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这真是再美好不过的事。
在这十四年里,我也终于明白了喜欢的不同。
譬如四妹妹同豆蔻,豆蔻同殷止,我对他们,并不是一样的喜欢。
只是到底是哪些不同的喜欢,我却还是不大明白。
不过没关系,我和殷止还会在一起很久很久,他一定能教会我的。
我是如此坚定。
但这坚定,只持续到我三十三岁这年。
那个道士来了。
二十二
我知道殷止的身体不好。
但是我不知道,他的身体竟然这样不好。
从前每回他喝药,我问他疼不疼,他都说不疼,一点也不疼。可这回他喝完药后,却微笑着对我说:「小满,我好疼啊。」
殷止说他好疼,可我却毫无办法。
我发现自己能为他做的事,少之又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日一日地衰败下去。
就这么,捱到了冬至。
这天早上,殷止醒得很早。
他将我轻轻唤醒,替我穿衣梳头,净面画眉,做完这一切,他抱着我,亲了又亲。
我总是觉得心慌,拉着他乞求:「阿止,你不去上朝好不好?」
但殷止只是摇头。
「我是皇帝啊,小满。」他如同往常一般,笑着对我说,「皇帝怎么能不上朝呢?」
是啊,我不能这么任性。
最后,殷止还是选择拖着生病的身体去上朝。
我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开,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不着急,不着急,等到晚上,阿止就回来了。
以前他会回来,今天也一样。
可我高估了自己。
我根本等不到他下朝,下午写完乱糟糟的五张大字后,我再也坐不住,站起来就往紫宸殿跑。
「……我要去找阿止!」
或许是我的动作太突然,豆蔻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我就跑出了和庆殿。身后远远传来了一声「娘娘」,然而我现在满心只想快快见到阿止,什么也顾不得了。
和庆殿与紫宸殿离得很近,一路上,也没有人拦我。
可到了紫宸殿,我仍旧没有见到想见的人。
拦住我的,不是别人,正是殷止。
紫宸殿的大门从里面被锁上,可我知道,他就在里面。
「阿止,阿止……」
我贴在门上,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肯开门,心里惶恐极了,「你开门好不好,我害怕……」
话还没说完,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好没用啊阿止,就只会哭,一口气都不给你争。
或许是我哭得太烦人,紫宸殿里头终于有了回应,但传来的,却是圆圆微微哽咽的声音。
「娘亲莫哭、莫哭……爹爹!开门吧,让娘亲看您一眼,就一眼……」
后面的话渐渐隐没,圆圆在哭。
「圆圆……」
我吸了吸鼻子,不晓得怎么办才好,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小声喊着:「阿止……」
门后传来了咳嗽声,而后慢慢止息。
良久,殷止叹了口气,终于开口唤了我一声。
「小满。」
他仅仅只是说了两个字,我心里的难过便铺天盖地,泪水开始决堤:「阿止,我害怕……
「你为什么不开门,我想见你,你出来好不好,我害怕……」
我凝噎到语无伦次,忍不住大哭,情绪几欲崩溃。
「小满!」
殷止加重了语气,等我慢慢安静下来,只是轻声抽泣后,才又继续开口:「小满乖,你听我说。」
他的声音一如往常温柔,这么多年了,他好像一直都没有变过。
「小满知道的,我生病了。」
话音刚落,门后便传来隐忍的咳嗽声,我把门贴得更紧,去听里头的声音,心脏被揪得高高,里头挤满密密麻麻的担忧。
所幸门后的咳嗽声,很快停歇了下来,殷止再度开口:「……别怕,这病能治好的。」
「真的吗?」
我心里燃起了一丝期盼,若是这病能治好,他就再也不会觉得疼了。
「当然是真的。」殷止给了我肯定的回答,他轻声笑起来,「小满,你知道的,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是啊,殷止从来没有骗过我的。
所以接下来,他告诉我他要离开一段时间,我便知道,这也是真的了。
「道长带我去治病……等病好了,我就回来。」
我知道这是好事,可又满心不舍:「……那你多久才能回来?我想你了怎么办?」
殷止温柔又坚定地告诉我:「等小满背完千字文,我就回来了。」
阿止说,我背完千字文,他就回来了。
「好。」
我擦干净眼泪,认真地向他许诺:「我一定认真背书,你也要快些回来。」
殷止同意了。
最后他说:「小满,背一背千字文的开头……我之前,教过你的……」
我捂住胸口,回想起殷止抱着我,一句一句教我读书的场景,他教得认真又耐心,可是我不争气,这么久了,还只背得一个开头。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晨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秋收冬藏……」
我有些慌,怎么也想不起后面一句,可明明之前是背得出来的啊,下意识地,我开始求助殷止:「阿止,后面是什么来着?」
里头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音。
我又想哭了,轻轻拍着门,忍住哭声继续追问:「阿止,后面一句是什么啊,我记不得了,你说说话……我害怕……」
许久许久之后,殿里终于传来破碎的回应。
「润余成岁,律吕调阳……
「是这一句,娘亲,您可千万千万,要记得啊……」
二十三
殷止走后,我搬进了康寿宫。
圆圆一有时间就会来看我,但他总是很忙,有时,我好些天都看不见他。
我不难过,却很心疼。
做皇帝是件很辛苦的事情,我一直都知道,但圆圆今年才刚满十五,我看着,总觉得他还是个孩子呢。
我很想帮他,却无能为力,这实在令人沮丧。
豆蔻让我别多想,她说只要我健康平安,圆圆没有了后顾之忧,便会轻松很多。
我听了也觉得有理,虽说帮不了什么忙,但也不能拖他后腿不是。
于是不论吃饭还是穿衣,我都格外注意。
这天圆圆来看我,见我那么乖,果然很高兴,多待了好久。我背千字文时,他也陪着我。
「唉。」
我叹了口气,懊恼当初的自己。
若是跟着殷止认字的时候专心些,也不至于如今翻开书才晓得,还有好些生字不认得。
圆圆帮我把不熟悉的字都圈了起来,答应以后有空就来教我。
「娘亲要认真些。」圆圆看着我,认真叮嘱,「千字文早些背完,爹爹就早些回来。」
我点点头,自然是要认真背的。
以前我学习,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时候想偷懒了,就会朝殷止撒娇耍赖,他心一软,便会松口让我休息。
可现在,我每天都有花时间背千字文呢!
虽然总是背了又忘,忘了又背,但我仍旧觉得,自己一定很快就能背完。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我就三十五岁了。
圆圆办了一场热闹的生辰宴,给我庆生,这时候的他,也是个爹爹了。
他的第一个小孩,是个男娃娃。
圆圆说:「娘亲,给这孩子取个乳名儿吧,叫着顺口些。」
我现在已经敢抱软软的小孩了,我闻到他身上纯净的奶香,觉得他真是好可爱好可爱,于是我告诉圆圆:「就叫他香奴好不好?」
圆圆点头,看着我笑:「好,娘亲取什么都好。」
晚上宴会结束后,我回到康寿宫,找到我的小册子,提笔工工整整地写下:「圆圆生了一个孩子。」
我把小册子藏在枕头下,而后心满意足地躺下。
这个小册子上面,记录的都是叫我觉得开心的事情,等阿止回来了,我就拿给他看,他也一定会很高兴。
我要让他知道,他不在的日子里,我也有乖乖听话。
啊,我还要告诉他,圆圆很擅长做爹爹。
于是四十岁这年,我又在小册子上添了一句话:「圆圆生了好多孩子。」
这些孩子有些还在襁褓之中,有些已经能跑了,寿康宫每天都有许多小小客人来访,有些是自己跑来,有些则是被他们各自的母亲抱来。
我喜欢他们,他们也喜欢我。
唯一不好的地方,便是我背书的时间少了许多。
可当我看见孩子们的笑脸,便也觉得没甚关系了,那么多可爱的脸,每一个都像极了小时候的圆圆,看着多叫人高兴呐!
他们叽叽喳喳,欢快得像一群雀儿,不住地叫我:「皇奶奶!皇奶奶!」
我便一个一个答应。
女孩儿总是要安静些,我和豆蔻最喜欢给她们梳头,打扮得漂漂亮亮,看着就惹人疼。男孩儿就要皮实多了,寿康宫里头的花瓶,不知碎了几十箩筐。
我看着他们慢慢长大,变成清俊的少年,变成美丽的少女,而后长成一个个小大人。
真好啊。
这样鲜活年轻,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我却已经老了。
镜子里的头发早已不再是浓浓的乌色,眼角也悄悄爬上了许多皱纹,就连手背,也开始变得干枯了。
或许是我五十三岁的某一天,我突然意识到,圆圆已经很久都没有来看我了。
我问豆蔻,豆蔻却只说他忙,等他有空了,就会来看我了。
也是,我点点头,继续背书。
我贴着书看字,越看越想叹气,这书上的字,怎么印得越来越模糊了,下回得叫抱玉再给我拿一本新的来。
可是我也很久没有看见抱玉了。
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么忙,我叹了口气,翻出枕头下的小册子,写下一句:「圆圆好忙,我有点想他。」
写完后我看了看,寥寥几个字,却写得歪七扭八的,不过我也没打算改。
我慢慢把小册子放回去,边放边小声嘟囔着:「叫你不来看我,叫你不来看我,我要给你爹爹告状……」
刚颤颤地坐下,远处突然传来撞钟的声音。
一下、两下、三下……我慢慢地数着,一共撞了二十七下,不多不少,和殷止离开那天晚上的钟声,一模一样。
我看了看豆蔻,眼底一片茫然。
没过多久,康寿宫就有人来了,我看向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圆圆?」
「皇奶奶。」
那人笑了一下,双眼却通红,他说:「您认错人啦,我不是爹爹。」
我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发现真是自己认错了人。
「是香奴啊,瞧皇奶奶这记性!」我拍了拍腿,拉着他在我身旁坐下,很有些高兴,「香奴,你好久没来看皇奶奶啦,你喜欢的茯苓糕,皇奶奶天天都给你留着呐!」
说完我就要唤人去取,但却被香奴拦下。
这孩子脾气好,长得也像他爹爹,此刻他拉着我的手,声音温和:「皇奶奶,香奴不饿。」
说罢,他似乎是极力忍耐着什么,酝酿了好一会儿,才又继续开口:「皇奶奶,爹爹有话要告诉您呢。」
我迷茫地看着他,问道:「……什么话呀?」
香奴仍旧是微笑着,可我总疑心他快要哭了,不过他最终还是没哭,而是对我说:「皇奶奶,爹爹要离开一段时间,叫我来告诉您一声,让您别担心,他很快就回来。」
我沮丧极了,小声抱怨:「一个两个怎么都这样?他爹爹不让我看一眼,他也不肯让我看一眼。」
抱怨完了,我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那他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香奴点点头,看着我道:「爹爹说了,等您背完了千字文,他就回来了。」
「这孩子,跟他爹爹真是一模一样。」我叹了口气,叮嘱香奴:「你帮我告诉他一声,就说我晓得了,一定会认真背书的。」
「……皇奶奶,香奴还有事,下回再来看您!」
香奴站起身,几乎是落荒而逃,我吓了一跳,这孩子,急匆匆的,万一摔着了怎么办。
我摇摇头,拿起书继续看,豆蔻走过来,劝我早些休息。我想了想,也对,这么晚了,是该歇息了。
烛火被吹灭,室内昏暗下来,我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床幔。
突然,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传来。
「少师夫人会如你这般陪我疯玩吗?尚书夫人会像你一样崇拜我吗?」
我坐起来,惊疑地看向四周:「……圆圆?」
「别人的娘亲再厉害,在我眼里,都不如你。」
我撑着床站起来,跑到外厅,急急地四处寻找:「圆圆?你在哪里?别藏起来,娘亲真的找不到你……」
「娘娘!」
豆蔻被我的动静惊醒,匆匆起身点了灯,赶到我身边:「娘娘,您是不是做噩梦了?!」
我摇头,有些着急地看着豆蔻:「豆蔻,我刚刚听见圆圆的声音了!」
「您一定是背书背得太累了。」豆蔻扶着我,在椅子上坐下,「明天奴去请宋御医,给您瞧瞧,开些食补的单子。」
她这样一说,我便疑心自己真是听错了。
刚想抬头说些什么,却猛地愣住,我有些惊疑,豆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憔悴了?
明明前些天看她,还很精神呢。
突然便有些愧疚,我低下头,再抬头时,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模样:「……真是我听错了,豆蔻,你快去睡觉,不睡觉会生病的。」
她要送我回去,我却一再坚持:「你先睡你先睡,我睡不着,坐一会儿。」
屋子里头不冷不热,豆蔻替我披了件衣裳,听话地回去了。
我靠坐在椅子上,看着桌子上的千字文发呆。
想不起背过的书,我满脑子都是圆圆。
他从小就聪明,又孝顺,从来没有嫌弃过自己有个笨娘亲。
「……在我眼里,都不如你。」
当年我爱趴在摇篮边,看着他睡觉,看着看着,自己也总会不小心睡着。
缓缓起身,我在厢笼里找出他小时候裹过的襁褓,而后又回到椅子上坐下,将它紧紧抱住。
这竟是我唯一亲手做过的东西。
他刚出生时,我看他的脸蛋圆圆,嘴巴也圆圆,便对殷止说,他的名字就叫圆圆吧。
殷止依了我。
后来我会写的名字,第三个是圆圆,第四个是殷元,但无论是第三个还是第四个,他们都属于我的小孩——
陪了我三十五年,却在今夜离开的小孩。
屋子里空荡荡,屋子外月圆圆,整个世界只剩下我轻轻地呢喃——
「我的小孩,最最厉害。」
二十四
圆圆生的小孩有点多。
他的小孩们长大后,生的小孩加起来,就更多了。
我从皇奶奶变成了太奶奶。
看着这些小孩慢慢长大,同时自己却在慢慢变老,这实在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
当然,变老的不只是我,还有豆蔻。
可她在我眼中,好像与当年那个温柔美丽的大姐姐,并没有任何不同。
我们俩一起,看着在康寿宫跑来跑去的这些小孩,慢慢变成了大人,又各自成了家。
小孩们叫我太奶奶,小孩的小孩们也叫我太奶奶。
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我开始分不清他们和他们的爹娘。
但更叫人难过的是,我已经习惯康寿宫里热热闹闹,可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小孩们不来我这里玩了,周边变得冷冷清清,没人叫我太奶奶,我总觉得寂寞。
后来我才晓得,香奴看我年纪大了,怕这些小孩冲撞了我,于是叫他们的爹娘拘住了这些皮娃娃。
我可生气了,他们不来,谁陪我玩?
香奴也真是的,都不问问我。
我气得连饭都吃不下了,刚想拄着拐杖去找他算账,豆蔻就回来了。
我嘴一瘪,就要告状。
「豆蔻豆蔻,你知不知道香奴他……咦?」
我睁大眼睛,努力看得仔细些,藏在豆蔻身后的,好像是个……漂亮的女娃娃?
好吧,我一眼就喜欢上了她。
我忘记了找香奴算账,巴巴地看着豆蔻。
「来。」
豆蔻让出身后的女娃娃,声音温和慈爱:「叫太奶奶。」
良久,怯怯的声音传来:「……太奶奶。」
「哎!」
我响亮地答应了一声,笑眯眯地看着面前的小女孩。
她看起来又可爱,又可怜。
真好呀。
七十六岁这年,我得了个小乖乖。
二十五
小乖乖没有名字。
豆蔻说她的身世可怜,刚出生,爹爹就为国战死了,不久后娘亲改嫁,从小她就被亲戚们蹴鞠似的踢来踢去,最后送进了幼慈院。
我听了,心里难过得不行。五六岁的小小人儿,怎么就要吃这么多的苦楚。
翻遍我认识的所有字,我给小乖乖取了个名字——
长欣。
意为长久的欢欣。
平时么,我和豆蔻都习惯叫她欣欣。
欣欣是个乖巧却又很别扭的孩子,她好像实在习惯不了别人对她好。
豆蔻把欣欣送进了宫里的学堂,同别的小孩一起上课,她第一天去学堂,我想着叫她高兴一下,特意去接她放课。
见着我,欣欣果然愣住了。
虽然她什么也没说,可我看得出来,她很快活。
但这快活只持续到晚间点灯后。
或许是之前等得有点久,吹了些冷风,我很不幸地受了寒,开始咳嗽。
其实也不严重,可欣欣却开始闷闷不乐。
第二天,她死活不要我再去接她放课,豆蔻有些不明白,可我却答应了下来。
我晓得,她是不想我为她生病。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欣欣什么都没说,我却能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
这大概,便是从前阿止说过的缘分吧?
要不然怎么我第一次见到她,就喜欢得不得了呢?
有了欣欣后,我再也没有觉着寂寞过,每天都高高兴兴的。
直到豆蔻告诉我,欣欣在学堂被欺负了。
在此之前,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还是这样一个偏心护短的人。
我拄着拐杖,颠颠地跑去找香奴算账。
谁叫欺负欣欣的就是他小孩的小孩。冤有头,债有主,我合该找他这个做皇爷爷的理论。
而香奴,也果然拿我没办法。
「香奴不疼皇奶奶了……呜呜,先是欺负皇奶奶,又欺负我的欣欣……」
「皇奶奶,瞧您说的,香奴哪里敢欺负您?!这罪名,孙儿怎么担得起……」
香奴拿着帕子,要给我擦眼泪,被我一把抢过:「你就是欺负了!你不让小孩们陪我玩。」
说罢擦了擦眼泪,又继续哭:「可怜我的欣欣,小小年纪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进了康寿宫,唉,都怪我这个太奶奶老了,不中用了,护不住她……」
香奴无奈极了,好声好气地哄我:「皇奶奶您别哭,您要什么香奴都给……殷琛呢?赶快让他给吾滚过来!」
听到这里,我的哭声立马小了一点。
香奴见状,声音更大了,催促道:「……愣着做甚,还不快些!」
把欺负欣欣的冒失鬼教训了一顿后,我毫不客气地要了许多补偿,而后扬眉吐气地回了康寿宫,还是香奴亲自送的我。
欣欣应该是在宫门口等了我好久,小手都冷僵了。
我心疼坏了,赶忙拉着她回宫。
「太奶奶。」
欣欣捧着核桃酥,有些别扭地垂眸:「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哪里就得您这般费心……」
「才不是呢!」
我看着欣欣,很认真地告诉她:「欣欣受了委屈,就是天大的事。」
欣欣突然就哭了。
我只管给她擦眼泪,并不劝她别哭,小孩从前肯定受过许多委屈,哭一哭是好事呢。
等欣欣哭完了,圣旨也刚好到。
「我的欣欣,以后就是小郡主啦!」我摸了摸她的头,这几日,她终于被我和豆蔻养得白润了些,「……以后谁还敢欺负你,太奶奶的拐杖可不依!」
「太奶奶……」
欣欣放下圣旨,慢慢靠进我怀里,又要哭了:「您怎么这么好,怎么能这么好……」
「因为欣欣好呀!」
我轻轻地拍拍她的背,笑眯眯地看着她:「太奶奶喜欢欣欣,很喜欢很喜欢!」
「欣欣也喜欢太奶奶。」抱着我的小手更紧了些,怀里的小孩吸了吸鼻子,「很喜欢很喜欢……」
这可真是好巧,又好妙。
我喜欢、也喜欢我的欣欣慢慢长大,出落成了一个美丽温婉的小少女。
许是有了阴影,她每回一看见殷琛就躲。
殷琛没法子,跑来找我:「太奶奶,您帮帮我吧,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也真的喜欢长欣……」
我「哼」了一声,抱着拐杖摇头:「我才不帮欺负欣欣的坏蛋呢!」
豆蔻实在觉得好笑,劝他先回去。
殷琛就犟着,不肯走。
不一会儿,欣欣过来陪我背书,殷琛眼睛一下就亮了,欣欣却吓得转身就逃,他连忙追上去。
我和豆蔻悄悄跟着他们,来到了康寿宫的小花园里,欣欣不肯理殷琛,他竟急得哭了,我心里总算觉得大仇得报。
「欣儿,我真的喜欢你……
「从第一次见到你就是,可我不知道怎么说,还鬼迷心窍地欺负你。」他突然拉起欣欣的手,往自己身上招呼,「你打我吧,打我!要是这样能叫你不讨厌我……」
欣欣似乎被吓住了,豆蔻刚要出去阻止,却被我拦住,而后随我一同慢慢离开。
回到前厅,豆蔻不解地问我为什么。
我告诉她:「欣欣脸红啦!」
过了一会儿,欣欣回来了,我笑眯眯地看着她,欣欣的脸,更红了。
「欣欣想好了吗?」
我拉过她的手,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太奶奶……」欣欣靠在我手臂上,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他挺好的,虽然小时候他总是捉弄我,却也护着我,不许别的人来欺负……这人就是个棒槌。」
我颇为认同,不过:「虽说是个棒槌,倒也是个好棒槌,最最重要的,欣欣也喜欢这个棒槌。」
欣欣羞得不行,嗔怪道:「太奶奶!」
我便什么都不再说,只是促狭地看着她笑。
……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喜欢晒太阳。
暖洋洋的光,照在身上脸上,叫人舒服得昏昏欲睡。
尤其是秋天,就更困乏了。
我靠在躺椅上晒太阳,微阖双目,不住地打哈欠。
周边吹着轻轻的风,豆蔻走过来,给我披上一件薄薄的披风,免得我受凉。
「娘娘。」
她的声音温和,柔软,带着一股子安心感:「奴去接欣欣放课。」
我困到说不出话,只能轻轻点头。
豆蔻起身,慢慢离开。
今天的天气真好啊,树叶在头顶上发出碎碎的响声,一切都是那么晴朗,漂亮。
难不怪嘉宁那么喜欢晒太阳。
暖洋洋的太阳,真的会让人睡得很香。
二十六
「太奶奶……欣欣冷,欣欣饿……」
稚嫩的哭声回荡在耳边,我自梦中惊醒,这个声音……是我的欣欣!
我撑起沉重的身体,急急掀开被子,眼看着就能穿鞋下床,却被床边的人拦住:「太奶奶!」
「别拦着我,别拦着我!」
我着急得不行,可面前这小姑娘却怎么也不依:「您乖乖躺着,要什么,我拿就是了……」
「唉呀!」
我急得拍了拍大腿,「我听见欣欣在哭呢!说她冷,还说饿,我得赶快去幼慈院接她!」
面前梳着妇人髻的小姑娘突然愣住,我看了她两眼,刚想说怎么这么眼熟,就听得她哽咽了一声「太奶奶」,而后抱着我嚎啕大哭。
「不哭不哭哦……」
我下意识地就开始安慰她,奇怪,看见她伤心,我怎么会觉得这么心疼?
等她哭完,我又迷糊了:刚刚我要去做什么来着?
算了,不想了,我看着鼻头红红的小姑娘,越看越喜欢:「姑娘,你看起来真眼熟。」
我想了又想,终于晓得了为什么,指着她的脸,我惊喜极了:「你和我的欣欣,长得可真像!怪不得我看见你就喜欢……」
「太奶奶……」她似乎又想哭了,看着我哽咽,「我就是您的欣欣啊……」
「骗人!」
我瘪瘪嘴:「欣欣上学堂了,豆蔻去接她放课,马上就回来。」
面前这个小姑娘梳着妇人髻,想必已经嫁人了,可我的欣欣今年才刚上学堂,所以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嘛!
「我知道了!」我灵光一闪,恍然大悟,「你也叫欣欣啊!」
「真是巧,和我欣欣一个名儿!」
小姑娘微微愣了几息,而后轻轻点头:「是啊,真巧啊……」
我拉着她问东问西,末了很有些惊奇:「欣欣也喜欢吃核桃酥,你们还长得这么像……以后欣欣长大了,肯定和你一样漂亮!」
小姑娘只是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唉。」
我叹了口气,给她擦眼泪:「你别哭,你一哭,我就心疼呢!」
「我不哭,不哭了。」
小姑娘硬是挤出一个笑,可却更叫人心疼。
「太奶奶,咱们一起来背书……」
这个小姑娘可真好。
她几乎每天都来陪我说话,背千字文,还和我一起晒太阳,我真喜欢她。
可是最近,她好像生病了。
脸色看着实在好苍白,我便叫她快快回家,在我这里待了好久,她夫君定然也是十分想念她。
她不想走,但在我极力要求之下,还是听话离开。
说实话,她不在的日子里,其实我很寂寞,欣欣要上学堂,豆蔻要接欣欣放课,康寿宫里头,只有我和小宫女们。
我想了想,叫人准备了好多好吃的,送给那些在康寿宫长大的小孩。
冥冥之中,似乎我就应该这么做。
至于为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二十七
冬至这天早上,我终于想起了小姑娘是谁。
原来,她真是我的欣欣啊。
我这坏记性,连欣欣都忘了,她该多伤心。
想到这里,我迫切地想要看看她,于是我叫来小宫女,闹着要见欣欣。
等了好久,我终于看见欣欣急匆匆的身影。
我高兴极了,大声地喊着:「欣欣!」
她愣住了,慢慢走到我身边,眼泪落了下来:「太奶奶,您想起来了么?」
「想起来了,太奶奶什么都想起来了。」
我抱住我的小姑娘,愧疚极了:「真是抱歉,叫欣欣难过了那么久。」
欣欣摇头,慢慢靠上我肩膀:「欣欣不难过的。」
「太奶奶好,欣欣就好……」
我笑起来,只觉得这孩子真傻,明明是欣欣好,太奶奶就好才对嘛。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啦。
我拉着欣欣,说了好多好多的话,送走她以后,我中午乖乖地吃了饭,下午晒了许久的太阳,睡了个美美的觉。
晚食后小宫女们陪着我玩,我还叫她们帮我梳了头,换了衣裳。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或许是因为,我发现自己变得十分清醒,像是在我眼前终年缭绕的大雾,终于散开。
八十九岁的冬至,我第一次默写下一整篇千字文。
颤抖着写下最后一个字后,我清楚地感知到,那个走了五十六年的人,要回来了。
深夜,下起了雪。
我站在前厅,目光灼灼地看着康寿宫的大门。
吱呀——
大门被打开。
那人满头的白发,笑意温宁,站在雪地里,朝我伸出了手。
我朝他奔了过去,将那只手牵得紧紧。
两张苍老的脸,两头雪白的发,相顾无言,相视一笑。
真好啊。
我终究是等到了他。
(正文完)
【
殷止从小就知道,自己是父亲唯一的孩子。
理所当然,他成了太子。
但他也晓得,父亲并不喜欢自己。
无它,只因他的生母身份卑贱,不过是紫宸殿里一个负责扫洒的粗使宫女,而他则是一次醉酒后的产物。
父亲觉得他是自己身上的一个污点,但迫于无奈,还是将他抱在身边悉心教导养育,毕竟他是父亲第一个活下来的孩子,当然,也有可能是最后一个。
从明宗那代起,皇家的血脉就开始衰微。
两百年来,那些孩子不是死在了腹宫里,便是年幼早夭,活着成人的寥寥无几。到了皇祖父这一辈,更是单薄,膝下仅一子一女,还都体弱多难,病痛缠身。
父亲还好,做皇帝这些年,靠丹药吊着,细心将养,没生过什么要命的病。
可丹阳姑姑便没那么走运,她生下嘉宁后,便血崩而亡。
也正是如此,嘉宁与他之间颇有同病相怜之感。
宫里照顾殷止的人以为他不懂,说话很少背着他,于是他便知道了,母亲生他当天难产,父亲只想要孩子,果断选择去母留子,于是御医们手起刀落——
母亲的忌日,是冬至。
她在史书上,只是一个冷冰冰的李氏。
她生下了一个太子,可没人记得她,但殷止记得了,所以自他懂事,便再没有过生辰一说。
父亲对他的要求很严格,按照设想,他应当成为一个冷面无情,杀伐果决的继承人。
只可惜,他随了母亲。
说得好听些,是仁厚温和,可在父亲眼中,这就是懦弱。
一个君王,最不该有的,便是懦弱。
四岁那年,他放课路过芭蕉丛,遇见了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猫。
许是刚出生,它还站不起来。
他四处看,没有找到大猫,便动了贪念,决定自己养它。这天是小满,所以他给它取的名字,也叫小满。
小满很乖,天生就亲近他。
不管是摸头,还是揉肚子,它都从来不反抗。
自此殷止每天放课后,第一时间便是去看小满,给它喂东西,陪它说说话。
沉闷的世界,透出一个缝隙。
殷止的资质算不得多好,课业只是中上,母亲早逝,父亲冷漠,他是太子,拥有的东西太多,可是却从未真正抓住过什么。
所以捧着小满的他,心里是真的很欢喜。
但这欢喜只持续了两个月。
父亲站在台阶上,俯视跪着的他,眼里满是厌弃和失望:「……玩物丧志,不堪造就!」
说着,捉起了小满。
殷止扑过去,生平第一次鼓起勇气抱住他的小腿,不断乞求:「圣上,您放过它吧!我以后再也不会来看它了,真的……我不会了……」
多可笑啊,分明是父子,他却不敢哭,更不敢喊一声爹爹。
但这乞求只换来更深的愤怒,高高在上的皇帝,眼里全是冰冷的审视,他指责道:「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愚蠢,懦弱……我怎会有你这样的太子!」
话音刚落,那团雪白绵软的东西,被狠狠砸在了石阶上,一只柔软的生灵,就这么消逝在他的眼前。
父亲冷眼看着,而后转身离开。
殷止看着不断抽搐的那一小团,白色皮毛渐渐被深红浸透。
终究是什么也留不住。
他伸出手,想要把它额心的血擦去,可无论怎么努力,也擦不干净。
「小满……」
他微笑着,眼泪却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如果有来生,你可千万千万,别再来找我啊……」
自此以后,无论遇见多么可怕的事情,殷止再没有哭过。
他学会了克制。
但宋贵妃难产那夜,他还是忍不住失态了。
彼时他七岁,如果宋贵妃这一胎能落地,且是个男孩儿,父亲一定会换一个太子。
殷止并未有危机感,事实上,他甚至有些期盼这个孩子的到来。
可宋贵妃的运气并不好。
殷止苍白着脸,站在父亲身边,看着血水一盆盆被端出来,起初,里面还会传来宋贵妃的惨叫声,后来却完全寂静了下去。
父亲又一次做出了那个决定。
可那个孩子却没有他当年的运气,御医刚打开腹宫,是个男孩,刚要报喜,却又惊骇地发现,是个断了气的小孩。
一尸两命,母子双亡。
父亲失望极了,宫人抱来那孩子,看都不看一眼,就要转身离开。
宫人便抱转回去,可许是不小心,襁褓掉在了地上,一个血肉模糊、面色青紫的婴孩,出现在众人面前。
殷止再也忍不住,扶着柱子呕吐起来。
父亲看着他,嗤笑一声,似是在说:害怕什么?瞧你的运气多好,这下,再也没人来抢你的太子之位了。
但他不知道,让殷止恶心的不是那孩子,而正是他这个冷情薄幸的帝王。
真可悲啊。
即便做了帝王,又有什么意思呢?
时间过得很快,正元三十七年的冬天,殷止被急匆匆送出了宫,原因很简单,父亲知道了皇室血脉单薄的真凶。
一个道士偶然间发现,当年修筑皇宫时,为防蚁蛀,匠人们在宫殿里灌注了大量水银,谁也没有想到,这么名贵的东西,竟会悄无声息地亏空人的身体。
皇室两百年的血泪,竟是这么可笑的原因!
父亲一时间不能接受,病倒在了大殿上,宫殿整改完的那一天,这个从来不拿正眼看他的皇帝,终于闭上了那双冷漠的眼。
说句大不孝的话,殷止只觉得解脱。
后来,殷止从太子变成了皇帝,宫里变得空荡荡的。百官朝议时,不断逼迫他纳妃,好为皇室开枝散叶。
殷止便随意纳了四个妃子,其中一个是表妹嘉宁,两个是他人的细作,剩下那个,是苏中官随意塞进来的女子。
他没有过多关注。
这些文臣表面忠心耿耿,实则各怀鬼胎。
曾祖父在位时,便重文轻武,父亲害怕国基不稳,更是极力打压武将,以至于文权凶猛,连他这个皇帝有时也要暂避锋芒。
但更糟心的,是高祖封的异姓滇南王,尚还蠢蠢欲动,虎视眈眈。
殷止资质平庸,他很明白,自己只能做个守成之君。
不是没想过将皇位拱手相让。
但偏偏某一天,他碰见了她,那个苏中官塞进来的女子。
确切地说,是个小姑娘。
她的眼睛实在太干净,干净到他觉得莫名熟悉。
彼时他正被群臣劝谏,要他尽快生下太子,为了堵住他们的嘴,殷止必须要找一个人来宠爱。
嘉宁出宫了,剩下那三个,一个是丞相的人,一个是滇南王的人,看来看去,好像只有她可以,奇怪的是,他竟也不觉得反感。
那就她吧,殷止想,看起来实在太好哄。
但同她聊过天后,他才晓得,她之所以好哄,完全是因为她的心智还停留在孩童时期。
也正因为如此,她还记得当年他的那点好。
小满,小满。
殷止轻轻地重复着她的名字,她也叫小满啊。他问重就先生,为什么是她?
重就先生便提起了她的爹爹。
多年前,父亲无意的一句赞扬,让一个年轻人丢下怀孕的妻子,心甘情愿地征战边疆。
提携玉龙为君死啊。
只是若他晓得,后来自己的妻女过的是什么生活,怕是也会觉得不值得吧——谁会想到平日里仁厚温和的庶兄,早已恨了他许多年呢?
不过没关系,他已经教训了他替小满出气,只是可惜,小满心心念念的四妹妹,因为心疾,早已在去岁的春天死去。
殷止看着无忧无虑的小满,真好啊,她从不觉得难过。
什么都不懂的人,最轻松。
明明是她先说的喜欢,却是殷止先学会了爱。
李御医说小满是天残,身体看着花团锦绣,实则亏空得厉害,他们很可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殷止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丹阳姑姑,想起宋贵妃,那一盆盆的血水……没有便没有吧,或许不生孩子,对小满来说才是好事。
嘉宁不想要唐明渊的孩子,他和小满要。有了孩子,她就是自己名正言顺的皇后。
爱之深则为之计长远,殷止真的是什么都替她算到了。
除了两件事。
一是小满,二是嘉宁。
殷止是真的没想到,小满便是幼时那只小猫。
黑衣道士语气清淡,他听进耳里却如平地惊雷:「前世她因你而死,故你须还她一个美满的今生。」
父亲那一下摔坏了小满的七窍,所以她一生下来,便注定无法成人。
可她还是来找他了。
懵懵懂懂,不顾一切,她仍旧是选择回到他的身边。
傻小满啊。
殷止抱着她直想哭,不是叫你别回来了么,怎么这么不听话?
但他又是那么庆幸她没有听话。
他微不足道的那一点好,小满却牢牢记了两辈子。
嘉宁分娩那天,殷止捏着玉玺钥匙回到白鹿台,听见宫人们说娘娘血崩了,他腿一软,疯狂地寻找小满,看见她睡得香甜后,他松了一口气,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小满没有怀孕,那么那句娘娘血崩了,说的便是——
嘉宁死了。
死之前,她对殷止说:「止表兄,替我告诉小满一声,我过好日子去了……」
于是他告诉小满,嘉宁过好日子去了。
小满相信了。
她趴在摇篮边,看圆圆睡觉,自己睡着了都不知道。
殷止凝视着她和他,如同凝视着整个世界。
突然便觉得,真值啊。
自己一颗帝王心,换他走后她无病无灾,子孙满堂,自己还能见她最后一面。
值得,值得。
殷止看着她满头白发,朝自己奔了过来。
小满。
小小的圆满。
美满一生的人,其实是他啊。
【
自己的爹爹,和别人的爹爹不一样。
殷元想,尚书和少师打孩子,但是爹爹不打,尚书和少师不抱孩子,但是爹爹抱。
爹爹最常说的话便是:「圆圆,你做得很好。」
自己的娘亲,和别人的娘亲也不一样。
殷元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发觉学堂里头的人都在看他,立马又板起了脸。
但娘亲的脸不听话,总是浮现在他眼前。
「圆圆,你怎么这么厉害!」
「圆圆,你怎么这么好!」
「圆圆……」
别人的娘亲,都不会像他的娘亲一样,崇拜地看着他,满眼的赞叹。
小时候,殷元看得最多的,便是爹爹教娘亲念书,爹爹教一句,娘亲念一句。
娘亲总说记不住。
爹爹总说没关系。
后来殷元慢慢长大,也开始教娘亲念书。
他不像爹爹那么宽松,每回批完了课业,就会亲眼盯着她改完。
起初娘亲总会想着偷懒,被他捉住后罚写大字,写了几次后,她便再也不敢在课业上偷工减料。爹爹晓得后,就总是对他说:「圆圆,娘亲还小呢,你让让她。」
其实不用爹爹说,他也会让着娘亲的。
不然,哪会只是罚她写大字?
爹爹还说:「圆圆,你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孝顺娘亲,多去看看她。」
殷元点点头,但其实,这也不用爹爹说。
他一日日长大。十四岁那年,爹爹说:「圆圆,你天生就适合做皇帝。」
是啊,他不像爹爹,也不像娘亲,他有野心,想开疆拓土,而不是守着祖宗基业。
「圆圆觉得这个皇帝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殷元只是太子时,爹爹便将玉玺交给了他,告诉他:「不要怕,爹爹在。」
他捧着玉玺,听到这话,真的什么都不怕了。
爹爹总是在的。
殷元想:只要爹爹在,什么都难不倒我。
他看见娘亲,又想:只要娘亲在,什么苦我都能吃。
这么多年来,殷元一直是世上最幸福的小孩。
他以为爹爹永远不会离开。
但爹爹只肯陪他一十五年。
爹爹说:「圆圆,你的生母是白嘉宁,你的生父是唐明渊。爹爹告诉你,并非不要你,只是人应该晓得自己的来处,你要记住,你永远是爹爹娘亲最爱的小孩。」
爹爹还说:「有子如此十五载,为父一生无悔。」
临走前,爹爹把他叫到紫宸殿,字字是托付,句句是交代,可他却始终不肯让娘亲看最后一眼。
殷元看着在床上睡去的爹爹,拼命捂住嘴,不敢让自己发出一丝哭声。
殿外,娘亲凄惶的声音传来。
她在问,阿止,秋收冬藏后面一句是什么?
可如今,能回答这问题的人,只有他。
爹爹走了。
娘亲开始很认真地背千字文。
殷元做了皇帝,述职时,他看见了镇守边关的唐明渊。
是他啊。
殷元心下有点失望,这样的人,的确配不上生母的喜欢。
他与他,只是君臣罢了。
后来殷元又做了爹爹。
每年冬至的夜晚,他都在想:爹爹走得实在是好早啊。爹爹,这么多年过去了,圆圆始终没有学会,怎样做一个没有爹爹的小孩。
只是幸好,娘亲还在。
可他与娘亲的缘分也很浅,仅有三十五年。然,凭此三十五载,元一生无悔。
当殷元意识到自己不得不离开,他终于懂得,为何爹爹不肯让娘亲看最后一眼。
是不忍,亦是不敢。
叫来自己的长子香奴,殷元字字托付,句句交代,闭上眼睛的前一刻,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爹爹的脸。
真好啊,他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小孩。
殷元缓缓闭上双眼,轻轻微笑起来:「去告诉你皇奶奶……
「等她背完千字文,圆圆就回来……」
【
是夜。
屋外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黑暗中,长欣突然从噩梦中惊醒。
殷琛直觉怀里一空,也跟着醒来。却发现长欣满头的汗水,脸色苍白,不住地轻喘。
「欣儿,可是做了噩梦?」
话音刚落,突然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一阵钟声——
是皇宫的方向。
长欣捂住嘴,眼中含着泪,安静地等钟声停下来。
二十七撞,大丧之音。
而这般规制,宫中只有……
长欣的眼泪掉了下来,她顾不得什么,下了床就往外跑去,腿却是一软,差点跌在地上。
殷琛的眼眶也变得通红,他急忙跟着把长欣扶起来,长欣却推开他的手,连鞋都顾不得穿,狼狈地朝外面奔去。
她呜咽着,脚步摇摇摆摆,一心往王府大门的方向赶去。
殷琛拦不住她,顺手拿起一件大氅,他毕竟是个男人,即使心里再悲痛,却仍然保留着应有的理智。
这个点车夫不在,而秦王府离皇宫又有一段距离,马车行进太慢,殷琛低声又快速地吩咐下人准备一匹快马,同时追上长欣,把大氅披在了她身上。
「欣儿!」他把她抱起来,「冷静些!」
怀里的人不说话,他低头看去,原来长欣早已泪流满面,哽咽不能成语。
殷琛紧了紧手臂,带着长欣上马,一路朝皇宫狂奔而去。
「西边的宫门……泰安门离太奶奶近……」
从王府到泰安门顺路,比正门更近。
怀里传出带着哭腔的声音,又很快掩盖在风雪里,殷琛抿了抿唇,抽了一马鞭,速度更快了起来。
紧赶慢赶,终于赶到了泰安门。
漫天的大雪,远远地能看见朱红的大门紧闭。
长欣一下马,便朝那边奔过去,只是脚下一个踉跄,倒在雪地里,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爬起来继续往前跑,一直跑到朱色大门前。
她用力拍打着大门,绝望地看着门上的铁环,哭喊着:「开门!开门——
「开门啊——开门……来人呐,开门……
「太奶奶……太奶奶……」
这一切发生的速度太快,等殷琛反应过来,长欣已经跌坐在地上,她长发披散,绝望地看着四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泰安门进宫不合规矩,守将正犹豫间,殷琛连忙大声喊道:「吾乃秦王,与贤安郡主夜叩宫门,实乃情急,你且开门,我夫妻自会向陛下领罚。」
守将稍一思索,挥手示意,开了宫门。
殷琛扶着长欣,沉默赶路。等他们赶到康寿宫时,门里门外,已跪满了人——后宫妃嫔,王子皇孙,甚至住得近的大臣……乌压压的一大片。
无一不是眼眶通红。
进了康寿宫,长欣却慢了下来,脸上的表情木木的,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齐王和楚王对视一眼,心中皆是轻叹一声,想起太皇太后前几日送来的东西,喉间也哽咽起来。
他们长大以后,少陪太皇太后,可她老人家还记得各自爱吃的东西。
贤安自小便跟在太皇太后身边,由她老人家亲自教养,感情亲厚……不知该是何等的心痛。
长欣挣开殷琛的手,慢慢地朝床上的人走去,来得太急,两人都忘记了穿鞋,是以长欣的脚已经冻得通红,可她却像是不知道疼似的,慢慢走到太皇太后的身边。
老人闭着眼,安详得像是睡着了。
新帝擦了擦眼泪,叹息一声,把位置让给了长欣。
长欣蹲下来,双手捧起老人放在床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她觉得,这只苍老的手明明还和从前一样,泛着温温的热意。
所以长欣想,太奶奶肯定是睡着了,把她喊醒就好了。
于是她张了张口。
「太奶奶。」长欣红着眼睛,小声地说道,「欣欣饿了,欣欣想吃核桃酥。」
可是太奶奶不理她,她有些着急,不由得加大了声音:「太奶奶,欣欣冷,欣欣饿……太奶奶,欣欣想吃核桃酥了……」
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长欣觉得满心的难过与无措,她轻轻摇着老人的手,语无伦次。
「欣欣饿了太奶奶……欣欣……核桃酥,我想吃核桃酥……太奶奶……」
自长欣懂事以来,她向来都是温柔乖巧,连哭都只是安安静静地掉眼泪,何曾像现在这般崩溃大哭过?
她拉着太奶奶的手,像个要不到糖的孩子,翻来覆去地只重复着那几句话。
明明今天上午,太奶奶还让她来康寿宫吃了核桃酥呢,不过才七个时辰,不过才七个时辰——
她就再也吃不到太奶奶的核桃酥了。
太奶奶也再不会醒过来,搂着她叫一声欣欣。
「太奶奶……」长欣满目的绝望,脸贴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她的太奶奶年纪大了,忘了好多人,可是仍旧记得她的欣欣爱吃核桃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