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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随手掐断一朵野花,插到他毛茸茸的耳朵旁,淡紫色的小花与黑色的大耳朵,竟意外地相得益彰。

不孤很顺从地任我摆弄,眼神一直跟着我转,只是耳朵忍不住颤了一下。

我低头看自己的掌纹:「不孤,在你眼里,我是什么人呢?」

「啊?」不孤好像有些措手不及,他想挠头,但又顾忌耳朵旁的小花,便放下了手,「你就是你,是曦曦啊……跟小龙一样,是我的朋友。」

「朋友。」我细细咀嚼这两个字,忽而轻轻地笑起来,「是啊,我把你当朋友,也把小龙当朋友,可是,你为什么还要骗我呢?」

不孤愣住了。

我抬眼看他:「难道妖怪都这么擅骗吗?」

不孤的脸色立刻变了,那是一种从未有过——不,应该说是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复杂,欲言又止。

他垂下眼皮,大概是想遮住自己慌乱的神情,但这样的他看起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冷酷。

我并没有表现得疾言厉色或是痛心疾首,只是轻声问:「怎么,还是不肯对我说实话?你说我跟小龙一样是你的朋友,难道,你也会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小龙被蒙在鼓里,任由他死去吗?」

「不,不是这样的。」不孤着急起来,想要解释,「我真的把你当作朋友,我……你相信我啊曦曦。」

我终于感到了失望。

不孤一向是个表里如一的人,我丝毫不怀疑他的天真,但也恰恰是这点,让我更加难受。

他这样真诚、善良,却一直不肯对我说实话。

在一开始他就对我说过「凡人都很短命,你的一辈子其实很短」这样的话,他告诉我,我是个凡人。

但是,后来在听到我的名字时,他和小龙的反应是如出一辙的奇怪,那样子好像我根本就不该有名字。

凡人,短命,名字。

恐怕他和小龙早就知道我本不是凡人,甚至还可能知道我本来是个什么东西,至于短命……这话大概是真的。

只有知道我活不久,才会觉得能用这种经不起推敲的谎言骗住我。

「曦曦……」不孤急得像是要哭出来,他握住我的手,如往常那般撒娇似的摇晃,「我真的不是故意骗人的那种妖怪,你相信我,我真的很喜欢你,把你当作朋友的。对了,尾巴,我从不让别人碰我的尾巴,但是你怎么碰都可以,真的!」

说着,仿佛为了证明什么,他显出尾巴,半跪着把尾巴绕至身前,将它放到我的手里。

我握着毛茸茸的大尾巴,轻轻地捏了一下。

不孤长长的眼睫突然微微发颤,底下绿石翡翠般的眼眸化作一汪春泉,却忍着没有移开尾巴。眼睛仍是直直地望着我,带着讨好似的笑意,似乎觉得我已接受了他的道歉。

我忽然想起小龙说他们狐狸的尾巴最敏感,一摸就发情,虽然这话有夸张诋毁的嫌疑,发情应该不至于,但确实是敏感的。

所以,我松开了手说:「不孤,你当真是个小孩子。」

还以为凭着撒娇就能获得世上一切谅解。

这话里拒绝的意味太浓,即使是孩子心性的不孤也听得懂,他将将亮起的眼睛立刻呆住了。

按道理来讲,以他这般容貌,生来便是该高踞山巅的,此刻却露出这样黯然神伤的神情,矛盾中又叫人莫名心折,真是我见犹怜。

「我并不怕死期将至,我怕的是不知为何而死。」我终究还是心软,对他解释,「我有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但认识你和小龙,我想应该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候。可是,我最真诚的朋友们在明知真相的情况下,却能一言不发,看着我糊里糊涂地死去。」

不孤被吓住了,他喃喃道:「我们,只是怕你难受……」

我如果还能自在地呼吸的话,此时一定要长长地叹一口气,但我无法,只能摇头:「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也许不会死呢?什么都不告诉我的话,不是断了我所有的可能吗?而且,即便是死,也该让我清醒着死去。不要替我做这种决定。」

他伸手拽住我的衣袖,我低头看去,他已是泪光盈盈了。

不孤抬起手背狠狠地擦了一下眼角,努力做出一副坚强的样子:「我不会让你死的,我能把你孵出来,也一定能让你活下去。」

孵出来?

听了这话,我不禁眉心一跳,觉得事情可能比我想得还古怪。

难道这只傻狐狸爱吃鸡不是没道理的?他与鸡到底有什么亲缘关系?

日薄西山,我迎风而立,闭目嗅风,依稀捕捉到来自远方的讯息,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一种突如其来的福至心灵。

冥冥之中,万物皆有造化。

我睁开眼睛,对不孤说:「回去再说吧。」

我们并肩而去,我的衣摆拂过石边断梗的野花,走出两步,我不知为何,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那里立着一朵完整如初的淡紫小花,随风轻轻摇摆。

我抬眼看向不孤发顶,他察觉到了:「曦曦?」

「没事。」

我将视线从他耳旁那抹淡紫移开,收敛心神,默默地思考着。

08

回到屋内,只见小龙盘在床中央,头搭在自己身上,蛇信微吐。

他一见不孤在我身后垂头丧气的样子,便知道事情已经瞒不住了,他将头向上立起一点:「先坐到嘛,我们慢慢嗦(说)。」

不孤殷勤地为我端了凳子放到床前,然后把窝拖到我身边,自己坐在里面,我下意识地揉了一下他的耳朵。

这时,日暮黄昏,屋内静谧,而床帘无风自动,不过眨眼的工夫,小龙便化作了白衣人盘坐在床上。

他的红瞳恰好映着残阳,显出几分如霜的血色,冷淡而妖异。

小龙缓声道:「我先前就跟你讲过,镜墟设有禁制,若要出去就要打破禁制。我和不孤来镜墟的第二十九年,为了找到打破禁制的方法,四处寻找镜墟的阵眼。后来无意间进入了一处山谷,发现了一个废弃的村落,我们就是在一户人家的水缸里发现了没有意识的你。」

我皱起眉头:「第二十九年……可是我前不久才醒过来,我受伤了吗?」

小龙摇摇头,重复了一遍:「那时,你还没有意识。」

「那我……」我刚要出声询问,就意识到不对劲,小龙着重点明的是「没有意识」,再加上之前不孤说的「孵出来」,我便明白,恐怕那时我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定了定心神,再次问道:「那时,我是什么?」

小龙看向我身旁,我也看过去,不孤正拽着我垂下去的腰带练习打结,看起来修长又伶俐的手指却始终搞不定简单的系法,打个结像是在结绳记事,一团乱麻。

不孤专心地低头玩儿着,没发现我们都在看他。

小龙移开视线,继续说:「是他把你带回来的,那个时候……你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我一时间愣住了,不知该做何反应。

石头?

我忽然想起那块青灰的印记,像无解的死咒般蔓延,以及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可不正是石头吗?

不孤忽然出声反对:「乱说,曦曦才不是普通的石头,明明是很漂亮、很特别的石头。」

他放弃解不开的腰带,把手放到我的腿上,掌心温热,好似无声地安慰,然后直直地望着我,眼神坚定:「曦曦,你别听小龙乱说,你那个时候是一块很漂亮的石头,圆圆的,在水底下躺着,像……嗯……」

他思考了一下,试图找到一个确切的描述,苦思冥想许久才说:「像一枚青玉环!虽然有一点缺口,但是很好看,好像会发光一样,然后我就把你捞起来啦。」

说着,他用脸蹭了蹭我的手心,我顺意地摸了一下。

「他把你带回来,藏在窝里,等我发现的时候……」小龙顿了顿,原本没什么人类气息的表情稍显扭曲,他抚额许久,低着头闷声道,「你已经变成了人。」

我还在试图捋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孤就兴奋地躺进了窝里的某处:「对的!我把你放在这里,天天和你一起睡,结果,有一天,我醒过来发现你成了个光溜溜的女孩子!就这样,就这样,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小龙快看,我学得像不像?」

他一边说一边向我演示,睡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肚子上,然后还闭上了眼睛——活像寿终正寝。

「……」我看着他现场表演我是如何出现在他的窝里,一时间,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这么会演,不去唱戏真可惜了。

变成女孩子就算了,为什么要说得那么详细啊?

连光溜溜这种细节都讲那么清楚,真是不给我留一点隐私吗?

还好我不是真的凡间女子,不然,此刻应该已经羞愧到自杀了吧?

满心无奈说不出来,我只能看向小龙,但他已经侧过身去,别着脸冲我摆手:「莫看我,我当时啥子都没看到。」

你这表现,我真的很难相信当时你什么都没看到啊……

我咽下心中苦水,转头叫沉浸在自我表演中的不孤起来:「好好,我知道了,你继续说,然后呢?」

不孤又坐起来,抓了抓头发,脸上还有些意犹未尽:「没然后啦,我们把你放到床上,小龙变了几身衣裳给你穿,然后没过几日,你就醒啦。」

我点点头:「然后你们就跟我说,我是皇后。」

「咳。」小龙每次感到尴尬都会这样假咳,他听出我的言外之意,解释道,「真不是故意骗你的……只是,我从来没见过石头成精,而且,你身上连元丹都没得,支撑不了你的元神,就算是机缘巧合成了人,迟早……过不了好久还是要重新变回原形的。」

我听到这里,不自觉地摸了摸腹部。

不断扩大的青灰,原来是因为我正在逐渐变成石头。

小龙解释道:「无论是啥子妖精鬼怪,若要化形成人,首先就要修炼出自己的元丹,每个妖怪的元丹都是独一无二的,哪怕是把我们的元丹给你了也没有用。所以……我们确实没得办法救你。」

我沉默了一会儿。

若结局注定是要变回石头,那我为何会化形成人呢?

不孤突然握住我的手:「曦曦,你是我孵出来的,既然能变成人,也一定有办法让你不变回石头。大不了,大不了我再把你孵出来嘛。」

小龙也赶紧帮腔:「是噻,而且,说是要变回原形,哪个又晓得是好久嘛,说不定要好几百年呢?不管咋个,我们肯定能找到办法。」

我垂眼看向不孤,他的表情真挚无比,手也很暖和,怪不得夜里喊热,火气真的很旺啊。

我深知这些都是劝慰之语,若是真如他们所说,时间还长,还有办法,那最开始,他们也不会用那么容易被戳穿的谎言来骗我了。

但我还是对不孤微微笑了一下:「多谢,托你的福,哪怕以后会变回原形,至少我来这世上走了一遭。」

「曦曦……」不孤瘪着嘴,眼里水汪汪的,像是要哭了。

我伸手将他耳畔的小花摘下,放到他眼前转了转:「好啦,我现在不是还没事吗?可不可以先做晚饭,要饿死啦。」

不孤擦了擦眼睛,眼角泛红,还有些不开心的样子,但听我说饿了,还是立刻起身:「我去做饭,今晚吃兔子吧?」

我回应:「好。」

不孤走出几步,又折回来从我手里拿走了小花,重新别在了自己的发丝上,洋洋得意地笑着说:「给了我就是我的。」

我不禁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长发如云,扎得有点偏,但很清爽利落,衣摆从门槛上一掠而过,身姿挺拔,隐没在黯淡的天光里。

像一只远飞的鹤。

唯独那朵淡紫的小花,潜藏于发间,不经意地显出半分艳色。

这种时候,才能感觉到不孤既是一只天真到傻气的狐狸,也是轻易便可动人心魄的精魅。

等不孤彻底走远了,刚才一直没开口的小龙忽然出声:「你为啥子要故意喊他走?」

我回过头来,没立刻回答,只是捞起腰带,将不孤方才打的结一点点地解开。

解到第三个结的时候,小龙终于反应过来,他慢吞吞地下了床,来到我身前,俯身用耳语般的声音问道:「你已经开始了?」

我继续解着结,同时承认:「我连呼吸和心跳都没有了。」

「你……」小龙斟酌着用词,「你觉得大概还要多久?」

我以青灰印记的扩散速度作估量,从芝麻大小到拇指大小,一共是两个月左右,那么……若是要扩散至全身,我停下手里的动作,抬眼与他对视:「不出三年吧。」

小龙闻言,垂下了眼,半晌没说话。

只有不到三年了。

难道我要一直在这镜墟中待到死去吗?

我敲了敲脑袋,暂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记忆混杂而缥缈,耳畔莫名响起河水潺潺流淌的声音。

那么轻缓,那么安静,像是回到生命之初,在最温暖的角落……

「喂,小曦?」见我突然发起了呆,小龙轻轻地推了我一下。

我像被闪电打了一下,猛地惊醒,甩了一下头才说:「你们后来有没有再去那个村子?」

「那倒没有,但是这事挺奇怪的……」小龙坐在床沿边,虽然看起来坐得还算端正,但百无聊赖的神情,总让我觉得他好像下一刻就要软趴趴地躺下去了。

「哪里奇怪?」

「在他们青丘,镜墟一直就是个蛮荒之地,从不曾听说有哪个族类居住于此,哪怕是犯错的族人,也很少有真的被流放的,一般关押个几十上百年也就是了。」

我听了这话,心底不知怎么的,有点不舒服。

对犯错的人不曾来真的,可没错的不孤却被流放。

这究竟是个什么道理?

但眼下不是追究此事的时候,我按捺下心中的不忿之情,顺着小龙的思路说:「所以,这里有一个村子就很奇怪,而我又恰好出现在那里……」

可,世上真有这么恰好的事吗?

思及此处,我提出建议:「我们再去一次那个村子吧。」

小龙还没来得及回答,不孤的声音就从门口传来,响亮地呼唤:「曦曦,小龙!」

下一刻,门边探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不孤的耳朵轻快地晃了晃:「吃饭了哦曦曦。」

我起身招手:「好,马上就来。」

小龙已经变回原形,慢吞吞地攀上我的手腕,鳞片细腻而冰冷。

不孤先往厨房那边去了,我落在后面,轻声嘱咐小龙:「别告诉他,我只剩三年了。」

小龙没出声,只是吐出蛇信,在我的手背上轻轻一触。

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不想不孤知道这事,分明,他也是知道我活不长的了。

09

「我要把窝带上!」

「不得行!我们四(是)去做正四(事),又不四(是)去踏青,你带个窝去咋子?」

「那个地方只去过一次,又那么远,万一我们回不来了呢?」

「呸呸!啥子回不来,不准讲这种不吉利的话,反正就四(是)不得行。」

不孤和小龙争得面红耳赤,一蛇一狐别过头谁也不理谁,都气呼呼的。

前日商量好要再去那个村子打探情况后,不孤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今日清晨一起来就把自己的窝打包好,说什么也要带上。

可是小龙对他这种恋窝的幼稚行径深恶痛绝,因此,说什么也不同意。

为此,两人已经吵了半个上午了。

我望外头看了一眼,日头已然高照,再不出门都又该吃午饭了。

只好上前打圆场,替不孤向小龙说情:「算啦算啦,小孩子恋窝也很正常,就让他带上吧。」

小龙冷眼相看:「都多大了,还小孩子?」

不孤闻言气哼一声:「要你管!我就是两千岁了也要和我的窝窝共存亡。」

我双手下压,示意他们都住嘴:「朋友们,我们真的该出门了,看在我时间所剩无多,马上就要死了的份上,能不能暂且放下这些鸡毛蒜皮?」

到底还是「死者为大」,听了我这话,两人好歹没再继续僵持下去,拖拖拉拉地出门了。

不孤嘴里念了两句不知什么咒,窝就变小了一圈,他用绳子将窝倒扣着背在身上,走在最前头,活像千年王八成了精,开始用两条腿走路。

小龙绕在我的颈子上,头搭在肩头,时不时地指着路。

这镜墟本就是渺无人烟的流放之地,地势崎岖起伏,密林遍布,枯枝败叶铺了厚厚的一层,踩在脚下如同沼泽烂泥,十分难行。

也不知小龙他们是怎么认得路的。

不一会儿,我就走得满头大汗了,但由于没了呼吸,倒不至于气喘吁吁。

走着走着,遇到一个陡峭斜坡,几乎笔直。

小龙安慰道:「翻过这个坎,马上就到了。」

我已经累得浑身发软了,但还是鼓起一股劲,伸手拽住一根碗口粗的藤蔓,向上攀爬,不孤早早地爬了上去,正弯着腰伸长了手来拉我。

「曦曦,来,我拉你!」

我蹬着石壁,使劲儿向他伸手,两个人的指尖都竭力向对方靠近,但始终还差一点。

不孤一时心急,干脆半跪下来,我才终于拉住了他。

「我抓住你了哦曦曦。」不孤冲我笑,有点小小的得意。

接着,他微微用力,看似纤长的小臂忽地突出一点肌肉的线条,还来不及反应,我几乎是整个人被凭空拎了上去,我意识到不对,试图阻止:「等……」

但为时已晚。

「啊!」这是不孤发现我不受控制地扑向地面发出的惊呼。

「砰!」这是肉体碰撞的声音——在最后一刻,不孤险而又险地抱住了我。

但在巨大的冲击力之下,他也没能稳住,我们一起倒在了地上。

「啧。」不用怀疑,这是早早就躲开的小龙发出的鄙视之声。

我趴在不孤的身上,只觉得头晕目眩,以及,鼻子一阵阵的酸痛。

不孤两只手都抱着我,但脸色非常纠结:「曦曦……你还好吧?」

我捂着鼻子半撑起身,说话也瓮声瓮气的:「还、还好,你怎么样?」

「我腰好痛……」不孤一边揉着腰,一边坐起来。

他还要再抱怨,却突然盯着我大喊起来:「曦曦你流血了!」

「嗯?」我下意识地低头,发现有温热的液体正从指缝间漏出,淌在了我的衣裳上,连不孤的胸前也染红了一大片。

小龙从一旁居高临下地探头靠近:「难道把鼻子撞断了?」

「什么?」不孤彻底着急起来,满眼惶急,围着我不知如何是好,「痛不痛,曦曦,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小龙还算清醒:「你松手,我看看严不严重。」

我试探着松开手,微微仰起头,但血流得太汹涌,甚至倒灌进了嘴里。

小龙以一种扭曲的姿态撑在空中,既能全方位地观察我的伤势,又能不触碰到我的伤处,最后得出结论:「唔,应该没断,骨头还好。过一会儿,不流血多半就好了。」

「嗯。」我点点头,同时偏头吐出一口血。

不孤对他的鲁莽非常抱歉,自告奋勇地要为我疗伤,他的掌心发出微光,像捧着满满一碗水似的,小心翼翼地放到我面前,那一抹微光轻轻地融入了我的伤口。

但是——毫无作用。

「咦?」不孤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怎么会没用?这可是我最拿手的招数。」

小龙翻了个白眼,十分不屑:「喊你读书你要喂猪,现在晓得平时勤奋练功的好处了吧,让开,看我的。」

然后,小龙的蛇信伸出,朝我鼻子上吐出一口雾气。

我只感到一阵微凉,然而,也没什么作用。

小龙僵住了,又尝试了一次,还是没用。

不孤看看我,又看看本来胸有成竹的小龙,似乎有话要说:「你好像也……」

我已经察觉到小龙的尴尬,怕不孤再说些话雪上加霜,立刻拿衣袖擦了擦血迹,打断不孤:「没事没事,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流血了,我们继续走吧。」

小龙闻言僵硬地转了过去,朝一旁探了探头:「不用走了,就在这儿。」

我们爬上来的地方非常平整,灌木较多,除了些矮小的果树并无高大的植物,但往旁边行过二三十步,就能发现那里的植被异常的茂盛,遮天蔽日,除了层层叠叠的树冠什么也看不到。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们已经到了山谷的边缘。不,与其说是山谷,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天坑。

「你确定吗?这里头有个村子?」我扶着一棵树往下打望,又深又厚的植物遮挡了视线,完全看不出有村落的痕迹。

「这一次,相信我。」小龙忽地变粗,落到地上,像一个向导般在前头游行,他的蛇身看起来无比柔韧又强悍,一寸一寸地碾过地面,压断草木树枝。

他行过之处形成了一条两人宽的小道,不孤拉着我跟上去:「这条路看起来很像哦。」

小龙头也不回,吐着蛇信辨别方向:「……像个屁,明明就四(是)。」

「小龙,你刚才说什么读书喂猪,我们有喂过猪吗?」

「小龙,你读过书吗?」

「小龙……」

小龙的行进越来越迅速,我赶紧踮脚捂住不孤还在不停提问的嘴巴,这傻子一点都不会看人脸色吗?——虽然我也不能从小龙那扁扁的蛇脸上看出什么来。

不孤转头看着我,狭长微挑的眼眸疑惑地眨了眨:「呜呜?」

我放下手,牵着他的衣袖,加快步伐跟上小龙:「别说了,给自己留条活路吧。」

「哦。」不孤虽然还是不解,但乖乖地点了头,然后反手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不算宽厚,但十指修长,很有力气,握得很紧,让人觉得十分贴心,连握手都这样真诚。

我下意识地看他,他完全没察觉哪里不对,甚至还冲我露出白牙笑起来。

随着我们不断地深入,我渐渐发现四周出现了很多依傍着参天大树而修建的石屋,小龙也放慢了前行的速度,与我们并肩而行。

大部分房屋已看不出样子来了,全被树藤、枯叶所包裹掩埋,看上去,好像每棵树的树根旁都拱着一座坟墓。

不过,当我清理掉一些缠绕的藤蔓后,可以看到这些石屋搭建的样式都大同小异,基本是环绕在树根周围,屋顶走势向外倾斜,檐角飞翘的同时有一点点下弯,外形古朴,线条流畅。

石屋之间原本应该是有小道的,但经年累月之下,尽皆荒废了。

这地方看起来确实曾是个村落。

不过人口应该不多,我粗略数了数,大概二三十户而已。

我边走边说:「难道镜墟里真的曾有族类在此安居……看这房屋,是人类吗?」

小龙摆了摆头,鳞片摩擦着地面,嘶嘶作响:「不可能,妖界与凡间本来就有壁障,凡人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定居?」

我觉得奇怪,转头看他:「可是你曾经说过,你来自凡间,人妖两界不能相通,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嘿嘿。」小龙干笑了两声,「这个嘛……」

不孤忽然插嘴:「他是偷偷溜进来的啦!本来六界之间都有壁障,防止大家干扰各自的生活,比如,人气和妖气不一样,人就不能进妖界。可是,近几百年,壁障越来越弱了,如果修行高一点,是可以骗过壁障感应的。」

「什么高一点?」小龙抬起高傲的头颅,蔑视着不孤,「比起有些狐狸,明明四(是)高很多好不好?」

不孤对他挤眉弄眼做了个鬼脸,向斜前方张望了一下,突然指着一个地方说:「曦曦!就是那里!」

他牵着我跑到一户人家门前,指着一个水缸对我说:「就是这个水缸,我记得好清楚,当时我们来的时候,这里还有水呢,然后我看到你在发光,就把你捡起来了。」

这个水缸很大,有半人高,我不禁向里望去:「好深啊。」

「嗯嗯!」不孤欢快地点了点头,连尾巴都扬了出来,扫到了身后的小龙。

小龙嫌弃地挪开,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啥子事情那么开心。

我伸手摸了一下,年月实在太久了,水缸内外都布满了裂缝,摸起来十分粗糙,若不是一些植物的缠绕,估计早就是碎片了。

「可是……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这个村子里曾经住的又是谁?」

我自言自语着收回手,抬头望去,只看到残破的屋檐和更高处荫蔽的枝叶。

这个村子可以说是在天坑的最深处,植被也是最茂密的,如果一直生活在这里的话……怕是不见天日吧。

小龙在一旁强调他的观点:「反正在这里的,肯定不四(是)人。」

不孤在我脚边蹲下,托着脸,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会不会是本来镜墟里就生活着某个族类呢?什么妖怪最喜欢住在石屋里,小龙,你知道吗?」

他的大尾巴一直晃来晃去。

我担心他这样容易沾上泥土树叶,正要提醒他把尾巴收起来,但低头看见他的尾巴尖尖,话到嘴边又停了下来。

不孤的尾巴很大,毛发柔顺又蓬松,如果在阳光下,纯黑的皮毛会闪闪发光,扬起时尾巴尖尖会向下弯起一个弧度。

这个形状……

我越看越入迷,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于是伸手去揪住了他的尾巴尖尖。

「啊……」不孤原本认真的神情陡然转变,发出了小声的惊呼,耳朵也立刻直直地竖了起来。

他不明所以又不敢乱动,只是轻轻地拽着我的衣摆:「曦曦,你……不要只揪那里,好痒哦。」

小龙看着这一幕,只觉得狐狸发情真辣眼睛,他这个目力本来不算好的蛇都要迎风流泪了。

我对这一切却全无感知,只是皱着眉,一边摩挲着手里的尾巴尖尖,一边用力地想。

到底是哪里奇怪?

狐狸的尾巴……形状……

「对了!是形状!」

我猛地抬头看去——果然,刚刚才看过的檐角,岂不就是这样飞翘又下弯的形状?

外形古朴,线条流畅。

正是一个简单的狐狸尾巴的样子。

我忍不住心神激荡起来,低头看了看不孤,他已经耳廓泛红了,对上我的视线既委屈又可怜,但仍下意识地露出一个笑来,毫无反抗的样子。

小龙还是一知半解的样子:「什么形状?」

我松开了不孤的尾巴,也不管他立刻就收了回去,径自解释道:「屋檐的形状是狐狸的尾巴,这里住的是一群狐狸!」

「啥子东西?」

「啊?」

小龙和不孤都发出了不可置信的疑问。

不孤更是站起来,拿自己的尾巴与头顶的屋檐作对比,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还翘着尾巴问小龙:「你觉得像不像啊?」

小龙没理他,不过也卷起自己的蛇尾,努力模仿屋檐的样子。

为确保猜想正确,我跑了好几户人家,仔细看了每一户人家的檐角,虽然石屋大小不一,但檐角的形状绝对是共同点。

如果住在这里的是狐狸,那么他们与外界青丘肯定有联系,说不定就有出去的办法!

我有些兴奋地回到不孤身边,但不孤却提出了疑问:「如果是狐狸,他们又为何要在这种地方生活呢?是被流放或是他们原本就住在这里?」

「不可能,从来没得过这么多狐狸被流放,你们青丘的狐族本来数量就不多。」小龙将蛇尾捋平,反驳道。

我点点头补充道:「而且……如果真的是原本就住在这里的话,不会待在这种地方,至少也会选择一个地势平坦,能看到天空的地方。」

说到这里,我像被泼了盆冷水一样愣住了,心里的惊疑越来越重。

不孤喊了我好几声:「曦曦?曦曦你怎么啦,是不是鼻子还在痛啊?怎么不说话了?」

我这才回过神来,眼神不知道在看哪里,低声说出我的结论:「他们是在躲什么东西。」

与外界隔绝的镜墟,最深的坑底,遮天蔽日的枝叶,围绕树根而建、被藤蔓覆盖的石屋……

如果真的是有一群狐狸曾在此处生活,甚至组成了一个村落,那么,他们哪怕不见天日也要躲避至此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是天灾?

还是人祸?

10

夜幕很快就降临了。

我们仍留在这个村落里,眼见四周越来越暗,便找了一户还算完整的人家暂时落脚。

白昼时天气尚暖,但一到夜里,凉意就一层层地涌上来。

于是,我又捡了些干柴做了个火堆。

小龙安静地伏在我的膝上,两粒红豆似的眼瞳里映着跳跃的火光,忽明忽暗,应该是在为眼前的困境而沉思。

我倒是也想安静地思考一下,可是,不孤一直在不停地喂我吃东西,我一边嚼着风干的兔肉一边奇怪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带了这些?」

不孤往火堆里埋了几个地瓜:「我娘从前就教我,出门在外一定要准备好食物,否则万一找不到吃的就会挨饿啦。」

这是他第二次提到他的爹娘。

我看着他用火炭埋住地瓜,撕开兔肉的动作,想起平日里他做饭也很熟练,好像已经习惯一个人生活了,不由得问起:「你怎么没和他们在一起……我是说,你的爹娘呢?」

「死了嘛。」不孤又递给我一条肉干,脸上还是笑嘻嘻的样子,「他们外出遇上了大妖怪,我找到他们的时候,元丹已经碎了。」

他说着说着还是垂下了头,叹了一口气:「唉,碎了,我试过,已经补不起来了。」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张了张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

如果不孤是哭着向我倾诉,我应该能很顺其自然地告诉他都过去了,要坚强。

可是,他没有。

平时只是被我拽住尾巴、对他说话大声了一点,就会眼泪汪汪的狐狸,说起父母的惨死,却还能这样微微带笑。

我伸手摸他的耳朵,即使表面再微笑,两只大耳朵还是软软地塌下来了。

「后来呢?」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误打误撞地就来到了青丘,这里有好多狐狸啊,也没有大妖怪。」不孤挠了一下脸,又冲我笑,耳朵也在我的手心里颤了颤,「其实我还挺喜欢这里的。」

他很喜欢青丘,只可惜,青丘不喜欢他。

大概是见我许久没说话,不孤反而抓住我的手,认真地说:「其实我也没有很伤心啦,真的,曦曦你别难过。爹娘虽然不在了,但是他们说的话,教我的事情,我都记得。来了青丘,我也交了许多朋友,他们对我也挺好,流放的时候还允许我带上窝窝。」

说到这里,不孤突然看了一眼趴在一旁的小龙,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凑到我耳旁,放轻了声音:「还有啊,在镜墟我还认识了你和小龙,你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是不是运气很好?」

他凑得很近,我盯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明亮又真诚。

我忽然意识到,这不是一只傻狐狸,他只是太善良,以至于看天底下无一个不是好人,觉得大家都对他很好。

哪怕自己正伤心,也还能顾忌到旁人的心情。

作为妖来说,这么多年,他应该最能体会到什么叫弱肉强食,却干净纯粹得仿佛根本没见识过外头的腥风血雨。

这不是傻,只是一种选择。

「嗯。」我对他微笑,点头肯定,「你运气特别好。」

不孤:「所以曦曦你放心吧,我把运气分给你一点,我们一定能找到出去的路的。」

我们正说着,却听一直沉默的小龙忽然开口:「好像有啥子东西烧焦了。」

我正疑惑的时候,不孤发出一声惊呼:「啊!我的地瓜!」

然后立刻转身去刨他埋在火堆下的地瓜,等他着急忙慌地刨出来时,已经有两个被烤煳了。

「呜……」他哭丧着脸,眉毛都快耷拉下来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五个。」

我忍不住笑,掰开一个完好的地瓜递给他:「这么喜欢吃地瓜吗?我看你平时都吃鸡啊。」

小龙也吐着蛇信表示赞同:「就四(是),你四(是)我见过的最喜欢吃鸡的狐狸,别个都嗦(说)只有黄鼠狼才爱吃鸡。」

不孤接过地瓜,忍着烫咬下一口地瓜:「呼呼!你、你才是黄鼠狼!」

尽管非常喜欢地瓜,可是不孤还是大方地与我们分享。

我和小龙都没吃,觉得没必要跟他抢这点吃的。

不孤吃得眯起了眼睛。

我们决定等到明日天亮了,再做打算,如果实在没线索,也只能打道回府了。

不孤得意地拿出了他的窝,狐狸尾巴都要翘起来了:「我果真没说错吧,还好我带了窝。」

说完,还邀请我们去睡。

小龙发出了不屑一顾的冷笑,自己找了个角落盘起来了,而我从善如流地接受了不孤的邀请——说实话,这个窝垫得很软,睡起来还挺舒服。

不孤解除了缩小的咒语后,窝变回了原状,几乎占据了整个地板。

我头一次和不孤挨得这么近睡觉,他看起来也很兴奋,与我头靠着头,呼吸可闻。

由于他还不知道我的身体已经发生变化,所以我仍小心地维持着呼吸和心跳。

只是,睡前他摸了摸我的手:「曦曦,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啊?」

我说了个女孩儿通用的理由:「嗯,体寒。」

「没关系,我很热的!」他把尾巴盖在我身上,毛茸茸的尾巴尖尖卷着我的腰,脸红红的,对我眨了眨眼睛。

我看着他的脸,竟然也觉得有点热了,有些不自在地闭上了眼睛:「睡了。」

「好哦。」他用手围成一个圈,放在我耳朵上,小小声地说,「祝曦曦好梦。」

我稍微偏过了头,遮住莫名其妙就笑起来的嘴巴。

他不是傻狐狸,是个烦人精。

本来这晚确实该有个好梦的,托烦人精的福,我睡得很安稳。

直到我耳畔出现若远若近的幻音,好像有很多人围着我,发出又轻又细的嬉笑。

这嬉笑声说不出的诡异。

既有一种铜铃相碰的清脆悠扬,又断断续续的,仿佛古琴裂弦。

刺着我的耳朵,十分难受。

我在睡梦中皱眉,终于还是被迫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的刹那,我看见门口影影绰绰站了一堆人——我的第一反应是感到奇怪,是谁没有关门吗?明明睡前我看着不孤关的门啊……

我慢吞吞地从窝里坐了起来,身旁不孤还睡得很熟。

门口的人群抬起手挥动着,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看到空中飘浮的萤火虫的微光。

我知道他们是在朝我招手,叫我过去。

于是,我一步一步地向他们走去,可当我走到门边时,面前却是关好的门。

我有些犹豫,耳畔的幻音挥之不去,且越来越明显,原先还轻快的嬉笑此刻已经逐渐变得尖锐起来。

拍了拍脑袋,我打开了门。

外头一片漆黑,寂静得连虫鸣都没有。

可是,我看到在不远处,他们还在那里等我。

萤火虫仍飘在空中,一动不动。

那点点萤光,好像小小的灯笼,指引着我慢慢靠近。

奇怪,我的肉体好像变成了木偶,神思游荡在这密不透风的深坑之中,只觉得飘飘忽忽的,失去了正常思考的能力。

我随着那群灰扑扑的人影走远,走入密林深处。

也不知走了多久,总之,我感觉我仿佛已经融入了他们,也快变成一条细细的人影。

终于,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座石屋。

这栋石屋与村子里其余的屋子不一样,它孤独地坐落于此,远离村落和人群,没有依傍着大树,也没有飞翘的檐角。

方方正正的。

哦。

是一座石棺。

我这样想着,也没觉得害怕,只是有些恍惚。

这座石棺太大了,应该能埋进去很多人吧?

我扯掉周围的荆棘刺林,手上被尖刺划出了一道又一道的血口,血滴在草丛里。

我毫无知觉。

我半跪在地上,看到植物根系牵扯起泥土,在泥土之下有什么东西。

我彻底地跪了下去,用双手刨出一根细长、坚硬的——我举起来,抹去上面的土,看了一眼,认出来这是一根骨头。

这是谁的骨头?

谁死在这里?

是狐狸吗?

……

我呆呆地想着,身旁是一圈鬼影重重。

他们都低着头,无声无息地注视着我,我的耳朵更吵了。

嬉笑声不再清脆悠扬,尖利干涩,好像指甲划在瓷片上的声音。

其中夹杂着无数人的喃喃自语。

「埋起来,埋起来……」

「别抬头,会被发现的……」

「尾巴断了,又断了一根……」

「天坏掉了,风大人不见了,没人能救我们……」

「把尾巴砍掉!砍掉就好了!」

终于,我终于听懂了——那根本不是嬉笑,而是哀泣。

只是这声音过于尖细,似哭似笑,叫人分不清楚。

原来,是一群狐狸在哭。

我手里还抓着那根骨头,也不知是哪一部分,慢慢地抬头,一张狐狸脸突然出现,不,应该是半张,它的另一边的耳朵、眼睛全部都没有了,只剩血肉模糊的伤口,黑乎乎的。

那森绿的眼珠沾着血,却仍与我对视。

我抓紧了骨头,心里忽然感到一阵剧痛,仿佛对这张狐狸鬼面的伤口感同身受。

眼珠子也痛得快掉下来了。

「死后方生,想要离开……只能死……」狐狸盯着我,没有开口,我却听到了它说话。

「……越要消亡则越疯狂,他已经疯了……都疯了……天坏掉了,没有人知道……」

我说不出话来,好像有什么力量封住了我的喉咙,我听见它的声音变得干涩起来,如同在地底埋了数百年的尸骸。

「风大人不见了,没人能帮我们,我们躲了……起来……他在找我们……」

狐狸的脸在滴血,分明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它的伤口仍然在不断地流血——好像它一直在痛苦之中。

「躲起来,躲起来……躲起来……别、别被他找到……」

一滴血落到了我的脸上,我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只是眨眼的工夫,那张可怖的狐狸脸消失了。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迅速流失,我立刻倒在了地上。

周围的黑影围拢了,他们又抬起了手,我看着那些一动不动的萤火虫,一直混沌的思绪终于清晰,连虫鸣都没有的地方,怎么会有萤火虫呢……

这分明是一双双狐狸的眼睛啊。

死去的、深埋的、无数年的,狐狸的眼睛。

他们在向我挥手作别。

「你也要躲起来啊……大人……」

我感觉十分疲惫不堪,耳畔的幻音消失了,睡意再次来袭,我渐渐地闭上了眼睛。

最后的清醒中,我仿佛看到不孤正朝我跑来。

11

我和不孤正在挖坑。

小龙……小龙在旁边监工,他说自己没有爪子,刨不了土。

我有心想说他只是犯懒,但到底还是没说出来。

自从来了这地方,小龙也有点怪怪的,不知道怎么了。

不孤说昨夜他发现我不在窝里,立刻叫上了小龙一起来找我。

还好四周都是草丛,踩踏过的痕迹十分明显,他们顺着足迹找到了我,那时我已经昏倒在一座石屋前。

「是石棺,这不是个屋子,是棺材。」我提醒他。

不孤瘪了瘪嘴巴,非常小声地辩解:「可是棺材什么的……我害怕嘛,就当它是个屋子不好吗?」

说着,他还看了一眼身旁的石棺,不自然地往外边挪了一点。

「我们到底在挖什么啊曦曦?」不孤心不在焉地挖着土,还总是去瞟那个石棺。

在白日光线明朗的时候看来,这个石棺其实并不吓人。

就像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屋子,只是没有门而已。

上面还雕刻着一些花纹,线条也很古拙简朴,与檐角的那个狐狸尾巴的样式如出一辙,只是石棺上的花纹更密,几根纹路汇集在一起,像一朵散开的花。

不过大部分都被厚厚的青苔遮盖了。

我回答不孤:「挖一些骨头。」

「什么……」他好像没听明白,正在这时挖到了硬物,他低头刨出来一看,吓得倒坐在地上,「曦曦!曦曦!骨头!」

我拍拍身上的泥土,从地上捡起那个骨头——不算小,但也不算大,嘴巴前伸,犬牙尖利。

是个狐狸的头骨,但只有一半,另一边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不见了,断裂处骨茬森森。

不孤的脸色都吓变了,他缩在一边,想靠近我又害怕我手里的东西,只能隔得远远的,颤抖着声音问:「这到底是……是什么啊……」

「胆小鬼。」小龙化作人形从一旁走过来,虽然嘴巴在嘲讽,但还是挡在了不孤面前。

他做出了自己的揣测:「应该是住在那个村子里的狐狸,只是不晓得咋回事,死在这个地方,都没人给他收尸。」

不孤拽着小龙的衣服,躲在他身后探出一个头来:「曦曦,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这……这位朋友?」

我反应过来对于不孤来说这就是他的同族,于是,把头骨藏在身后,对他道歉:「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吓你的。」

然后我对他们说起我昨晚的所见所闻。

最后,我说:「你们找到我的时候,我手上没有骨头,所以我就想,应该是还埋在土里。小龙说得没错,这确实是住在这里的狐狸,不过……不是没人来给他收尸,而是他们恐怕都在这里面了。」

我指了指旁边的石棺。

小龙皱起了眉,我发现他不说话的时候显得非常孤冷,但是一说话……「你咋个晓得?」

就很有人味。

他这个问题我不知该如何作答。

昨夜我看到那群人影绕着石棺徘徊不去,在不孤找到我之前,点点萤火融于石棺之内,哭泣之声渐停,只余一声长长的叹息。

石棺里到底有什么……我仍不知晓,但心中已有猜测。

我站起来,随手折下一节树枝,整理思绪:「现在,我们知道的事情有这些。」

我摘下一片叶子:「第一,这个村子里住着一群狐狸,还是黑狐。不过,他们与传说中被镇压的黑狐是否有关系?」

又摘下一片:「第二,他们确实在躲什么人,这个人应该很不一般,那只狐……」我看了一眼不孤,改口道,「那位朋友一直在说天坏掉了,还有什么风大人,我怀疑,他们躲的人就是来自天上。你们知道风大人是谁吗?」

小龙点头:「就是之前跟你说过的女娲娘娘,这位大人以一己之力创造人族,乃天地造化之灵,她的名讳……咳,女娲娘娘原身是蛇尾,与我们蛇族有亲,我不方便说她的名讳。总之他们说的就是女娲娘娘没错了。」

不孤很高兴地举手:「我可以说!女娲娘娘叫……」

「风里希。」我忽然开口。

「啊?曦曦你知道啊?」

我也感到奇怪,摇头:「不,我也是刚刚才突然想到的,大概是以前听过吧。」

不再纠结于此,我摘下第三片叶子:「第三,既然已经来自天上,那个人要么是神要么是佛,而且恐怕快要死了。这些朋友们一直在躲他,可见虽然快要死了,但他仍然非常厉害,他找黑狐一定有目的,甚至极有可能就是他杀了他们。」

不孤瞪大了眼睛,脸色不太好看。

我最后摘下一片:「第四,我觉得我们应该打开这个石棺看看。」

我捏着四片叶子示意他们表态,小龙点点头,认同了我的看法。

不孤适应了一点,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头骨,蹲下去用袖子轻轻地擦去眼眶附近的泥土:「你们很难受吧,哪怕躲在这种地方,最后还是没躲过。」

这位朋友早已失去回答的能力,空荡荡的眼眶倒十分深邃,仿佛一句沉默的遗言。

我手上昨晚被荆棘划伤的地方,不孤拿布给我缠上了,因为他们的法术对我无效。

为表尊重,不孤也没有用法术,而是和我一起亲手把那位朋友的头骨又埋了回去。

小龙削了一块木牌,刻了几个字,插在了动过土的地方。

不孤凑上去看了看,问我:「写的什么啊?」

我轻声回答:「故里青丘。」

又好奇地问不孤:「你读过书吗?」

不孤摇头:「没呀,我们妖界没什么人读书的。」

我起了兴致,用一旁掉落的树枝在地上写下两个字,指给不孤看:「这是你的名字。」

不孤蹲在我身边,照着写了一遍,笔画歪歪扭扭的,念出声:「不孤。」

我纠正道:「不是,要从左往右读,这个字念不,这个字才是孤。」

不孤又要写我的名字,我写了一遍,他看着那个曦字,惊讶:「天,你这个字好难哦。」

不过话是这样说,他写起来却很认真,努力把笔画拉直——说实话,这字写得晃眼一看像一张蛛网。

不过孩子肯学习是好事,当然要给予鼓励,我笑着称赞不孤:「比我第一次写字写得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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