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琮回视我,眼里的容忍已褪去了几分,「后宫是孤的后宫,纵让其他妃子养在身侧,孤还能保全不了他?
」「你连自己的眼睛都保全不了,何况一个无力自保的襁褓婴儿!」我声嘶力竭吼出这句话,我看到他眼中的震惊与受伤将容忍全数浇灭。
「云罗公主,」他亦红了眼眶,一字一顿要诛我的心,「你又有什么资格与孤说这些?
你在明月城里都如蝼蚁一般,何况现在寒山城!没了孤的庇护,你连蝼蚁都不如,明白吗?
」时光似乎瞬间倒回他将我从冷宫放出来的那段日子。
他居高临下攥住我的腕子,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蝼蚁也好玩物也罢,从偏见到轻鄙,从没任何人将我当做一个「人」对待。
真是可笑,我甚至曾有那么些期许。
期许左琮给我的那点真心,能填满我心底的创口,在以后的日子里,能发出芽开出花来。
很可惜,那种子就此烂在了地底。
【十一】「若这是皇上不声不响便将阿晏送给宁妃的缘由,那臣妾便明白了。
」我擦了擦眼泪,连带着许多心绪擦掉,挣扎着起身下跪行礼。
我对左琮说,这几日他为我生育之事操劳过多,还请他回去处理政务,不要耽误国家大事。
我抢在他辩白前赶人:「臣妾恭送皇上。
」算来,这是我第三次让他滚了。
他扶我起身,我的视线始终锁在他明黄的衣角上。
最后只听得一声重重的叹息,然后便是脚步声渐行渐远,消失在了宫门外。
那是我过过最冷的一个年,哪怕左琮如旧陪在我宫中守岁,哪怕他特意命乳娘将阿晏带来过完初三才带走。
可烟花升空,山灯尽明,再灿烂都不能如旧了。
没想到肖宁会主动来看望我。
初春的腊梅开得正好,她只带了一个丫鬟并一个白玉瓷瓶来。
她让绢儿折几枝养在这瓶子里,放在窗边,能开好一阵的。
她未多绕弯子,凑近我直言:「皇后娘娘,您无须如此记恨嫔妾,也无须怕嫔妾待大皇子不好。
」我看向她,这一刻我是嫉妒她的,为着她那份我从未有过的十足底气。
我亦直言不讳道:「我未曾记恨过你,宫墙深深,哪有个能做自己主的。
我现下也不怕什么,要怕也得是你育有皇子成年之后了。
」肖宁眨了眨眼,那双狐狸眼笑起来带着天然的媚,拿戚玉锦来比,也要失了光彩的。
她并不藏起她的赞赏,说我看着木讷胆小,其实心思很通透。
她让我何时都不必怕。
我不解,看美人悠然玩弄自己的指甲,「皇上不敢让我肖家出身的女人怀胎,所以往我寝宫里的熏香加了使人不育的香料,当我不知道呢。
」不知怎的,那一瞬我想起左琮的脸,他说无论如何会保全阿晏。
我不敢推测这里边有几分是他对我的私心。
我问她既然知道,为何不闹起来,那时我不懂肖宁脸上诡异的笑容。
她并未解释,只是又说了一遍:「只要皇后娘娘不再因嫔妾担忧便好。
嫔妾会好好抚养大皇子的,倾尽我肖氏全力,辅佐他入主东宫,将来登基称帝。
」我下意识去捂她的嘴,这宫里处处隔墙有耳,左琮才不过而立之年便讨论新帝,实在令人心惊。
没想到这小狐狸一笑,反握住我的手,满目的了然。
她是吃准了我已相信她了,现下已开始不自觉护起她来了。
毕竟于情于理,我也不得不护着她。
肖宁一走绢儿便忧心忡忡对我说,不知这宁妃打的什么主意,抢了儿子便罢还要我也乖乖听话。
我看向那瓶腊梅花,四下里白雪皑皑,唯独枝头的梅花鲜红耀眼。
就和肖宁似的,总是这寒山城最夺目的一朵。
我回绢儿道:「她特地来讲,便是顾念着我。
承了这份情,将来可是要还的。
」虽目下不知肖宁在做什么打算,但能推测出我对她而言尚有利用价值。
不然以肖家权倾朝野之势,肖宁无论如何都不必将我放在眼里。
许是肖宁给我吃了颗定心丸,我待左琮较先前温和了许多。
夜里他试探着从身后抱我时,我再未闪躲。
于是他更抱紧了我,有力的臂弯环住我,鼻息扑在我耳畔,他问我:「不恨孤了?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不曾恨过你,宫墙里的脏事,我不比你见得少。
只是有些怕罢了,皇上该明白的。
」「孤明白,」他轻轻笑了一下,「还没人那般扯着孤的伤疤骂过孤呢,可见你连死都不怕。
所以不曾见你怕过什么,就觉得很新奇,终究骨肉至亲,你也不免俗。
」「一码归一码,那日气疯了掀皇上的旧伤,是我不是,」我转过身子,与他面对着面,心对着心,不知透亮的是月光还是山上的烛光,「也不是失礼,而是我伤了你的心。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自从那日之后他再未取下过眼罩,这一刻他单手伸向脑后,摘了那只眼罩。
于是我又看到了深沼。
他突然对我说道:「但凡他们也能和你一样,伤了孤的心能给孤一句道歉,也不至于那般下场。
」我知道他在说他的亲弟弟左琨,还有他的生母已故肖太后。
还是若盈姑姑讲给我的,说那时太后身子本就羸弱,某天夜里突发急症,可出去传太医的小内监皆没了音信。
太医赶到时已是第二日晌午,延误了病情,一时无法根治,不多时便病死了。
我问他,他的眼睛可也是被他们所伤。
他垂眸看我,表情有几分哭笑不得,他对我说道:「若说起这只眼睛,其实与你有关,云罗。
」【十二】我原本以为,有关戚玉锦所有的事,都已随着她的死而停止,没想到竟与我纠纠缠缠四五年之久。
左琮之所以瞎了一只眼睛,竟是当年去明月宫与戚玉锦戏耍时受伤所致。
那一摔划烂了眼角,无法治愈,最终便瞎了。
人人都道是左琮倾慕戚玉锦,所以无论如何要娶她做皇后。
可看着左琮眼中的怒火与恨意,我方知他是为了报这瞎眼之仇,要娶了戚玉锦好折磨她。
就像一开始折磨我一般。
「所以皇上第一眼见是我而非戚玉锦,才那般怒不可遏,将我赶去了冷宫?
」我问道。
他一笑,带着脸上未消的怒气,看着十分乖戾,「所以孤一听是你杀了戚玉锦,立时便将你放了回来。
听说你将她毒得七窍流血而死,想想便解气。
」「云罗,你当真是个宝贝。
」左琮将我揽进怀中,我能听到他因言辞激烈而剧烈跳动的心跳声。
我一时想笑,我杀戚玉锦千夫所指,何成想竟真有人拍手称快。
他一下接一下轻抚我后背,就像宠爱一只猫一般。
左琮与我真的很像。
可究其根本,却又一点儿也不一样。
我伸出手也去轻抚他的后背,我笑道:「原来坊间传闻说你不爱女色,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非是如此,」他将下巴搁在我头顶,我已分不清剧烈的心跳声传自谁的胸膛,「我只是在等罢了。
我在等让我爱的人出现,云罗。
」「我在等你出现,云罗。
」不知怎的,我有几分想哭。
又觉得哭笑不得。
他原该爱上肖宁那样的人,棋逢对手,势均力敌,最终无论相爱或相杀,谁也不委屈、不遗憾。
可左琮到底是个疯子,他竟对他的玩物动心了。
这感情打一开始便是错的,因为男女之爱,决不能存在于太过失衡的关系里。
比如我与左琮之间。
史书上总有些奇奇怪怪的帝王,左琮也该算是一个。
因为我入宫近六年,阿晏与清河都已会说话走路了,他仍旧只宠幸过我一人。
这大抵是肖宁愿用我的原因,柔情从来都是一个帝王的软肋。
她还私下里打趣,说左琮是在为我守身如玉呢。
饶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我仍旧有些羞赧,骂肖宁小小年纪满嘴胡吣。
「宁妃娘娘说得有理,」戚静姝在一旁帮腔,因有我的照拂,她的生活要比旁的妃嫔好很多,如今已是认了命活得很恣意,「皇上只在嫔妾宫里留过一晚,可一整夜都只在问明月宫的事,问皇后娘娘的事。
天地作证,那晚嫔妾就和臣子奏报朝政一样,何得宠幸。
」大家都笑开来,戚静姝说得便更起劲了,说众所周知,皇上统共只在三个宫里过过夜,这三人现下正都聚在此处看芙蓉花开。
「说起芙蓉花,还不是听闻皇后娘娘曾在明月宫住的院子里有一方荷塘,娘娘很是喜欢,皇上才特地命人建的。
瞧瞧湖心的八角惜雨亭,不就是仿着观月国的样式制的么。
」戚静姝遥遥一指,我一时起了兴致,便教奴才将茶盘瓜果都摆到那亭子里去,我们就近赏花。
不得不说,这世上没几个帝王这般盛宠过自己的皇后。
我是心虚的,除了帮他稳住后宫局势,我没什么可为他做的。
或者说,我能为他做的事,于他而言可有可无。
好像追求被需要,成为我自幼的一种执念。
如绢儿依附我,如戚静姝臣服我,哪怕是和肖宁一样图我可利用,都是我被他们所需要。
而在左琮那里,我并不被他如此需要。
正胡思乱想时,惜雨亭外落雨了。
雨打荷叶,霎时四下起雾,一时像极了明月宫里的光景。
然后我便听到戚静姝轻声的呢喃:「好想家啊……家信一寄一回便是月余,也不知父皇与母妃可还安好。
」我无论如何无法理解那种心情,直到左琮带着孩子们出现在湖岸上。
一向明黄龙袍加身的左琮穿了一件春蓝色的便服长衫,他一手抱着清河,一手牵着阿晏。
隔着雨幕我看到左琮在说什么,然后听到两个孩子齐声喊了句「母后」。
左琮遥遥冲我一笑。
我有些失神,前所未有的情绪在我胸腔里炸开。
是甜而暖的,内里又充盈着辛酸与无奈。
「娘娘,您想给两个孩子最好的人生吗?
」肖宁蓦地在我耳边张口,声音飘忽着,像不真切的梦语。
「万死不辞。
」我如是回她,天骤降暴雨,更模糊了岸边的人影。
【十三】我在寒山城里无依无靠,朝堂上的动静大多都是肖宁或者若盈姑姑透给我的。
说来其实都是肖家的人,若盈姑姑是当年已故肖太后的陪嫁丫鬟,是肖家一早安插在我身边的人了。
他们说,自我诞下皇子,早前不满于一国之君竟是独眼的风声又起来了。
想来多半是肖家在从中作梗,毕竟起初一力推举左琨的便是肖氏。
据闻肖太后是现今肖国公最疼宠的妹妹,当年延误救治致使太后年纪轻轻便病故一事,想来也都被算在了左琮头上。
左琮有好一段时间没来过后宫了,御书房的灯火时常燃至天明,以致这年晚秋我再见他时,整个人明显消瘦了许多。
一向很有精神的疯子看着乏乏的,他照旧倚在榻边,轻轻摘下他的眼罩。
他突然问我:「云罗,你可知孤为何不再多育子嗣?
」我为他煮茶,轻轻道:「怕将来他们兄弟相争罢。
」「可如今却要父子相争了。
」心下一滞,我转头去看他。
若非窗外暖光映照出面色,左琮直直靠在那里,会像极了一具冰凉的骷髅。
我故作镇定道:「生在帝王家,哪有个安稳度日的。
」我在他转头看我前一霎回过头来,照旧煮着茶。
他凝视了我好一会儿,问了一个让人心颤的问题:「如孤与阿晏,走到你与你姐姐那一步,你该当如何?
」「那要看是皇上杀了阿晏,还是阿晏杀了皇上。
」我端起茶盅,在他面前伏下身子,将热茶捧在他面前,视线锁在榻边的银线流苏上。
「云罗,」他未端茶,反倒攥住我的腕子,险些洒了茶水,「孤原本该接着问,可孤竟不敢问了。
」他唤了李昕进来,就这么攥着我的腕子宣旨,立大皇子左晏为太子,入主东宫。
我大惊抬眸,看到左琮如旧冰凉的眼神。
他俯视着我,从来都是不容抗拒的语气,「今夜不再谈论朝政,孤想好好睡一觉。
皇后,你这茶里没毒罢?
」我哑然失笑,意欲自己饮了,却被他抢去饮下,而后他便将我打横抱起扔到床榻里侧。
他来抱我,始终攥着我的手。
那晚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左琮呢喃:「你怎的不下毒呢……」毒杀戚玉锦,是我心如死灰无路可走。
可皇上,现在寒山城,想制住你的,可远不止我一人了。
所以孤注一掷以命赌命的事,在你身上便不划算了。
那是我第一回反过来俯视左琮,如饮鸩止渴,妙不可言。
立太子的旨意传遍阖宫后,肖宁很惊奇,问我对左琮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我将原话说给她听,只是停在了左琮说想好好睡一觉那里。
肖宁注视我,重述了一遍「那要看是皇上杀了阿晏,还是阿晏杀了皇上」,她凑近我,几乎要贴在我脸上,「皇后娘娘,嫔妾似乎有些明白皇上痴迷娘娘什么了。
连嫔妾都有些迷恋皇后娘娘了。
」我啐她,「想男人想疯了竟来想女人了不成?
」肖宁被我逗笑,显然因我推动,阿晏得做储君的事是令她开心的,或者说是令肖家满意的。
我蓦地想起雪漠国的太宗皇帝登基时不过七岁,我有几分震惊,却不能说出来。
他们惯爱看我蠢笨听话的模样,哪怕我说了直捅左琮心窝的话,他们也只会觉得是我没心思直言不讳罢了。
「瞧啊,我只需做自己,大家就都会对我无甚戒心,拿我当个好掌控的傻子。
」无人处我对绢儿说道。
她反驳说我不是傻子,我说这宫里做傻子才活得好。
这话说罢我不禁瞥了眼绢儿,不知她几时已成了这朝晖宫奴才们俯首帖耳的「绢姑姑」,看着她如旧呆呆的模样,我蓦地汗毛耸立。
绢儿不正是我这么多年,一直觉得是个傻子的那唯一一人。
可哪有傻子能在两国的深宫里都活得通透无暇,哪有傻子一次次正中我心底事,又能话锋一转让我以为她只是凑巧点中。
这里真真是个吃人的地方,高耸的红墙围起的是一方鬼域,放眼望去皆是魑魅魍魉。
我原以为阿晏被立为太子之后,能够消停一段日子。
没成想只是过了三年,便有了改换新君的风声。
那年阿晏刚满六岁,左琮真心拿他当储君栽培,半人高的孩子能背出五国几十册的史书的时候,我当真听得瞠目结舌。
「娘娘可别只把功劳归给皇上,嫔妾也耗费了许多心血的。
」肖宁冲我撒娇,我哪敢忘,太子三师全数是肖家的人,连教他骑马射箭的武师都是肖宁母家的幕僚。
若不出所料,肖家在逐渐架空左琮的朝廷,他们要拥立阿晏称帝了。
而向来心狠手辣疯魔了的左琮,又岂会坐以待毙。
果然新年刚过,他便下旨说阿晏既已会骑马射猎,今年的春猎便将太子一同带上。
而正当我心急如焚要去面圣时,左琮倒是先来了朝晖宫。
他不徐不疾喝了杯热茶,最后一缕霞光打在他那只完好眼睛的侧脸上,将他的笑容映照得十分灿烂,「皇后,从前未曾带你去过春猎,此番可想见识见识?
」左琮向我伸出手,他手中分明空空,我却总似恍惚看见一把刀柄。
我又想起了那场野兽扑人的旧梦,只是这一回陷在泥沼里的要改换他人了。
【十四】肖宁一直恳求将她也带去,惹烦了左琮便被禁足宫中了。
事至此她也不再顾忌,直接遣了若盈姑姑与我传话,说万望出宫春猎前能见我一面。
我见了她,与我曾经料想的一样,她提起了左琨的事,说是左琮为了皇位而故意戕害的亲兄弟。
从来八面玲珑的女子垂着头,发髻上的蝴蝶簪子在光影里静静舞动。
我突然便明白她为什么知道左琮不想让她有子嗣也不哭不闹,为什么会让我放心她会将阿晏好生抚养长大,为什么当年肖家极力拥护左琨。
以及为什么左琨是她从不敢提的一个名字。
因为这个国公府里最张扬跋扈的千金小姐,从一开始倾心的便是她的小表哥。
那该是很好的一段青梅竹马之情,举国最明媚的姑娘当配一国之君。
一切本该和乐美满,却被左琮一手打碎。
她的少年郎没了人样,她甚至还要嫁给仇人。
所以她要亲手覆了左琮的皇权,她要让他付出代价,让他大梦一场空。
因此我也没得选,她嘱咐我无论如何要阻止左琮,肖家势在必行,我只能站在阿晏身后。
临走时,我轻轻抚了抚肖宁的后脑,像我往日里哄清河入睡那般。
她抬眸看我,忽而的便落下了两行眼泪。
她坐在桌边,我站在她身旁,她伸手环住了我的腰,将脸埋进我怀里。
她哭着问我:「娘娘,为什么会这样?
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一开始都那样好,后来一个一个全变了模样。
为什么无辜的人不得善终,为什么害人的人也不得开心颜。
为什么你我皆已站在一个国家权势的巅峰,却都戴着和乐美满的面具靠惧怕与仇恨向前熬日子。
说活不想活,说死又不敢死。
春猎的几天,左琮将我和阿晏都安排在了他的帐子里。
他给我说,他早些年微服私访的时候,曾在边境的百姓家居住过,那些平头百姓便是如此,一家几口人住在一个小屋子里,丈夫每日出去劳作赚钱,妻子便在家中操持家务。
因为穷困,边境的升斗小民大多一夫一妻,一儿一女。
「就和我们似的,可惜没有带公主来春猎的惯例,不然清河若在,便是一家人齐全了。
」左琮说这话时,斟了杯清酒给我,还为我夹了些小菜。
若非他身着黄袍,我当真会有寻常百姓过着自己的小日子的感觉。
阿晏虽不到七岁,却已有了一国储君的威仪。
他坐在下方,虽则好奇却只是眼巴巴看着,我不免笑道:「阿晏可是想尝尝这酒的味道?
」他年纪太小,依例不得饮酒,于是阿晏又眼巴巴地看向左琮。
左琮向来偏宠我,只是故意扭过头去,明显是在许我让阿晏尝一口,他只当做没看见。
虽则清酒,到底有几分烈性,阿晏被呛得眼泪直流。
我一边帮他抚背一边咯咯直笑,逗弄他:「咱们东宫太子往日的端庄哪儿去了?
怎的当着众人面前如此涕泗横流的?
」阿晏又羞又气,行了礼便出去洁面换衣。
我迟迟转头才发觉左琮默默看着一切,那只完好的眼睛已经笑成了弯月。
我倏尔便在想,此一刻他笑得这般好,可心底还在想着要杀了自己的亲儿子。
就和当年的我一般,笑盈盈双手奉上藏了毒的荔枝,要了自己亲姐姐的命。
那时连绢儿都在可怜我。
此时此景,左琮与当时的我并没有不同,可我并不可怜他,因为他要杀我那么好的阿晏。
阿晏还不到七岁。
那还有谁会可怜左琮呢?
他身边的李昕会吗?
大概也不会,那已经活成人精似的大太监,见惯多少回江山易主,顶多叹一句成王败寇罢了。
「皇上,您打算什么时候亲自进山打猎?
」他明白我在问什么。
「明日晌午出发,」左琮仍旧带着笑意,「太子留在大帐里,交由李昕好生照看。
」我怔在原地,看左琮向我伸出手,他问我:「只是不知皇后可愿一路作伴,与孤同行?
」千算万算,谁都没有料到,他进山竟然未带阿晏,而是带了我。
【十五】虽入了春,可漠北仍旧十分寒冷。
我不会骑马,左琮与我共乘一骑,我坐在他身后,伏在他背上便不会被朔风刮疼。
那个地方与我梦里的场景很相似,只是冻干的大地上没有让人深陷的泥沼。
杂草长势汹汹,枯黄着树起一人多高。
我并未看见什么,只见左琮忽然拈弓搭箭迅速射出一箭。
跟随而来的士兵上前搜寻,摸到一只野兔呈了上来。
因士兵的踩踏,地上显现出一条蚰蜒小道来。
左琮说,小时候他们沿着这条小道走,穿过一个山洞便有一眼泉,他们在那里看见过罕见的白鹿。
「皇后,你想跟朕探一次险吗?
」他跳下马,将弓箭背在身上,仰头看我,满脸写着期待。
我鬼使神差扶着他下马,任他牵起我的手,拨开长草向山林深处行去。
左琮下令,士兵远远跟着,不准近前来。
如他所说,果然穿过了一个山洞,我脚滑了好几次,亏得他牢牢将我护在怀里。
山洞那头也是挡人视线的长草,我蓦地有几分惶恐,向后拽了一下左琮的手。
他转过头看我,突然问了我一个他曾想问却没问出口的问题:「孤杀了阿晏如何?
阿晏杀了孤又如何?
」我震惊抬眸,微张了嘴,唇齿动了又动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左琮倏尔一笑,那个笑容轻轻的,带着几分少年气。
他拍了拍我的手背,仿佛不曾问前边那个问题,转而言道:「皇后在此处等等,孤去开了路再来带你走。
」他取下长弓劈开杂草,向前缓缓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道:「那一年,我和琨儿追着一头鹿到这里,我同你一样,怕草长山深危险,可他不听,一个猛子便扎了进来。
」「他呼救的时候,我以为他和小时候一样在戏耍我,直到我看见一条胳膊粗的虎尾扫过,才知他是真遇了险,我才忙带着护卫冲了过去……」那并不是蓄意谋害。
小时候的光景原本很好,他是嫡长子,自幼被当做储君培养,左琨是他最疼宠的弟弟,即便他后来伤了眼睛众人想拥立左琨时,他也没多少怨恨。
可分明只是一场意外,回宫之后他却被千夫所指,说他是为了皇位故意为之。
被污秽蒙了心的宫中人,看谁都天然带着恶意。
左琮那只眼睛原本虽瞎了,却不必摘除,别人看去至少能是个全貌。
是他母后听闻小儿子从此断腿残废了,盛怒之下命人剜了那只眼睛。
「母后对我说,我纵有十只眼睛也赔不了琨儿分毫。
」听到那个一路向前的人带着哭腔时,我的眼泪霎时夺眶而出,模糊了视线。
他的背影那样单薄,仿佛几根长草便能刺穿,「其实她剜我眼睛我都没那么难过。
让我真正难受的是,她那么恨我了,可为了她正宫太后的位置,还要留着我,还要与我装作母慈子孝。
」「我小时候以为琨儿是母后老来得子所以被偏宠了些,我以为因我被父皇当储君栽培所以处处要被严待些。
可是真出了大事,我才知我就是不被偏心的那个。
他们没一个人信我,没一个人……父皇因此被气得死不瞑目,母后视我如仇敌。
」「连我后来去看望琨儿,他也认为是我故意加害的,跌到地上也要爬着来赶我走……还有母后病重之事,她常年疾病缠身,那一回我只是与她赌气,未曾想会那般严重,我从未想过害她死……」左琮蓦地回首,远远地望着我,我才知他已泪流满面。
他一皱眉,嗓音沙哑地问我:「云罗,为什么啊……」风呼啸着,愁云惨淡。
当初没人回答我,我如今也回答不了肖宁,回答不了他。
左琮向后倒退着走,一边走一边正了正皇冠,又摆出了最初相遇时癫狂的威仪,「你们架空孤的皇权,想立左晏称帝,让孤做那劳什子的太上皇?
」他清冷冷地笑着哭,「孤自登基,几拓雪漠疆土,修路引水,扶持农桑,为国为民图万世之计,史书如何写都该是名震千古一帝!想要孤最后任人摆布着了此残生?
乱臣贼子,当真妄想!」狂风骤起,左琮艰难劈开的一条小径又被长草掩埋,转瞬间我便看不清他的背影了。
我头皮发麻,慌张地向前扑去,长草在我的手上与脸上划出血痕,我疯了一样喊他的名字:「皇上、皇上……左琮……左琮!」暴雪落下时,我与卫兵们合力扑开长草,看到左琮从小山崖上坠落泉边,泥泞裹身,被半山腰的一棵枯树戳了一身的孔洞。
我连滚带爬跑下去,将那薄薄的身影捞在怀里。
将左琮翻过身来,我才看到有一截细长的枯木,刚好扎进了他那没了眼珠的那只眼窝。
就和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摘下眼罩,我说的「若找根削尖的树枝从这里戳进去,会不会和串糖葫芦一样,串过皇上的脑袋」的光景一样。
皆是宿命。
眼前断断续续地泛黑,我听到他咽着血对我说:「云罗,你也好偏心啊……」我呼吸一滞,恍惚间似有野兽将我心里那个不知多深的洞刨得更深了。
那一瞬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没有可怜左琮。
因为我之于他,就像那些年父皇母妃之于我。
终有这一日,我成了曾经我想亲手杀死的人,将一个原本无辜的人鞭挞着赶上了死路。
他死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和他们一样……都不相信孤真心相待……想对你们好。
」「我信啊……我甚至曾短暂地心动过。
」他其实听完我说的这前半句话后就断了气。
他强有力的手颓然松开,我的眼泪落在他糊满了血污的脸颊上。
可我仍旧咬着牙说完了后半句,仿佛怕他死不瞑目一般:「可是皇上,你这样居高临下的爱,只会让我心生恨意。
」天旋地转,我抱着左琮逐渐冰凉的身体彻底昏厥过去。
琮帝十一年,还不到四十岁的年轻帝王,死在了他最爱的皇后怀中。
【十六】尾声我后来过得算很好。
不到三十岁便坐上了雪漠国太后的位置,平日无事便邀戚静姝和肖宁他们一同赏花品茶闲谈。
我始终未对任何人讲过左琮死亡的细节,只说是我们为追赶一头鹿时遇到风雪天,断崖处被长草掩住不易察觉,左琮跑在我前头便一时不察滑落了山崖,遭了意外。
不知怎的以讹传讹,变成了当时是我央着左琮带我进深山狩猎。
所以肖宁误以为是我推波助澜帮她除掉了左琮,便始终留着我的太后之位,明里暗里都护着我。
可权臣当道终究不是正统,阿晏自幼便是个心机深藏的孩子,后来他羽翼渐丰,自己扶植起了一批朝臣相抗衡,竟渐渐也灭了肖家的大势。
若放在左琮在位时,我如何也想不到肖国公最终会告老还乡。
那是阿晏难得与我主动聊起左琮:「父皇那时便想这般做了,倘若父皇不早早驾崩,与儿子一样筹谋二十余年,也能运筹帷幄至今日的局面。
」原来不止在我这里,在阿晏那里,左琮也是一个很好的人。
是啊,弹指一挥,我的阿晏都已长到了左琮与我初见时的年纪。
清河也嫁了一个她心仪的驸马,育有两儿一女,最小的都已会围着我叫「皇祖母」了。
该当是很好了,像我这样的人。
像我这样的人生。
隆冬的傍晚我在镜前呆坐,是一阵刺目的反光将我惊醒。
我下意识回头,拦住了放帘幕的绢儿,「且等就寝了再放罢。
」是那满山的灯火。
是那年我一句话,便让左琮兴师动众造出来的灯山。
月色灰蒙蒙,可朝晖宫始终明明如昼。
多可笑呢,他连提早写好的遗诏里都在偏宠我,说从此朝晖宫便赐予我独居至寿终,灯山也不得裁撤,一应如旧。
我走到窗边,仰头看那漫山遍野的八角宫灯。
再垂首,已是泪流满面。
可是那个陪我看这月色灯山的人已经不在了。
那个站在雪地里像一簇高扬的焰火,执着于吓哭我、看穿我以及唯一一个爱着我的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可惜到最后,他也没能得到任何人的爱。
毕竟在这里,癫狂的人多天真,他想要的那些东西,从始至终都不会有。
终是黄粱一梦,深宫埋骨。
文/鸿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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