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次坐头等舱,空姐端咖啡时不小心洒在我身上,就要了我的微信说要赔我的西装。
我加了她,但没让她赔钱,只是时不时会跟她聊下天。
她在知道我已婚的前提下并没回绝跟我的交流,我们越聊越投机。
刚开始时,我觉得这只是一种精神开小差的方式,自认为能守住底线。
可逐渐地,她温暖的笑容在我脑中扎根,萦绕,盛开,挥散不去。
我甚至在夜里油腻地梦到她举着餐盘对我说,先生,您要咖啡,茶,还是我?
一个月后,我得知她飞到了我的城市,终于没忍住给她发信息,邀她一起吃饭。
烛光晚宴很浪漫,我们心照不宣,虽没有实质性的身体接触,但晚上回家跟她偷偷互道晚安之后,我知道自己已经深深陷入了这场游戏。
1
公司这个月又拿下了一笔大订单,合伙人邀我去酒吧开心一下。
我本以为是那种民谣静吧,没想到又是蹦迪局。
他的几个朋友开好了卡座,每人身边都有年轻漂亮的姑娘。
这几个男人我都认识,有的自己创业成功,有的是富二代,都不缺钱,但我感觉自己和他们三观不合,所以在一起玩总觉得很局促。
其中一个纹着花臂,面前桌上扔着保时捷钥匙,身边两个美女,他看见我,说:「哟,乔老,今天又是单身啊。」
他叫我「乔老」而不是叫「老乔」,是暗讽我「思想保守」。
我每次聚会都是单身一个人,他们则都带着姑娘,久而久之我在他们这个圈子里就被传成了柳下惠。
另一个手腕上戴着江诗丹顿的朋友,上个月刚做完热玛吉,他不怀好意地一笑,说:「你别嘲讽人家了,乔开这是在积蓄体能,我们现在声色犬马透支身体,等六七十岁了可能吃药都竖不起来了。」
大家当个笑话听,都哈哈大笑。
我也跟着他们自嘲着笑了,然后独自坐到了角落。
过了一会儿合伙人宗直来了。
宗直跟我同龄,今年都是 38 岁。我们曾在同一家公司打工,后来合伙创业,成立了一家专门针对老年人的智能健康设备公司,主要解决老年人和儿女分隔两地时起居和关怀的痛点。公司运作得很好,吸引了不少投资,我们也成了所谓的成功人士。
宗直身后跟着一个黑直发的姑娘。
他对我说:「喂,一会儿我老婆要是打你电话,你就像上次一样说在公司加班就行了。」
我点头。
跟这些人在一起,我最大的感触有两点。第一,物以类聚。第二,近墨者黑。我认为我和艾越的暧昧越轨,跟这些人不断在我身边暗示刺激有很大关系。
看着那些衣着暴露的女伴在卡座里或搔首弄姿,或摇臀热舞,我内心有几百只蚂蚁在爬。
我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掏出手机给艾越发了个微信:在干什么?
两分钟后,她回:刚自己看了个电影,好好哭。
宗直凑过来,我赶紧锁上屏幕。他咧嘴一笑:「是在跟那个空姐聊天吧?」
他说的很大声,花臂男听到,八卦地问:「什么空姐?」
宗直高举着酒杯,说:「人家乔开这次是真瞧开了,开始勾搭空姐啦!」
众人高呼着开了几瓶酒,像是一场恶臭的狂欢。
我转身就离开了卡座,往酒吧外面走。
宗直追了上来,拦下我,说:「喂,不至于吧。」
我怒声问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嘛,这种事情不能外传!」
「你这就有点虚伪了啊,这种事情怎么了?这里谁不是家花野花两边采,没人会看低你!」
「和看低没关系。是这事儿不道德我不想宣扬。」
宗直揽着我的肩膀,说:「乔开,我们靠奋斗,靠本事赚钱养家,这就是最大的道德,外面那些,拿钱玩玩而已。」
「我不想把这跟钱扯上关系。」
「什么意思?你以为人家图你什么?不就是图你的钱吗?」
我沉默。
「难道……你动真感情了?」他瞪大眼睛,「我靠,你真是比我们还厉害!」
我说:「我有底线。」
他说:「你也别太绷着,适当趟趟底线有好处,跟那些小女孩儿交往你会发现自己的心态也变年轻了,对我们创业者来说,跟当下年轻人的想法同步很重要。」
我说:「你真是让我对冠冕堂皇这个词理解透彻了。」
他哭笑不得,往卡座走去。「你也让我对一个词理解透彻了,又当又立。」
2
回到家里,妻子正在熬中药。
「回来了?」
「回来了。」
躺在沙发上,掏出手机,我看到艾越给我发了两张照片,问我哪张好看。
我选了一张。很快她就把那张设成了头像。
我们聊起天来,她说最近要飞国际航班,很期待。我说国外太乱要照顾好自己。
不多一会儿,妻子过来了,我赶紧把手机切换到了其他应用。
妻子季若在大学时代是名副其实的校花,当时的追求者很多,她却选了我这个理工男。
她说看我当年真诚、上进,觉得我会是个好丈夫。
我也觉得她懂事、知性、漂亮,热恋中的我们毕业后结了婚。
后来,在我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妻子明显没跟上我的步伐。她最初开奶茶店,赔。后来开西餐厅,赔。后来运营新媒体,没赚多少钱,却把身体熬垮了。
我一直劝她来我公司上班,但她人很倔强,总想证明自己的能力。
后来妻子怀孕,检查出孩子有缺陷不能要,引产后她就再也没有怀上。
祸不单行,30 岁的时候她又生了场病,做了个小手术。为了养好身体她各种药物吃了一大堆,导致身材臃肿,面容也失去了往日的风采。
人在恋爱时候的优点,往往在婚后会变成缺点。稳重会变成乏味,懂事明理会变成毫无个性,老实会变成没出息,漂亮会变成没有安全感。
于是很多人会将这种极富戏剧性的反差上升成丧失理智的争吵,然后愈演愈烈。
但我们的婚姻不是这种套路,而是逐渐淡漠乏味到连架都吵不起来。越没有交流,就更淡漠,一旦进入到这种状态,就成了恶性循环的死结。
结婚十几年后,她经历的种种挫败,和我在事业上的忙忙碌碌,在 38 岁的我们之间形成了一条巨大的鸿沟。
电视放着很无聊的综艺节目,妻子坐在我身边。
她说:「我们很久没谈心了。」
我说:「是啊,都在各忙各的。」
她说:「这样不好,会影响感情的,要不我们停下手头的工作出去旅旅游,散散心吧。」
我说:「我早就劝你放掉工作调理好身心了。」
她说:「对啊,这正好是个机会。」
我说:「但是我这边工作不能放,刚拿下来一笔大单子,不盯紧不行啊。」
她失望地低下头,说:「哦。」
我尝试跟她交流些其他的事情,但是聊着聊着就变得无趣。完全不像我和艾越之间,总是有聊不完的话题。
后来我们各自沉默了。
她叹了口气,说:「下星期是我们结婚十五周年纪念日。」
我突然觉得很惭愧。当年在婚礼上我曾发下誓言,以后每逢五周年,我都要带她出一次国。
过往的种种画面浮现在我脑海中。青春年少时,我们也是无话不谈你侬我侬。
我挪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这样,我明天去公司安排一下工作,争取凑几天空出来。」
妻子点点头,将脑袋靠在我肩膀上。
她嘴里有一股难闻的中药味,我屏住了鼻息。
3
我们去泰国玩了五天,本想借此修补夫妻之间的隔阂,但缺少了激情作为佐味,这次自由行从想象中浪漫的旅程变成了夕阳红散步团。
我们住在海边一座有大会客厅和漂亮庭院的民宿中,正值淡季,就我们一对住户,安静闲适。
房东是一对华人老夫妻,已经八十多岁了,耳朵眼神都不太好使。他们雇了个年轻人收款和打扫卫生,自己没事就坐在庭院里晒太阳,两人不说话,常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时间在他们身上已经不流逝了,生命完全是静止的。看着他们,我仿佛看到了我的未来。
他们雇的那个华人青年名叫伍全,蓬头垢面,几乎每时每刻都在面前铺满草稿纸,演算着不知道什么东西。
他嘴里经常自言自语:「世界要变了,要变了。」
有时夜深人静的时候,伍全会开心地哈哈大笑,有时却又大哭,总之很怪异。
这五天中,我和妻子白天去沙滩游泳,打沙滩排球,去寺庙朝拜,晚上吃 BBQ,在夜风中散步,看上去惬意,但实际上我感受不到休假的乐趣,满脑子想的都是艾越,欲罢不能。
是的,我太渣了,我恨不得有个按键,按下去艾越就能从我的记忆中彻底删除。但我知道这种按键不存在,她已经烙印在我生命中了。
离开的前一晚,民宿附近的酒吧中。我和妻子坐在吧台上,音乐响起,看着年轻人们在舞池中央随着节奏扭摆,我们无所适从,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的意义。
在妻子去卫生间的空档,酒保上前用英语跟我搭话:「你不该带妻子来这里旅游。」
他今年二十多岁,皮肤黝黑,看上去很机灵。
「泰国是单身者的天堂,猎艳之都,带妻子来这里不就浪费了?」他说,「不过我有一个办法,能让你这次旅行不至于彻底垮掉。」
「什么办法?」我问。
「我假装搞个抽奖,让你妻子中一个全身的 SPA 保养,全程两个小时的时间。」他看向卫生间的位置,「然后我带你去找漂亮女孩,我们这里多得是,随你挑。」
我没想过竟然还能有这种操作。
我问他:「这种方式可靠吗?」
「当然了,搞定妻子,让丈夫有机会猎艳,这是我们这的基本服务之一,绝对万无一失。」他冲我眨了个眼。
这时妻子从卫生间出来了。酒保轻声说:「想好了随时来找我,价格很公道。」
我虽然沉浸于暧昧,但对于这种赤裸裸的交易,内心是很排斥的,所以很快就带着妻子离开了酒吧。
在回去的路上,天空中出现了一颗非常美丽的彗星,拖着尾巴从天空划过。
身边的几个泰国人双手合十,我不知道在他们的文化中彗星代表着什么,但他们这样做无非是祈福或者辟祸。
我也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祈祷。
如果有可能,请让我逃离这样的生活……
4
第二天中午,去机场之前,我们跟房东告别,他们送给我们一个佛牌。
房东说,这辈子可能不会相见了,希望这个佛牌能护佑我们。
年轻的时候,我们以为人生很长,天长地久,终会再见,但到了他们这个年龄,每次告别,都可能是后会无期。因此他们才在告别的时候特别用力,仿佛在消耗自己羸弱干瘦的生命。
我感到一阵悲凉,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偏偏这时那个蓬头垢面的伍全又不合时宜地举着草稿纸大声嚷嚷着:「快了!快了!马上快了!」
曼谷机场。
正托运行李的时候,妻子感叹说:「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我按耐不住内心的情绪,说:「你觉得这五天的时间快乐吗?」
妻子说:「我说的快乐时光,指的是我们刚恋爱的那几年。」
我没再说话,办完手续后,我牵着她离开了托运处。
手牵手,但感受不到温度,感受不到悸动,只有一成不变的习惯。
我们真的要这样渡过一辈子吗?
一辈子这个词,是很久很久啊,久到让我害怕,久到足够坠入时间的深渊里。
身边经过一对对热恋的年轻人,我羡慕他们拥有着爱情最美好的样子。
在一家航空公司的投屏广告前,我突然停下了脚步,广告中空姐的制服跟艾越的很像。
这时人群中发出一阵轻微的骚动声,可我没往心里去。
「季若。」我叫着妻子的名字。
她也停下来,抬眼看着我,无神而疲惫,脸上虽然化着妆,但是遮盖不住暗黄的肌肤。
「我想跟你说一件事情。」我努力让自己的眼神不去躲避,「我们——」
机场的广播突然传出一阵刺耳的响声,人群里的骚动声变得喧闹不堪,把我说出口的「离婚吧」三个字淹没。
广播先用泰文播报,一部分听懂的人发出了惊叹声。
我手机的系统推送不断响起。我掏出手机,无数应用几乎在同一时间推送同一个新闻,短短的标题里含着让人震惊的巨大信息量。
恰在此时,机场广播转成英语。这次,我听懂了。
「由于在世界范围内发生了大规模异常现象,本国启动应急措施,要求一切航班停飞,请大家耐心等候安排。」
妻子紧张起来,她问:「是恐怖袭击吗?」
我读着推送文章,不安地说:「好像是大家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变化。」
「变化?」
突然,我感到头痛欲裂,巨大的耳鸣声响起,仿如几百万只蜜蜂在我头颅中横冲直撞。但几秒钟过后,所有的症状消失,一股充沛的精力灌满了我的身体。
我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视线就被面前妻子的容颜所吸引。
那是 19 岁我初遇她时的倾城绝貌。
5
变化从中欧开始,自西向东,所有人的身体都受到了影响。
根据骨龄计算,大家全都变成了 19 岁。
从嗷嗷待哺的婴儿,到行将就木的老人。
不论是外貌,身体机能,还是健康状态,都瞬间成了 19 岁的模样。
这个奇异现象从欧洲蔓延到美国西海岸,再越过太平洋到日本,中亚,覆盖全球所有地区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
各个国家都启动了战备预案,全面应对这次人类史上最大的变革。
机场里。
最初,大部分乘客都按捺不住心底的兴奋,大家雀跃欢呼,没人不欣喜拥有一个年轻的身体。
我和妻子久久对视,直到热泪盈眶。
她的容颜让我想起了我们年轻时一起的欢愉和喜悦,那是我们丢了很久的东西。
她哽咽着说:「你很长时间没有这么看过我了。」
我抱住她,仿佛抱住了我的整个青春。
这时,一声巨大的啼哭响起。
距离我们不远处,一个变成 19 岁成人模样的婴儿身体卡在了婴儿推车中,他嚎啕大哭,下身把纸尿裤撑烂,大小便弄得四处皆是。
他的父母焦炙万分,想把他从推车中抱出来,但是却被他挥出的拳头打得无法靠近。
巨婴使出浑身的力气挣扎,推车侧翻在地,他的身躯却依旧卡在推车里。
一个乘客上前帮忙,一不小心被他击中了鼻梁,血流不止。
这一幕荒诞而诡异。
渐渐地,所有人都发现事件在朝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机场的管理者没再有任何后续的安排,广播只是一再让人们耐心等待。
但他们忘了一件事,19 岁的人最不会的就是耐心,年轻人总是急于要求一个答案。
机场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我从直觉中嗅到了一丝危险的信号。
「这里不能久待。」我对妻子说。
「那我们去哪里?」她年轻的声音悦耳动听。
「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和几百个没有组织者的青少年在一起。」
我牵起她往机场外走。碰到她的手时,我内心竟然有了一股久违的冲动。
「不要怕,我保护你。」我对她说。
后来我才知道,一个人回到 19 岁并不仅只是年龄数字的变化,它意味着旺盛荷尔蒙带来的激情。
意味着好胜心,好奇心,探险欲,求知欲。
意味着当下的放肆和狂欢。
意味着侵略性,反叛,和不安分。
意味着对重塑生活和改变世界的渴望。
6
出机场后,我们找了很久才找到一辆出租车。我递给司机之前民宿的名片,让他去这个地址。司机掏出计算器,按下了一个夸张的数字。我没有回绝,一口答应。
路两旁是不断增多的狂欢游行人群,他们高举着火炬、酒瓶和写满标语的五彩旗子。警察在维持秩序,但是这群失控的 19 岁少年却不把警察放在眼里,一个人站到了公交车上,竖着中指,对着同样是少年模样的警察们大声重复一句话。
出租车司机用简单的英语告诉我,那个男孩喊的是:神都不会阻拦我们重回青春,你们凭什么。
司机说,自己今年 24 岁,不知道年轻这 5 岁的意义,但是老家的父母都已经六十多岁了,还有一个 4 岁的儿子,他不知道家里乱成什么样了。准备送完我们就开车回乡下老家去。
车上妻子紧紧抓住我的衣角,我搂着她,目光再次落在她美丽的容颜上。那一瞬间,我的心态仿佛也回到了 19 岁,回到了那个特别容易花言巧语和海誓山盟的年纪。
「我脸上有东西吗?」她说。
「不,就只是单纯觉得,你真漂亮。」
她微微一笑,说:「我都忘记你上次夸我是什么时候了。」她望向车窗外,话锋一转,「接下来,我们的世界会有什么变化呢?」
我说:「青春是个很美好的东西,所以应该也会向好的方向发展吧。」
路上,我们给远在国内的双方父母视频,我们欣喜若狂地看到了他们变年轻的样子。
他们思路比之前更加清晰,口齿伶俐,身体矫健。
他们说,你俩现在不用担心我们,我们可以照顾好自己,你们抓紧想办法怎么平安回国,回国之后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团聚。
视频中,我 90 岁的奶奶也成了 19 岁的模样,她一个人缩在角落,哭的不能自已。
「奶奶怎么了?」我问。
爸爸说:「她一直在说,如果你爷爷活到现在该有多好。」
7
两个小时之后,我们回到了民宿。
房东夫妇已经变成了年轻时的模样,甚至显得比我更加稚气。
男房东向我滔滔不绝地描述着他「竟然变年轻了」这一事实,几近疯狂。女房东也笑得合不拢嘴,不断在镜子中欣赏自己的腰肢。
他们说,这是第二次生命,一定要去放恣,去享受。
「我们暂时回不了国,可能需要在这里住段时间。」我好不容易插上了话。
男房东拍着我的肩膀,说:「没问题,你们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我说:「等事态稳定下来我就走。」
他说:「好,到时候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我们原本折腾不动了,就想在这里安定下来,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们要走!」
我好奇地问:「你们准备去哪里?」
他抱着自己的爱人,咧开嘴大笑:「我们这么年轻当然是去环游世界啊!」
她的爱人随手打开身边的留声机,黑胶唱片里复古但不失欢快的音乐传出,两个人轻快地跳起舞来。
他们伸出手,邀请我和妻子一起,我本想拒绝,但好像年轻的躯体特别容易被音乐和氛围的感染,不自觉地也加入了进来。
酣畅淋漓的出了一身汗之后,我们累瘫在地上,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没心没肺的样子像极了真正的年轻人。
前台,那个蓬头垢面的伍全看上去并没什么改变,他瞟了我们一眼,然后继续埋头演算。
我突然对他非常好奇,轻声问房东关于他的事情。
房东说,伍全是他们早逝朋友的儿子,从小是个天才儿童,但后来上大学的时候精神有了点问题被退学了,他们觉得伍全可怜,便让他在这里打工居住。
晚餐时,男主人亲自下厨,他说自己年轻的时候钟情于料理,是个有名的厨师,后来老了,连锅碗瓢盆都拿不动了,现在他终于可以重新拾起热爱的事了。
丰盛的晚宴上齐后,我迫不及待品尝了他的手艺,确如他所说,实属一流。
席间,房东夫妇给我们讲了他们的故事。从相识,到相爱,到被迫分手,然后各自组建家庭,后来又各自离婚,破镜重圆,每一段经历都被当时的时代大背景裹挟其中,听起来跌宕起伏,宛如一部爱情史诗。
他们说刚开始在这里开民宿时,很爱跟客人聊天,感觉每次听到别人的经历,就好像自己的生命拓展了一个维度。但后来,越老越不爱说话,对新鲜事物不再感兴趣,却时常沉浸在对往日事物的怀念中。
「其实对于老年人来说,死亡并不是一瞬间,而是个缓慢的过程。」他给我倒满香槟。
我是着实没想到这个在太阳下一呆就是一天的老人竟然是这么个话痨。
「谈谈你们的爱情故事吧。」他对我说。
我惭愧地说,我们的故事很简单,从相恋到结婚,再到各自忙碌事业,没什么特别值得说的事情。
「但你们现在不同啦!」他跟我碰了个杯,「你们可以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了。」
这时电视里播放了一则新闻:「本国多处监狱发生暴动,大批罪犯越狱,由于 19 岁事件的影响,很多罪犯借由面容辨识困难混入人群,请大家注意安全,不要和陌生人待在一起……」
「看来事态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稳定。」他将香槟一饮而尽,「但是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
夜幕降临,妻子在浴室洗澡。
我趁机给艾越发了信息,但她没有回。我走到阳台给她发起语音通话,响了很久也没人接听。
回到床上,我开始担心起来。不过一想,艾越之前说自己正在苏州老家,照理说,应该是安全的。
妻子从浴室出来,裹着浴袍,头发湿淋淋的。看到她,艾越从我脑中一下消失了。
她站在我面前,浴袍下的身躯曲线苗条。
我的身体竟不自觉有了反应。
她的脸颊也晕开微醺般的淡红。
我上前,解开了她的衣结,浴袍滑落在地,没有一丝赘肉的曼妙身材暴露在我眼前。
我一把将她拉到床上,然后抱住了她,从额头开始,一点点往下亲吻。
「我爱你。」我说。
两个烫热的年轻肉体缠绵在一起。
这一刻,我不关心任何人,不关心世界和未来,我只关心怀中的你。
夜风吹拂起窗帘,我突然觉得有股异样,我看向窗台,只见有一双眼睛正在窗外盯着我们。
「谁!」
我大喊一声。
那双眼睛迅速躲进黑暗中。
妻子吓了一跳,赶紧用被子裹住身体。
我跑向窗台向外望去,只见一个陌生的背影隐没在了夜色中。
8
我们在民宿中住了三天,足不出户,只通过电视和手机了解世界各国的现状。
梵蒂冈。教皇向教众宣布这是神仁慈的恩赐,他收回了衰老和我们体内的不治之症,授予了健康的 19 岁肉体。
在美国,对于用什么样的政策处理 19 岁事件,民众分成两派吵得不可开交,一派认为必须尽快建立新的个人档案,收集新的面部信息,所以要求立法强制每个公民重新登记。他们举例说,新墨西哥州一名神秘劫匪这几天连续作案,其实际年龄已经 94 岁,但因为和之前的形象相差太大,警察几次巡查都漏掉了他。
另一派则认为太快建立新的身份档案会引发一些负面现象。他们举例,加州一个中年黑人虐杀了一名单身公寓的老年黑人,然后以他的身份生活,领取救济金,竟然无人发觉,如果不是尸体发臭,他极有可能以新的身份就这么一直生活下去。因此这一派担心在事态还未平稳的时候着急建立档案,不但会出现大量失误,还会有大批人为了洗白身份而去残杀别人。
两派在电视辩论中唇枪舌剑,支持者在游行中大打出手。社会割裂程度进一步加深。
欧洲基本上处于半崩溃状态,大批人上街游行,口号是「新的 19 岁,新的政治」。他们认为领导人都已经变成了 19 岁的身体,很难判断心智是否能和当选时一样成熟,所以要求废除选举结果,重新普选。「年轻人」们占领了立法、行政机构,但很多警察无法控制自己年轻的脾气,造成了一些伤亡。
一名专家在电视上接受采访。他认为人类还没有适应年轻的政治家,那些当权者很有可能被 19 岁旺盛的荷尔蒙冲动所影响,做出超出理智的行为,事实上,确实已有部分国家之间出现了剑拔弩张的形式。
「你能想象吗?核弹被一群十九岁的孩子控制着。」最后他耸人听闻地说。
我倒吸一口凉气,关上了客厅的电视。
「笑话!真是笑话!」突然一个声音响起。
只见蓬头垢面的伍全将手中的草稿纸一扔,怒气冲冲。
「他们的关注点全都错了!」他说,「现在没有任何数据表明,这种逆生长还会不会继续!」
他从前台出来,跺着脚,表情夸张。「如果再来一波这种变化,所有的人回到了 7 岁,回到了 3 岁,甚至回到了 3 个月,那就是人类文明的终结了!」
他瞪着眼睛冲到我面前,双手抓着我的肩膀,厉声道:「明白了吗!他们的关注重点应该是——假如逆生长持续进行,人类文明该怎么保存!」
听他说完这段话,我如坠冰窟。
人类的命运会向那个可怕的方向发展吗?
这时,妻子睡眼惺忪从房间走出来,看到伍全抓着我的肩膀,误会我们之间发生了冲突。
「乔开!」妻子喊我的名字,「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
我将伍全的手从我肩膀上拿开。「没事,我们在谈国际形势。」
这时,民宿门口传来了摩托车的声音。半分钟后,5 个男人走了进来。
他们想住宿,但伍全看到他们的证件后连忙摆手。他们不依不饶,伍全用泰语跟他们交流了几句话后,气得面红耳赤。
对方也激动起来,争吵声引来了房东夫妇。
男主人走上前尝试跟他们心平气和地说话。
女主人走到我身边,告诉我,他们这几个人是寄宿小学的学生,逃课出来的。
我在电视中看过这样的新闻,有些寄宿制的小学出现了集体罢课逃离的情况。当小学生突然有了 19 岁的力量,体能,冲动,性欲,但是他们却完全没有成熟的经验来控制,肯定会惹出一些事端来。
突然,我别扭地发现,其中一个学生盯着我妻子,两眼发直,口水几乎流了出来。
我立即靠近妻子,将她护在身后。
那个学生看到我这样,不舍得将眼神移开,吞咽下了口水。
但很快,他可能想明白自己已经有足够的力量和我抗衡了,于是内心生起了一团怒火,眼神犀利地瞥向我,看上去有种控制不住的狂躁。
一番交流之后,房东没有答应他们住宿的要求,学生们扫兴而归,嘴里骂骂咧咧,临出门时一个学生狠狠踢了一下门框。
那个盯着我妻子看的学生对其他人说了几句话,他们同时向我妻子这边看过来,然后纷纷戏谑地笑了起来。
这个场景让我倍觉恐怖,脊背发凉,连忙推着妻子进了房间。
9
「中国用了仅仅五天便建立和登记了覆盖 70% 人口的身份识别系统,并适度开放了部分社会服务渠道,预计禁闭政策将在五天后解除,并全面恢复生产和生活秩序。同时将打开国门,迎接滞留在国外的同胞。」
妻子把这条新闻拿给我看的时候,兴奋不已。
它的最后一句话是重点,意味着我们可以回国了。
我高兴得跳了起来,抱着妻子亲了一口。
不一会儿,艾越给我发来了信息。
她说事件发生时太慌张手机丢了,正巧国内实行了严格的居家禁闭政策,所以没来及买新手机和补卡。
我说,你没事就好。
她问我这几天过的怎么样。
我撒谎说在家呆着一切有条不紊。
她说,航空公司正准备面临一波回国潮,所以会很忙,如果回复慢的话勿念。
我说,照顾好自己。
她说,你也是。
看着她给我发的信息,我内心有些迷惘。
毫不不夸张地说,艾越虽然漂亮,但是跟妻子现在的形象相比差别很大。
我记起了宗直说过的一句话,男人始终都是肤浅的视觉动物。
难道我目前对妻子感情的升温和对艾越感情的降温真的只因肤浅的「看脸」?
难道爱情只是多巴胺?
晚上,我对妻子说:「走,去酒吧坐坐。」
在民宿里呆了五天,19 岁的躯体已经无法适应如此无聊枯燥的生活了。
酒吧里来寻欢的人比之前更多,妻子从进来的那刻起,就成了全场男性目光的焦点。
我们坐在角落,酒保向这边看了许久,然后走过来,说:「你们就是之前来的那对中国夫妻吧!」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感叹:「我勉强能认出先生,但是女士可真是大变样啊。」他盯着妻子的眼睛,「如果你不是跟着丈夫而是自己来的,我敢保证这里基本上就没有其他女孩儿什么事了。」
妻子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
酒保走到我身边,俯身在我耳畔说:「恭喜你,这是最美的艳遇了。」
旖旎的音乐响起,人们逐渐向中央的舞池集中,随着节奏轻轻扭动。
我和妻子碰杯。
喝了两三杯酒之后,妻子有些微醺了。
「乔开,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和你出来旅游么?」她说。
「不是为了结婚十五周年纪念吗?」我握住了她的手。
「不,是我想在离婚前最后浪漫一次。」她说。
这一句话让我彻底懵了。「离婚?为什么?」
妻子表情严肃,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我得了癌症。」
我顿时如五雷轰顶。
「医生说我只有两年的寿命了。」她眼睛看着桌面上的酒渍,「我不能白白耽误你两年,只希望你尽早开启新的生活。」
巨大的悲伤感让我的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
我都做了些什么啊,忙着数钞票,忙着搞暧昧,连妻子得了癌症都没发觉,连她的情绪变化都没感受到。
我狠狠打了自己两巴掌。
「别这样!」妻子抓住我的手臂,「我现在没事了,肿瘤在我 19 岁的身体里消失了。」
我把妻子的手攥紧,放在脸上,感受着她的温度,然后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很久没有哭过了,尤其是哭得这么彻底。
大概只有年轻的身体才会有这么充沛的情感吧。
哭过之后,我花了好久才恢复情绪。
妻子将额头贴在我的额头上,说:「我们回去吧。」
我挽着她起身。
这时,我看到舞池中有几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看向我们。
我定睛细看,心中突然一惊。
那几个人我认得,正是那天来民宿的几个学生。
他们虽然心智幼稚,但是实际体格都比我高大,我顿感凉意透骨。
我拉着妻子赶紧走。
「怎么了?」她不解。
「别问,快走。」
我们一路飞奔,但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
摩托车发动机的轰鸣声传来,由远及近。
我回头,看到那几个学生骑着两辆摩托车向我们驶来。
距离民宿还有 700 多米,按这个速度我们肯定会被他们追上。
他们故意轰了几下油门,让轰鸣声听上去更像野兽的吼叫。
不行,这帮学生没轻没重,任由他们胡来,我和妻子会很危险。
我心一横,捡起脚下的一块石头,转过身去,面向他们。
摩托车逐渐靠近,我看到其中一辆上面坐了三个人,另一辆坐了两个。
他们的表情都兴奋而狰狞,不住狂笑着,就像正经历一场他们热爱的游戏。
我握紧手中的石头,预判着投掷的轨道。
三十米。
二十米。
十米。
机会!我将手中的石头掷出,精准击中了一名摩托骑手的面门,车上的三个人连同摩托轰然倒地。
另一辆看见这个情形顿时慌了,一个急刹停住,然后从车上下来,跑过去看同伴有没有事。
第一辆摩托车上的三个人都在地上痛得打滚,嚎啕大哭。
我顾不上去想他们的伤势,拉着妻子不顾一切朝民宿跑去。
回到房间,我锁上门,紧紧拉上了窗帘。
10
一夜未眠。
第二天,我让让房东帮忙报警,告诉警察昨天的危险事件,希望他们能及时找到那些小学生将他们送回学校,并保护我们免遭报复。
警察在电话中十分敷衍的问询和登记之后,给出的方案是让我们自己注意安全。
房东告诉我,现在这里的局势很乱,越狱的死刑犯和游行的民众已让警察无暇他顾。
也就是说,这里已经变成了无法之地。
我感叹,重回青春不应该是一个非常美好的事情吗,怎么会演变成这样?
他告诉我,以他的人生经验来看,每一个变化都关联着许许多多的人,不能用单纯的好或坏来评断。
「以那几个小学生为例。」他边磨咖啡边说,「他们突然增加了十岁就等于身体机能变老了十岁,那么就相当于寿命减少了十岁。」
我一想,确实是这样。
「哪怕是个幼稚的孩童,人依然是万物之灵,他们能在潜移默化中感受到自己利益的侵害,这是烙在我们基因中的天性。」他将咖啡冲泡,「因此,他们一定会将这种察觉到的不满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发泄出来。
「对于那些信奉佛教的普通泰国民众来说,他们突然减少了 19 岁,其实无非意味着在人间多受罪 19 年而已。
「底层的民众不会因为年龄的减少而提高生活品质,最大的受益者还是那群已经站在巅峰的资本家,他们可以利用年轻人旺盛的消费欲再狠赚一笔,然后继续绑架他们的生活,压榨他们的价值,用来填补自己年轻身躯的享乐欲壑。
「在之前,普通人会将上升通道寄希望于上司的老去,而现在,他们的上司带着满是经验和资源的年轻躯体回归,更加牢牢攥紧了本即将属于下属的岗位,并且更加坚守和固化。试问,正常人会满意这样的安排吗?
「将这种类比再提升一下,如果是国家权力层面呢?前元老回归,原首相回归,新旧政治势力之间一定会开启斗争,每个人都会鼓动自己这一方的势力去攻伐另一方。这种层面的不稳定必将带来经济的不稳定,从而发展成民生的艰难和社会的动荡。
「人类重返青春,就要承受内含在青春中的种种负面价值,就像我们年轻时所犯的许多错误那样。」
他说完后,将冲泡好的咖啡递给我。
咖啡热气氤氲,闻起来很香,但我知道它是苦的。
中午的时候,我生意上的合伙人宗直给我打来电话,言辞急切。
之前我们通电话的时候,他还沉浸在重回年轻的喜悦之中,虽然也透露出对于公司老年智能健康设备业务的担忧,但仍乐观认为我们可以顺利转向孩童监护领域——社会上出现了大量「成人宝宝」,他们需要人解决痛点。
可今天他的这种乐观荡然无存。
「乔开,出事了,投资人不准备再继续投我们了!」他语气听得出心急如焚。
「为什么?上次他们线上董事会不是预测我们转型会很顺利吗?」
「他们直接投了另一家公司!那家公司的 CEO 原本得了白血病,现在病消失了,投资人认为他们的竞争力和专业性更强,更有前景。」
我叹了口气:「如果是这样也没办法,这是他们的自由。」
他吼起来:「你疯了吧!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们之前所做的所有努力,铺设的所有渠道,买来的所有专利都他妈没用了!我们破产了!银行贷款他妈都还不上了!」
「但我们变年轻了,我们还有的是机会再创业。」
「有个屁用!光年轻没钱有个屁用!」他歇斯底里起来,「你以为那些变年轻的老狐狸们加入了本来属于我们这代人的商业游戏之后我们还能怎么玩?我们只会被他们吃的骨头都不剩!」
「你先冷静一下。」
「冷你妈!」
他那头传来了狠摔手机的声响,随后听筒里只剩下了忙线声。
11
晚餐过后,我和妻子坐在庭院里,不约而同看向一个方向。
那里有一颗明亮的彗星。
专家说,19 岁事件极有可能是因为它掠过地球所致。
「回国之后,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妻子突然问我。
我想了想,说:「应该是去找宗直,想法设法把事业挽回。毕竟我们的家庭还是要以物质作为支撑。」我反问,「你呢?」
她说:「我想……和你生个孩子。」
我居心不良地一笑,说:「好的,我会全程主动配合的!」
「你真的很讨厌。」她脸颊微红,「不过,你说怀孕之后生下的宝宝会不会也是 19 岁的大个子啊?」
我说:「不会的,我刚看了一则新闻说,根据对这几天怀孕女人的胚胎观测,胎儿不会受到影响。」
她如释重负:「那就好。」
猛地,我们身后又传来了伍全疯癫的声音:「你们想的太天真了!」
他来到院子里,手里依旧拿着一大堆草稿纸。
「你们想过六、七十年之后会发生什么吗?」他大声说道,「全球会有七十多亿老人在相近的年份死去!那是个超级恐怖的极端老龄化社会,从今天起诞生的孩子们的数量连基本的劳动力都不够,他们根本无力供养我们,无力为我们这些老人埋单!到时候社会必定会崩盘,那是文明的末日图景!」
他挥舞着胳膊,几张草稿纸从手里飞出去。「所以千万不要生孩子!不要把他们带去一个恐怖的未来!」
妻子满眼低落,我看她这样于心不忍,反驳道:「那只是你想象中的数据而已,我相信未来的人们一定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异想天开!白日做梦!」他显得气急败坏,「那些科学家们就是因为不相信我的数据才造成了今天的恶果,可这本来是能避免的!他们太自以为是了!记住,不要把希望寄托于未来,危险不真正来临之前,他们什么都不会做!这就是人性!」
他骂骂咧咧地退回了客厅。
我和妻子对视一眼,无奈地笑了笑。
我们在庭院里又待了一会儿,谈了些大学时的趣事。晚风起,穿得单薄的我们觉得有些冷了,便回去了房间。
妻子去浴室泡澡,我躺在床上,拿起手机,点进艾越的朋友圈,她已经好久没有更新了。
我看着她头像的照片,顿时觉得非常对不起妻子。我点开右上角的三个点,然后将手指放在「删除」这两个红字上。
就把她当成是一场美好的梦吧。梦醒了,是时候该回到现实了。
但我的手指迟迟没有按下,就好像有另一个人格在我身体里操纵着,和我的善念拉锯作战。
最终,善念的我还是败下阵来。艾越留在了我微信中。
太贱了!
我顿时对自己十分鄙夷,内心不断骂自己,但是另一个声音同时在耳边轻唤,没关系的,你妻子不会发现的,你的朋友们不都这样吗……
我拿起床头的一杯水朝自己头上浇了下去。
刹那间这两个声音同时消失。
我走到阳台,打开窗户,双手撑在窗框上,将脸探出去。
夜风吹来,我做了个深呼吸,心绪平静了许多。
可就在这时,我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我抬起双手,摊开手掌,看到手心里有些泥土。
我低头观察窗框,上面有明显的泥土污渍。
我俯下身看向地板,也发现了些许泥土。我顺着它们,一直跟到衣柜前。
拉开衣柜,里面妻子的衣服被翻得乱七八糟。
有人进来过!
我心惊,赶紧将窗户锁上,拉紧窗帘。
会不会是那天的偷窥者?他趁我们不在,进来意淫了一番?
我仔细回忆那人的身形特征。身材偏矮,瘦小,远看去几乎没有头发。
突然,这个形象和电视上曾公布的死刑犯越狱时的画面在我脑海中重合在了一起。
那个人和其中一个死刑犯的身形非常近似……
我越想越后怕,又检查了一遍门窗的锁。
妻子洗完了澡,正在吹头发。
我调整好心情,并不准备把这件事告诉她。还有几天就回国了,多注意点安全就好,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但很快,我闻到了一股隐隐的酸臭味,像是一个人几天没有洗澡后散发出的那种。
这种味道从关闭窗户之后渐浓。也就是说,是自屋内传来的。
我警觉起来,扫视了一下房间。
奇怪,不可能有藏人的地方啊。
突然,我意识到,有一个地方我忽略了。
床下……
我汗毛直立,顿感恐惧。
我想验证,但知道不能直接去看,因为一旦和床底下的人对视之后,对方肯定会露出穷凶极恶的一面。
拿出手机,关上静音,打开录像模式。我把手机紧贴着床边,往下垂去,摄像头在床垫下探出一角,然后迅速收上来。
翻开相册,点出录像。
只见画面先是凌乱晃动,然后抵在床边,摄像头被遮盖瞬间变黑,噪点不断变化,接着呈现出了床底的画面。
一个瘦小的光头男人正躺在我的床下!
我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因紧张而出声,然后颤巍巍从床上下来,双腿不住颤抖。
这时妻子吹完头发从浴室出来。
看到我惊慌的样子,她感到很奇怪,但还没等她开口问,我就抢先说道:「别问为什么,赶紧出门,保持镇定。”
虽然我知道床底下的人肯定听不懂汉语,但是上句话还是尽量模仿出轻松自在的语气。
妻子看到我不断对她使眼色,知道我这样做一定有道理,所以心领神会地用同样的语气说:「好的,我这就去。」
我佯装出笑声。
我知道,必须要让妻子先走,如果此刻我们同时离开,床下的人一定会起疑心,假如他去追赶我们,后果不堪设想。
妻子顺利走出了房间。
我假装打了个哈欠,在屋里慢慢踱步,嘴里轻松的自言自语,余光不断瞥向床下。
还好,对方没有任何举动。
我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拉开房门,缓缓走了出去。
关上门后,我拔腿飞奔向前台。
12
此时妻子已经叫来了房东夫妇和伍全。
「发生什么事情了?」他们问。
我压低声音说:「快走,屋里有死刑犯。」
他们惊讶异常。
突然,外面出来了摩托车的声音。
「又是那群小崽子吗?」房东对我示意让我们先待在这里,「先别出去,我去看看。」
房东快步走到门外,和外面那群人交涉起来。
伍全出去看了一眼,回来告诉我,那群人拿着棒球棍,气势汹汹。
我不安地向我的房间看了一眼,心想那个人如果听到外面有争吵的声音,应该就不会轻易出来了吧。
屋外的语言冲突越来越厉害,突然,我听到了一声闷响,房东捂着额头,鲜血淋漓,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屋,他后面紧跟着一个学生,举起棒球棍朝房东后脑勺又是一棍。
房东太太尖叫着向丈夫跑去。
伍全一把抓住我和妻子的手,迅速往距离我们最近的储物间跑去。
关上储物间房门的一霎那,我回头看到了房东太太被那群凶狠的学生推倒在地,然后他们高高举起棒球棍,重重砸了下去,鲜血飚出,溅在他们脸上。
隔着门,我听到他们其中一个人高呼了一声,然后其他人大笑起来。
伍全说,他喊的是,我们是小孩子,法律也拿我们没办法。
他们踹开了一个又一个房门。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扫视储物间,只在上方有个狭小的通风窗,人根本出不去,我感到了深深的绝望。
从来没有想过,事情会如此一发不可收拾。
突然,我听到门外我的房间传来了一声惨叫声,我认得出,这是其中一个学生的声音。
其他学生的叫骂声不断,我听到他们纷纷冲进我的房间,然后哀嚎声接连响起。
期间还掺杂着一个沙哑的声音。
「果然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屋里。」伍全说。
「那个人在说什么?」
他额头渗出冷汗。「那人说,能再杀人的感觉真好。」
我搂着着瑟瑟发抖的妻子,毛骨悚然。
但我很快冷静下来,思索着可能的一线生机在哪里。
隔着门,我听到外面的声音从哀嚎变成呻吟,然后归于寂静。我一咬牙,打开了一条门缝,然后看到一个染血的学生拖着沉重的步伐正向门外走去。
他身后跟着一个矮小削瘦但是身形矫捷的男人。男人手中拎着一把刀,刀刃上还在滴血。
这人就是逃狱的死刑犯无疑。
突然,那个男人猛地向我这边转过头,我倏然和他四目相对。
几乎是条件反射,我一下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