未燃白头

出自专栏《花千醉:不过一场朱砂泪》

怀胎五月,夫君出征回来,带了个怀孕的女人。

我没哭没闹,问他要了一封和离书。

后来,他一步三叩头都没等来我的转身。

1

沈承州回来得比我想象得要早。

他这趟赤峰关大捷,威名大振,陛下亲临候府。

前厅灯亮如昼,我在看到跟沈承州并肩而立的女人时,心头霎时间凉成一片。

不是因为别的。

因为这女人也怀了孩子。

看上去,只比我小上一月有余。

更别提她还刻意挺着肚子。

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已经怀了沈承州的骨肉。

他们面前金灿灿一片,珠宝首饰绫罗绸缎数不胜数。

是陛下送来的赏赐。

直到陛下临走,

才指了指她:「都怀了孩子,不若朕下旨给她个名分?」

说完,不等回应,天子又自顾自晒笑一声,看向我:「罢了,尊夫人还怀着孕,待嫡子生了再说。」

可我的余光所及之处,沈承州已经微屈膝盖。

准备叩头领这一桩天赐良缘。

2

我和沈承州成婚一年半,只短暂相处了一年,他就奔赴战场。

他才离开的时候,书信一月三封。

后来应当忙起来了,渐渐变成两月一封。

我手上这封,都已经是两个月以前的了。

他在信里问我,孩子可有闹腾,夜里有没有想他。

若是想了,回信的时候就塞上颗红豆,也好叫他知道。

这么算来,他让我红豆传信以前,就已经跟这女人有了首尾。

多荒唐,枉我以为他待我情深义重。

婆母大概也觉得有辱门楣,看了眼沈承州以后,就直接做起了甩手掌柜,让我自己来处理这桩事。

沈承州过来牵我的手,神色惊惶。

我看在眼里,都说不清他到底是心虚还是愧疚。

我避开他的手,神色冰冷:「进来说。」

说完,就当先进了内屋。

直到我坐在椅上,才看到沈承州挽着那女人姗姗来迟。

他看着我,惶惶烛火之下,眉眼清隽,沉着声开口:「我本打算等你生下孩子,再告诉你的。」

据他所说,这女人叫许烟。

是清白人家的姑娘,他部下将领的妹子。

那时正好去探亲,撞上沈承州中药,这才将清白身子给了他。

他认真看我:「宛宛,她是因为我,我不能弃她于不顾。」

那年蛮夷求亲,他们的大王子相中了我。

沈承州也是这样在殿上为我同那人打了一架,拳拳到肉。

到了最后,握拳在地,对着高高在上的天子祈求:「陛下,臣胜了大皇子,按他们那边的习俗,打赢了,这桩婚事就是臣的。」

他跪地良久,才等到天子的一声「准」。

那时,我皱着眉为沈承州处理脸上的淤青,他痛得嘶哑咧嘴,然后笑着说:「宛宛,我永远不会弃你于不顾的。」

多可笑。

多可笑啊。

许烟人生得弱柳扶风,腰细,

一把嗓子也柔得能掐出来水一样:「世子妃,我跟沈郎是真心相爱的。」

她唤我世子妃,却唤沈承州沈郎。

我直直地看向沈承州,启唇问他:「所以,你现在是什么打算?」

他还没开口,许烟就捂着肚子先哎呦了一声:「沈郎。」

沈承州顾不上回我,垂下头看她:「怎么了,烟儿。」

许烟柔声:「肚子刚才突然有点疼。」

就这么一说,沈承州的眉就深深地蹙起来,

然后当着我的面横抱起许烟:「她身子弱,我带她去看看。」

我腾地一声直起身子,背脊挺得笔直,冷淡的眼神落到他身上,「若我今日不让你走呢?」

他已然有点不耐烦:「宛宛,人命关天,这些小事以后再说。」

说完,头也没回就离开。

3

我其实有个很尴尬的身份。

太后在的那些年,我是她名义上的女儿,还能被称一声郡主,同那些真正的公主别无二致,甚至叫得起那位九五至尊一声皇兄。

是因为我十岁那年,太后跟陛下南行,遇到刺客,我娘作为知府夫人随行,

奋不顾身为太后挡了一箭。

我爹也死在了刺客箭下。

年幼的我被抱到太后面前。

她眼里都是疼惜,直说对不住我,

然后问那时也不过是个半大少年的陛下:「这孩子哀家瞧着亲切,她爹娘现在人也没了,要不就放到哀家这里养着。」

彼时的少年天子眼神已经足够淡漠了,隐隐可窥见如今的冷戾自傲。

他盯了我好半晌,似嘲似讽:「那就留着吧。」

对他而言,不过是宫里多个人的事。

而沈承州不同,出身百年世家,显贵至极。

若非他那时非我不可,又在金銮殿亲自要了圣旨,

我是无论如何都嫁不进来的。

这才不过一年有余,当初的情比金坚便丝毫不剩。

4

沈承州把许烟带回府上以后,竟也丝毫不避讳了。

他公然为她请都城里最贵的戏班子,只为让她笑一笑。

上好的丝绸首饰,可了劲地往她屋里堆。

甚至,听说连她肚子里孩子的衣裳都做好了。

许烟住的地方栽了我最爱的梅花。

是沈承州在我们新婚以后亲手栽的。

从许烟住进来以后,我就再没去过了。

听说那也被连夜移走,种上了许烟爱的玉兰。

惜屏气得破口大骂。

我摸摸肚子,调侃她:「别急,我还没哭呢。」

是啊。

我还没哭呢。

我不是个爱哭的姑娘。

这辈子,也只哭过两次。

一次是知道我爹娘已经不在了。

还有一次是太后薨逝。

我不想再哭了。

没人会是我的倚靠,没人会再为我擦眼泪。

没两日,我整理旧物时,突然发觉自己的镯子不见了。

那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我翻遍了整个院子都没找到。

惜屏这才恍然,小声开口:「您早上去给侯夫人请安的时候,许烟来过。」

我愣了片刻,然后去了许烟的院子。

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犯我这一项忌讳。

我到的时候,院外的玉兰刚好落了一地,

我踏在上面,花很快被踩得稀烂。

许烟刚从外面听完戏回来看到这一幕,指了指我:「你干什么!」

我走到她面前,分毫不让:「你说我干什么?东西呢?」

她装作听不懂,手往后掩了掩。

我一眼就看到那一闪而过的翠色:「镯子,还我。」

她不依,被沈承州宠得很娇纵。

「沈郎说了,这里的一切我都能拿,我看上这东西,是它的福。」

我怒不可遏,挥手,就要将巴掌招呼到她的脸上。

下一瞬,手却被人握住。

我抬眸,是沈承州阴沉的脸。

他斥我:「烟儿才来,你让让她,不过是个玩意儿,给她就是了。」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他知道的啊,他分明知道的。

那年我才入宫,宫里的人惯会狗仗人势,知道我的身份,就也没怎么把我放在眼里。

有宫女当面拿了我的镯子,笃定我会忍气吞声。

或许,在她眼里,那只是个看起来就能卖不少钱的东西。

我偏偏没如她的意,咬了牙让她还给我。

她却倒打一耙,说那是她的东西。

我势单力薄,有些百口莫辩。

是沈承州解了我的围。

他锦衣华服,抿直着唇角,站在我身前。

眼角眉梢都是冷意,

问那个宫女:「你再同本世子说一遍,这镯子究竟是谁的?」

沈承州是出了名的世家贵子,那些年在宫里尚且畅通无阻。

这宫女吓得当即磕头求饶,

将镯子恭恭敬敬呈到我面前来。

那时候,太后虽疼我,却到底不能顾我太多。

我的第一份公道,是沈承州为我讨的。

5

可这次,他大概不会站在我这边了。

我直视他:「我的东西,谁都不能拿。」

他皱着眉,已经有些不耐。

许烟看到,似乎觉得晦气,一把将镯子扔到了不远处的假山后头。

就在我的眼前,砸了个粉碎。

我甚至看不出它原本的样子。

我身形一晃。

沈承州神色微滞,似乎想来扶一扶我,说点什么。

我看着他,冷笑一声,头也没回地离开。

看我这副样子。

他现在合该满意了?

能再无后顾之忧地同他的烟儿好好在一起。

我不会再喜欢他了。

这样郎心似铁,喜新厌旧的人,我喜欢他做什么呢?

可我肚子里还有孩子。

我期盼了他这样久,我得好好生下他,然后把他养育成人。

毕竟,我真的没有亲人了。

我的肚子一日日大起来,惜屏把才给孩子做好的虎头鞋拿在手里头看了又看,瞧着很欢喜。

我笑话她:「就这么高兴?」

不过一双鞋而已。

她捂嘴笑起来:「对啊,世子妃和世子爷都生得好,这……」

她话还没说完,就觉得失言,连忙住了嘴。

我脸上的笑意淡下来。

「说他干什么?以后别提了。」

话音落下,是久久的沉寂。

然后我抬眸,沈承州就这么出现在我面前。

惜屏不知何时已经退出了屋子。

他眉眼沉着,微微抿着唇,半点没了从前在我面前恣意又真诚的模样。

此时此刻,我彻底明白。

从前会记得我一切喜好,为我讨公道的那个少年,已经死了。

再也不会出现了。

他倨傲的脸上带了点讥诮:「宛宛,你在同我置气?」

他言语冷漠,听在我耳里,仿佛是在说,你可不可笑啊?

置气?

哪里就有那么简单呢。

他微低下身子,仔细看我的脸,良久,叹声气,勾起我的下巴:「别气,宛宛。」

说着,就要拥我入怀。

从前,他说,别哭。

如今竟成了别气。

我咬咬牙,推开他:「滚。」

他晒笑,神色晦暗:「好,我滚。」

6

没多久,我就听说了一件事。

沈承州要娶许烟了。

没错,是娶而非纳。

给了她平妻的位份。

听说是他亲自去了趟宫里,向陛下求来的。

陛下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大婚要我肚子里这个孩子生下来以后才能办。

毕竟这是他金口玉言说过的话。

许烟整个人也变得越发娇贵,她不再看戏了,转而找人做起嫁衣来。

成列的绣娘每日在府中进进出出。

闹腾得我好几日都睡不好,精气神肉眼可见地弱下来。

我坐在院子里看这里的围墙,问惜屏:「你说这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我好像很久没去外头看一看了。

我入宫以后,为了让太后开心,让旁人不挑我的刺,做任何事都不敢行差踏错。

更别提出宫游玩。

后来嫁给沈承州,成堆的庶务将我困在府里,还要时不时面对婆母的不豫,

这一年多的时光,全都被消磨在这座宅子里头。

可惜屏一直陪着我。

她哪里知道外头是什么样子呢?

她为我披上披风,开口:「应该很热闹吧。」

我想起很小的时候。

确实是热闹的。

我在芜阳长大,那里规矩不像京都这么森严,

我时常会跑出府玩,爹爹疼我,从来不拘着我,

别的府上女儿家开始学女训的年纪,我在街上四处走街串巷,活得很潇洒。

如果不是当初那件事,我现在或许会活成另外一副样子。

这里不是我的家。

我想离开了。

7

婆母特意找了人叫我过去,声声训导,

末了,又要说我留不住沈承州,这才让他一颗心都放在旁人身上。

这些话,自许烟入府,我已经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方才说的,你都记着了吧?」

她拍拍我的手:「我虽管你严,到底还是站在你这边的。」

我点点头应是。

我知道婆母的心思。

我身份虽然尴尬,嫁进来之前,好歹是个郡主,还是圣旨赐婚,陛下待我也不薄,

成婚那日,特意给了百抬的嫁妆。

哪怕只是看在已故太后的面子上。

可许烟什么也不是。

傍晚的时候,沈承州来了我的院子。

他裹挟着一身的寒气,步子一迈进来,我就知道,他此行不善。

他就站那,连坐都没坐,居高临下地审视我:「你去主院了?」

我想起婆母的话,知道她大抵是同沈承州说了什么。

我点点头:「是。」

「是婆母让……」

话还未尽,他就拊了拊掌,门外霎时间涌进来不少人,手上都抬着箱子。

他看着我,沉了口气,然后走过去,随意从里头拿了个发簪出来,低眸簪到我的发上。

他说:

「现在如意了吗?」

我哑然,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轻笑:「不是你让母亲告诉我,不要厚此薄彼吗?」

他用下巴点了点那些东西。

「这些,够了吗?」

我明白过来,一瞬间气极,直起身子同他对视:「我不要,你拿走。」

他没理我,转了身就往外走。

步伐迈得不轻不重,可每一步,仿佛都踏在了我的心上。

所过之处,一片荒芜。

我的院子里头摆满了他让人抬来的东西,惜屏过来请示我:「夫人,这些东西……」

我仰头轻笑:「收起来吧。」

毕竟,他还从没给过我肚子里的孩子一样东西。

这些,就当是给孩子的。

我的孩子总不能像我一样,什么都没有。

只是,我到底没等来这个孩子。

8

六个多月的时候,我的身子已经很笨重,

吃起饭来总是没胃口,肚子越来越大,人却越来越清减。

惜屏愁得直掉眼泪,劝我多吃点东西。

可我知道,许烟也很挑食,

经常当着府上下人的面对沈承州撒娇,说自己想吃什么要什么。

沈承州从来没有不耐烦,不管她要什么都为她找。

千依百顺也不过如此。

我在一个午后肚子突然疼起来,整个人面色发白,额上全是冷汗。

惜屏把我扶起来,整个人惊在原地。

我身下全都是血水。

她急冲冲去请府上的医官。

我晕极了,也疼极了,居然叫起沈承州。

「沈承州。」

「沈承州……」

身边的丫鬟低着声音提醒我:「世子妃,世子这会应当在许夫人那。」

我痛哭出声,视线也变模糊。

可我还是在晕过去之前听到了一句话。

「许夫人吃不进东西,医官在她院里呢,世子陪着,不让进去。」

我想,我是不是要死了啊。

死了也好。

这些事统统离我远远的。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等再醒来的时候,嗓子已经一片沙哑,发不出声音了。

惜屏替我掖了掖被角。

「世子妃。」

我想起失去意识之前发生的事情,手触到小腹上。

一片平坦。

我眼角慢慢落下一行轻泪。

这个孩子到底还是没了啊。

惜屏为我端来一杯水:「您醒得正好,陛下还没走。」

我哑然:「陛下?」

下一瞬,有身影走过来,

墨色的衣角,清傲的眉骨,他站在我的床边,声音沉凉如水:「你先出去吧。」

惜屏扶身:「是。」

我看着他,眨了眨眼,分不清是梦是真:「陛下怎么来了?」

他嗤笑一声:「如果不是朕来,你已经死了,知道吗?」

他一贯是个凉薄的人,

此刻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算得上悲悯。

我声若蚊呐。

「嗯。」

知道。

我当然知道。

沈承州的背弃,年少的情谊,许烟得到的爱,样样都是杀我的刀。

屋子里静默良久,没一个人说话。

半晌,他才开口:「悔吗?」

我咬牙:「不。」

从前折梅扫径,为我讨公道的往事是真,嫁给沈承州这件事,我死不悔改。

那毕竟是我那时候少有的温暖。

再来多少遍都改不了。

沈承州变了,我还没变。

陛下拧着眉,扯了扯唇,轻嘲:「叶宛宛,你可真是……犟。」

我闭了闭眸,声音嘶哑:「是啊。」

「你能帮我吗?」

「皇兄。」

9

我这次确实是鬼门关走了一遭。

起因在沈承州送的那个簪子。

陛下带来的太医告诉我,那簪子里头藏了香,是麝香。

日日放在我房中。

我肚子里头的孩子没了也不算稀奇。

那日医官去了许烟那,如果不是惜屏出府找太医的时候正好遇上了微服出宫的陛下,我早就一尸两命。

沈承州来看我,他面色极差,眸子里头全都是悔色。

外面跪了满院子的下人。

他声声怒斥,整个人像疯了一样,说为何不早些去禀他。

可分明是他着急许烟的身子,不让外人打扰。

「宛宛,是我的错。」

我没想到,再听到他这样唤我,竟是在这般处境下。

我问他:「是许烟吧?」

除了许烟,也没人会这样想害我肚子里头的孩子,还能借着沈承州的手。

沈承州的脸色一僵,下意识辩驳:「她并非有意。」

刚才那样的场景一瞬间变得可笑。

他不问罪魁祸首的错,却来指责这些不相干的人。

哪里还是从前那个义正言辞,怒发冲冠的少年郎。

我噗嗤一笑:「好,是我活该。」

说完这句话,他却没再像刚才那样急声驳斥。

可能,他也是这么想的。

我摸着自己已经平坦的肚子,仰着头看他,声音清冷:「沈承州,我们和离吧。」

他的脸色骤然一变,抓住我的手腕。

「你说什么?」

我转过身子,不想再看他:「我不爱你了。」

我们夫妻缘分已尽。

我放我自己自由。

他默然良久,不愿回我。

我又开了口:「就当我求你。」

他眼眶泛红,转身就走,背影凛冽生风。

「让我再想想。」

我答应下来:「嗯。」

世人都说,痴情女子薄情郎。

之前是我太天真,以为沈承州待我是世上独一份的情意。

10

他给我和离书的那天,面上已经生了胡渣,整个人显得很憔悴。

「我错了,宛宛,不走好不好?」

这个时候他知道后悔了。

可从来没人会在原地等谁。

我目光决绝:「算了吧,沈承州。」

我当着他的面打开那封和离书。

看得出来,他下笔很用力,笔锋凝滞之处极多,这封和离书并非一气呵成写就。

「冤冤相报早已无故,一别经年,各自珍重。」

可这些跟我没什么关系。

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我只带上了惜屏。

出府门的时候,沈承州没来,我看到许烟。

她还挺着肚子,却没先前那么趾高气昂,眼底有乌青。

她看着我,有羡有妒:「你竟能走得这样洒脱。」

这个时候,和离的夫妻少之又少,女子若要离开,能得到的大多数只是一纸休书。

我轻嘲:「你哪里来的脸站到我跟前。」

她深吸一口气,同我说:「不管怎么样,我赢了,不是吗?」

我盯着她:「他今日能因为你背弃我,怎知来日不会因旁人而舍弃你?」

她面色一僵,神色变幻,说不出话来。

我出了府门,外头有轿子在等我。

我披着厚厚的大氅,一步步走过去。

轿外的人掀帘,里头的人拨弄手上的玉扳指,

声音里难得带了点温度:「天凉,上来吧。」

那日,我在病榻之上求他帮我。

帮我和离。

帮我离开候府。

卫侯府上百年的清贵,哪里会允许族中子弟。

尤其沈承州还是世子,做出和离这样的事情来?

是陛下从中周旋,又亲自叫了沈承州去宫里,下了密旨,他才甘愿写下那封和离书。

作为交换,我答应陛下,回宫为太后抄三个月的经书。

这本就是应该的。

在此时此刻,倒成了让我好好活下去的一根坚固的稻草。

陛下登基的时候年纪很小,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后宫却还是一个人都没有。

细细想来,我竟是在这后宫里头住得最久的女子。

马车的车辕驶过宫门的时候,他侧眸看我,黑眸沉沉:「这里不比候府自在吗?」

我笑了一下。

自在?

哪里自在了。

他坐拥高位,看到的都太多太泛,只知道我锦衣玉食,表面上过得如意,

哪里知道我背地里会受多少冷眼?

可我在他面前一向虚伪,我说:「皇兄说得是。」

他眉目松动,似乎很满意。

11

我依旧住在原来的宫殿,依旧被人称作郡主。

世子妃这个称呼好像离我很远了。

面上一片风平浪静。

可我知道,他们私底下议论纷纷。

已经和离过一次的人,是用了什么手段又回了宫?

我和陛下,又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置若罔闻,每日照常往太后原来住的地方去,然后抄上一整日的佛经。

面前的烛火微晃,我虔诚叩拜。

为已故的太后,也为我无辜的孩子。

陛下的声音就这样传到我的耳畔。

「这些日子,可还顺心?」

「卫候世子如今就在承乾殿外,求着要见你一面。」

他的掌落上我的肩,一片滚烫。

我猝然抬眸,看不清他眸底的神色。

穿堂风吹过,案上才抄了没多久的经书飒飒作响,被吹得到处都是。

我的目光滞了片刻,然后缓声问他:「那皇兄希望我见吗?」

他低低笑起来。

「一年多不见,你倒乖觉了许多。」

我默默颔首:「是。」

他避开我的问题,转而说了其他。

我就知道,他只是把话带到而已,私心里并不想让我见沈承州。

沈承州,沈承州。

我默念两遍他的名字,觉得实在晦气。

有娇妻在旁,还何必来寻我?

陛下俯身,捡起一张散落的经书,眉目微动,

忽而开口:「若不是知晓这是你抄的,朕还要以为,自己什么时候写过这些东西。」

我的心跳瞬间慢了半拍。

他抿唇,看了半晌我的神色,才抬步离开。

等人走后,我看了眼自己的手心。

冷汗渍渍,有一瞬间,我几乎有些呼吸不能。

他不提,我都快要忘了。

我没入宫以前不是个爱读书的性子。

整日可了劲地在外头胡玩,字自然写得极差,用狗爬两个字来形容都不为过。

太后整日看着我写的东西忧心,然后念叨字如其人这词实在假得不能再假。

天子为母分忧,没多久就将我召到书房。

他坐在桌前,恰到好处的五官上流露出些讥诮来,

然后扔了沓字帖给我:「照着练。」

只三个字,却让我每日对着那些字帖苦苦练上两个时辰。

他是天子,生杀予夺。

他的话,我得听。

可我后来才知道,我描的字帖,是他的。

12

这日过后,陛下常常会来看我。

一待就是一两个时辰,我们也不怎么说话,各做各的事情。

可每日黄昏时分,他会踏足海棠苑。

这几乎成了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我在宫里住了这么多年,自然知道,背后那些人会如何议论我。

人言可畏。

可我不在乎。

我甚至觉得这样的日子有些安逸。

直到我同陛下在御花园对弈,撞上孤身寻来的沈承州。

他看着我跟陛下相对而坐,眸底一片惊疑:「你们?」

他的脸色一点点变沉,须臾数秒之间,我不知道他究竟想了些什么。

我只知道,他冷着脸说出了四个字。

「原来如此。」

这话意味太深长,我分辨不清,也不想去辨。

陛下仿佛丝毫不受沈承州的影响,稳稳当当又落了个子。

然后看向我,黑眸幽深:「到你了。」

对,到我了。

不管怎么样,这盘棋得下完。

所有事都得有始有终。

日色里,我慢悠悠落下一子,然后不经意间瞥到沈承州。

他下颌线绷得很紧,双拳攥得很用力,

眼底有乌青,看样子已经很久没睡好过了。

此时此刻,他是也觉得自己被背弃了吗?

而他所面对的偏偏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连一句轻慢之言都不能有。

直到后来我才从陛下的口中得知。

沈承州求着见了我很多次,次次失望而归。

而这次沈承州从宫里回去以后,家里才娶进来的娇妻仿佛一瞬间就讨了他的嫌。

日日闭门不见,在书房里喝得酩酊大醉。

每日最要紧的事,除了接着在宫门外求见我,就是满京都找成色最通透的玉镯。

他想做一个同我娘留给我的那个一模一样的玉镯。

实在太可笑了。

情真情假,他自己真的分得清楚吗?

他这事做的明目张胆,看在旁人眼里,不知情的,还以为陛下用强权夺了他的妻。

惜屏整日为了这些传言忧心忡忡,可陛下每日仍旧雷打不动地来寻我。

我在不经意间看过官员呈给他的奏章,言辞恳切地求他立后封妃。

他朱笔一勾,很快就驳斥掉。

就同他这个人一般,乖戾又嚣张。

让人捉摸不透。

没过多久,就有件事闹得满城风雨。

卫侯世子新娶的平妻流产了。

是在跟沈承州争执的时候伤到的。

恶果还自身。

许烟的孩子死在了同我孩子差不多的月份。

听闻,两个人的争执是因为一个镯子。

他究竟有没有寻到同我当初碎掉的那个一模一样的?

我不知道。

这次,我终于点头愿意见他。

这日下了雪,满地洁白。

他看见我的时候,黯淡的眸子才终于有了一丝光亮。

我走到他身前,不发一言。

他看着我,动了动唇,伸手想碰我,几次三番,却到底在半空中停下。

还没等我问,他就自顾自开了口。

「许烟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了。」

「宛宛。」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当初就像鬼迷心窍一样,铁了心想同她在一处。」

「她当初待你那样,我居然也觉得不算什么。」

「可我真的不是这样想的。」

他一句句地解释,仿佛极力想告诉我些什么。

我打断他的话:「我不想知道这些,这也同我没有半分关系。」

「我们已经和离了,再无转圜的可能。」

我尾音落下的时候,他险些红了眼眶。

眸子死死地盯着我,一直隐忍不发。

他说:「会有办法的,对不对?宛宛,你再信我一次。」

我讥笑出声,突然想起那日我小产,

陛下在我塌边问我,知不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我恶作剧一般开口:「可以啊,你一步三叩头,叩到我满意为止,我就再信你一次。」

他这样的人,清高得很,让他做这样的事,不如让他去死。

男儿膝下有黄金。

僵持许久,我冷笑一声,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走到第三步的时候,我听到身后传来扑通一声。

耳畔是惜屏的惊呼声。

雪飘到我的额发上,我忽然就泪流满面。

他跪完了整个皇宫,整整三个时辰。

我在海棠苑外等他:「算了吧。」

「我骗你的。」

他咬着牙,身子还跪在地上,仰头看我:「这就是真的。」

我死不悔改,他不愿回头。

我在耍他,这么明显的事情,他居然还能执拗地不认。

很多时候,我们好像是同一种人。

就像我其实从不后悔嫁给他。

只是当时已惘然罢了。

我走近他,低下身子,为他拂落肩上的雪:「可我们的那个孩子呢?」

这话一出,像什么诅咒一样,他紧闭牙关,冷得浑身发抖都没再回我一句话。

我意兴阑珊,转身准备回去。

下一瞬,他沙哑的声音传来:「他喜欢你,很久了。」

我点头:「嗯。」

「今日过后,我就去疆场,再不回来了。」

我眼睫一颤,再没回答他,走得很痛快。

13

沈承州走的那日,听说很凄凉。

曾经跨马游街,意气风发的少年没要任何人送,

只挑了一杆枪,拿了封明黄圣旨就往边关去。

许烟在府里日日发疯。

侯夫人受不了,让人把她送去了城外庄子。

而我,再也不是会在那座候府里等沈承州回来的人。

后来,我向陛下辞行。

我在昏暗的宫室里等他,呈上三杯酒。

年少相帮,和离之托,收留恩情。

表面上是他挟恩让我入宫抄经书,

可归根结底,又何尝不是为我将一切都挡在了宫门外。

他才从早朝下来,帝冕龙袍,整个人光看着就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晒笑,接过我的酒。

片刻停顿都没有,喝到最后,才抵到我身前,抿唇问我:「真要走吗?」

我点点头:「嗯。」

他年少从大儒,样样都学得精通,政事上从不耽误,赏罚分明,杀伐果断,往后是要做一代明君的。

所以,哪怕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他喜欢我。

哪怕第一次见面,我就记得他冠上镶了几颗珠子。

我们也不可能在一起。

我配不上他的。

他笑了笑,眸底猩红一片,嗤笑一声:「真是个白眼狼。」

我笑,尽量让语气变得轻松:「今日过后,于我而言,你就又是陛下了。」

他咬牙切齿,忽而倾身擒住我的唇:「你总是这样。」

当初,我与沈承州大婚次日来见他。

他高坐殿台,我跟沈承州并肩而立,也是就那样弃了皇兄的称呼,随沈承州唤一声陛下。

他迟迟不喊起身。

我抬眸,他眼里全都是讥讽,就那么一瞬不动地盯着我看。

后来呢?

往事太多了,我不太愿意想了。

直到他终于放开我的唇,鼻尖相抵的时候,我才怔怔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卫衍。」

我很早就知道他的名,可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唤。

没想到居然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他沉声:「别走了,留下来吧。」

14

又是一年冬,我放下手里头调制好的胭脂,然后挑了窗往外看。

惜屏从外头进来,笑着同我说:「这地方就是跟京都不同,雪景都雅致。」

我点点头:「对啊。」

这是我出生的地方。

过了会,她又想起什么:「对了,刚外头有个灰袍小将过来,说是有人给你的信,这个时节,路上整整半个月,快马都跑死了三匹才送到呢。」

我有些意兴阑珊:「是吗?我看看。」

我每日收到的信其实很多,大多都来自高坐金銮殿上的那个人。

上一封来信,他还问我:「聊以书信慰相思,相思难平,佳人何时归?」

可这封显而易见有些不同。

大抵是连日奔波,书信上已经掺了灰,看着有些陈旧。

我眼眸微眯,打开。

像是意料之中的一样。

或许我在打开之前,也早就心有所感。

这是沈承州给我的信。

可那日一跪一转身,我们其实早已没了联系。

我着青白夹袄,鬓发如云,坐在案前从头至尾读完了这封信。

他死了。

死在半月前的一场淮谷关之战。

那时,我已经在芜阳待了一月有余,日子好不轻松快意。

我是听说了那场战事的。

据说主帅英勇无匹,是铁骨铮铮的男儿,身负重伤的情况下还是坚决上了战场。

只可惜,马革裹尸,一去不还。

什么都没剩。

我那时还唏嘘,尸首都没有,连收个尸都不成。

原来是他啊。

是沈承州。

他在信里没再叫我宛宛,唤我叶姑娘。

他说:【我大抵快要死了,今日从战场上回来,血怎么都止不住,生死一线的时候,我想到了你。

我们之间,原是我辜负良多,如今帝后情意甚笃,也是好事一桩。

我曾经许过你很多承诺,可到头来也没几样兑现,我每每念及,总是痛得锥心。

不过,以后会有人一一为你实现的。

头有些疼,我好像想不到该写些什么了。

可我平时很多话想对你说的,真的。

好了,天快要亮了,我得点兵了。】

沈承州留。

这些字写得很潦草,甚至有的地方连断句都不太通顺。

可他以前明明是个遣词用句都讲究到了极点的人。

我怔了很久,直到外头的雪停,天黑下来。

我的手不经意间摸到旁边的信封。

里头还有东西。

很小,差点硌到我。

不特意去看根本注意不到。

我愣了会,把信封开了口,然后往出倒。

是一颗红豆。

我那年专程为他挑的。

忆昔花间相见后,只凭纤手,暗抛红豆。

我起了身,然后一步步走到门口,面上有些冰凉。

我触手去摸,再低首,是满面的泪。

恍惚之间,我想起了从前。

这是这一年多来我头一次去想从前。

十六岁那年的元宵夜,我跟他在细雨轩听书,讲到生离死别,他扭头问我,眸子微微眯起来,眼里全都是光:「宛宛,若我上了战场,身有不测,你来替我收尸可好?」

他说得吓人,我恶狠狠盯他:「想什么呢?不过若真有这么一天,我把马跑死也会去上一趟。」

寒风乍起,有人挑灯笼过来。

看我手上还拿着信纸,惜屏有些惊讶,柔声问我:「姑娘,还没看完信吗?」

我笑笑:「看完了。」

真的看完了。

15

卫衍番外

宫人来报信说叶宛宛回来的时候,我刚见过一批来议事的官员。

沈承州一死,边疆很是乱了一阵子,我多番调度,这才将局面缓和一些。

站在君臣的角度上,我惜他这个难能一见的将才,如今痛失良将,我心里其实滋味难言。

这人尸骨无存,我想风光大葬都没法子。

有大臣提议立个衣冠冢,再追封一番,也算厚待。

我听着心烦意乱,平生头一次觉得死生难料。

我如果也走了,谁来陪叶宛宛下半辈子。

这么想着,我人却已经走到了叶宛宛的宫门外。

她如今是我的皇后。

我的后宫也就只有这么一个人。

最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反对我们在一起。

她是臣妻,从前又是我母后的义女。

我封她做这个皇后,其实很不成体统。

可我已经错过了一次。

所以任凭这些官员把嘴皮子说破,我都不曾有半分动摇。

如今过了一年,也没几个人会不长眼睛再说这样不好。

我觉得甚是满意。

我刚踏进殿里,就看到叶宛宛在案上写东西。

我有些好奇,走过去,站在她身后,贴着她的背,弯腰去嗅她的脖颈:「在写什么?」

她手中的笔凝滞一瞬,然后开口,声音里没什么温度。

「沈承州死了。」

我的动作一瞬间滞住,有些无措:「嗯。」

是的,沈承州死了这么久,我一直都没告诉她。

在这期间,我们写过无数封信,那么多次研墨提笔,我其实都有机会告诉她的。

可我不敢,活人哪里争得过死人?

更别提,他们的从前全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知道他们从前真心相爱。

叶宛宛侧眸看我,眉梢微扬:「你怎么这副反应?」

她的话也淡淡的。

「我不过问一问而已,你不必多想。」

「我确实为他的死有些伤怀,可那其实不是为他,是为曾经的我。」

她真切爱过沈承州一场,所有情意都是真的,她只是为那个时候的自己伤怀而已。

我的心紧了紧,又带了点释然:「当真?」

她点头,耳坠从我的脸侧滑过,带起一阵冰凉:「真。」

「所以,往后关于他的事,你都不必特意避着我。」

我愣了愣,涌出股难言的滋味来,艰涩开口:「好。」

又顿了一瞬,我说:「我准备为他立衣冠冢。」

她神色微滞,似乎想起了什么。

「也好。」

我小心翼翼地问:「届时,你想去看看吗?」

她摇头,笑了笑,一片释然:「不必了。」

人死如灯灭。

什么不是空呢?

我们之间,沈承州其实是一道说浅不浅的隔阂。

如今叶宛宛主动把话说开,我欢喜难抑,晚间看她在镜前梳发,不由自主地去亲她的眸。

她躲开:「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副模样?」

以前?

我也想了想以前的自己。

好像确实太冷情了些。

可我坐的位置实在是太高了,不这样,哪里能好好活到现在?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也从没想过,自己居然会在往后多年对一个黄毛丫头牵肠挂肚。

开始的时候,我其实一点也不关注她。

可母后提起她的次数实在太多了。

字写的丑得不堪入目。

她是个爱美的姑娘。

卫侯府的世子好像有些喜欢她。

渐渐地,我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放在她身上,然后发现,她其实还很倔。

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譬如嫁给沈承州。

我见过他俩在一起的样子。

沈承州平时矜贵自傲,在外头一副很端着的模样,可到了叶宛宛面前,却把姿态摆得很低,一口一个宛宛。

所以我从来不会这么叫她。

宫人们也说他们郎才女貌,青梅竹马。

可明明我比沈承州先遇到叶宛宛,怎么没人这么说我们?

难道我生得没沈承州好?

那个时候的我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直到沈承州跪地求我让他们在一起。

我的拳在袖中握得死紧,面上却还要云淡风轻。

这个时候,我总不能说我也想娶叶宛宛,总不能以皇帝之尊去同人打架。

沈承州能做的,我不能。

所以我允了。

她终于为人妻。

只是我也想不通究竟是为什么,从前眼里只有叶宛宛的沈承州会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对另一个女人情根深种。

我仿佛一头在一旁窥伺已久的狼,终于嗅到了机会。

能陪在叶宛宛身边的机会。

还有沈承州带回来的那个女人,实在太该死。

她害了叶宛宛腹中的孩子,害她差点小产而死。

我怎么能忍?

所以我让她疯了,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也不可能保得住。

折磨人的方式千千万万中,我一向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她的磨难还在后头。

叶宛宛见我怔住,笑着取下我头上的玉冠:「想什么呢?」

殿内的烛火在晃,我看着面前这张芙蓉娇颜,低声道:「你。」

她嗔我一眼:「再过一月,我要去趟绥安,届时,别再催我回来。」

我应下来:「好,依你。」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在我身边,她永远都是自由的。

我不会变心,这辈子都不会背弃她。

当初三杯酒过后,我袒白心意,就是这么跟她说的。

既然说了,就得守诺。

我是天子。

一言既定,万山难阻。

(全文完)

作者:别来春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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