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他的脚步顿住了,挺直的脊背正对着我,并未回过头来,只是说:「我会安排。」
外面的雨还在滴滴答答下着,我在廊下看了许久的落雨。
「娘娘,王爷醒了。」
我跟着丫鬟到了殷九逸的院子,他正伏在案上对着元宝画画,一只黑漆漆的猫跃然纸上。
「你怎么来了?」殷九逸执着笔说:「你怎么又来我的院子,这不太好吧。」
我对着他笑了笑:「再来几次,以后都不来了。」
他撇撇嘴:「那好吧。」
我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儿,踉踉跄跄出了屋子。
没过几日,殷九清来了,他交给我一瓶药水:「喝下此药,七日内,你会呈毒发假死之像。这两日你便喝下此药,其余的我来安排。」
我哼笑了一声:「没想到你是真的喜欢我,三月国丧期都没过,你就这么迫不及待?」
殷九清默不作声,许久才沉沉道:「这本就是你自己的选择。」
「陛下。」恨玉冲进来,向殷九清施了一礼,怒意在心中翻腾,胸腔起起伏伏:「臣妇不知陛下今日前来,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
恨玉怎么会在出现,外面都是殷九清带来的侍卫,她如何能进来。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心中越来越虚。
她是不是听到了我们的交谈,否则她的视线为什么那么冰冷,几乎看得我无所遁形。
「无妨。」殷九清摆了摆手:「朕先行回宫了。」
「你们说了什么?」殷九清走后,恨玉坐在椅子上,面色阴沉诘问:「皇上和你说了什么?」
心脏怦怦乱跳,呼吸都凝滞了。
我捏着袖口里的小玉瓶紧张地说不出话, 尽量稳着声音说:「没什么。」
「你还骗我。」恨玉起身擒住了我的手腕,从手掌里抠出小玉瓶狠狠甩在地上,碎瓷片朝着四面八方崩裂:「他是不是威胁你了,你为什么收他的药?毒发假死?王府是牢笼吗?你要逃离?你要金蝉脱壳进宫去当皇帝的宠妃?」
我被她攥着手腕连连摇头,就是说不出「不是」两字。
「珠珠,你告诉我,你说出来我就信,你是不是有苦衷你说呀。」
我能说什么,我难道能告诉恨玉他们的遭遇全是因为我?
语容的死,殷九逸的痴傻,她被划花的脸,我怎么能告诉她,这一切一切的不幸全是因为我,偏偏我却安然无恙。
她的手腕上还缠着厚厚的纱布,我怎能说得出口?我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恨玉这时才颓然后退,坐进椅子里看着我:「我们第一次见面在潋滟湖的不系舟上,表哥带你泛舟游于荷花间,后来太子接走了酒至微醺的你。原是当时就有预兆,那你何必纡尊降贵嫁给王爷?王府遇难才过了多久,你就要抛弃王府?」
「为什么不说话?你说话。」恨玉眼眶红了:「你嫌我们拖累了你,所以要另谋出路是吗?表哥傻了你就不要他了是吗?章秋荷,你还有心吗?」
我又变成了章秋荷,我本就是章秋荷啊。
「你刚入王府的时候,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人也不讨人喜欢,你以为我和语容就愿意巴巴上去讨好你吗?要不是表哥千叮咛万嘱咐交代我们好好待你,要不是他说,你吃了很多苦,要我们多陪你玩玩,你以为我们就愿意理你吗?」
她捂住了脸,哭得几近崩溃,肩膀一耸一耸的:「他不过是变痴傻了,你就不要他了,他不是还活着吗?若是语容能活着,不管怎样我都会照顾她。你这个女人,你还有良心吗?你怎么能这样。」
恨玉明显是气急了,激动地身体颤动,连珠炮似的连嚷带吼,泪珠如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你要滚早些滚,你竟然还想假死让王府举行你的丧事,你休想。我一滴眼泪都不会为你流,你直接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你滚,你滚呀。」
60
恨玉不跟我说话了。
她好像一夜之间打起了精神,她开始亲自照顾殷九逸,连他的院子都不让我进。
其实这也算是好事。
我抱着元宝想去看看殷九逸,她将我堵在院门口,语气带着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寒意:「你不是要走吗?你怎么还不走?」
「我能去看看王爷吗?」
「他傻了,你还有什么可看的,你这般虚情假意,不看也罢。」
我轻轻抿着嘴唇,转过身抱着猫离开。
「章秋荷,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你说了我就信你。」她在我身后唤我。
我没回应,她若是知道是我害死了语容,我会比现在更难过。
殷九清又来了王府,看着我满面泪痕,他背着手站在原地:「秋荷,跟我走吧。」
「是不是你故意让恨玉听到我们说话的,否则那么多侍卫,她怎能闯进来,你就非要如此吗?我不是都答应你了吗?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只是不想你活得这么辛苦。」
殷九清深邃的眉目间带着说不出的倔强:「你到底想我怎么样?我一直恪守着君子之礼,把自己的情谊藏在心里,远远望着你却不敢靠近,我努力控制自己,不敢做出过分的举动。若你真能幸福,我远远望着又何妨?可是你现在过得不幸福,他傻了,他已经傻了,他不能保护你了。你照顾完他照顾方侧妃,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你以为我就忍心看着你痛苦不堪、伤心不已的模样吗?我也有心,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我的时候,我不会痛吗?」
「是你要我帮你报仇,是你答应回到我的身边来,是你自己选的。」殷九清走近两步,眼尾飞红:「你忘了吗?我们之间也是有过好时候的。以前万般,都是我不好,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你将我当作人看了吗?我是一个有感情有思想的人,怎么能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怎么重新开始?我可以回到你身边,我永远不会爱你。」
「只要你肯回到我身边,那便够了。」
「你说你会杀了李恒,你说你会找遍天下的医士给他看病,你不要再骗我了。」
「好,皇兄会成为最富贵显赫的王爷,王府绝不会任人欺凌。」
殷九清小心翼翼伸出手,试探着摸了摸我怀里抱着的猫,专注地注视着我,嘴边缓缓浮现出一个笑意:「我们走吧。」
跟着殷九清刚跨出府门,恨玉红着眼圈在我身后大吼:「章秋荷,出了王府的门,你再也别想回来。」
我没敢回头。
我走的时候,仅仅带走了我的猫,小桃都没带走。
宫苑深深,我一个人,不需要人陪。
殷九清并未将我带进宫,他送我去了静安寺:「此处环境清幽雅致,你且在这安心住下,等国丧期一过,我来接你进宫。」
「你什么时候能杀了李恒?」
「你入宫前,我会解决好此事。」
静安寺是一处香火并不旺盛的寺庙,主持给我找了一间干净舒适的厢房。
这间寺庙有一间侧殿,供奉着给我死去孩子的长明灯。
殷九清曾在上元节的灯会上同我说起过,如今当我真的看到这盏灯时,心中不免有些怅然。
我不忍再看那盏长明灯,跪在慈眉善目的佛像前,虔诚地叩拜,求他保佑殷九逸一切平安。
我没能同他好好道别,轻而易举地离开了他。
早知道如此的话,我不要他娶我了,早知道如此,我一开始就嫁给殷九清好了。
假如我当时凭借着殷九清和皇后对我死去孩子的愧疚,用尽手段扶摇直上,我想,我会活得很好。
可是,我只是芸芸众生里的普通人,不够理智,不够坚定,总是摇摆不定。
以前想着,有一个知心爱人,与他一生相伴,不要荣华富贵,我们清贫一生也是极好。切切实实冲破世俗的禁锢去做了,差点误了柳朝明的一生。
后来想要权力,手腕不够,脑子也不好使。情绪上头的时候对殷九清做了坏事,又想放弃,总是摇摆不定,总觉得没人欺负我,也不是非要权力不可。
再后来想要留下孩子,想要个人陪陪我,幻想老天眷顾眷顾我,叫我也尝尝亲情滋味。做过坏事的人是不会被上天眷顾的,孩子死了。
再后来想要很多爱,在殷九逸那里切切实实得到了。不管外界怎么说他风流花心,我还是深深感觉到了被爱,可是,造化弄人,世事无常,短暂地得到了又将永久地失去。不仅如此,还害了那么多对我好的人。
是不是我想要的东西太多了,老天嫌我麻烦,所以不愿意实现我的愿望。
现在我不贪心了,我只想求神明保佑,保佑殷九逸好好的,不求他能想起我,只求他无灾无难,长命百岁。
只是,有些遗憾,我还没有同他道别,没有同他说起过爱。
61
七月多,静安寺上始有凉意。
柳朝明提着一壶竹叶青来山上看我。
他说:「秋荷,今天是你的忌日。」
我尚处在他无故出现在静安寺的讶异中,尚未反应过来,他继续说:「你去寺庙给王爷祈福,寺庙侧殿着了火,你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我愣了愣,如今我连章秋荷也不是了,世人眼中的章秋荷已经死了。
「你是从我的葬礼上过来的吗?」
「皇上公务繁忙,他请我来看看你。」柳朝明给两个杯子中各自倒满了竹叶青,他端起一杯,仰头一饮而尽:「我终究没能帮到你,每一次。」
我没说话,端起了面前的酒杯闭着眼喝了下去:「柳朝明,他们都是我害死的你知道吗?当时殷九逸给皇帝做了珠子手串,他给我也做了一串。我杀李荣川的那个晚上,手串崩开了,珠子散了一地,后来那些珠子被李恒找到了,他会变成那样,全是我造的孽,真相就是如此,你不用再帮我查探了。」
他叹了口气,给自己又倒了一杯,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喃喃自语:「除了进宫,已经无路可走了吗?」
两行泪滑落,我急忙伸手抹去了:「你今天见到他了吗?」
「他说他的猫丢了几天了,哪里都找不到,他坐在台阶上哭闹不止,方侧妃都没办法。」
「以后,你帮我多去看看他吧,是你找到的他们,他们不会排斥你。」
「秋荷,你要保重,你一定要保重。」柳朝明的头深深埋了下去:「我见过你看王爷的眼神。我知道,你并不爱皇上。进了宫可不要做傻事啊,缺了情爱没什么的,人没有情爱也能好好过日子的,一辈子很长,你还有很长很长的一生。」
我才十七岁,我还有很长很长的一生,可我怎么觉得这么累呢,十七年的人生都已经疲累至此了,再活得长长久久可该怎么熬下去啊。
我目送柳朝明离开,天青色的背影踩在一级一级的台阶上,慢慢走远了。
我在静安寺住了两个多月,慢慢地,黄叶又纷纷落下来。
有天晚上,我在假山旁的小亭子里赏月,秋天的月亮总是很高,月光朦朦胧胧地洒在大地上,将人照得都迷离了。
我被月光照得朦朦胧胧,趴在栏杆上恍恍惚惚想起了殷九逸。
那段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那时候我有漂亮的衣服,华美的珠钗和喜欢的少年郎。
一个黑影忽然覆住了我的眼睛,我被吓得一抖,黑暗中各种感官更加明显,鸡皮疙瘩爬了满身,我大叫着挣扎起来。
「别怕,是我。」
殷九清往假山那边退了退:「九月初九重阳,寓意长长久久,你的生辰是个极好的日子。」
说话间,假山旁的池子里突然一盏一盏飘来了许多荷花灯。
殷九清的脸在越来越多的荷花灯中亮了起来:「秋荷,生辰喜乐。」
他从怀里掏出来一把精致繁复的荷花步摇递给我,那步摇上是一朵栩栩如生的小荷花,花瓣层层叠叠,看起来很是逼真,下面是三行并列的坠珠。
他慢慢靠近了两步:「一年前这时候,我还在外面办差事,我特意赶在你生辰前回来,想着能陪你一起过生辰。可是一回来,你却要嫁给皇兄了。」
「别跟我提这些,也不用做这些事情。我答应回到你身边仅是为了报仇,别无他想,不必跟我来这一套。」
殷九清举着荷花步摇的手顿在了空中,脸上微微的笑意也消失了,将步摇往手里收了收,指着池子里的荷花灯说:「这些灯是我特意派人做的,喜欢吗?」
「我根本不喜欢荷花,更加讨厌秋天的荷花。」
「原来如此。」他静默了许久还是说:「我一直以为,秋荷比夏荷更美,有一种残缺易碎却又顽强蓬勃的美。」
「夜深了,我先回去了。」
我紧了紧披风,转头走在回厢房的路上。
「秋荷,李恒年纪大了,挨不过几日了,二十天后我来接你。」殷九清轻说。
我没说话,加紧脚步回了厢房。
62
殷九清来接我的那天是一个晚上,我照常坐在假山旁的小亭子里呆呆地盯着月亮看。
他提着一盏琉璃灯,带着满身的酒气踉踉跄跄地坐在了我的身侧, 眼睛被琉璃灯照得亮晶晶的:「你看,你,你喜欢这个吗?狩猎时皇兄提着的,后来碎了,碎了,我当时看着,原来你喜欢这样的东西。这和那个一样,是一样的。」
「李恒死了?」我问。
他点点头说:「死了。」
李恒一死,我的日子也到头了,我点点头:「知道了。」
话音将落,我起身准备回厢房。
刚走到假山旁,猝不及防被殷九清扶着后脑勺按在假山上,带着深秋凉意的唇粗暴地吻住了我的。
我狠狠咬了他一口,血腥味在嘴里蔓延,他吃痛后退了两步。
殷九清红着眼说:「你给我服个软,秋荷,你不是最想要权力吗?我给你,皇后之位给你,什么你想要的都给你,好不好?你再叫我一声太子哥哥,好不好?」
他醉了,什么天方夜谭的话都能说得出来。
我不想要权力,也不想当他的皇后,更不想百年之后同他合于一坟。
素手攀上了殷九清的脖颈,我朝着他的耳朵吹了一口气,殷九清先是一愣,后又回搂住我的腰。
我却趁他情动,在他耳边幽幽出声:「你不是说我是不守妇道吗?还说我是不知礼义廉耻的狐狸精?太子殿下,你看看你如今在对你的嫂嫂干什么,你才是贱人。」
殷九清震住了,我顺势殷九清狠狠按撞在他身后的假山上,带着快意痛骂:「你不知廉耻,罔顾人伦,我偏不如你的愿!我是答应了要回到你身边,但我永远都不会爱你。」
我理了理衣衫,快步出了假山。
「嫂嫂?章秋荷已经死了,你才不是我的嫂嫂。」殷九清追上来抓着我的小臂,目光沉沉:「世上早已没有章秋荷这个人了,你是顺昌伯爵府嫡出的女儿张秋荷,更是明日的珍妃。」
哪里有什么明日的珍妃?
不会有明日了。
63
夜深了,元宝趴在我的床上睡着了。
我最后看了它一眼,起身出了厢房,提着灯朝着后山走去。
我试过的,我劝说自己,进宫和殷九清在一起也没什么的。
可是,我实在做不到。
我本就不是贞洁之人,我不能再脏了。
若是有朝一日,殷九逸清醒过来,我却入了宫,届时我会生不如死,不如现在清清白白走个干净。
秋风猎猎,山崖下的风吹动了我的发丝,我盯着深不见底的漆黑看了许久,吹灭了纸灯笼里的灯。
虽已经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口中还是不断分泌出唾液,双腿亦是止不住地发颤。
「秋荷,你做什么?」殷九清突然出现在我的视野之中,身后侍卫慢慢从各个方向将我围住。
他的中衣松松垮垮披在身上,鞋履也未曾穿好,颤抖着张开手朝我这边挪,语气是掩不住的仓皇焦急:「到我这里来。」
我盯着他裸露的脚后跟忽然有些想笑,原来他是真的在乎我。
我摇了摇头:「这些日子与你见面的每一秒都令我痛苦不堪,我有心心念念的爱人,我不愿意回到你的身边,不愿意当你的妃子。」
「好,你过来,我不会逼——」
我丢下灯笼,一跃而下,身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秋荷。」
身体极速下坠,耳边风声呼呼擦着脸颊而过。
在静安寺的这些日子,我总是想起殷九逸,总是反反复复地忆起,他说南边的枇杷熟了,过段日子就带我去,可是,他不记得我了。
眼前越来越模糊,连漆黑都变得不真切。
「秋荷——」
呼呼的风声里,我好像听到了殷九清的声音,很快这声音被嗡嗡的声音取代,我从容地闭上了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有人在我耳边拍着我的脸焦急地唤着我的名字:「秋荷。」
迷茫地睁开了眼睛,脑海里一片混沌,我这是在哪?
天光微亮,远处一条青河蜿蜒,几个垂钓的老叟执着钓竿,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水面。
躺在湿漉漉的草地上,酸痛之意遍布全身,我费劲地睁了睁眼睛。
殷九清蓦得将我搂进怀里,脸颊抵在我的额头上,身体不停地颤抖。
昨夜的记忆纷至沓来,我怔怔地被殷九清抱着,昨夜他竟然随着我跳下了悬崖。
他将我搂得那么紧,好像要将我揉进他的身体里,被他搂按着的地方止不住地疼。我难受地闷哼一声,他即刻放开了,双目通红地望着我,满目哀戚:「这是我为我们孩子选的地方,你以为我不知道,后山的悬崖下是条河吗?在我的身边就让你这么痛苦吗?明明是你先来招惹我的,为什么变了?」
我坐在沾着泥土的潮湿草地上,全身湿透,风一吹过来,浑身冷得不像话,我也不想开口了。
我知道悬崖下面有条河,我有一半的机会可以活下来。
只是没想到,他会跟着我跳下来。
「不闹了好不好?」他来牵我的手。
目光望见他带血的袖子,他受伤了?
血珠啪啪地从他的左手往下滴,血迹染红了整个袖口,他轻轻启唇:「我没事。」
他用沾了血的左手抓紧我的手,闷声带着我往上游走。
粘腻的血在我的手心摩擦,我任他牵着,忘记了反抗。
不知走了多久,纷乱的马蹄声响起,一队人马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
「臣等救驾来迟,还望皇上赎罪。」
「今日之事,谁也不许向外声张,违者,杀无赦。」他神情严肃地睥睨着跪在他面前的兵士,语气轻缓却不容置疑。
我就这么进了宫,被封为珍妃,成了人人艳羡的对象。
顺昌伯爵府的嫡女张秋荷,因身子不好,自小居静安寺静养。
九月二十帝至静安寺参拜,见之甚喜,封其为珍妃,赐居长华殿。
64
殷九清不要我去给太后和皇后请安,我的宫殿外面还有侍卫时时保护。
长华殿是一座华丽的囚笼,囚住了我鲜活的心。
章秋荷已经死了,宫里的这个,是张秋荷。
我躺在美人榻上抱着猫小憩,寂寥的午后,只有元宝与我相依为命。
意识迷离之际,忽听外面一阵喧闹。
「青眉,外面怎么回事?」
大宫女从外面进来,给香炉里添了些安神香:「娘娘不必理会,是聂昭仪,奴婢已经让侍卫赶她离开了,娘娘歇息便是。」
「今日我非要看看,珍妃娘娘是个什么模样,她凭什么可以不遵后宫规矩,凭什么不给太后和皇后请安。」
外面喧闹声丝毫不减,元宝在我怀里有些焦躁了,呲溜从我身上跳下来往外蹿。
我出去寻,元宝不知怎么跳上了高高的红墙,踩着小碎步在墙上走来走去。
「快给我下来。」我朝它张开双臂
元宝:喵呜~ 喵呜~,就不下来。
「你就是珍妃吧?」门外的女人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不屑的眼神从我脸上划过:「你凭什么不去向皇后请安?」
我这时才注意到门口伸张正义的女人,她长相娇美,身着浅粉色绣着蝴蝶的裙衫,声音也是娇滴滴的。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就凭你还想管我?」我笑了:「你若再不安分点,信不信我让侍卫丢你出去。」
「你,你竟然跋扈至此。」聂昭仪蹙着眉,脸都皱了起来:「听说你被养在山寺上,果真没有一丝教养,不过以色侍人而已。」
「丢出去吧。」我同侍卫说。
「你敢。」聂昭仪气鼓鼓地看着我:「顺昌伯爵府不过一破落户而已,你敢动我。」
青眉站在我身侧轻声道:「聂昭仪的父亲是已故的武安侯手下的副将,不日前接替了武安侯的职务,如今聂将军是正一品的辅国将军了。」
聂昭仪轻哼了一声。
我见侍卫迟迟不动手,在聂昭仪面前站定,猝不及防给了她两个响亮的耳光,直打得她懵过去,捂着脸震惊道:「你敢打我?」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讽刺我?」一回头朝着侍卫冷冷道:「不听我的命令,现在就可以滚回皇帝那。」
侍卫面面相觑,抓着聂昭仪丢了出去,老远还听见她鬼哭狼嚎的声音。
没过多久,聂昭仪带着太后气势汹汹地来到了我的寝殿。
一看见我的脸,太后的脸上显现出几分错愕,她很快将之掩了过去,面色恢复如常。
看来,殷九清没有告诉她我的事情。
「太后娘娘,珍妃娘娘平白折辱臣妾,您可千万要为臣妾做主啊。」
「为着这么点事儿劳动哀家,不知礼数,还不下去思过。」太后语气沉沉肃声训斥:「下去。」
聂昭仪愣住了,拿手帕抹着眼泪,哼哼唧唧地下去了,走的时候还不忘瞪我一眼。
太后直直盯着我看,久久未曾开口。
我站在门口朝着太后笑:「太后娘娘万安。」
她就这么一直盯着我看,直到我的笑都僵在脸上,她才木着脸道:「事已至此,往后你便安分守己些。他既千方百计要你,哀家也不好阻拦。破镜重圆也算圆满。」
她带着宫女们离开,没再为难我。
我坐在院子里,看着飘落的秋叶,眼泪爬满了脸颊。
进宫的那天我没哭,晚上想殷九逸想得睡不着觉的时候我也没哭,可是听见太后的话时,眼泪像是崩泄决堤洪水,怎么都止不住。
她轻飘飘地将一切揭过去,好像伤害我的不是她,好像过去的针锋相对都不曾发生。
她将我和殷九清的关系定义为破镜重圆,她说这是「圆满」。
外人眼里的圆满对我来说却是锥心刺骨的折磨。
我又想起了上年的那个秋天,我失去了我的孩子。
我等殷九清给我一个解释,他在十几日后出现,略略在我院门前站了站,再没出现。
我那时难道就没伤心过吗?
我同他本不是两情相悦,这种畸形的关系因为另一次错误重见天日。
他说他会娶我,纵然我那时不爱他,我也想过的,嫁一个人,相夫教子,顺遂一生。
我那时真的想过和他的以后。
后来太失望了,我便不想了。
为什么偏偏要等我爱上了别人,他要告诉我,他对我情根深种,他要我回到他的身边。
可是凭什么?错过就是错过了,破镜哪里能重圆呢?
我看着缓缓飘落的秋叶,涕泗横流,趴在石桌上,将脸埋进手肘里,袖子都湿透了。
眼睛又酸又痛,我哭着哭着睡着了。
再一醒来,我睡在床上,暮色四合,夜已经来临,殷九清握着我的手轻声问:「饿了吗?」
我撒开了他的手,别过脸冷漠道:「不用你管。」
我宁愿横眉冷对地同我说话,也不愿意他尽力做出温柔的姿态,这让我难受。
「秋荷,什么时候你能理理我?都十几日了,你还是不愿意同我说话吗?」
「我已经罚了聂昭仪禁足两月,她不会再来了。」
我转过头来:「你说的帮他找全天下最好的医士,你找了吗?」
殷九清有些说不出来话,声音压得很低:「那场葬礼之后,方侧妃便带他外出散心去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就非要提起他吗?」殷九清眉头紧蹙:「你爱过柳朝明,爱过皇兄,现在他们都不爱你了,你为什么不能退而求其次顺便爱爱我?」
看向殷九清的眼神多了几分悲悯,我忽然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么可怜。
65
殷九清撤走了守在殿门口的侍卫,不再限制我的行动了。
他派内务府的人送来许多珠钗首饰,内务府的公公笑眯眯地奉承:「珍妃娘娘,您这恩宠可是头一份,皇上心里记挂您呢。」
我觉得讨厌。
在王府的时候,殷九逸也常常送我东西,不会有讨厌鬼时时刻刻提醒我要感恩戴德。
我在钻牛角尖,我陷入了反反复复无法摆脱的情绪中,一点微乎其微的细节都能使我厌恶烦躁。
我不喜欢宫里的女人,不喜欢她们嫉妒又不甘的眼神,好像我分走了本属于她们的恩宠。
我变得嚣张易怒,听见嫔妃在背后骂我便命人狠狠打她们的嘴,我在后宫风评越来越差。
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谁都敢嘲讽我。
那时她们嘲讽我不是因为我是庶出,而是因为,我是风尘女子所出。
如今我成了皇帝最宠爱的女人,还是受尽了嘲讽。
她们惧怕板正严肃的殷九清,不敢勾引,便整日说些酸话,艳羡我的恩宠。
这日我在御花园散步,桂花树后一个妃嫔模样的女人揪着桂花不耐烦地往地上踩,对着丫鬟不住地嘟囔:「天生狐媚子样,偏偏又装出一副高傲冷淡模样,看见她那副模样就讨厌,谁知道私下怎么勾引皇上呢?」
这样的话从小到大我听得太多了,我恼羞成怒地代入了自己。
「你又是哪位?」我对她没有印象。
我冷不丁地一出声,吓得那人猛得失了神,慌乱地垂下头,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珍妃…… 珍妃娘娘万安,妾身是福安宫的慕美人。」
我上前两步,猛地捏住她的下巴下打量,猝不及防给了她响亮的一巴掌:「皇帝都不敢骂我,就凭你,也敢对我指指点点?」
殷九清和齐梅并肩而来,他走上前看了看我红肿发麻的手掌,轻说:「手该疼了。」
转头他便沉了脸对着地上跪着的美人说:「美人慕氏,不守规矩,以下犯上,罚俸两月,贬为才人。」
「皇上,年节将至,各宫正是使银子的时候,不如罚俸一月略作惩戒?」齐梅施了一礼,向着殷九清求情说:「慕美人胆子小,许是无心之失,还望陛下看在她是初犯,饶恕她一回。」
「既然皇后替你求情,那便罚俸一月。下次若敢再犯,朕绝不轻易饶恕,还不回去闭门思过。」
「多谢陛下,多谢皇后。」慕美人红着眼圈退下了。
「后宫的风言风语,一刻都不曾止息,最近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皇后是时候该好好管管了。朕顾忌着你的脸面不忍苛责,只是这种事情,朕不希望再有下次。」
「是,臣妾知晓了。」齐梅扫了我一眼,缓缓道:「是臣妾的疏忽,让妹妹受委屈了。」
「好了,此事错不在你,你回去吧。」殷九清挥了挥手,示意齐梅下去了。
此时的殷九清才像是我认识的殷九清,理智威严,不容辩驳。
「这般肆意样子才像你。」殷九清转身对着我说:「秋荷,你要一直这么肆意下去。」
我很认真地端详着殷九清,说出了心里的想法:「你发现了吗?在我面前,你变得不像自己。你本是饱读诗书,刚正不阿的太子殿下。后来你变得越来越陌生,我都快要不认识你了。」
「我今天才明白,你还是你。你只是在我面前收敛起来,故作温柔,曲意逢迎,那并不是真正的你。为了一个不喜欢你的人变得面目全非,你觉得值得吗?」
殷九清的眉渐渐聚拢在一起,话语间隐隐透着怒意:「你想说什么?你想说在皇兄面前的你才是真正的你吗?你本是这般肆意张扬之人,在皇兄面前你变得温和顺从。变得不像自己的人,不是我,是你。」
「谁不想做端庄温和的大家闺秀,谁愿意整日剑拔弩张?只是风雨来了,我不得不从壳子里出来,我要保护自己,我从来都没有选择。」
「好,好,好。」殷九清皮笑肉不笑:「是我误解了你,是我不了解你,只有他最懂你。可是他已经傻了,他离开京城了,他不记得你了,他不要你了。」
他的话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鼻头渐渐发酸。
我激烈地反驳,尾音都颤抖了:「他才不会不要我,是你要逼我进宫,是你要挟我的。」
殷九清默了片刻,声音越来越低,无端染上了几分悲戚:「是你先求我的,是你有求于我,是你自己答应的。」
「当年也是他趁虚而入,是他仗着父皇的宠爱,卑鄙无耻抢走了你,你本就应该是我的妃子。」
「明明是你对我不闻不问,你的母亲才会错意,逼着我喝下堕胎药。是你为了你的帝王业放弃了我,是你放弃了我和我的孩子,你为什么以为我还会毫无芥蒂地嫁给你。我们之间横亘着一条人命,你让我怎么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就算没有他,我当时也不会愿意嫁给你,你没资格说他的坏话。」
殷九清终于哑然,嘴唇翕合半晌仍是不发一言,最终他没再开口,径直转身离开。
66
冬雪簌簌而落,我和殷九清的关系也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坚冰。
我不愿意理他,他也不愿意理我。
章锦灿在不久前被许配给了林老学士的嫡长孙。
林家世代清流,不涉党争,不知因何缘由才会一反常态,娶了皇帝的表妹。
我想了想便又了然了,太后和殷九清那般纵容章锦灿,事情也不难想了。
这日,殷九清去了林府参加章锦灿的婚宴。
我刚钻进棉被里,殷九清被小德子扶着,醉醺醺地推开了我的门。
他脚步虚浮,一下子跌坐在我床下的地毯上,双目惺忪地瞧着我看,眼睛里蒙着一层水汽:「秋荷,你还生我的气吗?到底怎么样你才会原谅我。」
「你出去。」我的声音比冬雪还要冷。
「是不是孩子的事情在你这里永远过不去?」他晃晃悠悠站起来,弯腰俯在我的床边,伸出手想摸我的脸颊。
「出去。」我双眼喷火地强调,啪地将他的手打掉了。
他忽然倒了下来,浑身的重量悉数压在我身上,双目迷离地抚摸着我的眉骨:「别动,给我抱抱,就一会。」
「啪——」响亮的巴掌声划破了静寂的黑夜。
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打了他一巴掌,目眦尽裂地瞪着他:「我和你不是这种关系。你清醒过来了吗?出去。」
「秋荷,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吗?你逗逗我,假装爱爱我,哪怕是装的?」他拽着我的手腕恳求,情绪越来越激动:「我用尽各种方法,你就是油盐不进,你告诉我,我到底要怎么做?」
喝醉酒的殷九清和平日里很不一样,我害怕他,我摇着头连连往后退。
他粗暴地将我搂进怀里,吻住我的唇:「以前你就是这样亲我的,你都忘了吗?」
我打了他的脸,光脚跑下了床,惊慌失措朝着门外跑去。
地上是厚厚的积雪,光脚踩在雪地里,凉意直窜到后背。
天空中的雪花还在飘,落在脸上凉凉的,一摸脸,脸上却是热的。
「秋荷——」
「娘娘——」
我穿着单薄的中衣,赤足在雪地里奔跑,抱紧了双臂还是冻得浑身发抖,嘴唇都冻得直哆嗦。
双脚没了知觉,一个走神,我重重趴进了雪地里,怎么都起不来了。
我讨厌这里,我讨厌皇宫,我没有地方去,我哪也不能去。
「我让你这么难过吗?」殷九清将我从雪地里抱了起来,热乎乎的脸颊贴着我的,眼神清明过来。
「太子哥哥,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以前不该勾引你,我真的知道错了,全是我的错,求求你放过我吧。」我的眼前一片模糊,脑子里也是昏昏沉沉的,我头好疼。
我生了一场病,发了高热,在床上躺了好久。
我吃不下去饭,心里像是堵着大石头一样难受,我想回家,可是我没有家。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明明殷九清只是亲了我一下,可我还是那么难受。
我有爱人,我不想让他亲我。
我躺在床上养着病,忽然听给我诊治的太医说,安王爷和侧妃回来过年了。
只是安王得了风寒,治了一路都没治好,又遇上大雪天气,回来发了高热,数日不退。这几日王府将太医院的太医都请便了,就是没有起色,情况很是危急。
混沌的意识瞬间清醒,一颗心又蠢蠢欲动起来。
我好想殷九逸,我好想见见他,我想他。
「太子哥哥,我想去王府看看他。」我跪在殷九清脚边,无措地抠着地上的毯子:「听说他情况很是危急,我想去看看。」
殷九清从一堆折子间抬起头,墨色的瞳孔像是深不见底的深渊:「胡闹,你是妃子,他是王爷,你因何去探?」
他招招手,我来到他面前,他顺势将我抱在他的大腿上。
四周内侍默默退了下去。
他一手搂住我的腰,一手捏住我的脸,面无表情说:「哪次你不是避我如蛇蝎,你只有在求我的时候才会这么乖顺。」
他很知道怎么对付我,我若是强硬,他便作出一副卑微示弱模样。我一示弱,他又立马强硬起来。
两手搂紧了我的腰,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我,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这次是你要求我的,你亲亲我,我就让你去。」
我觉得屈辱,我挣扎着从他身上下去,却被他搂紧。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你从来不会这样对我,你不会说这些话,你变了,以前的你会脸红会害羞,现在的你满腹心计——」
殷九清打断了我的话:「那时我恪守规矩,丝毫不敢行差踏错,一举一动力求做到最好。可最后我得到了什么?你走了,我的孩子死了,我的哥哥却娶了你。明明是我先向父皇求娶你的,他说要考虑。他嫌我德不配位,不足以担当大任,他派我出去办差事。我本以为回来之后他便会答应将你赐给我,谁知,他转头他就将你许给了哥哥。」
「明明是父皇将我教成这个样子的,我按着他的要求长成了一把标尺。后来,我无意间听到他和大臣说我过于死板,做事优柔寡断,他竟然这样评价我。」
「母后也嫌我是个废物,我出去办差事,她竟敢杀了我的孩子。我的确没想好将这个孩子怎么办,我也的确在担忧我的帝王之路,可我从未想过杀死这个孩子。她竟敢杀了我的孩子,我这个太子当得像个笑话。」
「还有那次狩猎,明明我也奋不顾身地去救父皇。明明是我受了伤,父皇却只惦记着皇兄,他全然忘了我的伤痛,他眼里只有皇兄。」
「还有李荣川,他竟敢如此对你,我都不舍得那样对你,他竟敢如此。」
殷九清脸上脸上的表情愈发凝重:「秋荷,若你亲眼看到你的母后是怎样一步步毒害了你的父皇,你也没法不变。」
我吓得捂住了嘴,殷九清斜睨了我一眼,继续道:「我去质问母后,她却笑着问我,『若他不死,何时才有你的出头之日?今年你已二十有一,若他不死,莫非你是想等到四十岁登基吗?』」
「秋荷,还有你,你总是误会我,你一次次地误会我。」
殷九清木着脸说:「有时候觉得我变了,有时候又觉得我好像从未改变。若我还是以前那个光明磊落的殷九清,只怕你永远都不会回到我的身边。」
他从未说过这么多话,好像是将心里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
我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我突然意识到,殷九清真的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
或许是我以前就对他知之甚少,或许是我从来都不了解他。
可他现在变得太不一样了。
「秋荷,你疼疼我吧,不求你像爱着皇兄那般爱我,我只要你心里的一个角落,行不行?」
他缓慢而温柔地将我放在桌案上,密密麻麻的吻落了下来,我听见折子哗啦啦掉在地上的声音。
我讨厌他亲我,我讨厌他的吻。
67
殷九清的耳朵有些红,他给我理了理衣服和散乱的鬓发,语气也有些不自然:「去吧,朕答应了。」
我走的时候,他正弯着腰一本一本去够地上的奏折。
我扮作内侍跟在了太医后面坐上了马车,马车径直驶向了安王府。
殷九逸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他瘦了许多,脸颊都深深凹陷了下去。
我垂着头,生怕恨玉发现太医后面的内侍是我。
「你给王爷擦擦汗,我和侧妃商讨一下王爷的病情。」李太医瞥我一眼,跟着恨玉出去了。
一时间,屋子里的人都走了个精光。
手指刚一摸上殷九逸的眉骨,我就忍不住红了眼眶,极克制地小声呜咽:「你怎么这样多灾多难,你又怎么了,你快些好起来。」
泪水模糊了脸颊,对殷九逸的思念在这一刻到达了顶点。
明明他就在我眼前,可是我还是好想他。
一只手忽然拉住了我的手,轻轻晃了晃:「珠珠,别哭了,你吵得我脑仁疼。」
我大惊,心间的软肉好像被人揪了起来,一抽一抽地疼,我屏住了呼吸,大气都不敢喘,生怕眼前都是假象。
嘴巴张开又合上,好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
「不认识我了?」他玩笑着帮我取下了内侍帽,一头青丝乍泄,他拍了拍身侧,眼尾染上了红:「陪我躺会儿。」
我情难自禁地将他扑倒在身下,搂着他号啕大哭:「你记起我是谁了?」
「记起了。」
我觉得喘不过气来,揪着心口处的衣服泪如雨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恨玉带我去找蜀地的游医了,我们住在山里,那游医一直在头上扎针。有一天就想起来了。」他给我擦眼泪,轻一下重一下拍我的背:「不哭了,我回来了。」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你的脸上都没肉了。」
他垂眸看着我,捏捏我的脸:「你脸上有?」
我趴在他胸前一阵怔愣,像是有人在我脑子里放鞭炮,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我脑袋里乱乱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柳朝明早告诉了恨玉你进宫的实情。那时语容走了,她心情不好,凶了你,她很后悔。」
殷九逸抚摸着我的头发:「别怕,我会带你离开这里, 你现在听好我的话…..」
我还能回到殷九逸的身边吗?
我猛地从他身上起来,垂着头坐在床边:「我感觉,我其实没那么喜欢你,我觉得好像——」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那些违心话,或许是来的路上,殷九清吻了我,我觉得现在的自己是那么不堪。
殷九逸下床蹲在我面前,握着我的手仰面看我:「珠珠,我永远都不会不要你,这几个月我没能陪在你的身边,你想不要我了是吗?」
「不是的,我不是。」
他忽而吻了上来,吻得很有耐心,热烈又含蓄,我被他吻得脸颊通红,无力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我们去临安好不好?」他搂着我,蹭蹭我的脸颊:「我们离开京城。」
「他会让我走吗?」
「你放心,一切有我。」
殷九逸的神色忽然变得严肃起来:「珠珠,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一定要记好。等会儿我会给你一封密函,进宫之后你把它交给太后,她会协助你离开。」
「她会帮我吗?」
「我承诺给她的东西都是她一定想要的,她没理由拒绝。」
「如意楼虽是我的产业,但其所得的六成银钱都进了父皇的私库,这件事除了我和父皇外,无人知晓。除此之外,如意楼还收集了大量官员的把柄,有些无伤大雅,有些对于他们却是致命的打击。这些东西,太后不会不想要。」
殷九逸缓了缓继续道:「我没有生病,这样只是为了降低皇帝对我的戒备,如此,你才能顺利地回来。」
我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
殷九逸抱了我很久,将头放在我的肩窝,欲言又止:「以后我们会到临安生活,临安民风淳朴,山水宜人,是个好地方。你做妃子开心吗?你听说过临安吗?你愿意和我离开吗?」
我敏锐地抓住了他话中的关键:「我做妃子一点都不开心,我每天都想你,特别想你。总梦见你抱着我睡觉,梦见你和我一起逗元宝。」
「不要怀疑我,你永远是我的首选。」
殷九逸眼底闪动着水光,他抓着我的手,我们一起躺在床上,一言不发。
不多时,他坐起来一条一条抚平我衣服上的褶皱,整理着我的长发给我戴上内侍帽,最后在我额头落下一吻:「我们来日方长。」
一颗心被填得满满当当,我的心又重新鲜活起来,因为他时时刻刻发生着细小的颤动。
「你回来真好,你认得我真好,你还喜欢我真好。」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殷九逸埋头深吸了一口气:「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自己要小心。」
「好,我等着与你相见的那一日。」
我不敢在王府耽搁太长时间,匆匆随着太医离开。
战战兢兢回过头去看,恨玉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看,眼眶红红的,鼻头也红红的,眼神里没有责备。
原来柳朝明偷偷将真相告诉了恨玉,原来他们离开京城是为了去看病。
我抬头望了望天空,浑身上下又充满了希望。
68
回宫的当晚,我去拜见太后,将那封密函呈了上去。
她脸色沉凝地看完密函,目光挪到我身上,冷硬道:「你又做了一个愚蠢的选择。」
我跪下来,端端正正地向她磕头:「不是世上所有人都想要权力的。以前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后来经历了许多事,我才明白,从始至终我想要的都是平淡安稳的生活,想要一个知心爱人,想要得到他明目张胆的偏爱。」
「姑母,求您成全我。」
「皇帝不能给你的,安王就一定能给你吗?」
太后轻哼了一声:「男人最不可信,你能笃定他永远不会变心吗?先帝自诩情深,最终不还是对着一个赝品黯然神伤。你们这样的年纪,最是异想天开。」
我们陷入了沉默的僵持,不知过了多久,她将密函叠好:「罢了,他给的实在太多了。」
腊月二十七时,帝后要到京郊的万安寺祈福。
临出发前,殷九清理了理龙袍,端着架子睥了我一眼:「按仪制需得帝后亲临祈福,但嫔妃也不是不能去,你若是想去,朕——」
我挥了挥手:「太子哥哥,再见。」
他没再强求,微微颔首,乘上骄辇离开了。
我急匆匆地回了寝殿,太后早已等在了我的寝殿,我的床上放着一具与我身量相似的女尸。
太后吩咐人往屋子里泼洒着火油,揉着太阳穴,像是在惋惜这间华美的宫室很快便会付之一炬:「快些走吧。」
我四处寻着元宝,喵喵叫了半晌就是不见它的影踪。
太后将一个腰牌塞进我怀里,惶急催促着:「快些走吧,马上就过了宫女们出宫宫采买的时辰了。」
我换上宫女衣服,跺了跺脚,实在等不及元宝了。
「太后,我走后劳烦您帮我找找我的猫。」
「快走吧。」太后再次催促。
我走的时候她唤住了我:「为人父母,总不愿意看着孩子误入歧途。他这一路走来很是辛苦,我不想他有把柄,杀了你的孩子,终究是我对不住你。」
我没说话,焦急地朝她挥了挥手,走出了长华殿。
回头看,长华殿已经烧起来了,火舌舔舐着雕梁窜天而上,黑烟缭绕着升上了天空。
我将头埋得很低,畅通无阻地出了宫,我的一颗心都激昂起来。
王府的李统领在宫门外接应,他穿着常服,我险些认不出来。
「章…… 姑娘,王爷和方侧妃不日前已经动身了,就在客栈里等着,咱们也尽快出发同他们汇合吧,免得夜长梦多。」
我点了点头,到街上买了身衣裳,将宫女的衣服也揣走了。
骑着马一路疾驰,行了三天,见到了等在客栈的殷九逸。
殷九逸穿了一身银色的袍子,站在客栈写着「酒」字的四角幡布下朝这边张望。
我一眼就认出了他,飞奔着扑进他怀里,他被我撞得向后一仰,双手却紧紧将我搂住了,将头埋在我颈间笑:「珠珠,别来无恙。」
我们在年底出发,走走停停,到了临安已是三月春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