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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因一进屋,浓厚的酒味扑鼻。

德墟脱了靴子,坐在地上,敞着肚皮,面上尽是红晕。

「这模样说是掉酒缸里我都信。」阿因摇了摇头,一面让阿慧去寻醒酒汤来。

「诶,好漂亮一姑娘,长得真像我徒儿。」

「师尊,是我。」

「我跟你说啊,我徒儿可厉害了,拜入本尊门下不到五十年,就能练成祖传的经法,不到两百年,竟能靠着天赋飞升上神,还免去了凡界渡劫。」

阿因蹲下看他,「她那么厉害的啊。」

德墟嘿嘿一笑,「那可是我仙门山三千徒儿中,我最满意的一个。」

阿因接过阿慧拿来的醒酒汤,递给他,「喝了。」

「这是啥?」

「醒酒汤。」

德墟接过来一饮而尽,「漂亮姑娘的话,要听。」

这真是不怕师娘削他。

「当初,光玄领着她,让她在我和其他三个仙界尊者中挑个师父,她一眼就相中了为师,还不是因为被我英明神武的神姿所倾倒。」

阿因站起身,见他醉成这样,看来还是明日再来找他得了。

正要走到门边,她听见一句,

「也因为她,本尊第一次被天界那帮人看得起。」

入夜,阿因只得暂且在德墟隔壁的厢房住下。

她今日见到顾如卿和桐,觉着他俩心意相通,在者婚事由天族做主,怕是也出不了差池。原想着见完德墟后,向他交代一番便回天界。

这趟出来,想帮顾如卿和桐,却不想自己一点用都没有。

扮作阿慧,误打误撞服侍东方芷,还差点露馅。

要不是泽尹,她挨不了东方芷那顿打,不过,要不是泽尹救她,她也难瞒过去。

那时候,她没想过,他竟会抱着她一路从灼华园走到茯远居。

「公主,公主,」阿慧小心翼翼地唤她。

「怎么了?」

「德墟师尊唱了曲,跳了舞,打碎了三盏茶杯,又托着奴婢讲了故事后,已经睡下。」

阿因点了点头,她方才让阿慧去看看德墟,不怕他出事,就怕他撒酒疯。清嘉记忆里,德墟师尊喝醉酒,六亲不认,每次非得师娘提着他耳朵管教才得好。

「公主为何一直看着这枝桃花?」

阿因才发现,自己刚还拿着今日泽尹放到她手上的花枝出神,「问那么多作甚?」

吓得阿慧跪下,俯身道,「公主恕罪,奴婢一时——」

「起来。」阿因无奈道,「能不能别动不动就跪?」

片刻,阿慧见她仍不言语,便缓缓站起来,「奴婢遵命。」

「这花,是泽尹君送的。他倒没别的意思,只我自己觉着稀罕罢了。」

阿慧记起,今日泽尹君吩咐她给榻上那女子上药时,说过那女子是天界的清嘉公主,伤的很重,让她轻一点。

阿慧曾觉得泽尹君眼里,只在意他徒儿三公主一人,才能为她屡屡维护。

于他而言,大部分人都是「无」的存在,不在意也不讨厌,纵使大公主多年来百般表露心意,也未引起他在意,怕是死在他面前,都得不到他一个眼神。

「你可愿意跟我回天界?还是有亲人在东荒,我也可让你留下。」

「奴婢愿意跟公主走,」她迟疑道,「只不过我的仙命符仍在大公主手上。」

「无妨,我明日便找她讨要。」

阿因见她仍迟迟不肯走,「还有什么事?」

「奴婢求公主,也将夏琳带走,她与我共事多年,情同姐妹,此番定受了牵连,怕是不好受。」

「也好。」

晨起后,阿因找德墟师尊道别。

德墟那老头,像是早有预料,略微关心了两句就应了。

他摸着腮上细细的胡须,思忖道,「乖徒儿回去吧,这里有我和如卿,也出不了差错。如卿那里,你可有去找他说声?」

阿因摇了摇头,正要开口,德墟便笑了笑,「倒也不必,在天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阿因知道他怕是介怀先前的事情才这么说,也点点头,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个,是你先前找我锻造的法器。」德墟手里显现了一檀木盒,他轻放在桌上,像是护着宝贝似的,「打开看看,可费劲了为师的心神呢。」

她见他神秘兮兮的模样,打开了木盒,是一把精美绝伦的赤色弓箭,她拿了起来,像是立刻有感应似的,体内的内力不断地涌动着。

德墟得意洋洋,滔滔不绝,「这把弓,名曰赤羽弓,世间绝无仅有,和这羽箭,费了为师不少心神照着古书上去锻造,乃是用上古神兽貔貅的筋骨制成......」

赤羽弓,阿因摸了摸弓身,着实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法器。

这么珍贵的法器,还是帮清嘉公主好好珍藏吧。

阿因将赤羽弓收了起来。

德墟略有诧异,「你不试试?你平日不都对这些仙门法器最为上心?」

「近日算了,光玄让我收收脾性,就不打打杀杀了,再说也没人惹到我。」

德墟哂笑,「也是,咱收收脾性,做个安静美丽的小公主。」

阿因松了口气,继泽尹拆穿她假冒的身份后,她不免得谨慎了些,怕露出破绽。

出了鸿渊馆,朝蕙芷殿走去。

阿因见阿慧一路上唯唯诺诺地跟在她身后几尺远,停下脚步,「你原先可有名字?哪个仙门的?」

「回公主,奴婢原名何荟荟,是东荒的一株芦荟,得了恩典进到王宫服侍大公主,并无父母亲人。」

「那你的六姑姑呢?」阿因好奇道,那哪来的亲戚?

「六姑姑家姓何,是东荒本地一小仙门,我原先就是种在他们家的院子,他们对我照顾有加。还有许多趣事呢,往后说与公主听。」

阿慧渐渐对她放下心防,有些忐忑而期待她的回应,毕竟从没有人认真问过她。

「好啊。」她见阿因笑了,还调皮地朝她眨了眨眼睛,「以后无聊,你就同我讲讲你的故事解解闷。」

阿慧心里泛起久违的感动,六姑姑,可能我遇上了和你一样善良的人吧。

蕙芷殿门口,几个婢女正细碎地谈着天,被经过的阿因两人听了去。

「你听说了吗?昨夜大公主发了好大的脾气,她也太惨了,被紫金鞭打到近乎魂飞魄散。」

「还不是怪她多管闲事,还跟阿慧走得那么近,大公主首先找她——」

「说的可是夏琳?」阿慧倏然拽着其中一位的衣袖,「她怎么了?!」

「这不是阿慧吗?竟然回来了。」

「快说!」阿因皱着眉,不怒自威。

婢女们虽不识她,却不影响被她强大的气场给震慑住,想也知道该是什么厉害的人物。

「昨夜三公主得迅赶来将夏琳带走了,可夏琳她怕是只剩下一口气了。」

阿慧听得心惊,身边一阵疾风,已不见阿因的踪迹。

寝殿内,东方芷作为储君,在案边批阅公文。

顷刻,一影子快到看不清地到她面前,拎着她胸前的衣领。

东方芷有些惊异,记忆里那张美丽嚣张的脸和离得极近的这张面孔重合起来,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这个人,神色降到了冰点,透着的是满满的压迫感。

「清嘉公主,别来无恙。」东方芷笑着站起身。

「我来讨两件东西,把阿慧和夏琳的仙命符给我。」

「清嘉公主一见我,便动手逼我给人。」东方芷笑了,「天界不把东荒放眼里可到这地步了?」

阿因松开了手,冷冷道,「仙命符给我,别让我说第二次。」

东方芷不紧不慢地整了整衣襟,指着门边赶来的阿慧,「你讨的人,是她吗?」

她伸出手,手上跃动着一张符纸,可就在下一秒,符纸化为了灰烬。

仙命符,是仙家约束奴仆的底牌,一旦被毁,奴仆便会随之死去,且永世不得入轮回。

「阿慧!」阿因只觉一股血往脑门上冲,她看见几乎也在一瞬间,阿慧消失幻灭。

东方芷竟第一次感到畏惧,眼前这人,若方才是威逼的气场,现在却是丝毫不掩饰的杀意。

「清嘉公主,这东荒的人,自有被管教的道理——」

「出手。」

她盯着阿因将剑抵在她心口不到几寸处,这处事风格为何总让她想起一个人,她看了眼阿因手里的剑,「你如何得来泽尹君的冰魄剑?」

「出手。」

冰魄剑乃泽尹君的法器,虽不常用却也多年佩戴,东方芷不知当日泽尹君以为阿因是清嘉,找她麻烦时不想看上去像欺负她,便借了她冰魄剑给她。后来,一个忘了还,一个忘了讨。

「清嘉公主是要杀了我?」她难以置信,只为区区一个婢女罢了。

阿因冷笑,「你道我没那个能力吗?」

「大公主遇刺了,还不快去找人来。」

「早派人去请东荒王了,那刺客的神力早不是宫里的护卫能敌的,刚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要围攻,竟然被一击而败,大公主被打得丝毫无力还手。」

「什么刺客啊,分明是仇家找上门,那位可是天界的清嘉公主。」

「什么?!天界也欺人太甚了吧。」

周围的人嘈杂一片,不敢靠近。

阿因旁若无人,手里的冰魄剑步步紧逼。

紫金鞭早已被她削成好几段,东方芷无法器傍身,只得步步躲闪。稍不注意,东方芷脚下一趔趄,摔在地上。

阿因眼里的寒意丝毫不减,冰魄剑指着她的咽喉。

「你......到底要做什么?」东方芷嘴角渗着血,短短时间内,谁能想到眼前这个人像玩弄似的,不伤她要害,却剑剑落在她身上。

「你的紫金鞭,是这样用的,我便还给你。」阿因本不想计较那顿鞭子,可先是夏琳,后是阿慧遭了她的毒手,她不可不计较。

「师妹,住手!」顾如卿按下了她的剑,错愕地看着她,「你在干嘛你知道吗?」

南川王后将东方芷护在怀里,哭着抚上她的脸,「芷儿,你怎么样了啊?别吓母后。」

阿因环视了一圈,顾如卿和桐,德墟师尊,东荒王,东方茉,还有几近七八成的宫殿护卫将她围了起来。

「王上,我徒儿犯下过错,是我管教不周,把她惯坏了。」德墟向东方闽赔笑道,「我一定好好严加管教,事关天界和东荒,王上可否大人有大量,宽恕个一二。」

「父王,长姐身为东荒储君,天界公主地位再高,也不能如此放肆。这事情天族一定得给个交代,严惩清嘉公主。」

东方茉话音刚落,响应声由四面八方传来,此起彼伏。

桐出乎意料地走上前行了个礼,「父王,此事不知原委,轻易定夺过于武断。」

「长姐待你不薄,你竟然帮一外人说话!是为了顾如卿吧?因为爱情可以不顾亲人安危,东方桐你就是个生来草包的贱——」

「够了!」东方闽一摆手,四周一片寂静,都在等着他发话,「清嘉公主为何当众欺侮小女?」

阿因不言,德墟盯着她的面色,「有谁知晓?」

几个侍女唯唯诺诺地开口,一五一十地将夏琳和阿慧的事情说了出来。

东方茉闻即怒斥,「荒唐!两个我东荒的婢女,要罚要杀皆由主子定夺,你就为这伤了长姐?!」

「求王上不要饶了伤害芷儿的人才是,」南川王后充满恨意道,「芷儿若是有半分差错,臣妾就算穷尽我南川一族的所有,也定要让天界付出代价。」

德墟还要好言相劝两句,不料听见了身边阿因的笑声,「生来便可处置他人生死的人,位居高位,好不光鲜。」

「为仙者,为一神族之储君,说是慈悲,说是大爱,竟能为了妒意去杀人。」

「东方芷被我打伤,东荒一族难放过我;阿慧被她打死,魂魄幻灭,又该找谁讨去?她六姑姑可有能力效仿南川王后倾尽全族之力要个说法?」

「可也有人在意她啊,这说法,我讨得了,便会为她一试。」阿因松了手,冰魄剑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东方芷,你该庆幸你生在东荒王族,也该庆幸我的懦弱,否则今日的你,会比阿慧的下场惨上万分。」

「来人,拿下。」东方闽一声令下,侍卫一拥而上。

「谁敢动她?」顾如卿皱着眉,护在她身侧。

「如卿,让开。」德墟叹了口气,「你师妹长大了,有些事情,她做的不论对错,都该自己承担。你现在不宜插手此事。」

「师父,您真不打算——」

「让开!意图杀害上古神族王储,这祸只能她自己收拾。」

顾如卿看了眼桐担忧的目光,终是移开了脚步。

阿因毫不抵抗,立刻被侍卫擒住双臂,跪在地上。

「德墟尊者,此事本王会上禀天界,等候天界最终的判决,」东方闽冷冷道,「在那之前,清嘉公主只得屈尊住在东荒牢狱了。」

德墟走到阿因面前蹲下,第一次见他认真严肃,「徒儿,你要不要求光玄帝尊?」

阿因低着头,半天憋出个字,「不。」

「就算关进东荒牢狱?」

良久,就在德墟以为阿因要改变主意时,她冷不丁道,「我死不了。」

「好!」德墟忽然一喊,惊讶了众人,他站起来,朗声笑道,「好!东荒王,我这徒儿生来惹祸无数,唯独这一件,本尊认为,她做得对。」

「你!」东方闽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既然我东荒在天界眼里如此不堪,那就顺了尊者的意,将她关进极寒之狱。」

「一大早,好戏便演了大半。」

泽尹从树荫下走了出来,走到阿因面前,「冰魄剑用的不错。」

「泽尹君,今日就算是您开口,本王也不会有丝毫退让。」

泽尹轻笑道,「别误会,本君只是来找前日丢的法器。不曾竟是被清嘉公主偷去了,本君也是来找她问罪的。」

「泽尹君,父王已经要处置她了,倒是再加一条偷窃仙器的罪名便可。」

东方茉暗笑,这天界公主被判得越重越好。

「可本君想亲自处置她,」泽尹懒懒道,话里却有几分威逼的味道,「况且,本君的事情,何时轮得到东荒插手?轮得到天界插手?」

东方闽见泽尹有意护着她,若是起冲突,东荒绝对得不到半点好处,因而摆手让侍卫退下,「便依泽尹君,可一旦天界的判决下来,清嘉公主便得交由天界问罪。」

泽尹像是没听到他的话,将阿因拉了起来,带着她离开了。

「师尊,好自为之。」东方闽冷哼一声。

德墟拱手笑道,「彼此彼此。

待众人散去,顾如卿终是问道,「师父,你方才为何不让我拦住泽尹君?他可是扬言要取师妹两千年修为的人啊?」

德墟白了他一眼,「这还不是怪你。」

顾如卿语塞,桐忙解释道,「我师父不是这种人,他不会对清嘉公主下手的。」

「刚他俩那小手牵的,还不算下手?」德墟啧啧道,「要真下手,我那漂亮徒儿还不知要吃多大亏?」

桐一脸迷惑,德墟笑了笑,「很多事不需懂,水到自然渠成。」

茯远居门口。

「泽尹君。」

泽尹像意识到什么似的,悄无声息地松开了她的手,「何事?」

「能否救救阿慧?」

泽尹回过头来看她,缓缓道,「魂魄毁灭的仙者,是救回不来的。」

「可你,你不也不放弃找茯夏大人吗?」阿因虽不愿触及他心事,却也只能借此说服他,「她是因我而死,能不能把我交由东荒王来处置换取阿慧的性命?」

阿因知道,自己是在逼他,可预计的一番发难没有降临。

末了,泽尹拂袖离去,扔下了句,「你真当本君什么人都救?」

阿因落寞地笑了笑,这个一见面就跟自己大打出手的人,恨不得不去招惹的人。她何时依赖起他来了?

是那次自己挨鞭子时他救下她,不顾众人眼光将她带回茯远居,还是今日他连明眼人都看得出地偏袒她。让她产生了不该有奢望,得寸进尺。

傍晚,暮色染上天幕。

泽尹在书房运笔泼墨,心里却少有地一团乱麻。

今晨,冰魄剑的动静引他到蕙芷殿。

行云流水般的剑姿,远远绰绰望去,他几乎在一瞬间,以为他的渠因回来了。

当初,他们在凡界初识没多久,他少年意气,没皮没脸地跟着她行医。

渠因有次来了兴致,拿着他的冰魄剑,耍玩般地走上几招几式,潇洒肆意。

他坐在一旁喝酒,看她舞剑。

「泽尹,这把剑送我。」她看上去饶有兴致。

「好啊,叫声叔来听听。」

下一秒,冰魄剑差点砸到他脸上。

后来,他要送她冰魄剑时,她反倒赌气般地不要了,也再未碰过冰魄剑。

可是,今日那身影,不是她,为何不是她?

泽尹手里的毛笔一顿,在宣纸上溢出墨汁。

他心情烦躁地走出书房门,不知不觉,走到了暂且派人安置阿因的房间,在茯远居的西座。

迎面一个人冒冒失失地撞了上来,见是泽尹,忙跪下行礼,「小......仙初七,冲.....冲.......撞了泽尹君,请泽尹君恕罪。」

「你这套动不动就跪的礼节,在凡界是跪死人的,」泽尹嘴角露出笑意,「当然在这你也可留给东方闽。」

在东荒,敢这样拿东荒王寻开心的,唯有泽尹君一人。

初七弄了半天才明白他没有怪罪自己的意思,慢吞吞地站起来,小声嘟囔,「凡人不是也跪他们皇帝吗?也跪妃子。比自己地位高的辈分高的都跪。」

「你知道的倒是挺多。」泽尹想着这人怕是没少往凤桐殿跑,桐是个爱听书的,东荒仙界的有名的说书人都是她的座上宾,而宫里的奴仆杂役闲来无事也会去凤桐殿围观。

「你来所为何事?」

他一向爱清静,住处仅仅只有仆役几人,只负责洒扫庭院之类日常琐事,所以他并不奇怪初七进得了茯远居。

「小仙......」初七看见泽尹略微皱眉,赶忙改口,「初七奉德墟尊者之命,来看望清嘉公主。可不料公主不在屋内,因而正匆忙要赶回去禀报尊者。」

「你没有见到清嘉公主的事情,不可外传,」泽尹仍能感受到附近阿因的气息,她并未走远,「你只需回去告诉德墟,晚些时候来茯远居一趟。」

「是。」

靠着感知,他很快便找到了阿因。

她没有出茯远居,只是坐在后院一石头上,望着池子出神。

风轻轻拂过,池面上的倒映着霞色。

她换上了素淡的衣裙,纤细的背影像是融在山水画卷里。

泽尹细细回想今日所见,恍然感到诧异,心里长出异样的情感。

住在清嘉躯体内的魂魄是何人?为何能讲出他曾说过的话?

「为仙者,为一神族之储君,说是慈悲,说是大爱,竟能为了妒意去杀人。」

曾经,他说,「天族,说是大爱慈悲,,也能为了私利残害无辜。」

「可也有人在意她啊,这说法,我讨得了,便会为她一试。」

曾经,他说,「渠因,你们口中的茯夏,背负着天族和魔族最痛恨的血脉,十灭殿的这笔债,我讨得了,便会为她一试。」

只是巧合罢了。

她说的话,还有自己在她身上看到渠因的影子,都是巧合。

可若想知晓,也是有办法验证。

若是她,她该如何面对过去那段晦暗不堪的回忆。

若不是她,他自己又该是怎样的心情,期待再一次落空。

罢了,光玄那家伙,还不至于玩那么阴......

「阿慧的事情,我是救不了她,但是你可以。」

阿因闻声抬头,泽尹站在她身侧,「我说过,你给阿慧的那颗丹药,能涨万年修为。」

「那又如何?」

「晚上德墟会来一趟,让他告诉你,」泽尹笑道,「你的游魂身份,怕是他也早就知晓了。」

阿因心想,自己如此小心翼翼,周围的人却一个都瞒不住。

「多谢。」

池边静悄悄的,唯有风声。

泽尹并未回应,半晌,「茯远居没有什么规矩,你若想出去走动,告知是我允诺的便可。」

阿因唇边浅笑,这话是要留她?

她怎不知泽尹是为救她,可是在他身边,心中有些虚妄怕是要烧得越浓烈些。

这点她早有所察,却不以为然,后来凝视着这川池水几个时辰,算是想明白了,自己原先急着辞别德墟要离开东荒,内心深处原是因为这不争气的缘故。认定要是逃离开他,就能了断尚且不深的念想。

阿因站起身,「虽是因泽尹君我免了牢狱之灾,可东荒王一定会有心结,顾如卿和桐的婚事会受此影响。」

「你可知极寒之狱是什么地方?」

听他难得含着些怒意的语气,阿因表面不在意地笑道,「反正不会是什么好地方。」

既然终是虚妄,何必等到虚妄化作执念?

「你!」他心里却没来由的有几分恐惧,「东荒和天界,其中那堆利益纠葛,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就算今日没了你,东方闽也不会打算把桐嫁给顾如卿的。」

阿因怔怔地看着他,她自认为意若磐石,却不敌他后来的一言,「留下来。」

池面上水纹的波痕,好似在她心里撩拨。

此刻他狭长俊俏的眼里,只有她一人。阿因觉着这时刻大抵是值得用石碑镌刻下来的,铭刻永恒,哪怕日后虚妄化作执念,执念化作灰烬。

德墟是翻墙进来的,摔了好大的动静。

「你难道不懂得穿墙术吗?」阿因叉腰,歪着头看躺在地上的德墟,好歹算个道行高深的仙者,「还有,为何不走正门?」

「为师怕给你添麻烦,」德墟在她搀扶下站了起来,着急地上下打量她,「泽尹有没有对你做什么?有没有欺负你?有没有——」

「不行,你不能跟他待在一块,他要有什么企图,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越说越不放心,忙要带着她离开,「走,为师保你也是一样,东方闽不会轻举妄动的。」

「他能有什么企图?」

阿因看着德墟一脸丰富精彩的表情,忍不住扶额,这究竟是误会了什么啊?

「不说这些了,师尊你有办法救阿慧吗?」

「就你昨天带来的那个?」德墟带着歉意,「对不起啊,徒儿,这魂魄消散,即便是仙者也是死透了。」

「若是她吃了你在天界时给我的丹药呢?」

「什么?!」德墟大惊,心里在隐隐滴血,「你可知这丹药是为师腆着老脸去求太白的配方,花了七七四十九天,用了无数珍贵药材才熬成的啊。你竟然给了别人,虽然你师娘常说我小气,可这件事情真不是为师小气......」

阿因左耳进右耳出,听完他的滔滔不绝后,「所以能告诉我要怎么救阿慧吗?」

德墟看她乖巧的笑容,心里气消了一半,叹了口气,「这丹药能起固魄之效,你拿着搜魂瓶去把她魂魄收回来,然后贴上转命符,就能送她入轮回再次修炼了。」

德墟变出一只白瓷瓶和一张符纸,交到了她的手上。

「这原先是为我准备的吗?」

德墟一愣,终是笑道,「你都知道了?」

阿因点点头,向他行了个礼,「多谢师尊。」

德墟忙把她扶起,朗声笑道,「徒儿这是作甚,事情再大,都有光玄顶着。」对她的态度,没有丝毫改变,若不是他接下来一句,她差点以为方才是自己听错了。

「阿因,是个好孩子。」

送走了德墟师尊,天色已晚。

阿因想着趁早解决阿慧的这块心病,正要出茯远居门,远远地望见一盏灯火。

这茯远居的仆从,还要守夜的吗?

走近一看,竟是泽尹,他提着盏灯,头一次见他穿墨色以外的衣袍,一袭雪白宽袍广袖,身长如玉。细看下,不同于顾如卿的秀美,却是一种少见的古朴风雅,月色仿佛都柔和上了几分。

阿因微微有些走神。

「走吧,不是要去搜集阿慧的魂魄吗?」还是他先开口道。

黑夜里阿因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声似捣鼓,想问他是不是特意在这等她,又觉这话过于意味不明,只是点了头便径直往外走。

东荒宫夜里是有宵禁的,因而外面也是一片寂静,只有巡逻的卫兵来往。

沿途,不时有卫兵要上前盘问,却都见了泽尹君就默默走开了。东荒王说过,东荒的规矩,唯有他可不遵从。

原是这样,要是没了他,怕自己刚出茯远居门就被拦下了。

他们并肩走着,却也隔着些距离。

「你要去哪?」

有着泽尹这张行走的通行证,东荒王宫她想逛哪都行,阿因想着阿慧的魂魄最有可能去的地方,该是去找她放不下的人吧,「先去膳房找小崔,没有寻到阿慧,就再去凤桐殿找夏琳好了。」

泽尹淡淡道,「膳房该往东走。」

阿因瞥见他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首次痛恨起自己这不识路的毛病。

去东荒膳坊转了一圈无果,出来时,泽尹道,「她该是来过,方才感应到了。」

阿因并未失望,反而好奇地问道,「德墟说你们神仙有神仙的吃食,那与凡界不同在哪?」

「无非味道更淡些,种类更少些,一般是冷食。」他认真地回答,「而且神仙也可靠修炼维持体力,并非一定要靠食物。」

阿因思念前些天德墟带来的那些点心,「你吃过凡界的食物吗?」

泽尹微微颔首。几百年前,他和渠因在凡界忘尘谷隐居,鱼豚野味,山肴野蔌,皆可在渠因的手里成为山珍海味。

他砍了柴,打了猎,最喜欢坐在厨房边的一棵槐树上,透过窗欣赏她做饭时专注的侧脸,是他不会忘却的画面。

阿因没有打断他的思绪,余光静静地注视着他,他或许永远不会知道,他此时的浅笑多么温和,与平时旁人眼中轻蔑不羁的泽尹君判若两人。

到了凤桐殿,桐见到他俩,略有些惊讶。阿因告知来意后,桐便大方地让巧巧带她去见夏琳。

她一走后,泽尹坐到大厅的座椅上,摆了摆手,制止住预期中桐的连环发问,「什么也别说。」

桐欲言又止,一肚子想问的问题,被他这么一截,实在憋得慌。

泽尹看出来了,因见她走来走去有些心烦,「只准问两个。」

「师父为什么要救清嘉公主?」

泽尹喝了口茶,「先前坑了她,还个人情。」

如此平淡的答案,有些无趣,只剩最后个问题。

桐索性直截了当,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师父是不是喜欢她?」

泽尹看了她一眼,低沉地开口道,「她若是渠因,我便是深爱她。若不是,一点点的喜欢都不会存在。」是啊,即便是一点点的喜欢,他都不会允许自己越界。

桐怪自己问了个更无趣的问题,以师父对渠因的真心,怎么可能再对清嘉公主动心呢?

不多时,阿因走出来,摇了摇头,「夏琳已经睡下了,还是没有找到阿慧的魂魄。」

两人跟桐告别之际,桐破天荒地对阿因道,「清嘉公主,你暂住在东荒的日子里,我能有时去找你说说话吗?」

不用陪你的卿卿吗?阿因心里虽这么想,却也笑着点头答应,说到底,以前对桐有些膈应的感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况且自己此行,就是为了帮她和顾如卿破镜重圆的。

离开凤桐殿,阿因有些失落,「我们还是回去吧。明日从头找起,把东荒王宫翻了个遍也要找到!」

她说完一番豪言壮语后,想起这一路都是泽尹陪着,难不成明天还要再劳烦他一次?不免有些不好意思。

泽尹倒不在意,「最后去个地方。」

「哪里?」

「鸿渊阁。」

「原来你在这里啊。」

阿因感知到她的气息,在自己曾住过的那间厢房门前。

「是来看我的吗?」阿因对着空气道。

风声萧萧,没有回应。

她拿出瓷瓶,一缕青色的精魂瞬间进入瓶内,她把瓷瓶封了口,贴上转命符。

手里捏了个诀,白瓷瓶在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符纸慢慢燃烧,飘落在地上。

「珍重。」

听不到你的故事,可惜了些。

愿你再也不要碰上我。

再见,阿慧,何荟荟。

阿因在院中独自站了一会,终是朝院门走去,泽尹还外面在等她。

远远地,一道白色的身影在黑夜里格外醒目。

阿因唤道,「泽尹君。」

那白衣男子转过身来,并没有多大意外,「师妹,那么晚了,你在这作甚?」

「来找德墟师尊,」阿因笑了笑,「没事我先走了。」

「等等。」

阿因不情愿地站住。

「你现在连话都不愿意跟师兄讲了吗?」

「我没有。」

顾如卿敛了神色,「你还是恨我也好,怨我也好,我都接受。不过,我不希望你飞蛾扑火,借泽尹来......」

他渐渐不言,阿因听懂了其中的话意,走近他,「你认为我是借泽尹君来让你吃醋?」

阿因却为原来的清嘉公主感到不值,「没想到你看轻了泽尹,也看轻了清嘉。」

「师妹,」顾如卿叹了口气,「普天之下,有谁不知他与魔族的茯夏有一段情缘?宁愿为了她放弃仙籍。你甘愿做茯夏的替代品吗?」

替代品,她个没有肉体的魂魄,做不了替代品。

阿因轻笑,「与你何干?我若可以是替代品,求之不得。」

「你!」

阿因看着他面色微沉,半天说不出话来。就可以知道在旁人听来,这话多么卑微入尘土,可是唯有她懂其中的苦涩。

她没有再言语,径直往外走。

泽尹见到了她,从树上纵身一跃,落到地上,「事情办妥了吗?」

「嗯。」

泽尹打了个哈欠,满是困意地往前走,「回去睡觉。」

月色下,阿因悄悄凝视着他,心底许了个愿望。

愿在天界惩处之前,能一直待在他身边。哪怕得不到回应,哪怕往后生生不见。

虚妄也好,执念也好,在决定喜欢上你时,都能成作飞蛾扑火的勇气。

茯远居的藏书阁,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去处。

一连几日,阿因爱去那消磨光阴,因为她不知为何对医学典籍独独兴趣盎然,更是因为在这常能碰上泽尹,他总是坐在案边看书,或是写字,阿因习惯给他研墨。

某日,泽尹抬头,注意到她手上的医书,略微惊讶地问了她一句。她忙搪塞过,后来手里的医书换作了地理州志。

她内心笑自己,想起那日在顾如卿面前大言不惭,说愿意当替代品,可究竟也是难做到。

后来,泽尹说自己是个大闲人,闲着也是无聊,教起了阿因下围棋。

阿因的进步是神速的,不久便能跟泽尹对弈。

「阿无,本君有时真想把清嘉公主的脑壳敲开,看看你到底是什么神仙?」

在阿因连续赢了他好几次后,泽尹如此感叹,颇有点惊为天人的味道,自己的棋艺平日只有败在光玄手里过。

阿无是他对她的称呼,她说她没有名字,叫什么都好。

泽尹修长的指尖点着桌案,略微思忖后,认真道,「这样,日后你跟我去趟无忧宫,把光玄酿的酒都赢光光。」

阿因嫣然一笑,「我七你三?」

「五五分不好吗?」

光玄要是知道他们挖了个坑,就开始盘算起他的酒,估计要气吐血。

大抵最好的时光,就是此刻。

阿因和泽尹的相处,越过了她一开始的小心翼翼,隐藏心意,逐渐坦荡自然起来,能成为朋友,已是意料之外了。

夏琳进来通报,「清嘉公主,三公主来找你了。」

夏琳醒来后,被桐安排去服侍阿因。桐这些天,也常往茯远居跑,却不是找她师父,而是找阿因听说书,有时叽叽喳喳地两人就能聊上老半天。

阿因不知怎地,越跟桐来往,心里总生出亲切之感。

「就来。」阿因应道,放下手里的棋子,站起身来,「我今日就不奉陪了。」

「不就是那些个陈词滥调和烂俗故事吗,有什么好看的。」

泽尹撇撇嘴,看着她快步走出藏书阁,想着给桐的仙术训练是不是少了些,让她天天得空往茯远居跑。

忽然,他想起上一次有着抱怨时,该是六百年前了。

「快来快来!」桐站门口,见了她就忙招呼道。

阿因有些疑惑,「今日要出茯远居?」

「到灼华园去,」桐粉扑扑的脸上笑出两个梨涡,「今日是母后生辰,她在那搭了个戏台,谁都可以去看。」

阿因迟疑道,「不好吧,我仍是戴罪之身。」

「放心,母后,长姐,二姐,都不在那。」桐看出了她的担忧,「她们视看戏为低俗的事情,是不会屈尊去看的。」

「可是......」

「别可是了,走啦,」桐拉着她往外走,还不忘吩咐初七去跟泽尹报备一声。

那日初七见到泽尹后,第二天就得令从鸿渊阁调到茯远居。

初七领了命往藏书阁走去,想起前几天每次三公主来找清嘉殿下,都会引得泽尹君面露不快,虽是不明显,他还是小心禀报好了,省得被迁怒。

灼华园,果真如同所言,冤家一个都不在,阿因放下心。

桐带她在角落坐下,戏台上演着一出有情人因家仇而被棒打鸳鸯的戏码。

「好无趣。」看了一阵,桐转过头来对阿因说,「抱歉啊,没想到是这么无聊的故事。」

阿因也觉得着实无聊了些,便和她闲扯,「你和顾如卿,什么时候能有个好结果?」

桐笑道,「现在不就是吗?他在我身边,我们相守,就是好结果。」

「天族和东荒的联姻......」阿因不免带着歉意。

「与你无关。」桐云淡风轻,像在讲别人的事,「那日傍晚我去了趟茯远居,听见了在池边师父说的那句话。」

阿因回忆起那日,泽尹曾说,「东荒和天界,其中那堆利益纠葛,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就算今日没了你,东方闽也不会打算把桐嫁给顾如卿的。」

阿因总算明白了,清嘉是如何扰乱天命的,倘若当时她没有用谎言骗桐,桐或许能顺利跟顾如卿修成正果。

如今看他二人,纵使有婚约在身,却因近来魔族的屡屡动乱,天界想借东荒之力平定,东荒却不愿意成为工具,他们的婚事再也不只他们的感情能左右,时机不对,皆是错处。

这一切,桐是不会知晓的,阿因心里暗暗唏嘘短叹。

不一会儿,两人起身打算回茯远居。

「这台戏还不如我们昨日听的内容精彩。」桐点评道。

阿因点头赞同,刚看得要睡着了。突然发觉身旁的桐停下的脚步。

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是几个东荒的贵族女子。

阿因听见她们对这台戏的议论声。

「好感人啊,为什么相爱的人都不能在一起?」

「那两人祖上有仇啊,听戏不都是这桥段,莫往心里去。」

「是不是泽尹君和茯夏大人也是这般?」

「你们要死了,敢提起茯夏这个名字。」

「怕什么,天界还能管得到咱们东荒?那个茯夏,就一祸水,害得泽尹君丢了仙籍。」

「那她长得该有多好看?」

「不过魔族的狐媚之术罢了,有什么好看的?听说常常跟许多男子有过牵扯,有好多段情史呢。」

阿因发现桐愈发沉默,紧抿着唇,眼里没有往常的笑意。

「敢妄议茯夏大人,你们可知罪?」

桐的声音不大,却引来一片寂静。

那几个贵族女子忙跪在地上行礼。

桐不发一言,拉着阿因走了,阿因隐隐听见后面那些贵族女子的冷嘲热讽。

「草包刚刚是发怒了?」

「废物就是废物,不敢对我们做出什么。」

「还不是靠泽尹君撑腰,不然谁给她面子。」

......

「清嘉,」桐低了眉眼,问道,「你知道为何世人在提起茯夏时,要尊称一声大人?明明她是魔族的人。」

阿因细细想了会,「因为她是泽尹君的妻子?」

「不是哦。」桐看着她,认真道,「因为她曾经在凡界行医,积累下的功德足够深,以至于凡界的人首次破除了对神魔的偏见,给她立了庙宇。」

「可后来啊,发生了一些事,随着受她恩惠的那一代人离去,人们渐渐忘记了她的功绩,如今提起茯夏大人,大家关心的唯有她跟师父的过往。」

或许是童年的遭遇,桐习惯了被人喊草包喊废物,被兄弟姐妹欺负排挤,可是她还是不能忍受别人说她在意的人一句。她懂得察言观色,夹缝中生存,却也懂得什么东西该维护,什么是原则底线。

阿因心里暗暗敬佩,「难怪今日你会为她站出来。」

「因为我总觉得,茯夏大人她该被铭记的,不只有她的爱情,」桐略有些伤感的笑道,「何况,是那些完全被扭曲被误解的故事。」

「世人总喜欢把别人的经历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杜撰多了,总爱添油加醋。」阿因安慰了她一番。

回到茯远居阿因的房间。

桐把门关上,像有什么话要说。

为何要屏退夏琳她们?

阿因给自己和她倒了茶,等着她的下文。

「清嘉,我跟你坦白件事情,你别太惊讶。」

那么严肃,阿因想着逗逗她,「只要不是爱上我,其他的都惊讶不到我。」

「我对不起你,但你也别误会我的心意。」

阿因愣了,喝了口茶压压惊,「......」

「清嘉,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阿因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不是,这清嘉公主的皮囊有好看到这地步上?

「怎么呛着了?」桐忙给她的背顺顺气,「我是真心拿你当朋友,虽然一开始是因为卿卿担心你,我为了帮他分忧才来的。」

阿因知道自己会错意,拍了拍她的手背,「这有什么好道歉的?」

「因为卿卿担心你,不想你和师父经常待在一起,」桐做好了被责怪的准备,「所以我想我常来,你就可以少跟师父相处了。可是后来,我是真的喜欢你,想和你当朋友。」

阿因抬起手,桐以为她气不过想打她,紧张地闭上了眼,眼睛偷偷张开个小缝,看见阿因狡黠一笑,手指弹了她脑门一下,「扯平了。」

桐顾不得脑门上的疼,忙问道,「那我们以后还能像现在一样吗?」

阿因点点头,看她娇憨的模样不禁被逗笑了。

桐给了她个拥抱,不知为何,眼前这人总能给她一种没来由的安心感,让她想起茯夏大人。

「你最好了。」

阿因淡淡道,「我知道。」

「对了,近来东荒都在传闻你和师父的事情,」桐松开她,观察着她的面色,小心翼翼,「可是清嘉,你对师父是怎样的情感?」

「待在他身边,大抵会过得开心些,却也受着煎熬,但若没了他,往后的我也不会有任何差别,只总归可惜了点。」

这番话不就是可有可无吗?桐原先担心阿因是单相思,没想到是两个都不思。

只有阿因懂得,以后当然不会有任何差别,她要么入轮回,要么魂魄消散,泽尹,只是她爱的一个匆匆过客罢了,往后尘世滚滚,她未必为觉着这份喜欢大于天。

膳房。

「徒儿,看着,红焖鱼就该先在锅中炸上一番,再淋上一层酱汁,放入锅中焖个小半时辰即可,」德墟神气地插着腰,解释道。

阿因坐在桌旁,手里剥着葡萄,抬头看了他一眼,「您请。」

德墟点点头,先是将鱼放入油锅中,噼里啪啦的热油溅了出来,他忙跳开,摸着耳垂,「好烫好烫。」

「刚热锅了没?」

德墟不尴不尬地摆摆手,「不碍事,来,下一步。」

他拿着铲勺,每一下翻动都似乎是在与油锅中的鱼殊死搏斗,面上是一副视死如归的烈士表情。

「调味加了没?」

「啊?」他一拍脑门,「忘了,糟糕。」随即抓起一大把盐巴放进锅里。

阿因扶额,「盐少许。」这做出来的能吃吗?

「没事没事,咱们神仙都重口味。」

「糖加三勺。」

「好嘞。」

「五香。」

「好嘞。」

「豆角。」

「好嘞。」

......

「徒儿,还有要加什么不?」德墟好像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不是,不应该是他掌握局势吗?今天被阿因请过来给她做饭。怎么反倒让她教起自己来了。

「没了,先起锅。」阿因感叹道,「敢情你在师娘身边多年,半点厨艺皮毛都没学到啊?」

德墟嘿嘿一笑,眼里神色一动,「怎么,阿因你先前还会烹饪?」

「忘了,」阿因嚼着葡萄,「就是看着你做菜,就觉得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我不信,为师看了你师娘做饭看了几千年,都没看会。」他特意顿了顿,观察她的神色,「除非你来试试。」

阿因擦了擦手,站起身走到灶台边,「红焖鱼吗?」

她略一思忖,而后从竹筐里取出一条鱼,去鳞,切片,入味,烹制,一流程下来有条不紊,看呆了了德墟。

接下来更是让他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红焖鱼,白切鸡,豆筋烧排骨,翡翠白菜等十几道菜端上了桌。

阿因额头上渗着密密的细汗,她拿手帕擦了擦,「你尝尝。」

「妙啊。」他取了双筷子,夹了块排骨送入口中后,忍不住怀疑,「阿因你上辈子不会是个给凡界皇帝老头做饭的神厨吧。」

「没准呢。」阿因懒得跟他贫嘴,嘱咐让他带几道菜回去给桐后,用食盒装了四道菜,「这儿就劳烦师尊收拾了。」

德墟看她提着食盒走出门,没入夜色中,良久,抚须慨叹,「光玄说的没错,有些人哪怕记忆丢了,该是她的东西,还是她的。」

这让人称奇的厨艺不说,上回她一到清嘉体内就懂得用冷凝丸化解忘情草的毒,无一例外,却都指向了那个人,茯夏前辈。

德墟眸色一沉,放下了筷子,「也不知光玄的这一决定,到底正不正确。」

眼前水色裙裳女子的背影,忽远忽近,风里传来清脆的铃铛声。

「渠因。」他像被一团力量覆盖住,挣脱不开,「渠因,是你吗?」

女子闻言,微微地侧过脸,淡雅的眼眸里是一片空洞陌生。

他伸手要去触碰她,可眼前这个女子随即化作一滩血水。

「渠因!不要!」

泽尹睁开眼,又是这场梦。

房内静悄悄的,夜风从小窗里吹入,他身上一阵凉意,起身换下了被汗水濡湿的衣衫,随意披了件衣袍,推开了门。

却见门外站着阿因,她眸光微闪,嫣然笑道,「哟,做噩梦了?」

他好看的剑眉一挑,冷哼了声,「有什么能吓到本君的?」

被识破在面上有些过意不去。

他想扳回三分脸面,逼近她,阿因侧身躲开,不料靠上了门板,似乎有点无路可退的味道。

他俯下身,一只手抵在她头边的门板上,留给她的空间局促狭小,他低下头,两人的鼻尖快要蹭在一起。

时光仿佛凝结,明灭的暧昧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阿因镇定地看着他,心里却犹如翻江倒海,泽尹,你若敢亲下来,虚妄也好,执念也罢,怕是要永远伴着我。

不料,泽尹停在她唇边咫尺,「这么晚了,来找我何事?」

他的气息,若即若离地与自己的呼吸交织,阿因只觉脖颈上的血往脸上一窜,不由得将手里的食盒扔进他怀里,「找你喝酒。」

她趁机逃离,背对着他往院里走去,深呼几口气,就当美梦一场,别多想。

泽尹苦笑,无力地靠在门上一阵,自己是发了疯,这邪门的痴狂是怎么回事?

除了渠因,他不可能再对第二个人动心。

月色下,茯远居小院。

泽尹眉间一动,「这些是你做的?」

阿因将菜色布在石桌上,看也不看他一眼,淡淡道,「今天德墟来了趟膳房。」

泽尹有些为难,德墟老头做的菜,能吃吗?

幸好,初七刚去取酒回来,泽尹猛灌着酒,德墟的下厨手艺,早些年在天界是一奇谈,听说是以能把仙者吃吐闻名,味道古怪到亲爹妈都不认识,奈何他本人又极度热衷厨艺。

「你为何一直喝酒?」阿因有些奇怪,夹起了块鱼片,在他怪异的眼神中吞了下去。

泽尹刚想说点什么阻止她,见她神情无异,也狐疑地夹了一筷子。

烈酒送着鱼片入喉,他眸中的异色一闪而过,旋即平淡道,「阿无,这菜是你做的吧?」

「就当答谢这些天你对我的收留了。」阿因也不否认。

泽尹的味觉仍残留着熟悉的味道,他明知不可能,也难几次三番说服自己这些种种皆是巧合。

「阿无,你上一世究竟是什么人?」

该来的还是来了。

阿因在他眼里,看到渴求,看到悲伤,看到仿佛要把她吞噬的爱意,但她从来便清醒的知道,这份浓烈的爱不是对她的。

她在顾如卿面前说自己情愿当个替代品,可她不说自己叫阿因也好,不看医书也好,不想告诉他自己会厨艺也好,说到底都是那份无谓的自尊和倔强在作祟,她若情愿,她身上的种种都可使她成为绝佳的替代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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