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景宴是庶子。十岁那年,他就跟我说要娶我。我等了他五年,直到亲口听到他向我爹提出退婚。
他要娶我的丫鬟。
那天的雪很大,我满腔的欢喜都仿佛被这场初雪冻上了似的,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他站在房檐下,侧身对我,神情专注地看着远方玩闹的人群。
「……你要,娶阿碧?」我艰涩地说。
「阿碧是沈家给她的浑名,我已经给她改了名字,还从你们沈家的姓,叫沈清容。」他伸出一只手,接了一片雪花,寡淡地说。
「可是她的卖身契还在我家……」我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半晌憋出一句话来。
霍景宴不很在意的样子:「我会找沈姑奶奶说的。」
这下,我没话说了,所以我长舒了一口气,以缓解心里闷闷的一大团情绪,点点头,头上的朱翠叮叮当当响了响,他终于舍得抬眼看我一眼,我勉强笑了笑:「你自去吧。」
霍景宴眉梢微微一松,朝我颔了颔首:「多谢。」
我自嘲地笑了笑,他这会反倒抱歉似的:「你是个好女孩。」
我放下了搅在手里的帕子,低下头说:「我是不会闹的,若你可以说服你父亲和我父亲,我会同意退婚。但我不会为你出头,也不会为阿碧说理,你也应该明白这么做的后果,我只是不希望牵扯到我,你能明白吗?」
我撩了撩脸颊旁边的碎发,抬起头来:「我是个很自私的人。」
霍景宴这会子,反倒笑了,眉目间的冰雪仿佛融了似的,他说:「你这算什么自私。我才算是自私。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如此这般,我就点点头,目送他的背影离开。他连伞都没有打,迈开步子就大步地走向人群,我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离经叛道地走出我的世界。
我和他不一样,这是我和他定下婚约十四年来,我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
我是沈家的嫡女,他是霍家长子,我们本该于三月后成婚,从此沈霍两家相辅相成更上一层楼,他于四岁以来的所有努力本该也是为此,可在他十七岁的这年,他选择了另一条路。
另一条我从来没有,没有去想过的路。
我的丫鬟阿碧长得貌美,本就是要做陪嫁送过去霍家的,而大房夫人的陪嫁有多半是要做填房送给夫家的,可他却不要,退了我的婚,要娶阿碧做正房。
我心里难免升腾起一片荒谬。
这小子,真真是疯了。
[1]
霍景宴在霍家只是庶子,不过幸运的是,霍家的正房夫人只得了一个儿子,常年有疾,平日并不示人,而他的姐姐霍姳宴入了宫,非常得皇上喜爱,自三年前皇后薨逝以后,她还隐隐有了那么点封后的趋势,霍家地位自然水涨船高,沈家也乐得其见。
他作为庶子,从小足够努力,哪怕正房夫人再宽宏,也难见庶出的儿子如此得势,他出头的机会并不多,却每一次都被他握在手里。这是我最欣赏他的地方。
足够审时度势,能抓住一切能把握的资源。
所以他本该在娶了我以后,入仕,从此前途无量,官拜内阁。
但他却放弃了。
他能娶阿碧,而且能风风光光地娶阿碧,我完全可以下定论。
不仅如此,他还能全了沈霍两家的颜面,这我也可以肯定。
但是他做这样的事情,无疑给正房送去了把柄,做出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情,他在宫里的姐姐也很难不受影响,霍家叔叔也会对他失望,他还可以入仕,但是却会受到更大的阻力,我实在不明白,我明明都已经将阿碧做了我的陪嫁丫鬟了,他到底有什么不满意。
「唉……」我揉了揉额角,是我还不够了解他吧,或许这背后还有什么我不懂的利害关系。
我是欣赏他的,他足够努力,长得也合心合意,但他要退婚,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在想我是哪里失去了利用价值,而不是在想为什么他不要我。
我回了自己的房间,缓缓地扣上了门,把外面的纷扰暂且关在门外。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梳着少女明艳的双髻,头上夹了两个雪白的毛钱,还有一只似飞的蝴蝶,脖颈边围着白色的围巾,穿着红白的小袄,可爱得紧。可再看眼睛,虽大,却无神,嘴角也是垮着的,半点生气也无。
我摸着自己的脸,喃喃说:「……我果真是不好看的。」
[2]
霍景宴将这件事处理得果真很好。
他用八字不合挡了我们的姻缘,又不知如何说服了我父亲收了阿碧……不,沈清容,做了沈家义女,如此这般,沈家和霍家
就还是好亲家,只是这件事本就是他霍家不对,我父亲的举动使霍家欠了沈家泼天的人情,而且……
而且他自称下贱。
他说他本是庶子,八字天生就不合我,而沈清容作为沈家的义女,就和他正好般配。如此这般,全了我的脸面。
真真是疯了啊……真真是疯了。
他为之奋斗十数年的,不就是想摆脱「庶子」的名头吗?
阿碧是有多大的好处,他甘愿自称下贱全了我父亲的脸面来换她一个好出身,摆脱了奴籍一跃飞上枝头,沈清容……沈清容……
娶的好名字。怕是从取名字那天起,就做好了让阿碧入沈家的打算。
我叫人在房里伪装我,大半夜偷跑出来去醉仙楼喝酒,踏出沈家大门的一刻,我才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醉仙楼是彻夜不关的,我进去,小厮们略显震惊得看着我。
我低头,一眼便明白了。
我穿着金丝线缝的小袄,看上去就十分富贵的样子,又是生面孔,这会子来的人不是醉酒莽汉,就是来玩姑娘的,我一个半大小姐,想必他们在想我到底是来捉奸的,还是来捣乱的。我抿了抿唇,温声说:「找个安静的雅间,上两壶温酒。」
我没喝过酒,不知道什么酒烈什么酒不烈不烈,所以让小二自
己斟酌,我照单全收。
大厅到了半夜仍然算是热闹,我自上了楼,透过窗看着外头和
里面鲜明对比的寂静,忽而想,其实我便算是如今的长街,一
如往常的寂静,而霍景宴如今就像这醉仙楼,热闹非凡。
或许他活得才算红火,我想。
酒很快上来,我斟了一杯,小小舔了一口,呛得我差点哭出
来。
我咳嗽了好一会,抹去两颊的泪水,笑了。
忽而,有人敲了敲门,我一下警惕起来:「谁?」
有人推门而入,我愣愣地看着他慢慢行至我的面前。
是霍景宴。
他面色像凝了一层霜:「你在喝酒?」
我有些无措地试图找到什么解决办法,但是对上他阴沉的脸
色,我脑子一片混沌。
「……是。」我只好乖乖作答。
「下人呢?怎么没有?」或许是刚刚喝的那点酒迅速上头了吧,我居然说:「不是被你
娶走了吗?」
说完我就后悔了,尴尬地低下头。
他有些哑口无言,半晌,哑声说:「你又何必如此。」
我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好像那天装的洒脱都被自己毁掉了,于
是破罐子破摔一般地开始饮酒,这酒太烈,我只敢小口小口
喝。
他也只好坐下来,拿起另一壶,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
「婚期定在什么时候?」我垂着眸子。
「……许是下月初七。」他答。
「初七啊……好时候。」我这么说。但其实我想的是,他可真
急啊,下月便成婚,半点也等不得。
他不再说话,我喝了三小杯就不敢再喝,酒意上头,我迷蒙地
看着他,还是问道:「为什么不娶我。」
霍景宴不说话,只是沉沉地看着我。
「阿碧……阿碧她是很好,但是我……我……」我颓然地低下
了头。
「算啦……」我声音很低,像是说给自己听:「不是我的,从
来就不是我的。」「好好待阿碧,她是个好姑娘。」
说罢,我就要倒下,茫然中他似乎托住了我的肩,还说:「其
实我……」
其实什么呢?
我没听到。
[3]
我次日醒来已经被他送回了家,无声无息的,没人知道我偷跑
出去喝了酒。
父亲清早叫我过去,我一身酒气,匆忙洗了个澡赶过去,他一
脸愁容等着我。
我行礼:「父亲。」
父亲叫我来,果真是为了婚事,他还以为我不知道。
「霍景宴那小子他配不上你,做了这么多事,竟然为了那个丫
头退了你的婚!」父亲痛心疾首。
我不说话。
「但是你,你也不要过于难过,为父还会为你另寻夫婿,一定
不会比他差!」
父亲蹩脚的安慰反倒是让我有些开怀,我说:「这事就再缓缓吧。左不过女儿才十四,再尽两年孝也使得。」
[3]
霍景宴的婚期很快到了,彼时更是寒凉,我想了想,给阿碧送去了一对护膝。
我是不敢去他的喜宴的,丢面子倒是其次了,就是我这身份着实尴尬了些,所以差人送了一个大红封。
阿碧确是个好姑娘,临走前,还给我绣了一个香炉。她陪我三年,我都记着。
罢了,缘分这东西,真是说不上的。就像阿碧在我身边三年,照顾我十分周全,每每霍景宴来总在我近前,我现在也不知他们是如何相识相知相爱,但我却知霍景宴与我确无感情,否则他断做不出这样的事来。他们若能比翼双飞,我也送上祝福。
总好过和我,在这浮名里挣扎得好。
值得一提的是,霍景宴的婚宴过后不久,我哥哥便去参军了,我怔怔地看着他,他笑了笑:「比文采,我确是比不过霍景宴,不过你放心,武道上哥哥定能出头,为你争个好前程。」
我鼻头一酸,眼泪不知不觉地盛了眼眶。朦胧中我看着哥哥的笑脸,其实我明白哥哥是怕我不好再说婆家,要去为了我,争那些他本不用争的功名。
他总是这么笑的,以前是要我为他遮掩他不读书,为他遮掩他和朋友溜出去偷喝酒,现在是遮掩他要离家多年的心酸,这笑容里常带点心虚,往日看了我只想笑,今日看了我却只想哭。
哥哥苦闷地戳了戳我的脸:「我的妹妹长得这么粉雕玉琢,怎么就是不爱笑。」
他指头撑起我的脸:「来,给哥哥笑一个。」
我勉强撑起笑脸,他揉了揉我的头。
三天后,哥哥就去参军了。母亲哭得虚脱,父亲确是欣慰。
哥哥每个月都会往家里寄家书,将塞外的好风光全都塞进信里,每封结尾都写「阿柔记得要笑。」
不知道这些人对我是不是笑为什么这么有执念,哥哥有,父亲也有,母亲也是,往日里从没注意过我是否开心,现下反倒是小心翼翼起来。
父亲母亲总爱叫我出门和小姐妹们聚会,但往日里游刃有余的社交近日总让我觉得倦,我提着裙摆穿梭在人群之中,疲得我想要即刻睡去。
我愈发倦懒了。
[4]
好容易捱到了春日,我和新丫头阿水出门踏青。阿水是新拨来的,说话连珠炮似的,又讨巧,和阿碧大不相
同,但是都十分稳妥,我喜欢和她说话,不累。
没成想,这次出门又撞上了霍景宴。
我远远地就看到他和沈清容在湖边放风筝,沈清容手腕纤细,
轻轻巧巧地一拉一放,风筝就放的更高了,她略显开怀地回头
望着霍景宴,霍景宴眉目间带着笑意,揉了揉她的头。
好对璧人。
我转身,走向了湖的另一边。
另一边的风景显然没有那边好,人都没有几个,但胜在清净,
有一棵参天古树,我仰头看着,忽然和阿水说:「阿水,你会
爬树吗?」
阿水吓了一跳:「小姐?你疯了?」
我走上前,伸手摸了摸古树的身,听到这话没出声。
阿水跟在我身后,战战兢兢,我伸脚试探了一下,她就急得仿
佛丢了五十两。
我没管她在身后焦急的呼唤,一转眼就上了一个矮枝叉。古树
枝繁叶茂,没有阳光晒着,也挡住了我。
我低头:「你上来吗?不上来我就上去了。」
阿水瞪大眼睛。我心里却升腾起一片痛快。
这才是我想干的事。沈家嫡女,我当烦了。
我于是更快速地向上爬,阿水急得不行,提了裙摆就跟着我往
上,我没有爬到顶,而是找了一个巨大的树枝靠下,正好能睡
一觉。
阿水在我旁边,动都不敢动。我看她那副滑稽样一下笑出了
声。
阿水愣愣地看着我。
「小姐笑起来,真好看。」阿水诚恳地说。
我扬起的眉头又垂下,又不说话了。
我们在上面安安静静地待着,没成想这都能被人扰了清净。
下头来了两个中年男子,大概是看这里没人,说话的声音并不
讶异,我听了个完全。
他们说:「帝姬是就在这吧?就是霍景宴旁边那个?」
「大概是的,不是说帝姬已经嫁给了霍景宴吗?」
「那你去通知弟兄们,准备行动!」
我本不该在意,但是听到霍景宴的名字,我就很难忽略这两个
带着刀的人。
[5]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都还没反应过来,那两个人就带着三四个人杀到了霍景宴的近前。
可那三四个人的目标看着像是沈清容,两三个人缠住霍景宴,一个人去要带走她,我远远看着只觉得惊险,焦急地让阿水去叫人。可看这架势,等人来了,估计霍景宴的尸体也凉透了。
这可如何是好?我死死揪着帕子,盯着乱成一团的那些人。对霍景宴出的招几乎招招致命,最凶险的一步,领头的那人的手已经快抓到沈清容,霍景宴伸手去挡,领头的人反手一斩,几乎要将他的手斩断得狠厉,幸而霍景宴躲过了。
电光火石间,霍景宴就被人刺中一刀,后退踉跄几步,沈清容也要被带走,我一咬牙,冲了上去,捡起他们遗落的一把刀,假模假式地挥了几下。
那几个人被我的架势吓了一跳,转眼一看却是一个闺阁小姐,皱着眉头大骂了一声,我立刻喊道:「我的丫鬟已经去叫了护卫,你们拖延得太久,已经来不及带走她了!」
那三四个人对视一眼,并不多理会我,只是伸手要去抓沈清容,就在这时,我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们并没有选择伤害我,说明不敢把事情闹大,而霍景宴身上已经没几块好地了,沈清容却是齐齐整整的,那就说明他们也不敢伤害沈清容,再联想什么「帝姬」,我一咬牙,提着刀,架在了沈清容脖子上。「小,小姐!」沈清容吓了一跳。
霍景宴捂着伤口大喊:「靖柔!」
那些人也吓到了一般,我咬着牙说:「退后!不然我杀了她!
你们担待得起吗?」
听我这么说,那几个人脸色起了惊疑的神色,我才反应过来,
一阵懊悔。
完了!说漏嘴了!
我只好找补:「她是沈家小姐!霍家的大夫人!」
我不知道他们信多少,但总要试试。
说话间,阿水带的人已经到了,看到这副景象,差点吓得魂飞
魄散:「小姐!」
那人看计划已然是失败了,恶狠狠得瞪了我一眼,转身便逃跑
了。
到这,我才脱力一般,而霍景宴则冲上前,一把抱住了沈清
容,紧张地询问她是否安好。
沈清容虚弱地靠在他怀里,摇摇头。我看着这一幕,心里不知
如何滋味。
我率先道歉,行了个礼:「方才是我太鲁莽了。请二位原
谅。」霍景宴抿着唇,看着我。
我舒了舒胸口的郁气。
真是闲的。我想。
我又行了一个礼,叫阿水接过沈清容,又叫人去扶霍景宴,就
打算先行离开了。
「阿柔。」霍景宴叫住我。
我没有转身。
「……你的手,记得上药。」他闷闷地说。
[6]
我的手并没有大碍,只是父亲暂时不许我出门了。
我学做了些小玩意,兴冲冲地拿去给父亲看,跟他指着说,这
是袖剑,这是飞镖,这是玄铁针。
父亲吓了一跳:「小丫头片子的,怎么玩这么危险的东西。」
危险?我倒不觉得,我觉得这些东西有用极了,上次那一次刺
杀,不仅吓坏了沈清容,也吓坏了我,那些人的刀尖几乎怼上
了我的鼻尖,我明明毫无还手之力,还要强作镇定,那种无力
的恐惧,我再也不要经历第二次。
真有危险,谁都靠不住。
被父亲驳斥的我百无聊赖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看着自己满桌的乱七八糟,叹了一口气:「阿水,全收起来吧。」
阿水顺从地应了一声。
被禁足的日子里虽是无聊,但好在又收到了哥哥的来信。
信里终于有了不一样的东西。哥哥说,胡人内部分裂,所以这仗打得极为容易,不久以后就可以回京了。此外,他还说遇到了胡人的公主,和中原人长的大不一样,独具风情,还说有桩奇事,便是通常来说,胡人和汉人通婚,生下来的孩子一般不大为胡人所容,但胡人目前的首领铁木次大汗却十分尊重他的汉族夫人。
真是奇了。我放下信,双手合拢,哈了一口气。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京都的天已经这么冷了。
「听闻塞外风沙大……」我提笔回信,最后结尾「不知兄长新年时可归家否?」。
[7]
哥哥确实没在新年赶回来,由此,今年新年就过得格外冷清了。比起霍家的红红火火热热闹闹,我们家就只是简单地吃了个年夜饭,便罢了。
外头飘飘扬扬着大雪,天地银装素裹一片,各家都欢欢喜喜,只有我们家三人,忧心地看着西北的方向。
好在,过了年,就快开春了。
行军的队伍在三月时顺利凯旋,父亲早早得了消息,领着我和母亲在门口伸长脖子等待,待哥哥从宫里领完赏就可以回家了。
大老远的,就看到哥哥从马上利落地翻身下来,一身劲装被风吹得飒爽极了,迈着大步走到家门口,到了近前,我细细一看,黑了不少,又高了一些的模样。
哥哥的皮肤被晒得黑了,但是面上确实爽朗地笑,可是一靠近我们,就被忍不住眼泪纵横的母亲一把塞进怀里,上下仔细摸索,生怕哪里伤了哪里残了。
我眼尖,瞧见这个身上还带着浓浓西北风味的七尺男儿鼻子一酸,眼角泛起晶莹的薄泪。
他说,西北的风太大了,吹得人直想家。
哥哥这次回来可是带着功勋的,父亲十分开怀,大手一挥,办了一场盛大的酒席。
来的自然都是些亲朋好友,而沈清容作为沈家的义女,也理所应当地出现在了宴会上。
我揉了揉笑得都僵了的脸,低下头。
哥哥有些不虞的声音从耳边响起:「这夫妇俩来了就来了,还带什么礼。」
我抬起头,果然见霍景宴负手跟在沈清容的后面,而沈清容带着一个琉璃杯,脸上挂着笑朝我们走来。
「恭喜义兄凯旋。」沈清容满脸笑容。
哥哥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沈清容有些无措地回头看了看霍景宴,霍景宴站在那里,示意她把东西送出去。
沈清容递出手上的东西:「义妹没什么值钱东西,就这个琉璃杯还算值钱,请义兄收下。」
哥哥还是没接。霍景宴微皱起眉头,索性将东西搁在桌面上,就带着沈清容离开了。
我目送他们离开的背影,又听哥哥说:「阿碧这是出息了,琉璃杯都说还算值钱,恶心谁呢这是?」
我回神,拿起那琉璃杯,细细打量。琉璃杯这东西虽然我朝已经有作坊可以产了,但原料及其难得,大部分都被胡人控制在手里,所以琉璃杯的产量并不多,霍家贵妃有几个倒是不足为奇,拿回家孝敬一下长辈也算说的过去,可是霍景宴竟舍得拿出来给沈清容做随礼,已是十分爱重她的表现了。
我摩挲这上头繁复精巧的花纹,沉默以对。
哥哥又讨巧似地说·「我看霍景宴对阿碧也不怎么上心,你瞧我方才都这么给阿碧脸色了,霍景宴那护短的性子按理说早该为她说道说道,但是他什么都没说。」
我勉强笑了笑。
很快,一个更为令我和兄长惊讶的身影出现了。
一个身着宫中内侍服的公公,满脸堆起谄媚的笑容,手上捧着一个玉观音,出现在门口。
我和哥哥对视一眼,吃了一惊,赶快迎上去。
内侍的出现难免引起宴席的轰动,内侍将玉观音放在我身后婢女的手里的时候,大家都伸长了脑袋去看,父亲也及时赶到。
父亲和内侍来回打了几个官腔,内侍就压低声音说:「沈大人如今好福气,令郎在战场上的英姿都传到皇上耳朵里去了,皇上龙心大悦,道是过两天,还要给令郎单独封些赏赐。」
父亲瞬间就明白了,脸上的笑容险些裂到耳后,喜气洋洋地送内侍离开。
我和哥哥自然是摆脱众人的目光回到自己的位置,哥哥将玉观音摆在桌上,我则笑着拍拍哥哥的肩:「哥哥如今也是有圣眷的人了,今后说话做事可都得小心着些了。」
哥哥却若有所思地盯着桌子,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将好看到那封慈祥的玉观音,好奇地问:「哥哥在看什么?」
「阿柔,你说,这玉观音送出来,贵妃娘娘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我笑了,哥哥不与各家的贵女们交往,是不知道的。这玉观音
虽然做工精巧,用料也算是上乘,但是宫中的人向来是不缺这
个的,受亲重的大臣们往往是生辰能得一个,喜得麟儿又得一
个,只要送送礼,皇上就给他们塞玉观音,总之要显得亲厚,
也不能时时费心,就寻了这么个省事的法子。
听闻有些大臣家里,能有一面墙这么多的玉观音呢。
我如实和哥哥说了,哥哥却反倒没有如我预料一半和我笑起
来,而是皱起了眉头,一副十分惆怅的样子。
我赶紧问道:「怎么了?」
哥哥一副怅然的样子,长叹了一口气:「宫里的娘娘入宫前曾
与我有过交流,是极其爽朗痛快地女子,不拘小节,从来不做
流于表面的事情,而如今竟然也学会这些官场上的表面功夫
了。」
说罢,哥哥颇有些遗憾地放下手里的东西,我知哥哥只是对时
过境迁的些许感叹,所以就没再多言了。
[8]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热闹过后,我和哥哥清算起宾客的随
礼,不禁大吃一惊。
虽说办宴席已经是有点掏空了父亲一个五品官的家底,但是这
些随礼粗粗算来,却不仅填补了这空子,还让我家大赚一笔。
「诸位还真是十分舍得掏银子。」我感叹道。
哥哥一副则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我们一家其实都十分明白,哥哥西北一役打得十分漂亮,而如今又是文官当道,愿意习武的人越来越少了。虽然这其中应是少不了霍家贵妃为了补偿的进言,但总归,哥哥这个半大还没有考取功名的儿郎算是走出头了。
再受圣眷的武将也要有战争才能再往前走。我们家一时间沉寂清闲不少,唯一能激起点涟漪的就是,四月,霍景宴又来了一趟沈家。
是为了取沈清容的籍贯,取了她的奴籍。想必他已经打好了关系。
我凭着私心从父亲那里拿到了文书,给在连廊的霍景宴送去。
他又背对着我。
似乎从及笈宴那天以后,他的面上就少了许多笑容,站着的时候,眼神也总是茫然的。
他以前分明不是这样的。
霍景宴的一生似乎总是目标十分明确,不过就是为了大家都可以用正眼看他,不因身世而瞧不起他,站在那的时候,腰板总是挺得很直,像一根钉子钉在木板上,带有坚韧的气质,和旁人全然不一样。
但是如今,这颗钉子似乎动摇了,茫然地看着天地间,不知自己为何奋斗这么些年。
我到时,他听见动静,恰好转过身来,极快地收拾好自己的表情,而这瞬间,瞧见他脸上难言的软弱,我才恍然发现,原来这颗向来早熟的钉子,也不过只有十七岁罢了。
我将籍贯递过去,他接过,我忽然就很想知道,到底……到底为什么,他会选择沈清容。
待我反应过来,我已经将内心所想问出了口。不由得有些懊恼,这样是否过于冒犯了些。
他怔了怔,表情又显出一丝茫然的神色,许久才说:「阿碧身世可怜,又体贴人,没什么不好的。」说罢,他有些抱歉地看着我:「我是耽误你了,但你也不必……」
我知道他欲言又止的什么,也知道我此举实在是太过唐突了,在我冷静地福了福身以后,我才低声说:「可是这样的丫鬟,不只我沈家有。」
我没有再看他,转身离开了。
[9]
六月,皇上忽而下了急召,召兄长进宫,我便知道,京城的天,开始变了。
待当天兄长回来,面色凝重地告诉我,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自胡人屡屡来犯以来,圣上就下了严令,不许胡籍再入京城,往来商贾也几乎是查到了祖宗十八代,更不许人私藏京城地图,以防胡人直抵京城,闹出大乱子。
可如今,边境那边来报,说是有一队胡人不知从何处弄来了整个中原的地图,一路突破他们的搜查关卡,隐隐有直抵京城的打算,圣上忧心忡忡,于是此次封哥哥一个六品御史统领,叫哥哥去京城外二十里远的四百城守城,决不许胡人再进一步。
想来是由于哥哥曾上过西北,和胡人首领曾正面交过手的缘故。
我颇有些担心,便一连问了好几个关于胡人首领的问题:「胡人首领可有什么软肋可抓在手里?他行兵打仗有什么缺漏?对哥哥你算了解吗?」
哥哥颇有些无奈:「小妹你问了这么多,我先回答哪个?」
我自然说:「全都答呀。」
哥哥虽知这些问题讲给我女儿家没什么用处,却还是细细说了,好叫我安心。
第二日,哥哥便披了战甲,前往四百城。
太平盛世时,自然是文官得势,到了多事之秋,武将便十分难得,哥哥赶上了好时候,刚入仕途便得了个六品官的位置。
与此同时,皇上下旨,严查京中与胡人里应外合的奸细,而大理寺现有的官吏大多熬成了老油条,京城势力盘根错杂,这种事还需要年轻人,不知轻重地查,才算有眉目,霍家贵妃又十分得圣上爱重,绕来绕去,人就选到了霍景宴头上。
哥哥抵达四百城不过七日,四百城便立刻传来消息,胡人果真抵达了四百城,欲从此打开通往京城的口子,哥哥率领三千人守城,才发现先前边境传来的战报有误,来的人哪里只一小队,粗略算来,也有两万人。
而哥哥在前线做好了死守的准备,胡人的队伍却好像轻飘飘地打了个弯儿,很快分了三个小队,往三个方向直突京城,这般迅勇的反应,不说首领手中有明晰的地图,和及时的消息反馈,恐怕连三岁小儿都不会信。
哥哥在前线焦头烂额,霍景宴在京城内也是忙翻了天,查籍贯缩范围,几乎把京城翻了个底儿掉。
胡人定是在京城安插了奸细。形势越发人人自危。
[10]
我心下担忧哥哥,怕京城内的奸细再传出什么消息再让哥哥遇险,只好找了沈清容来,细细询问霍景宴调查的近况。
沈清容从马车上探出头来,一手扶上侍女的手,轻飘飘地从马车上下来,摇动的发髻和她精致的容颜,对比起我的忧心忡忡来,都快不知谁才是养尊处优多年的小姐了。
阿水在我身后咬耳朵:「她倒是过得滋润。」
我按下她,我是十分不乐意和她打交道的,因为她也不算十分见得还愿意和沈家打交道,但我实在是担忧,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进了室内,我叫人上了茶,便急切地询问起内奸一事是否有眉目,沈清容捋了捋自己的碎发,说:「眉目定是有的,夫君没日没夜地查看籍贯……」
我细细查看她的眉眼,比起去年冬天,已然有了贵妇人的贵气,不再有瑟缩着的小家子气,眉目间俱是从容的气质。
霍景宴真是将她养的很好,就像这贵气是她与生俱来的一样。
只是她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该透露的半点没说。
我压下恼怒:「所以呢?到底查到哪一步了?」
她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这可是机密,夫君特意嘱咐过,不可告诉旁人。」
这会不仅是我,连阿水都忍不住上前一步:「你脑子进水了不成?叫你来讲的是要事,你叽里呱啦讲了一堆,要紧的你倒是一句不说!」
沈清容听罢,皱着眉头把茶杯往桌上一拍,冷哼说:「小妹若是不懂管教下人,那我就不多叨扰了!」
阿水怒火中烧:「下人?你不是下人?跑到主子的房里翘主子的墙角你还有理了?端着是个夫人拿什么乔?我们公子如今也是领了正经官职的,你家夫君除了一堆破事缠身有什么功名?
你在这装什么大小姐?奴家出身永远就是奴家出身!」
这话讲得过了,我刚要阻止,就听外头的下人就大声喊道:「霍公子,霍公子你不能进去!」
话音未落,霍景宴就一把掀开我的帘子,大跨步迈了进来,面色沉得像是要滴出水,阴沉地说:「霍夫人早已不是奴籍了。」他已经行至沈清容旁边,一把揽过人,几乎是怒气冲冲地说:「这世上本就没有谁比谁高贵,沈小姐不过是个五品官的女儿,又哪里来的资格说别人下贱?」
像是有一桶冰水从头上浇下来,我遍体身寒,脸色瞬间苍白起来。
阿水也被他这番话喝住了,他拉着沈清容,怒气冲冲地走了。
我手脚冰凉地望着他被风吹起的衣角,好半天,才喃喃说:「……是没有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