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出去,顾辞暮。」
顾辞暮踉跄着站了起来,他走出门前,回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们都知道,这便是最后的结局了。
几天后,叶辞晚会因为这件事被推上法庭,面临审判,叶欣一定会要求顾辞暮,拼命地去救她的女儿。
顾辞暮纵使不情愿,也不得不站在我的对立面,他知道,我不会放过他妈妈。
我转头看向窗外的月光,月光如此冷清柔和,我的心里出奇的平静。
叶欣既然一直都在利用自己的孩子,那么在叶辞晚的审判上,自然要让她的亲生女儿拉她一起下地狱!
叶辞晚上法庭的那天,我托了关系从医院里溜了出来,戴着口罩坐在了旁听席上,静静地等着,这场大戏再一次打开帷幕。
主演们一个个逐渐登场,我冷眼看着叶欣挺着肚子脸色不善地走进来,她似乎在对身边的顾辞暮不满地抱怨。
顾辞暮十分憔悴,他漠然地坐在离叶欣很远的位子上,双目无神。
想必对他来说,此时如同热锅熬油,火上添柴,如坐针毡地折磨着他。
最后一位主角,我的父亲满脸沧桑地走进来,叶欣看见他就委屈地凑了过去,父亲只瞟了她一眼,就抽回了自己的手臂,沉默地找了位子坐下。
真是讽刺,在我回国时,坐在餐桌上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如今也是各居其位,缄口无言。
开庭。
叶辞晚穿着黄色的囚服,满脸憔悴地被带了进来,叶欣立刻哭出了声,在寂静的法庭上十分突兀,法警悄声提醒了几句,叶欣才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叶辞晚听到叶欣的哭声恍惚了一下,神色紧张地低下头,怯怯地看了她的辩护律师一眼,
看来这位「辩护律师」对于我吩咐的事情,做得十分到位,叶辞晚已经完全没有能够逃过这场审判的胸有成竹了,
我只不过是买通了她的辩护律师,侧面隐晦地向叶辞晚提出「如果怀孕的话可以提出缓刑,甚至可以保外就医」。
叶辞晚虽然一心听她妈妈的,但是把机会摆在她的面前,叶辞晚怎么会不心动。
毕竟叶欣不仅是指挥她的主谋,而且怀有身孕,如果她真的疼爱女儿,怎么可能会眼睁睁地看着叶辞晚青春年华,入狱服刑。
审判很快开始,面对我的辩护律师一步步提出的证据,以及流产后医生为我开出的精神证明,叶辞晚那边的律师几次被说得「哑口无言」。
眼见叶辞晚抖得越来越厉害,清秀的脸上满是惶恐。
最后一步到了。
我的律师出示了一份视频,视频里叶辞晚的亲生父亲一字一句说出,当年叶欣是如何骗他去印度赚钱,以及自己被冤枉成家暴强奸犯的前后始末。
包括自己只是向之前的老板借钱,却被诬陷成受雇折磨她的那张照片。
我看着照片里的妈妈,闭上眼,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
这是他在出事之前已经录好的视频,当时他求我放过叶辞晚,我便事先让他录下指控叶欣的视频,没想到在他死后起到了作用。
更重要的是,当时他一心想着带他的女儿叶辞晚远走高飞,所以这份视频里完全没有提到叶辞晚的名字,他彻底把叶辞晚撇清了。
这对仿佛洪水里翻涌挣扎的叶辞晚来说,无疑是最后一根救命的绳索。
「不是我啊!」
叶辞晚终于崩溃大叫,指向旁观席上惨白着脸的叶欣!
母女反目,法庭指认,叶辞晚撕心裂肺地大喊。
「是我妈!是我妈让我去做的!她让我撞死她们两个人!」叶辞晚哭得涕泪交流,丝毫不见她在舞台上优雅起舞的模样。
「是我妈让我干的!是我妈让我撞死她们的!」
法庭一片哗然,叶欣抖如筛糠,她护着肚子站起来还没说出什么,就已经被人掐住了脖子。
掐住她的,正是她的亲生儿子!
顾辞暮双目赤红,目眦欲裂,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把叶欣活活烧成灰烬。
「为什么啊!我告诉过你那是我的孩子!为什么你要杀了他!」
面临血淋淋的真相,顾辞暮不得不接受,是他一直维护的亲生母亲痛下杀手,杀掉了他视若珍宝的孩子。
法警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顾辞暮的双臂,用力想把他拉开,叶欣已经喘不上气,脸憋得通红。
顾辞暮痛不欲生,眼泪毫无知觉地掉下来,他死死地盯着叶欣,他的亲生母亲,声嘶力竭的怒吼。
「妈!妈!那是我的亲生孩子!我明明告诉你了!为什么啊!那是我的孩子啊!」
「妈!」
法警好不容易拉开了顾辞暮,我的父亲麻木地站起来,走到了被人搀扶的叶欣面前,双眼如刀,猛地抓住了叶欣的肩膀,逼着她和自己对视。
「是你骗我。」父亲喃喃自语,「你骗我说是她做的,你骗我!」
法警压制住趴在地上,还在不断挣扎的顾辞暮,他赤红着眼盯着叶欣,嘶吼着还想扑上去。
一时之间竟没有人去制止父亲的行为。
「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的?!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的!」父亲崩溃的质问叶欣。
「当初是你说你要嫁给姓顾的,你先不要我的!就算她找人欺负你,最多不过是打了你几巴掌,你为什么要这么记恨她!」
「连我都,恨了她这么多年!」
父亲狠狠地把叶欣甩到了地上,痛不欲生地抱住了自己的头,「啊!!!」
「…… 当初要不是她和她的女儿,你就会娶我的!」叶欣气喘吁吁地趴在地上,红着眼睛,理直气壮。
「你说过你会等我!可是等我离婚你却娶了那个女人!只要你肯离婚娶我,我还是会跟你在一起!」
叶欣怨恨地瞪着父亲,「可是你却为了那个女人和她的女儿留了下来!就是因为她们我最后才只会嫁给一个司机!」
「我居然嫁给了给那个女人开车的司机,他还恬不知耻地向那个女人借钱!凭什么啊!」
叶欣嘶吼着,满心的愤愤不平,父亲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转头看见被压在地上的顾辞暮,他痛苦地吼了一声,向顾辞暮扑了过去,被迎面而来的法警牢牢架住。
「她怀的是你的孩子是什么意思!你什么时候接近她的!」父亲对他的「儿子」不断地怒吼。
「你对她做了什么!王八蛋!王八蛋!」
一片混乱中,法官宣布休庭,法警把他们架出去的时候,叶欣突然一声惨叫,身下的血蜿蜒地流了出来。
本来就是高龄产妇,如今受了这么大的刺激,这个孩子怕是留不住了。
我安静地看着他们,这个拼凑起来又四分五裂的家庭,如今母女反目,母子成仇,夫妻翻脸,父子仇视。
在人伦道德上,他们已经被批判的体无完肤,剩下的就是法律了。
父亲当年偷偷做手脚,瞒下了叶欣报案中妈妈的存在,很大程度上妨碍了司法公正,相关材料我已经提交到法院。
而叶欣和叶辞晚,一个主犯一个共犯,叶欣失去孩子,等判决下来她只能入狱服刑,主谋杀人,诬陷罪也构成了刑法罪名,她在监狱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想起自己曾经是个富太太。
而叶辞晚从此背着案底,就算出狱也不可能再回到舞台上,失去了生父和继父,她还剩什么呢?出狱之后她无处可去,没有家,没有家人,也没有工作和存款。
至于顾辞暮,除了当年他给我下了安眠药那件事,找不到其他事情去控诉他。
他当年只对我做了一件错事,谁能想到后面连带着会卷起滔天巨浪。
尽管是他导致所有错事的起端,尽管我疯了一样的想拉他下地狱,但是利用孩子和他的亲生母亲让他痛不欲生以外,我确实毫无办法。
他会和我一样,被愧疚和痛苦折磨一辈子。
走出法院的时候,天空上阳光灿烂,没有白云遮盖,我抬头看着天空,微微眯眼,感受微风经过我的身边。
当初我抱着妈妈的骨灰盒,每一阵风吹过去,我都感觉他们带走了妈妈的一部分。
妈妈不在骨灰盒里,她没有被困在这个四四方方的盒子里,她离开了,也是一种解脱。
「妈妈。」
我看着湛蓝色的天空微笑,眼泪让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我依稀想起顾霭曾经问我的一句话。
「朝朝,如果有一天你向他们报仇成功了,接下来你想去做些什么?」
他眼睛发亮地看着我,期待我说出些什么话,我那时一只手被缚在了床边的栏杆上,另一只手拿着书,恍惚地抬起头看着他。
窗外的阳光依然灿烂,和煦又温柔。
「我想,见我妈妈。」
如果妈妈那天没有跳楼,没有寻死;
如果我没有找人想要教训叶辞晚,没有想要发泄自己的怒火;
如果我那天没有叫住顾辞暮……
叶欣拍下照片的那天,其实妈妈是去找顾辞暮的,她相信我的话,她告诉顾辞暮离我远一点,然后正好和那个男人遇见。
出于善心借的钱,她怎么会想到,之后会成为自己被倒打一耙的证据。
如果不是我和顾辞暮,妈妈不会死的。
风卷着太阳的温度抚上我的脸,我仿佛能看见十八岁的黄朝朝,她扎着马尾,摇晃的发梢拂过她洁白的脖颈,她笑着走过阳光下,眼睛微微眯着,在阳光下璀璨生光。
我才二十三岁,为何觉得已经苍老如斯。
顾霭番外:
朝朝走的那天,我收拾好了她的日记,每一页都写着她过去的日子,我翻着翻着发现了我的名字,字里行间,她写我名字的时候是不是多一些温柔和留恋
第一次听到黄朝朝名字的时候,惨剧已经发生了,黄阿姨因为抑郁症从楼顶一跃而下,听闻这个噩耗,我妈第一次哭得泣不成声,就连平时严肃冷酷的我爸都红了眼睛。
我和我妈去了追悼会,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黄朝朝,她穿着黑色的长裙,脸色憔悴,一头长发有些凌乱,她有着精致的五官和苍白的脸色,像个一碰就碎的玻璃娃娃。
顾辞暮,我的所谓哥哥和他的亲生母亲也来了,原来他的亲生母亲和黄朝朝的爸爸之间,还有过一段往事。
呕!真恶心!一个老女人,还在亡人的灵堂上扑到她丈夫的怀里哭。
黄朝朝看他们的表情近乎崩裂,我很好奇,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后来我转学去了黄朝朝的高中,才知道原来黄朝朝从学校离开的原因,这件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我仍然能听到不少男生在背后说着黄朝朝的闲话。
她当时受的伤害,一定比这个时候还要大吧。
我从没和她在一个学校碰过面,却感觉我已经在这里认识了她许多次。
她的奖项,照片,名字似乎无处不在。
我承认,一开始接近黄朝朝我另有目的。
因为顾辞暮。
同父异母的血缘让我和他之间势如水火,毕竟我们妈妈之间的关系也是针锋相对,毫不退让。
所以我特别想从黄朝朝身上,知道一些关于顾辞暮的事。
在我高三快高考的时候,妈妈一边因为我的事情焦头烂额,一边又因为美国传来的消息愧疚不已。
其实我也不明白,我妈为什么要因为黄朝朝抑郁症自杀而愧疚,但是我主动要求和她一起去美国,时隔两年再见她,黄朝朝的脸更小了,下巴尖尖的,眼睛因为凹陷显得更大了。
明明已经听过她的很多事,可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只好沉默的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可是那次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确实把我吓到了,我劈开了她紧锁的房门,把她从衣柜里拉了出来。
她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我,身体蜷缩成一团,手腕已经流了不少血。
真是个蠢女人!
她用愧疚和悔恨一直重复折磨着自己,旁观者觉得只是她不肯从过去走出来,我就是那些旁观者中的一员。
后来我才想明白,朝朝那个时候才十八岁。
也许她怀抱着对未来的畅想,也许她期待着未来想实现的愿望。
但是她眼见妈妈自杀,爸爸又不相信她,甚至娶了那个老女人进门。
听我妈说,前两年她几乎一直是崩溃的状态,她那个所谓的爸爸又不敢来看她,她是死也不愿意,让她爸和那个老女人知道她如此痛苦。
我觉得我越来越了解她的时候,她却主动离我越来越远。
其实要是想报仇,我和我妈,我爸都会帮她的,但是她谁也没有求,带着一身的伤回国,自己面临那些「家人」,为什么她这么倔强呢,我实在不明白。
后来她的「复仇」结束了,她处理了黄阿姨留下来的公司,主动要求和我家的公司合并,只要了原来公司的股权就离开了,我明白她的想法,所以我执拗地跟上了她。
她去了新西兰,去了哥伦比亚,去了很多地方,我都陪着她。
后来,她在西班牙一个乡村小镇里租了个小房子,住了下来。
我就住在她的隔壁,每天早起问好,然后一起去买菜,玛丽亚太太的菜总是带着新鲜的露水,偶尔能看到卢卡斯骑着自行车,风一般的掠过。
有人会称呼我和朝朝是夫妇,朝朝礼貌地解释我和她之间的关系,笑容温柔。
他们都说朝朝是他们见过最美的中国女孩。
我有时候会觉得朝朝是不是已经放下了,毕竟玛丽亚太太送来的酸奶十分美味,爱妮塔小姐小酒馆里面的酒甘甜纯美,布劳利欧先生的笑话总是诙谐幽默。
这么多美好的事情,总会有一件把她留下来。
她总是笑着,笑得我以为她会忘记那些过去,重新再来。
那天我买了挂着露水的清雅百合,清香扑鼻,粉白娇嫩,我把它插在楼下的花瓶里,朝朝也很喜欢。
只是再美的花也有枯萎的一天,一个星期后,我把枯萎的百合扔进了垃圾桶,准备明天再买一束新的花。
买什么呢?娇艳的玫瑰还是可爱的小雏菊,感觉哪种都很适合朝朝。
第二天,朝朝笑着问我,「昨天你买的百合去哪了?」
我又带朝朝去了医院,医生说朝朝的精神状况不容乐观,她的幻觉不仅仅发生了梦境里,已经开始逐渐影响到了现实生活。
她会一点点忘记发生过的事,慢慢地变成一张白纸。
朝朝也是这个时候开始写日记,我翻到一页,看着她娟秀的字迹,却在悄悄地抱怨我喝掉了玛利亚太太送来的酸奶。
我眼眶酸涩,玛利亚太太那个时候很久没有送我们酸奶了,我不知道她的记忆此时停留在了哪个时刻。
我悄悄去找了玛利亚太太,死皮赖脸要来了一些酸奶,把它们整齐地放在了冰箱最显眼的位置。
于是下一页的日记里,朝朝又开始抱怨我偷偷动了她的酸奶,位置都变得不对了。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朝朝面上总是对所有人温柔微笑,可是背地里却在日记里偷偷地抱怨。
她抱怨玛利亚太太菜上的露水都是她自己撒上去的,只是为了看上去比别人新鲜。
她也在抱怨布劳利欧先生的笑话,同样的笑话反反复复地说了好几遍。
可是这些事情,都只是她的记忆。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为朝朝创造出她记忆中的世界,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她以为正确的记忆里,一点一滴的生活痕迹。
有时候我也会迷茫这样做是对是错,用虚假的表象欺骗朝朝的记忆是对的吗?
但是当我第一次告诉朝朝,她记忆里的差错时,她露出的表情让我感到如此心痛。
朝朝低声不断地向我道歉,她十分害怕自己的状况会影响到我的生活。
朝朝,朝朝,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你只是不断在梦里想念你的妈妈。
我听到她在房间里呢喃的梦话,她的梦里只有逝去的人,我没有听到过我的名字。
朝朝走的前一天晚上,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那天晚上朝朝笑着看着我。
她对我说,今天过得很开心,她感觉会梦到今天发生的一切,包括我。
第二天,她是在梦里走的,表情很平静。
我木然地联系了爸妈,在玛利亚太太她们的陪伴下,看着朝朝,然后失声痛哭。
现实里,我还是没有留住她。
昨晚,她梦到我了吗?
朝朝走了的消息跟我一起传到了国内,顾辞暮来找我了。
当初他自己向警方交代,是他给朝朝下药,也是他趁着朝朝意识不清的时候,做出了那种事。
他尽量把罪揽在自己身上,但他入狱的时间还是很短,已经是他能够做出的,最大对自己的惩罚。
「她走的时候,痛苦吗?」
顾辞暮嗓子嘶哑,满脸沧桑,双手布满伤口,不知道这些年他在国内过的是什么日子。
「她一直都很开心。」
开心地度过了每一天,然后奔向了梦里的妈妈。
「嗯。」
顾辞暮低低地应了一声,他低下头,我甚至听到了他的骨骼发出的摩擦声。
「你的身体……」我忍不住问出口。
顾辞暮抬头对我笑笑,眼角挤出很多皱纹,「医生说什么问题都没有,可是我感觉一天比一天的差,可能很快就死了吧。」
心神俱疲,应该就是形容这种样子。
顾辞暮失去了朝朝,也失去了他的孩子,失去了亲生母亲,他现在一无所有。
「可是我还不能死。」顾辞暮盯着面前的咖啡杯,出神地呢喃,「叶欣还没有死,叶辞晚也是的,她们不能过上一天好日子,一天都不行……」
顾辞暮的神情如同觅食的毒蛇,紧紧盯着那两个人,也许直到那两个人都死了,他才能解脱。
那还要多少年呢。
我好像在他身上看到朝朝的所有恨意,阴暗地在他身上滋生成窝,他替朝朝去报复所有人,不管是用什么肮脏不堪的手段。
这样也好,朝朝不论生前死后,手上都是干干净净的。
「谢谢你。」顾辞暮向我低头道谢,「谢谢你。」
他没说是为了什么谢,只是字字如同在割他的肉一样,他麻木地对我笑了笑,起身踉跄着走了。
他的背影已经佝偻,一只脚好像也瘸了,我没问他一句后不后悔,朝朝问过吗?
也许顾辞暮他每天都在问自己,然后用得到的答案不断折磨着自己,他不会原谅自己。
就像朝朝一样,她到死都没有原谅他们,包括她自己。
朝朝下葬那天,我看见了她的父亲。
朝朝早就选好了自己的墓地,就在她母亲旁边,送她进去的时候,我在墓园门口看到了她的父亲。
他守着这个墓园,里面葬着他的妻子,还有他的女儿。
我们只聊了两句,他也向我道谢,苍老的身影艰难地向我鞠躬。
他说他本来很想死,但如果他死了,就没有人为朝朝和她妈妈,每日清扫墓碑,供花烧香。
朝朝下葬那天,秋雨绵绵,明明才是白日,天却已经阴暗生风,细风很冷,朝朝的照片上凝着一层黑白的水雾。
朝朝,朝朝。
我擦去朝朝照片上的水雾,十八岁的朝朝,对我微笑,眉眼熠熠生光。
这是朝朝自己选的照片,她一直没能走出十八岁那年。
朝朝,再见。
很多年后,我研究生毕业,开始在父亲的公司里面就职,妈妈的身体一天天变差,我开始理解朝朝的心情,即使已经成为一个担当负责的男人,我也无法接受妈妈离去的事实。
更何况是十八岁的黄朝朝呢。
博闻高中举办校友会的时候,我去了,这次是在学校的大礼堂里准备的,新校长跟我说现在的孩子太难管教,所以特意邀请成绩斐然的校友为他们讲座。
我随便让助理写了一份稿子,上去读完就下来了。
当初我顽劣不堪,着实让老师和父母都头疼了一把,没想到有一日,我也会成为被邀请的优秀校友。
如今我已经穿习惯了西装,看着台下青葱校服的学生们,心里波澜起伏。
演讲过后,开始播放优秀校友的成就视频,我实在想不出来,我的助理会给他们我的什么视频,所以看得聚精会神,在转场纷飞而过的照片里,我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朝朝。
新校长让我去找以前那个校长老头,老头领我去了旧档案室,从里面翻出了朝朝当年的舞蹈视频,我坐在放映室里面,认真地看着视频里长裙翩翩,优雅起舞如同蝴蝶的黄朝朝。
当年她竟然这样的美好。
旁边跟我一起看得校长老头哭的涕泪交流,他说朝朝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也是他曾经最得意的学生的孩子,朝朝的离去,对他来说也是极大的痛楚。
他很心疼朝朝,心疼她母亲的离世,心疼她父亲的见异思迁,心疼她小小年纪,只能一个人偷偷在这里看她母亲以前的视频。
朝朝什么时候来的?
校长老头唠唠叨叨的跟我约时间,他要跟我一起喝他珍藏的最后一瓶葡萄酒。
我不想喝什么葡萄酒,我只想知道朝朝当年在这里看的是什么片子。
我跟校长借了那卷带子,将近三十年前的画质实在感人,但我还是认了出来,画面里那张和朝朝十分相似的脸,温柔恬静,美丽动人。
我还看见了黄阿姨身边的两个人,我的父母,我只知道我爸和黄阿姨当年青梅竹马,却不知道我妈也是他们身边最好的朋友。
看着视频里我爸频频向黄阿姨投去的眼神,我开始明白我妈为何会对朝朝如此愧疚。
我也恍然大悟,为何朝朝执意要避开我,当年的悲剧已经蔓延到了她的身上,她只是不想再拖更多人下这趟浑水。
你一个人在昏暗的放映室里看着录像带,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朝朝,朝朝。
都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为何我想明白你当年的用意时,还会泣不成声。
我把这卷带子带给了妈妈,她是一边哭一边看完的。
她说当年黄阿姨欺负叶欣其实是为她出头,她说自从黄阿姨知道她喜欢的人是我爸之后,就一直和我爸之间保持距离。
甚至在黄阿姨那么绝望的时候,她都没有去求助已经结婚的青梅竹马。
可是我妈太怕了,所以结婚之后她更加注意和黄阿姨之间的距离。
直到听到黄阿姨的死讯,看到朝朝那副样子,她悔恨地几乎要流干一生的眼泪了。
可是悔恨又有什么用呢,如今她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差,呢喃着「都是报应。」
尽管她再怎么样去坟墓前忏悔,这种愧疚是从她心底滋生而出的,如同跗骨之蛆,甩也甩不掉。
我妈让我把那卷带子送去给我爸,黄阿姨死后,她终于知道当时斤斤计较的自己,有多么难堪。
我把带子放到了我爸的办公桌上,我实在不会跟他交流这种事。
过了一天那卷带子就不见了,他的办公室里也多了一个上锁的抽屉。
黄阿姨和朝朝,还有我爸其实很像,她们都很会克制自己的感情,不该碰的不会碰,不会发生的事情不会强求。
黄阿姨在朋友和青梅竹马之间选择了朋友,在她知道我妈的心意之后,她就做出了选择。
而我爸,如果不是那个视频,我甚至不会知道他当年那么喜欢过黄阿姨。
而朝朝,因为上一代延续到她身上的悲剧,所以她不想再发生任何狗血的悲剧。
于是她一直都在避开我,甚至最后的那段日子,她仍然小心地维持着和我之间的关系,从未逾矩,也从未给我留下一丝希望。
朝朝,你之所以没有向我们寻求过任何帮助,是不是你其实知道,我们都不是真心的。
我接近你一开始另有目的,我妈是因为愧疚,而我爸为了避嫌,结婚之后,更是和你妈妈仿佛从未认识。
我们没有一个人是真心为你。
可是在你们死后,我们却痛哭忏悔,悔不当初,后悔曾经对你们的视若无睹。
悔恨自己以为你们能够自愈,而放手不管。
如果一开始这种关系有过改变,你妈妈就不会死。
朝朝的爸爸死了。
听说出狱后的叶辞晚四处碰壁,最后只能去夜总会当小姐,妄想和她妈一样攀高枝,结果只是落得被人玩弄的下场,最后成了声名狼藉的「大小姐」。
那天她喝多了酒跑去墓园大骂朝朝和她的妈妈,甚至抬脚去踹她们的墓碑。
朝朝父亲上去阻拦,被她推倒在了地上,叶辞晚吓得逃走,他就在冰冷的夜里,一点点地失去了生息。
那时是冬末春初,天气很冷,连寒风里都夹杂着细小的雪粒,他被发现的时候,脸上结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冰霜,眼眶下面有两行白色的冰柱,挂在他惨白的脸上十分鲜明。
叶辞晚又被送进了监狱,亲手杀死亲生父亲之后,她又失手杀了继父,这次她应该很多年都不会再出来了。
朝朝的爸爸也被葬在了这个墓园,是他生前买好的位置,离朝朝和她妈妈很远,却又能看得见她们。
我去为他上香悼念的时候,带了叶欣死亡的照片。
我托了关系,安排人让叶欣在监狱里生不如死,照片上叶欣双目呆滞,满脸是伤,脸上全是不堪入目的污秽,头仿佛断了一样,无力靠在马桶上。
我本是想给朝朝看的,可是又怕朝朝生气,毕竟她那么不想我参与其中,于是我把照片烧给了朝朝的妈妈。
朝朝毕竟就在隔壁呢。
「阿姨,如果你看到了就请给朝朝说一声,让她千万别怪我。」
我半蹲在墓碑前,顿了一下,又改了说法。
「怪我的话也没关系,让她来梦里好好地骂骂我。」
我有些想她。
朝朝,我依然没梦见你,你呢?你在那里见到你妈妈了吗?
朝朝,我总是会想起那天,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声不吭,所有人都很着急却束手无策,我拿菜刀劈坏了你的房门,一把拉开衣柜,你惶然抬起的脸,我把你拉出了衣柜,却没有把你拉到阳光下面。
备案号 YX11v57qjkD
释卷懒懒
我嫁给了青梅竹马,但他的心上人不是我,
而是程家的那位姑娘,叫程姝的,
听说她秉性温柔,与我截然不同。
所以重活一世后,我只打算离他远远的,毕竟我堂堂嫡长公主,嫁给谁不是嫁。
没想到,他反而不愿意了…
1
「回驸马,公主死得很安静。」
窗外下着雪,而我也感受不到丝毫寒意,因为我的确是死了。
谢图南闻言,放下了手里的棋子,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沉默了许久。
那来的人又说:「陛下说,他会履行诺言的。」
可能因为刚刚死了没多久,我还有些不适应,可听到这句话,我才隐隐约约想起来。
「但陛下又说,公主是他妹妹,虽然干了错事,该死,可是她是为了谢家死的。」那人继续说,「所以,让您带着谢家人,回老家去吧。」
我想谢图南应该是求之不得的,能把谢家人救出来,还能带着他的程姝,远离锦都,过着再也没有我这个张牙舞爪的长公主上蹿下跳的日子。
报信的人递给他一封信,是我赴死前写给他的,信上我说,不该逼他娶我,也不该拆散他和他的程姝,如果有下辈子,我应当会离他远远的。
可此时他只是点头,并未说话,仿佛在面无表情地死撑着,直到那报信儿的人离开。
然后拆开那人刚刚给他的那封信,看了一会,突然掉下一滴泪来。
倒是没想过,他谢图南能为我掉眼泪的。
「你何故如此!」边哭边还咬牙切齿,「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吗!」
「我难道自己救不出他们吗?」他手里的信纸被他捏得有些扭曲,「我不会喜欢你的… 你不知道吗?」
我有些无语,他不喜欢我我也不是第一日知道了,眼下我拿命把他一家人救了回来,好歹也该感激我才是。
他不知为何,突然暴怒起来,一把掀翻了摆在眼前的棋盘,黑白的棋子被摔地到处都是,一室凌乱。
哭着,喃喃道;「卫连溪,你欠我的… 你以为你死了就还清了吗…」
涕泪俱下,倒叫我看不懂了。
可我的确是还清了。
那些年的逼迫,刁蛮任性,我对不起他,但谢家百余口人能活命,确实是用我这条命换来的,何况,如今谢家连给我收尸都不敢吧。
我堂堂两朝公主,还是独一无二的嫡长公主,落得这个下场,想想也是可笑。
耳边谢图南的声音渐弱,越发听不清了,我想我是要去见阎王爷了。
只求他老人家,叫我下辈子,别遇见谢图南才是。
2
迷茫间,一股剧烈的光芒突然在我眼前不停闪烁,亮地一时叫我睁不开眼。
「公主?公主您怎么了?」着急的声音不断在耳边乱窜,我的眼前也逐渐清晰起来。
等沉静下来,我发现自己竟坐在我母皇从前的寝宫之中。
一时间,我都有点分辨不清眼前的一切是不是梦。
「连溪,你怎么了?」母皇有些担心地瞧着我。
而我摇摇头,回道:「没事母… 母后,刚刚发呆了。」声音也是小孩子的声音。
我还在整理思绪,远远的,一个宫女端着羹汤走进了寝宫,面色不明。
「皇后娘娘,奴婢奉皇上的令,给您送御膳房刚熬好的雪莲羹来了。」那宫女面色淡然,看起来毫无异样。
再看见母皇一脸不悦的表情,和端起碗微微颤抖的手,我的脑海中闪过一段记忆。
这时的父皇已经撑不住了,但他早已疑心母皇有篡位的心思,可毕竟是爱了多年的女人。
虽舍不得杀了母皇,却送来一碗雪莲羹,为了试探,也是为了坏母皇的身体,想让她有心无力。
母皇虽知,可时候未到,她不得不喝。
我想起母皇多年后的那些痛苦,毅然站起,快速跑到她身边,一把抢过她手中瓷碗,往自己嘴里送去。
「连溪!」母皇大惊失色,「你做什么,快吐出来!」
我放下空空的碗,对着那宫女笑道:「有什么东西,母后吃得,本宫吃不得?」
何况我若是不抢着吃了,怕是这种东西还会有。
那宫女战战兢兢,一改之前的故作镇定,立马跪下,在地上颤抖起来。
而剧烈的疼痛,也逐渐由我的小腹传来,我不受控制地向地上摔去,眼睛却还却死死盯着母皇微凸的腹部。
如果我没记错,小妹尔玉,此时正在母皇腹中。
尔玉啊,皇姐上辈子没能保护好你,更对不起母皇,所以就算这只是一场梦,我也会拼尽全力,弥补这些遗憾。
直到我最终失去意识,倒在母皇怀里,眼前又一次暗了下去。
3
等我醒后身体好全,也已经接近初春了。
父皇终究是疼爱我的,只当我是刁蛮劲又犯了,才误食了那碗毒药,所以对我愧疚万分。
加上这个这几个月里,他常常醒地断断续续,生怕他哪一日睡下去就再也醒不来,一时间,居然再也不考虑母皇想篡位的心思了,反而,对我的愧疚越发深了。
所以这几日,日日都要我服侍他用药。
这日我刚走到长生宫门口,便看见了我那两位跪在宫殿门口的皇兄。
「父皇,就让儿臣两个看看您吧!」
「儿臣一片孝心呐父皇!」
两人的额头都隐隐约约能看见血痕。
面色为难的苏公公看见我来,终于是松了一口气:「公主,您请进吧。」
大皇兄卫骞突然拦住我:「小妹,父皇如今是只想见你了,你可要时刻警醒些,若是父皇有什么不适,要第一时间告诉大哥才是。」
「对啊,连溪,父皇疼爱你,你也要多顾惜他的身体啊。」这是二皇兄卫坤。
我看他二人面露关怀的模样,突然心里就想笑。
上辈子父皇过世,母皇登基后,两个人就势如水火,甚至还跑到我这个皇妹面前拉人情,最后母皇过世,两个人恨不得见面就弄死对方。
居然还有这样兄友弟恭的时候。
「父皇愿意说,皇兄们自然就能知道的。」我说完,推门进去。
父皇半躺在床上,头上明黄色的帐子缓缓垂下,朦朦胧胧叫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得见几声咳嗽。
我刚刚走近没几步,就看见他掀开了帘子。
「连溪,你皇兄们问你什么了?」他的运气像哄小孩似的。
「就是问父皇的身体怎么样了。」我说话的声音,如今也的确奶声奶气,「他们都很关心父皇。」
闻言,父皇轻轻一嗤。
「关心?」他伸出手,摸摸我的头,「现在只有连溪是关心父皇的。」
我没有回话,撑着小胳膊爬上了他的床边,看清了他的模样。
这个起于乱世,一统大魏江山的男人,如今瘦地如同皮包骨,眼睛凹陷,瞪得老圆,嘴角还挂着血迹。
「你像你母后小时候。」他看着我,像是在怀念什么,「她从前,也如你这样娇憨可爱。」
4
「只是,只是现在。」他说道,「她心大了…」
我依旧没有回话,毕竟这不是一个幼童能听懂的东西。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让他不得不放下摸着我头的手。
停顿了半天,他又开口道:「父皇兴许是看不到你长大了。」
「可你的皇兄们,不是重感情的。」他这样说,「如果以后大魏乱了起来,连溪,你该怎么办?」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母皇如今正在紧密绸缪,两个皇兄也虎视眈眈,唯独我,在父皇的眼里,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若是一招不慎,怕是会成为这其中的牺牲品。
可父皇,终究是看错了母后的能力与野心。
现在的大魏,我那皇兄两人,是把持不住的。
「连溪不知道。」我糯声糯气地回答道。
他叹了口气,说道:「父皇,为你定下了谢家嫡子,做你的未婚夫婿如何?」
我木木地抬起头,我的记忆里并未有这一段。
谢图南直接成了我未婚夫这一段。
「谢家百年世家,便是大魏不在了,也能护你一二。」他说,「而且那谢家嫡子,虽然年纪不大,但我听说极其聪慧,有神童之名,配我的小公主,勉强够格。」
说完,父皇又狠狠咳嗽了几声。
「你不喜欢他吗… 我记得,你以前没事就喜欢提起这位谢家嫡子。」他目光关切。
我看着他被病痛折磨的面孔,忽然心中一痛。
平心而论,我父皇疼爱我,胜过任何一个孩子,因为我出生时,他春风得意。
泥腿子出身当了皇帝不说,还和我母皇感情帝后情深,并称二圣,在民间很有声望。
但他是个信命的人,一直觉得自己身上杀孽太重,直到我出生,众人都说我生有观音相,他能问鼎天下,乃是天命所归。
就连安国寺德高望重的静慈大师,也说我有佛缘,我那时不信,可如今能重活一回,我却不得不信。
「连溪在想什么?」他有些粗粝的手抚摸着我的脸颊,「不要害怕,告诉父皇,趁父皇还喘一口气,还能为你谋一谋。」
的确啊,纵然我重生一世,也不可能骤然变成聪明人,我是养在温室的娇花,不像我两位皇兄,和我父皇吃过苦打过天下,过过刀尖舔血的日子,也不是我天资卓然的皇妹。
我怎么可能算得过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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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重活一回的荒唐事,说出来就更加荒唐了。
而且,我父皇,还是个多疑之人。
「没什么,只是突然不喜欢了。」我说道,「他又不会喜欢儿臣,何必要绑在一起呢?」
父皇深深瞧了我一眼,说道:「连溪什么时候如此善变了,分明前些日子喜欢他喜欢得不行。」
要说我当初怎么喜欢谢图南的,大概就是因为他小时候,那份同别家小公子比起来鹤立鸡群的自信。
他是出了名的小神童,加上出身谢家,自然有骄傲的资本,骄傲到,公主他也是看不上的。
我看了看自己短白的小手,想起,这大概是我最开始天天追着谢图南跑的时候。
可这次我生了重病,他现在应当正庆幸没了我这个烦人精吧。
「他只嫌我烦,儿臣也不喜欢他了。」我语气上扬,娇气十足。
也许是听到我这熟悉的耍脾气的话语,父皇没有再多疑,身体微微后靠,语重心长道:「感情是可以培养的,他如今不喜欢你,若是相处多了,自然会喜欢你的。」
可他不会,我在心里默默念出,曾几何时,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无论我对谢图南再好,他也看不见我。
见我还是不言语,神情不悦的模样,父皇还是叹了口气:「也罢,那就先不赐婚,让谢家嫡子进宫,给你当个伴读吧。」
「父皇…」我有意反对,语气央求,「儿臣不想要什么伴读…」
「我看你是不喜欢他!」父皇料定我是和谢图南赌气,「既然如此,咳咳,就让韩家地一起进宫陪读吧。」
「如此… 也不显得刻意…」说完这句话,他就急促地呼吸了好几声,「父皇累了,连溪。」
我只得点头告退。
父皇说这话,就已经是决定好了,由不得我要不要。
等我出了殿门,我的两位皇兄就面露关心地开始询问我。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是探寻父皇病情的。
「父皇比较前几日面色好多了,皇兄们不要担心。」我乖巧回答,如同一个真正不谙世事的孩子。
也许是孩童的外表足够又欺骗性,两人闻言,愣了几秒钟,随后又开始说天佑父皇这种话。
我心中好笑,面上还是笑着:「对呀,连溪觉得,父皇可能不日就要痊愈了呢。」
抬头望了望宫外游荡缓慢的蓝天白云,我向阶梯下走去,心想,谢图南,可能马上就要在家里闹脾气了,被下旨进宫伺候我这个他烦得不行的公主。
还有被父皇提到的韩家的小公子,我记得叫韩时,上辈子也是个运筹帷幄的人物,是我二皇兄的得力干将。
6
谢图南和韩时进宫时,我正在按照夫子的要求,临摹一副前朝的花鸟图。
侍女喜鹊提醒我:「公主,谢家嫡子和韩家嫡子到了。」
我收起笔,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长公主。」两人微微俯身,行礼。
不出所料,谢图南面色不佳,看起来就对我满眼埋怨的模样,只是敢怒不敢言。
而韩时,一身青白的外袍,嘴角含笑,已经很有上辈子温润如玉韩公子的派头了。
「你们坐吧。」我摆摆手,让旁边的几个侍女搬来两张小案,「同我一起临摹,夫子一会儿便到。」
如今皇宫里,也就我这一位没成年的公主了,所以夫子都会直接来殿里给我授课。
我没有多看两人,甚至还特意只瞧了一眼韩时。
与其那样不幸的结局,不如避免开端,之前做了让谢图南误会的事,现在正好让他觉得对他无意比较好。
程夫子是个头发胡子花白的老头,据说我父皇起义时,他就跟随,是我父皇的智多星,帮我父皇出计策打了不少胜仗,如今也明哲保身,不爱权势。
我那两个皇兄起初也想拜他为师,但都被他拒绝了。
明眼人其实看得出来,他老人家助我父皇夺天下,早已名扬四海了,被读书人尊称一声谋圣,本就是个聪明人,自然不肯再参与夺嫡的争斗,所以才来教教我这个公主。
外人看他,往往都觉得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子,动不动就喜欢发脾气,但其实,在我面前,他一直都是一个分外和蔼的老顽童。
不一会,程夫子就提着他的书袋,扇着扇子,步调悠然地走了进来。
「连溪临摹得如何呀?」程夫子看了一眼我案上的画作。
我起身行礼,笑言:「夫子看看,连溪觉得已经能以假乱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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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我戏言,程夫子立马走近了几步,拍了拍我的小脑袋:「的确进步很大,但你这般自傲,不怕旁边两个小子取笑你吗?」
韩时立马笑着说:「臣不敢,长公主的确画地极好。」
上辈子在谢府,无趣时,或与谢图南赌气时,我都爱画画静心,画技自然进步不少。
只是如今年纪小,手臂力量不足,不如以前那般有耐力。
右边的谢图南一副不太相信的模样,视线却也顺着我们讨论的方向看了过去。
然后有些疑惑地瞧了我几眼,最后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开口道:「卫… 公主的确画地很好。」
我觉得他应该是想直接叫我卫连溪的,毕竟他原先就是这样叫我的,只是现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程夫子听了两人的话,摸了摸胡子,露出了骄傲的笑容,仿佛被夸的人是他一般,摇着扇子坐下,拿出书袋里的书。
「我丑话说在前面,你们两个虽然听我的课。」他说,「可我不算你们的老师啊,也不许在外面打我的名号。」
「韩家小子和谢家小子。」面色严厉,「我最讨厌你们两家的老头子,明白没有?」
说完翻开书,嘟嘟囔囔:「两个顺带着的…」
两人连连应是。
但是看面色,两人还是有几分失望的。
毕竟,程夫子就我这一个学生,现在他们两人虽然只是伴读,却也能一同听程夫子讲课,这要是传出去,对两人名声也更好。
有个能助人问鼎天下的谋圣当老师,谁能不心动。
「既如此,那就坐好罢。」他松松垮垮地斜靠在椅上,「今日,就讲如何鉴赏前朝书画方大家的花鸟图。」
说话的声音还有些阴阳怪气,笑着看着座下两个小少年垂下去的肩膀。
「公主是姑娘家,又不需学习兵法谋略,自然要学些陶冶情操的东西才是。」他说,「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听,你二人滚出去站着就是了。」
我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夫子,您就别说他们了,我乐意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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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夫子是个会躲懒的,说完自己今日要讲的东西,就收拾东西出宫喝酒去了。
谢图南上这课上的无趣,咬着笔头望着窗外,也就韩时时不时来询问我。
「公主,您看我画得如何?」韩时道,「我今日初学,有些不懂… 但也不敢多请教夫子。」
不敢问程夫子倒是正常,他除了我,很少给人好脸色。
一旁的谢图南瘪瘪嘴,偷偷嘟囔:「狗腿子。」
韩时眉头微微一皱,却还保持着体面的微笑。
我正欲回答,门外却突然传来声音:「公主,娴妃娘娘邀您一叙。」
抬头一看,是个身着黄绿的宫女,一副战战兢兢发模样。
这话若是放在往日,我估计就要一顿呵斥要她滚出去了。
毕竟,我父皇母皇感情不好的由头,就是这个惺惺作态的娴妃娘娘,
「单她一个人?」我问道。
那宫女说:「还有娘娘的小妹… 程姝姑娘。」
这话刚落,一边的谢图南就转过了头。
他倒是对程姝在意得很。
我点点头:「等本宫,摹完这幅画就去一同用午膳。」我倒是想看看,娴妃能和我说个什么东西。
那宫女一听我答应,也愣了愣,半晌才说道:「是,奴婢这就回去告诉娘娘。」
说完面色惊讶,仿佛不敢相信我竟没有将她大骂一顿。
见那小宫女离去,谢图南突然问道:「我记得公主不是很讨厌娴妃娘娘吗?怎么今日愿意去了?」
我想往日程姝就没少和他抱怨我刁蛮任性,刁难她姐姐的事。
可重活一回,可不是让我当缩头乌龟的,我只回头说:「本宫一直讨厌她,以后也不会变,一副惺惺作态的模样惹地本宫恶心。」
也许往日里我还在意娴妃算是他表姐,不曾在他面前表现得如此厌恶,可今日,我偏偏不想如此。
谢图南我都不在乎了,还会在乎他谢家的亲长?
他被我这话噎住,过了一小会才说:「既然如此… 又何必要答应呢?」
我回头直视他,说道:「这种以色事人的小老鼠,自然是怕猫的,本就该找个洞躲起来,却偏偏日日招惹我这只最不好惹的猫。」
「你说,对于这种老鼠,本宫该怎么办呢?」我一挑眉,笑得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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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谢图南皱起了眉头。
不等他发话,我又说:「大魏百姓都知,本宫的父皇母后情深义重,可他们又都不知道,这般情义,偏偏生了岔子。」
「本宫不算得什么名门贵女,也没什么百年世家的宗亲,可本宫自来就是知道礼义廉耻的。」
「可仿佛,程家人就不知道呢,我父皇年纪也不算小了,可程家姑娘照样能对我父皇情根深种呢。」
当年我父皇起义,马上就能问鼎天下,程家人就不顾我父皇已有一个一直陪伴他的糟糠之妻,硬是用百般计谋,送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娴妃娘娘到他面前。
我母皇为我父皇打点军士家属,可说是一等一的贤德,没想到一来锦都,父皇却已另纳佳人。
我父皇心有愧疚,一开始并不把这位娴妃娘娘放在眼里,才有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