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后来我和阿碧发现,只有我们两个是真胖。盼盼是怀孕了。
四哥很高兴,抱着盼盼转了好多圈。
我们也高兴,孕妇餐真好吃。
大家都在期待小娃娃的到来,我在期待月子餐和婴儿餐的到来,嗯,殊途同归。
可四哥期待的,好像更多一点。
那天晚上,四哥没回来吃饭。来了很多穿黑甲的人,把王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四哥身边的随从披甲握刀,告诉我们别怕,这是来保护我们的。
阿碧知道的比我们多,她说她爹跟着四哥一起造反去了,若是成了,四哥,就是皇帝了。
我们彻夜未眠,还没有宵夜。
第二天下午,四哥回来了。
他一身银甲沾着血,和他有一个姓氏的人的血。
他把盼盼抱进怀里,看着我们激动地说。
“成了!”
四哥要做皇帝了,我们得搬家了。
四哥用我盯着酱肘子的目光盯着皇宫的金殿玉阶,深情得让我想跪下来舔一口尝尝啥味的。
可我不喜欢皇宫,这里太大了,大家住得太远了。
娘告诉我,以后真不能再闹了。
不劳她老人家费心,我们偷鸡摸狗仙女组三缺一了。
因为阿碧的爹死了。
他死在了女婿发起的那场宫变里,死在了敌人的猛攻和围堵里,死在了刺进血肉的冷刃里,死在了新皇为他追加的各种殊荣里,死在了,女儿的夜夜哀啼里。
阿碧像是一夜间长大了,又像是,一夜间苍老了。
盼盼做了皇后,阿碧成了淑妃。朝廷有人说,后宫人太少了。
盼盼说正常的三妻四妾,真的来了。
可我来不及搭理她们,因为,盼盼的孩子来了。
是个粉嫩的小公主。
大家都很高兴,因为四哥没选我起的 “糖人”,自己取了个 “岁安”,岁岁平安。
糖人多好呀!没品位。
而宫里,也迎来了第二位顾小姐。
盼盼特别爱抢她东西的嫡妹,顾韶君。
顾韶君被封为荣妃,毕竟顾家的实力摆在那了。
顾韶君自进宫后,就恩宠不绝。盼盼忙着看孩子坐月子,没功夫吃醋,我每天费尽心思逗娃娃和阿碧,也没空不开心了。
我们都不是画王八的小姑娘了。
四哥也不是闲得没事给我们放风的少年了。
他杀父上位,为了堵住文人那张不平则鸣的嘴,提前举行了科举,一批不属于任何党派的势力正在渗透进朝廷。
大殿上正举行着为进士们贺喜的宴会,年轻惜才的皇帝和才华横溢的臣子其乐融融。
我鸡犬升天糊弄了个女官做,筹备宴会的饮食,好容易有时间歇口气,坐在回廊上喘口气,便看见一个红袍男子摁着额头疲惫地倚在柱子上。
我职业道德熊熊燃烧。
“是新科进士吗?”
他回过头,大红纹金的袍子衬得他面如冠玉,眉清目秀,长得很白,显得捏的那块眉心通红。
我们皇朝的知识分子文化精英此刻笑得像个小儿麻痹,“观音娘娘?”
“你醉酒了?我这有薄荷糖,醒酒,来一块。”
我见他醉得眼冒金星,在空中冲着我手的虚影抓了好几下,可怜他,直接塞进了他嘴里。
他脸一下子就红了,差点和袍子一个色。
“你醒酒没?醒了就快回去。”
“容在下再缓缓。”
我转身欲走,又怕他醉倒在这丢了四哥面子。只好掉头坐回去,看着他。
我瞧着他俊秀的脸,问道:“你是探花郎吗?”
他似乎缓过来点,“进士这么多人,姑娘缘何觉得我是探花郎呢?”
“探花郎不是最好看的吗?”
他一顿,笑道:“姑娘真是……”
他扶着栏杆直起身来,“某离席已久,便不在此叨唠姑娘了。”
他整整衣袖,对我恭敬一礼。
“姑娘,在下沈云樵,新科状元郎。醉酒无状,在此谢过姑娘一,一糖之恩。”
我学着他行礼的样子,“在下糯糯,女官一枚,区区小糖,不足挂齿。”
他倒是像遇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人,染着醉意的眼睛都亮晶晶了。
“你是糯糯,是奶,是陛下奶娘的女儿!”
我与四哥算得上青梅竹马,宫内外知道我的人不算少。
他又行了一礼,真没见过这么多礼的人。
“真是幸会。”
我是个憨憨,在这种时机下含羞赔礼,再匆匆离开时扔下块手帕汗巾的,许是还能骗个才子佳人的虚名。
可我却傻瞪着眼看他,钻着探花郎最好看的牛角尖。
“你是状元郎?那你和探花郎哪个更好看?”
他一笑,正巧夜风晃烛火,光影绰落。
“姑娘,探花郎张大人都已年过花甲了。”
他见离席真的太久了,就轻车熟路地回去了。
我见他走远了,才想起来奇怪,这人第一次进宫,怎么对路这么熟。皇宫多回廊折径,非路痴选手四哥出冷宫后都迷过不少路。
这样逗小哥哥的悠闲岁月不多,很快,顾韶君就展现出满分的宫斗技能。
四哥的便宜妈—太后以盼盼身子虚弱为由,把治理后宫之权交给了顾韶君。
顾韶君开始大刀阔斧地 “整治” 后宫,盼盼有四哥和皇后的名号护着,还算安稳。可阿碧就没那么好过了。
阿碧还病着,就要被拉过去听她阴阳怪气,今个儿实在病厉害了,我来看她,顾韶君的人两柱香就来了三次。
传人的趾高气昂,说:“怎么着都得去人。”
我气急了,冷笑着看着他,说:“要不我跟你走吧!”
四哥和我情同兄妹,整个宫里没几个敢惹我的,这腌臜货居然应了。
我心想和这糟心的玩意儿硬刚一次也未尝不可,左右四哥会给我撑腰。
到了她那儿,顾韶君却直接甩了我一巴掌,骂道:“叫的是妃嫔,一个奴才也敢自称主子来我这耀武扬威。陛下重情重义,倒惯的你这刁奴拿腔作势了!”
礼尚往来,我反手就还她一个巴掌。
冲动是魔鬼,古人诚不欺我。
旁人摁住我就开始打板子,眼看就要一命呜呼,盼盼匆匆赶来了。
一国之母,卑躬屈膝地哀求着顾韶君。
顾韶君把玩着自己的护甲,“顾流盼,我想要的,从小到大,哪样争不过你?你以为,你这个皇后,还能做多久?”
又是一板子,举得极高,落得极快,是冲着要我命来的。
没有想象中的剧痛,盼盼扑到了我身上,用月子里虚弱的身子替我挡住了。
“住手!”
是四哥。四哥来救我们了。
我醒来后,得知四哥只禁足了顾韶君半个月,气的屁股更疼了,就要破口大骂,被娘堵住嘴敲着脑门打回去了。
“都是你瞎闯祸,还连累了皇后娘娘,以后记住自己的身份,给我夹着尾巴做人。”
我的身份?我不禁想起了奴才两个字。
伤好之后,我很少去四哥面前转悠了,更多的是待在盼盼宫里,我拎了只学舌的绿毛鹦鹉给盼盼,看岁安和鹦鹉哪个学说话学得快,气的娘拎着扫帚追了我半天。
阿碧病好了大半,只是人不爱笑了,也整天待在盼盼宫里,和我一起给盼盼掖被子关窗户,热得她叫我们滚。
时间过得飞快,岁安俩岁了,盼盼宫里整天都是岁安和鹦鹉的双重奏。岁安见着四哥 “父皇吉祥” 地说好话讨糖吃,鹦鹉也“父皇吉祥”,气的四哥要把这鹦鹉扔进御膳房。
乳鸽汤是不可能的,小岁安挥舞着胖乎乎的小手保护她的 “好胖友”。
我见这学舌的鹦鹉讨人喜,阿碧又总是闷闷不乐,就提了只去送她。
路上这传说中又乖又怂的鹦鹉在一声声母鸟的歌喉里重振雄风,一扑拉翅膀,飞到高枝上谈情去了。
我无法,只好提起来裙子爬树,好在这死鸟吃得蠢胖,飞不太高,三下两下我就捉到了。
有句诗言,鹦鹉跟前不敢语。我顶多胡言乱语些御膳房今个儿肘子糖色炒的不好。谁成想,登高望远,倒叫我看见些别的。
我那五十来岁的老娘亲跟那唇红齿白的状元郎拉拉扯扯,你侬我侬。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要添爹?
我娘威武,风韵犹存,老当益壮。
当然是我思想龌龊,我窝在娘怀里支支吾吾地委婉提出,希望她不要色令智昏,改嫁前先把遗嘱立好,把钱留给和她同甘共苦、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我。
我娘抡着扫帚又追了我三条街,但是还是没和我解释。
我娘第二春就这样夭折了,但是四哥又要添新丁了。顾韶君宠冠六宫,肚子却没一点动静,倒是盼盼,又有喜了。
我们小心翼翼地守着她,唯恐出一点事。
可谁都没想到,出事的,居然是岁安。
岁安小小的尸体冷却在床上时,盼盼已经哭晕过去了。四哥看着岁安腿上紫色的伤口泪流满面。
御医说,是被毒蛇咬了。
皇宫里面会有这种毒物,还好巧不巧地爬进了公主房里,连我都能看出来的猫腻,可四哥却只处置了几个看管不力的宫仆。
岁安厚葬,一同葬下去的,还有盼盼做母亲的所有期望和热情。
我想逗她开心,可我自身难保。
顾韶君找到了她没有子嗣的原因,她的熏香里有大量的麝香,再熏几年足以让她一辈子都没有孩子。
她气极了,一路追查,竟然查到了我这里。
她像孙悟空从耳洞里掏金箍棒,荆轲在图尽头拔匕首一样,郑重又得意地从我的床洞里掏出来一包麝香。
麝香这种奢侈品,我月月透支俸禄买烧鸡的人,怎么可能买得起!
可她不听我解释,十八般酷刑加诸我身,她不要真相,只要一通发泄。
我疼得嗓子都哭哑了,泪眼模糊中,想起那年和盼盼挨打时如天神救我们于水火的四哥。
可这次,四哥没有来,谁都救不了我了。
我错了,我娘救了我。
她替我认下所有的罪责。她垂垂老矣,枯瘦的骨肉在酷刑下,支离破碎。
临死前,她看了四哥一眼,在她浑浊的眼里尽是失望和悲凉。
她燃尽了一个垂暮老人所有的力气,她抓住我的手腕,像铁箍一样,嘶吼着,“糯糯!走!出宫!”
四哥跪倒在阴湿的牢房里,以头叩地,呜咽着,行着一个我娘受不起的礼。
外面下雪了。埋住了石阶,像我七岁那年和娘第一次进宫一样。
我记不太清了,但大概,还是今年的雪天更冷吧。
我娘死了,顾韶君要将她裹上草席扔进乱葬岗,虫噬蚁啮,死无全尸。
我知道她想干嘛,我只能让她遂愿。
我说,埋在冷宫吧,我给她守陵,一辈子也不出来。
顾韶君答应了,她像一只恶犬盯着肉一样盯着自己的丈夫,抢来的偷来的丈夫。
我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冷宫。娘开垦的菜畦已经荒废,灶台也风化泥解了,我已经长到门窗上头的高度了,却再也不需要给谁摘椹子了。
盼盼阿碧自身难保,可还是给我送来了米和锅。
我想再要把伞,我力气小,给我娘挖的坟太浅,我怕一下雨把她老人家冲出来。
7.31 更新
等我好容易能支撑我一人的温饱时,冷宫纳新了。
我怀疑顾韶君想内耗死我。
萌新叫白岚烟,被顾韶君调剂来的。以前好像是个贵人什么的,记不清也没事,到了冷宫,一切从基层做起。
我叫她学四哥娘用簪钗换烧鸡打牙祭,门缝里的宫人却告诉我们,这簪钗都是尚宫局敕造的,私自买卖要下狱。
真是阶级歧视,四哥的皇后娘就可以。
白岚烟最后一点价值也没有了,我看她就越发不顺眼,这人娇生惯养,啥也不会,还事儿事儿的,强迫症晚期。一会说我娘的土包不够圆,一会说我垦的菜畦不够直,一会嫌我被子铺的不居中……
要不是我在守孝期间,我就开杀戒打牙祭了。
虽然这孩子烦,但心理素质很强,哭天喊地抹泪犯上骂娘等等都没有。
雪中送炭的人不多,我没想到他会来。
沈云樵蹲在冷宫的墙角的狗洞外边。
“这个是盐,御寒的衣服,皂角,菜种子,米和面我叫人晚些送过来,别担心。对了,这个烧鸡快点吃,容易坏……”
我往里接,“放心,不会让它有机会坏的。”
他又递过来一把折扇。
“给我这干嘛?”
他没有回答我,歪头从洞里看我。
“糯糯姑娘,沈某在京中安了宅,新栽一片桃树,春日堆粉飘香,深秋硕果累枝,若有机会,请你去看,好吗?”
白岚烟撕烧鸡的手一顿,贼眉鼠眼地看看我,看看他。
我的心一咯噔,他歪着头,半跪在地上,眼睛有细碎的光。
“你和我娘是怎么回事?”
他沉默许久,答非所问。
“等来年我和你一起去祭奠她老人家。”
我张开折扇,隽逸的山水留白处题着行飘逸的字。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你们不对劲。” 白岚烟说。
其实,最不对劲的是她自己。
一天夜里,枕头下的折扇膈得我睡不着,夜里翻来覆去,听见岚烟低泣梦呓,叫着 “三郎”。
陛下排行第四,这三郎就耐人寻味了。
我当即就捶醒了她。
“老实交代,三郎是谁?你给四哥戴绿帽了?”
白岚烟迷迷糊糊地一下子就吓醒了,清醒后反而理直气壮了。
“我都进冷宫了,你管我三郎是谁!”
我想想也在理,人家都进冷宫了,相当于弃妇,弃妇还不能有个意淫对象吗!
倒头继续睡。
结果第二天,岚烟就理不直,气不壮了。
我们被接出冷宫了。
我娘死后一年零三个月,顾韶君倒了。
陛下从岁安的死查起,顺藤摸瓜,查出了顾韶君和顾家里应外合草菅人命,鱼肉百姓的数十条罪证。后宫的人哪个不是望族名门出来的,平日里被顾韶君百般欺辱,一朝得势,自然是把荣妃和顾家往死里踩。
顾家狗急跳墙,隐隐传来风声,顾家攀咬四哥非皇室正统,混淆血脉。无稽之谈,无人相信,只能增加顾家的罪名而已。
顾家败了,顾韶君凉了。
好像大快人心,人人称快,异位而处,又想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我出来时,盼盼已经生下了陛下的第一个皇子,取名为 “岁晏”,我的糖人!
可盼盼的身子却垮了。我进冷宫后,盼盼悲恸不已,顾韶君又没少折腾她,生产时已近乎强弩之末。阿碧的位份一贬再贬,只是个美人了。
我和盼盼,阿碧一起去地牢见顾韶君。
她像一只被踩进泥水里的玫瑰,鲜妍芬芳不再,只有一身固执的刺竖立着,负隅顽抗。
她没有回答我们为什么这样狠毒,她冲着盼盼残忍地笑。
“你以为,以为是我抢走你的丈夫?是你的丈夫为了我顾家的权利,勾引的我。他说,他心悦于我,要与我…..”
顾韶君嗓子里像是有什么哽咽顿住了,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
“一生一世一双人。”
盼盼搭在我身上的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
“可是呢,他是个骗子,我是个傻子。这里有他的青梅竹马,同甘共苦,有他的结发之妻,情投意合。什么后来居上,是我痴心妄想。”
她抹了抹泪。
“至于你女儿,顾流盼,一个公主而已,我何须下此毒手?真相!你敢听吗!”
盼盼转身夺门而逃,像是有什么洪水猛兽追赶着她,要吞噬她。
“我去看盼盼。” 我转身离开。幽黑的走道里,却传来了阿碧撕心裂肺的哭声。
顾韶君死了,死在一场透不过牢房的春雨里,死在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谎言里。
终究黄粱一梦,不过弥天大谎。
没有人为她的死难过,可大家,也都开心不起来了。
四哥给小公主加封了很长很神气的一个谥号,给我娘追封了魏国夫人,给盼盼宫里堆满了奇珍异宝,给阿碧升到贵妃,就连岚烟,也得了赏赐。
他很用力地补偿我们,可我只觉得欲盖弥彰,就像在伤口上绣花,看似繁花似锦,实则鲜血淋漓。
盼盼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像是离了泥土的花,开到荼靡。
我常常去看她,她总是虚弱得起不来,却还要说她只是没睡好。
我路过之前那只鹦鹉时,总是听见它一声声的 “父皇吉祥”“父皇吉祥”。我气这鸟哪壶不开提哪壶,要把它扔进御膳房,突然想起岁安保护“小胖友” 的样子,又哭着把它放了回去。
四哥常来陪她,有时遇见了,他很害怕地跟我说:“朕觉得,朕要留不住她了。”
我听着窗外雨打芭蕉,秋意渐浓,灯火阑珊。
又是一场雪,自从娘走后,我总是害怕下雪天,隐隐觉得不好,匆忙披上大氅,冲到了盼盼宫里。
陛下跪坐在盼盼榻边,握着她枯瘦的手泣不成声,对跪倒一片的太医说治不好就要他们的命。
我在四哥打碎的一地碎瓷片中走过去,蹲在她床边,像那晚看新嫁娘一样,看着这个二十三岁的姑娘。
我快记不起来,她穿着嫁衣叼着糖的样子了。
我们好像,很久都没吃过糖了。
盼盼似乎是知道我来了,扭头没有看她的丈夫,看向了我。
“是你呀!”
“是我呀!” 我笑着说。
“你害得我掉了红盖头。”
在生命垂暮之际,她不去想早夭的女儿,失怙的儿子,薄情的丈夫,切齿的仇人,她只关心,那年桃之夭夭,她的红盖头。
“对不起呀!” 我笑着,泪水却打湿了眼。
她缓缓扭过头,像是对我又像是对别人说:“没关系。”
她的手渐渐无力地垂下去,却又突然大力地反握住了我的手。
我抬头看她。
她惊恐地瞪大眼睛,她已经看不清了,却又像,第一次看清了,在黑暗中大声喊出来。
“糯糯,走!出宫!”
她的手凉了,在皇上的悲啸,宫人的抽泣中,我伸手合住了她最后时刻睁大的,恐惧的眼。
眼里映着皇宫的一角,这个世上最繁华也最荒凉的地方。
我赶走了跪在瓷片中的太医,前来哭丧的或真情或假意的宫妃。
我关住门,皇帝跪坐在那里,僵直的影子在门缝透过的光影中拉得细长而寂寞。
我走过去,开口,“陛下,你还记得,我们刚出冷宫时,你和我说过什么吗?”
“你说,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家?”
我残忍地继续。
“现在,你也成了这样的父亲,有这样的家了。”
我起身,走过瓷片,走过哭泣的人群,把那个红盖头下偷吃糖的新嫁娘,留在了那里。
盼盼走后,她的寝宫被封起,人人在四哥的阴郁里闭口不提这位娘娘,盼盼成了一个禁忌。
阿碧抚养岁晏。四哥没有封他太子。
我们不知道,他是在刻意忘记盼盼的痕迹,还是怕鞭长莫及,护不住这个失怙无依的孩子。
岁晏逐渐长大,他很像四哥,眉眼里难找到盼盼的影子。
我们很失望,盼盼好像什么都没有留下。或许很多年后,只有我们能说出,那个红颜薄命的顾皇后的闺名了。
不到两年,陛下娶了位继后,姓沈,闺名叫静姝。很美的女子,我是个看脸的人,可我已经很难对人有好感了。
沈皇后是个很称职的皇后,公正温和,行事磊落,又有手腕才干,把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
她比盼盼更适合做皇后,即使我们不愿意承认。
阿碧整天缩在宫里不出来,那天地牢里的戚容好像刻在了她脸上。
我的乐趣匮乏且低俗,整天去岚烟宫里给她捣乱,把她按大小个排好的果盘打乱,气得她跳脚。
我又遇见沈云樵了,状元郎已经做到很大的官了,他的那把折扇还藏在我枕头底下,其实挺硌人的,但这么久了,也习惯了。
他说,三书六礼,聘我为妇。
我与四哥有过命的交情,朝臣们一直摸不清四哥对我的心思,是想当做妹妹嫁了,还是收进宫里。这么多年,没人敢说娶我。
我想起娘和盼盼临死前的哭喊。
走!出宫!
这是我离开的唯一机会了吧。
我问他孩子以后能不能叫糖人,他笑着说糖葫芦都没问题。
我去和四哥讲。
他不同意,他生气了,他疯了。
他强要了我,很痛很痛。
结束之后,他抱着我哭着求我。
“别走,我只有你了。”
他不知道,他早就没有我了,在他把香料放进只有我,盼盼和他知道的床洞里时。
白岚烟来看我,哭得像娘改嫁了一样。
唯一一个知道我和沈云樵的事的人,连篇累赘骂完四哥后她说。
“老天爷何苦捉弄人,让你遇见他,以为是天大的慈悲,结果是天大的残忍。”
我再也不揶揄着问她的三郎了。
得经他人事,方知他人苦。
沈皇后来看我,她的眼里没有敌意。她尽着一个贤后的本分劝我。
我知道,她不爱他,做好一个皇后的第一条,就是不要爱自己的丈夫。
四哥回来后,从后面抱住我,在我手心写字。
“我封你做了宜嫔,宜其室家的宜,本来想用饴糖的饴呢,怕人笑话你,就算了。”
他吻了吻我的嘴角。
多可笑,把打碎的花瓶小心翼翼捧进手心里,嘘寒问暖,到最后谁都遍体鳞伤。
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吃糖了。
等我不得不作为嫔妃拜见皇后时,我见到阿碧坐在一群我认不得的宫妃里,一样单薄的精致,一样淡雅的幽愁。
明明是那样一个奇女子,却泯于众人,不再不同了。
可我呢?当我坐在铜镜前,看着里面那个女子,妆发精致,眉结哀愁,我也不再不同了。
可或许,大家一开始,都是不同的。
阿碧告诉我,她身子不大好,照顾岁晏可能力不从心了。
岁晏是先皇后的嫡子,抚养他是件很复杂很敏感的事,但我不在乎,我在乎的,已经不多了。
岁晏是个乖孩子,自小丧母,性子很安静,我常觉得,挺小一孩子,我却怎么也看不透。
四哥对他不上心,宫里人也冷落他,他却反过来安慰我,说他一定会带我过好日子。
皇子的好日子能是什么?我想劝他,却又觉着,不争不抢,于这宫中,不就是任人宰割吗。左右为难,还是随他去吧。
我做妃子后,常郁郁寡欢,只有去岚烟宫里坐一坐,把她费心按大小个儿摆好的果盘打乱,气得她跳脚,才舒心一点。
可这最后一点乐趣也没有了。
立春时我去见她,快打春了她还缩在被子里,我给她揪出来,却发现她小脸通红地缩在被子里乐。
她一边捂着脸说得保密,一边又自己憋不住话拉着我说,她的三郎找好办法,叫四哥放她出宫了。
我觉着这人大概是傻了,她可是妃子,哪有和皇帝有商有量着跟别人私奔二嫁。
她却说万无一失,兴冲冲地拉着我挑衣服首饰,又抱着我哭,说宫中仅有我舍不得,我也舍不得,她走了,我还去哪找乐子。
可事发东窗,他们约好那天,白岚烟的三郎没来,来的只有被四哥摔在地上的沾血的定情玉佩。
岚烟跪坐在地上,趁人不备,自己拔剑抹了脖子。
她做了比白头偕老更浪漫的事,生死相随。
我哭得不行,她却还笑嘻嘻的,招手叫我附耳过去,轻轻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喜欢的三郎是谁吗?我告诉你,他是兵部侍郎李云程,在家中行三。”
她突然哭了,“白十一娘喜欢李三郎,你要替我记着。”
看着重重叠叠的宫门,突然想起,我都不知道沈云樵行几。
我握着她冷下去的手,她手里有偷偷塞给我的纸条。
上面的话语焉不详,只说四哥母后于冷宫病逝后,一直跟随她的掌事嬷嬷回乡,来接她的还有嬷嬷八岁的侄儿,和四哥同岁。
盼盼,顾韶君和岚烟三人在地府若是能冰释前嫌,三人打麻将都三缺一。
阿碧就像给她们凑局似的,简称 “找死”。
她弑君未遂,四哥藏起受伤的肩膀,秘而不宣。
我懒得分辨他是为了情分还是为了脸面。
四哥不叫人见她,等我见到她时,她胸口插着一把刀,血都已经干了。
听宫人说,阿碧死时下了毒咒,来生她为猫,四哥为鼠,要生啖其肉,渴饮其血。
我突然想起,她在王府时,一脚踩在凳子上,端着锅大的饭碗侃大山。
“我就光在长安街上那么一站,什么地痞流氓地头蛇那滚得叫一个快!三步路我得走五柱香,那道谢的,送零嘴的,我都拒绝不过来……”
我把送她的鹦鹉提了回去,夜间风雨入窗,我于枕间难眠,听见这鹦鹉学舌。
“假皇帝,假皇帝。”
事实证明,后宫话多的就是容易死,第二天我的早膳多了锅乳鸽汤。
我在深夜烛火下枯坐,顾家的正统之说真的是妖言惑众,那跟侄儿回乡的嬷嬷又为何突然暴毙,四哥记性那么好,为什么记不得幼时的奶娘和宫中的路,岚烟为什么特意告诉我那孩子与四哥同岁,阿碧的鹦鹉 “假皇帝” 又是从哪学的舌。
我再愚笨,也忍不住疑惑,四哥,究竟是谁?那正统,又是谁?
我突然想起了白岚烟纸条上的掌事嬷嬷,四哥大婚之前,她被恶匪杀死在回京的那条路上,沈云樵新官上任三把火,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平了那帮恶匪的山头。而不久前,沈云樵突然要为暴毙的兵部侍郎李云程翻案,被四哥贬去了边疆吃沙子。那年他许给我沈宅的春华秋实时,告诉我要和我一起去祭拜四皇子的奶娘。
我打通了关系,原来沈宅的仆从寄来了画,上面是沈云樵元宝形状的胎记。
我又哭又笑,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谎言。
起初我还在纠结该不该做些什么,很快,我就发现自己杞人忧天。一个无权无势的深宫妇人又能做什么。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四哥继位的第十九年,被贬到穷乡僻壤的沈云樵造反了。
他是被掌事嬷嬷带出冷宫的四皇子,名正言顺,才华横溢,为官多年又颇有盛誉,比起荒废朝政,沉迷声色的四哥而言,人心所向。
他势如破竹,起事后仅三月就杀进了皇宫。
四哥被人押着跪倒在他面前,冠冕滑落,发丝凌乱。
他保全了自己最后一点尊严,自刎在血泊中。
我没想到,沈静姝会为了四哥自刎。
我想起她来安慰我时说的话,“实在不行,别把自己当妻妾,把自己看成臣子吧!”
她真是个很不错的人,后宫阴谋阳谋,她始终清白自守,风骨不折。若是男子,当封侯拜相,名留青史。
我很后悔,没来得及了解她,喜欢她。
虽然我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但四哥在乎。
四哥唯一一次在沈云樵面前低头,就是求他放过我。
他是故意的,他不想我恨他,可他多此一举。
我没法做到盼盼那样痴心苦付,无怨无悔;也没法像阿碧那般,恨意淋漓,咬牙切齿;更做不到岚烟的隔岸观火,置身事外。
我爱不成,恨不得。
数十载深宫秋寒蚀骨,可到底旧年情谊温存难忘。
深秋光影里,我与沈云樵重逢。他府中的桃林硕果霜摧风打,我娘的冢间枯草落尘。
我很自恋,觉着他造反,总有我几分缘由在其中。
可再相见,我们都已两鬓霜白,相顾无言。
我还来不及胡思乱想要是他想和我再续前缘,我留个红颜祸水的骂名可如何是好。岁晏这个孝顺孩子就替我解忧了。
他们简直兵从天降,岁晏的人把刀架在沈云樵脖子上时,我还沉浸在上一场宫变的震撼里。
我的旧情人干掉了我丈夫,我干儿子又干掉了我的旧情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是我指着书教他的,结果言传身教的却是他。
他早有准备,却偏偏等沈云樵杀了四哥之后才动手。
借刀杀人,一箭双雕,后生可畏。
至于真假血统,成王败寇,正史总是由胜利者执笔。
我没有自不量力求岁晏放过沈云樵,我虽没有学聪明,但也不幼稚了。
我同他讲 ,若你顾念着情分,就叫我送他上路吧。
牢里沈云樵执一豆烛火,映得白色囚服晃红,一刹那我仿佛看见状元郎穿过这十几年的时光回首看我。
我说,知道你酒量不好,给你换了果酒,我尝着这酒不甜,又给你加了块桂花糖,有点串味,你别挑。
他接过鸩酒,摩挲着碗边。
“我幼时曾庆幸自己逃出冷宫,得一隅安宁。现在追悔莫及,我不羡慕他位及人皇,只眼馋他和你那些年。我跟你呀,该是青梅竹马的。我贪心点,若有来生,我一定做你睁眼第一个看见的人。”
我好心提醒他。
“我睁眼第一个瞧见的,怕不是我娘,就是接生婆。”
“第一个男子。”
“按理说是我爹。”
他扶额失笑,“那奈何桥上我等你几载,我们一起走,将来指腹为婚,你可千万要记得我。”
我听着这个还算靠谱,点了头。
他摸了摸我的脸,我有点想哭,这是我们做过的,最逾矩的事了。
他喝了酒,我安慰自己他酒量不好只是醉过去了,可还是在越来越冷的秋色里失声痛哭。
我想起那把折扇,我不想还给他的,幸好他也没提及。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同心离居,忧伤终老。
宫变之后,我常常夜不能寐,岁晏给我找来了安神香,贵东西就是好用,袅袅香烟里,我枕着满襟泪水坠入梦乡。
大雪迷眼,我回到进宫那年。
我和娘进了冷宫,宫里的人不是四哥,是沈云樵。
沈云樵记得娘,知道宫里每一条小路,酒量差酒品更差,喝多了就抱着我要娶我生娃娃。
他个子窜得比我快,很快就可以爬到墙头给我摘椹子,每次都吃得我们满嘴满手紫红。
我们被接出了宫,沈云樵不像四哥,他不想做皇帝,他说皇帝要三宫六院,他只想要我。
但他是个大权在握的贤王,他知道没有权利便左右不了他的婚事。
他娶了我做他的王妃,我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小子,我打着贱名好养的旗号,给这个皇孙取了个 “糖人” 的小名。把我娘气得抡着扫帚就要把月子里的我扫下床。
沈云樵护着我,求饶说下一个肯定不由着我胡闹。
可是,现在挺着大肚子的我和他已经打定主意,这个叫糖葫芦。
之前照顾他的掌事嬷嬷的侄儿进京赶考,中了状元。听说榜下捉婿,顾韶君一眼看住了他,最后嫁给他的却是顾韶君的庶出姐姐。
云樵和他交情匪浅,他成亲那日,城东的李三郎和白十一娘也要成亲,宾客要分两拨。我们得给他们去撑场子。
路上有人策马狂奔,我伸着脖子看这法外狂徒,险些闪了脖子,驾车的马夫说那是禁卫军首领乔树禾的千金。
恣意风流,倒和传闻中青面獠牙,三头六臂的母夜叉有些出入。
看完成亲礼,云樵拉我去闹洞房,我嘴里发着怪叫扑到床上,吓得新娘一抖掉了盖头,摔坐在地上,嘴里还叼着块糖。
“诶呦喂,状元郎你不行呀!饿得自己新娘偷吃呀。”
我俩揶揄着,被赶了出去。
门外灯笼在夜色中晕开胭脂色,一声爆响,满天绽起了流火烟花。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
(完)
邓申由卿
我觉得很虐的故事:
《受戒》 汪曾祺
明海出家已经四年了。
他是十三岁来的。
这个地方的地名有点怪,叫庵赵庄。赵,是因为庄上大都姓赵。叫做庄,可是人家住得很分散,这里两三家,那里两三家。一出门,远远可以看到,走起来得走一会,因为没有大路,都是弯弯曲曲的田埂。庵,是因为有一个庵。庵叫菩提庵,可是大家叫讹了,叫成荸荠庵。连庵里的和尚也这样叫。“宝刹何处?”——“荸荠庵。” 庵本来是住尼姑的。“和尚庙”、“尼姑庵” 嘛。可是荸荠庵住的是和尚。也许因为荸荠庵不大,大者为庙,小者为庵。
明海在家叫小明子。他是从小就确定要出家的。他的家乡不叫 “出家”,叫“当和尚”。他的家乡出和尚。就像有的地方出劁猪的,有的地方出织席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弹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画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乡出和尚。人家弟兄多,就派一个出去当和尚。当和尚也要通过关系,也有帮。这地方的和尚有的走得很远。有到杭州灵隐寺的、上海静安寺的、镇江金山寺的、扬州天宁寺的。一般的就在本县的寺庙。明海家田少,老大、老二、老三,就足够种的了。他是老四。他七岁那年,他当和尚的舅舅回家,他爹、他娘就和舅舅商议,决定叫他当和尚。他当时在旁边,觉得这实在是在情在理,没有理由反对。当和尚有很多好处。一是可以吃现成饭。哪个庙里都是管饭的。二是可以攒钱。只要学会了放瑜伽焰口,拜梁皇忏,可以按例分到辛苦钱。积攒起来,将来还俗娶亲也可以;不想还俗,买几亩田也可以。当和尚也不容易,一要面如朗月,二要声如钟磬,三要聪明记性好。他舅舅给他相了相面,叫他前走几步,后走几步,又叫他喊了一声赶牛打场的号子:“格当嘚——” 说是 “明子准能当个好和尚,我包了!” 要当和尚,得下点本,——念几年书。哪有不认字的和尚呢!于是明子就开蒙入学,读了《三字经》、《百家姓》、《四言杂字》、《幼学琼林》、《上论、下论》、《上孟、下孟》,每天还写一张仿。村里都夸他字写得好,很黑。
舅舅按照约定的日期又回了家,带了一件他自己穿的和尚领的短衫,叫明子娘改小一点,给明子穿上。明子穿了这件和尚短衫,下身还是在家穿的紫花裤子,赤脚穿了一双新布鞋,跟他爹、他娘磕了一个头,就随舅舅走了。
他上学时起了个学名,叫明海。舅舅说,不用改了。于是 “明海” 就从学名变成了法名。
过了一个湖。好大一个湖!穿过一个县城。县城真热闹:官盐店,税务局,肉铺里挂着成边的猪,一个驴子在磨芝麻,满街都是小磨香油的香味,布店,卖茉莉粉、梳头油的什么斋,卖绒花的,卖丝线的,打把式卖膏药的,吹糖人的,耍蛇的…… 他什么都想看看。舅舅一劲地推他:“快走!快走!”
到了一个河边,有一只船在等着他们。船上有一个五十来岁的瘦长瘦长的大伯,船头蹲着一个跟明子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在剥一个莲蓬吃。明子和舅舅坐到舱里,船就开了。
明子听见有人跟他说话,是那个女孩子。
“是你要到荸荠庵当和尚吗?”
明子点点头。
“当和尚要烧戒疤呕!你不怕?”
明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含含糊糊地摇了摇头。
“你叫什么?”
“明海。”
“在家的时候?”
“叫明子。”
“明子!我叫小英子!我们是邻居。我家挨着荸荠庵。——给你!”
小英子把吃剩的半个莲蓬扔给明海,小明子就剥开莲蓬壳,一颗一颗吃起来。
大伯一桨一桨地划着,只听见船桨拨水的声音:
“哗——许!哗——许!”
……
荸荠庵的地势很好,在一片高地上。这一带就数这片地势高,当初建庵的人很会选地方。门前是一条河。门外是一片很大的打谷场。三面都是高大的柳树。山门里是一个穿堂。迎门供着弥勒佛。不知是哪一位名士撰写了一副对联:
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
开颜一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弥勒佛背后,是韦驮。过穿堂,是一个不小的天井,种着两棵白果树。天井两边各有三间厢房。走过天井,便是大殿,供着三世佛。佛像连龛才四尺来高。大殿东边是方丈,西边是库房。大殿东侧,有一个小小的六角门,白门绿字,刻着一副对联:
一花一世界
三藐三菩提
进门有一个狭长的天井,几块假山石,几盆花,有三间小房。
小和尚的日子清闲得很。一早起来,开山门,扫地。庵里的地铺的都是箩底方砖,好扫得很,给弥勒佛、韦驮烧一炷香,正殿的三世佛面前也烧一炷香、磕三个头、念三声 “南无阿弥陀佛”,敲三声磬。这庵里的和尚不兴做什么早课、晚课,明子这三声磬就全部代替了。然后,挑水,喂猪。然后,等当家和尚,即明子的舅舅起来,教他念经。
教念经也跟教书一样,师父面前一本经,徒弟面前一本经,师父唱一句,徒弟跟着唱一句。是唱哎。舅舅一边唱,一边还用手在桌上拍板。一板一眼,拍得很响,就跟教唱戏一样。是跟教唱戏一样,完全一样哎。连用的名词都一样。舅舅说,念经:一要板眼准,二要合工尺。说:当一个好和尚,得有条好嗓子。说:民国二十年闹大水,运河倒了堤,最后在清水潭合龙,因为大水淹死的人很多,放了一台大焰口,十三大师——十三个正座和尚,各大庙的方丈都来了,下面的和尚上百。谁当这个首座?推来推去,还是石桥——善因寺的方丈!他往上一坐,就跟地藏王菩萨一样,这就不用说了;那一声 “开香赞”,围看的上千人立时鸦雀无声。说:嗓子要练,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要练丹田气!说:要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说:和尚里也有状元、榜眼、探花!要用心,不要贪玩!舅舅这一番大法要说得明海和尚实在是五体投地,于是就一板一眼地跟着舅舅唱起来:
“炉香乍 ——”
“炉香乍 ——”
“法界蒙薰——”
“法界蒙薰——”
“诸佛现金身……”
“诸佛现金身……”
……
等明海学完了早经——他晚上临睡前还要学一段,叫做晚经——荸荠庵的师父们就都陆续起床了。
这庵里人口简单,一共六个人。连明海在内,五个和尚。
有一个老和尚,六十几了,是舅舅的师叔,法名普照,但是知道的人很少,因为很少人叫他法名,都称之为老和尚或老师父,明海叫他师爷爷。这是个很枯寂的人,一天关在房里,就是那 “一花一世界” 里。也看不见他念佛,只是那么一声不响地坐着。他是吃斋的,过年时除外。
下面就是师兄弟三个,仁字排行:仁山、仁海、仁渡。庵里庵外,有的称他们为大师父、二师父;有的称之为山师父、海师父。只有仁渡,没有叫他 “渡师父” 的,因为听起来不像话,大都直呼之为仁渡。他也只配如此,因为他还年轻,才二十多岁。
仁山,即明子的舅舅,是当家的。不叫 “方丈”,也不叫 “住持”,却叫 “当家的”,是很有道理的,因为他确确实实干的是当家的职务。他屋里摆的是一张账桌,桌子上放的是账簿和算盘。账簿共有三本。一本是经账,一本是租账,一本是债账。和尚要做法事,做法事要收钱,——要不,当和尚干什么?常做的法事是放焰口。正规的焰口是十个人。一个正座,一个敲鼓的,两边一边四个。人少了,八个,一边三个,也凑合了。荸荠庵只有四个和尚,要放整焰口就得和别的庙里合伙。这样的时候也有过。通常只是放半台焰口。一个正座,一个敲鼓,另外一边一个。一来找别的庙里合伙费事;二来这一带放得起整焰口的人家也不多。有的时候,谁家死了人,就只请两个,甚至一个和尚咕噜咕噜念一通经,敲打几声法器就算完事。很多人家的经钱不是当时就给,往往要等秋后才还。这就得记账。另外,和尚放焰口的辛苦钱不是一样的。就像唱戏一样,有份子。正座第一份。因为他要领唱,而且还要独唱。当中有一大段 “叹骷髅”,别的和尚都放下法器休息,只有首座一个人有板有眼地曼声吟唱。第二份是敲鼓的。你以为这容易呀?哼,单是一开头的 “发擂”,手上没功夫就敲不出迟疾顿挫!其余的,就一样了。这也得记上:某月某日、谁家焰口半台,谁正座,谁敲鼓…… 省得到年底结账时赌咒骂娘。这庵里有几十亩庙产,租给人种,到时候要收租。庵里还放债。租、债一向倒很少亏欠,因为租佃借钱的人怕菩萨不高兴。这三本账就够仁山忙的了。另外香烛、打火、油盐 “福食”,这也得随时记记账呀。除了账簿之外,山师父的方丈的墙上还挂着一块水牌,上漆四个红字:“勤笔免思”。
仁山所说当一个好和尚的三个条件,他自己其实一条也不具备。他的相貌只要用两个字就说清楚了:黄,胖。声音也不像钟磬,倒像母猪。聪明么?难说,打牌老输。他在庵里从不穿袈裟,连海青直裰也免了。经常是披着件短僧衣,袒露着一个黄色的肚子。下面是光脚趿拉着一双僧鞋——新鞋他也是趿拉着。他一天就是这样不衫不履地这里走走,那里走走,发出母猪一样的声音:“呣——呣——”
二师父仁海。他是有老婆的。他老婆每年夏秋之间来住几个月,因为庵里凉快。庵里有六个人,其中之一,就是这位和尚的家眷。仁山、仁渡叫她嫂子,明海叫她师娘。这两口子都很爱干净,整天的洗涮。傍晚的时候,坐在天井里乘凉。白天,闷在屋里不出来。
三师父是个很聪明精干的人。有时一笔账大师兄扒了半天算盘也算不清,他眼珠子转两转,早算得一清二楚。他打牌赢的时候多,二三十张牌落地,上下家手里有些什么牌,他就差不多都知道了。他打牌时,总有人爱在他后面看歪头胡。谁家约他打牌,就说 “想送两个钱给你”。他不但经忏俱通(小庙的和尚能够拜忏的不多),而且身怀绝技,会“飞铙”。七月间有些地方做盂兰会,在旷地上放大焰口,几十个和尚,穿绣花袈裟,飞铙。飞铙就是把十多斤重的大铙钹飞起来。到了一定的时候,全部法器皆停,只几十副大铙紧张急促地敲起来。忽然起手,大铙向半空中飞去,一面飞,一面旋转。然后,又落下来,接住。接住不是平平常常地接住,有各种架势,“犀牛望月”、“苏秦背剑”…… 这哪是念经,这是耍杂技。也许是地藏王菩萨爱看这个,但真正因此快乐起来的是人,尤其是妇女和孩子。这是年轻漂亮的和尚出风头的机会。一场大焰口过后,也像一个好戏班子过后一样,会有一个两个大姑娘、小媳妇失踪——跟和尚跑了。他还会放“花焰口”。有的人家,亲戚中多风流子弟,在不是很哀伤的佛事——如做冥寿时,就会提出放花焰口。所谓“花焰口” 就是在正焰口之后,叫和尚唱小调,拉丝弦,吹管笛,敲鼓板,而且可以点唱。仁渡一个人可以唱一夜不重头。仁渡前几年一直在外面,近二年才常住在庵里。据说他有相好的,而且不止一个。他平常可是很规矩,看到姑娘媳妇总是老老实实的,连一句玩笑话都不说,一句小调山歌都不唱。有一回,在打谷场上乘凉的时候,一伙人把他围起来,非叫他唱两个不可。他却情不过,说:“好,唱一个。不唱家乡的。家乡的你们都熟,唱个安徽的。”
姐和小郎打大麦,
一转子讲得听不得。
听不得就听不得,
打完了大麦打小麦。
唱完了,大家还嫌不够,他就又唱了一个:
姐儿生得漂漂的,
两个奶子翘翘的。
有心上去摸一把,
心里有点跳跳的。
……
这个庵里无所谓清规,连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
仁山吃水烟,连出门做法事也带着他的水烟袋。
他们经常打牌。这是个打牌的好地方。把大殿上吃饭的方桌往门口一搭,斜放着,就是牌桌。桌子一放好,仁山就从他的方丈里把筹码拿出来,哗啦一声倒在桌上。斗纸牌的时候多,搓麻将的时候少。牌客除了师兄弟三人,常来的是一个收鸭毛的,一个打兔子兼偷鸡的,都是正经人。收鸭毛的担一副竹筐,串乡串镇,拉长了沙哑的声音喊叫:
“鸭毛卖钱——!”
偷鸡的有一件家什——铜蜻蜓。看准了一只老母鸡,把铜蜻蜓一丢,鸡婆子上去就是一口。这一啄,铜蜻蜓的硬簧绷开,鸡嘴撑住了,叫不出来了。正在这鸡十分纳闷的时候,上去一把薅住。
明子曾经跟这位正经人要过铜蜻蜓看看。他拿到小英子家门前试了一试,果然!小英子的娘知道了,骂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