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叹一声:「公主知不知道臣找您找得很是辛苦,当日臣酒醒后知道自己犯下了错事,臣借口丢失玉佩想要找到那名女子,好给她一个名分。可是臣找遍了整座皇宫也没有她的消息,未料那女子居然是公主您!」
我泫然欲泣,「当日我不小心听见五皇姐要给苏大人您下药,我想着提醒大人您一声,可没想到……」
我掩面哭泣,「我当时就特别害怕,大人本就对我有成见,我……」
他将我揽在怀里,「傻公主,臣对公主冷淡是因为臣要给那女子一个名分,臣又有何颜面招惹公主。若是臣知道那人是公主,臣一定不会让您嫁给谢晏。」
一提到谢晏,我从他怀里出来,「大人就忘了这件事吧,如今我已为人妇,今生你我怕是不可能了。」
他低眸望着我,眼中缱绻温柔比月光更甚,「乐宁,你叫我如何忘?」
我只管低头抹泪,良久他面色复杂,「公主先歇息吧,臣明日护送公主回宫。」
等我一步三回头进了房间,苏清和仍站在院中。
他现在只觉得脑海里一片混乱,那日将公主拖上岸,他怕伤口不及时处置有性命安危,因而解开公主的衣裳替她包扎伤口,那肚兜露出来的时候他一愣,居然同宫宴上与他欢好的女子留下的肚兜一模一样。这样奇特的图案,天底下大抵没几个会用。
他大概率确定了那晚的女子正是公主。
想到之后在皇宫里遇见公主,她总用一种期冀而又紧张的目光瞧着自己,苏清和只觉得心一抽一抽得疼痛,公主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嫁给谢晏的?而他却为了所谓的名分刻意忽视公主的示好。
我真不是个东西。苏清和想着。
其实他不是重欲之人,可那晚过后他总梦见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在他身下娇喘连连,让他欲罢不能。
现下想想,除了公主,谁人又有此种风华?
十四、
苏清和同我回了京。
本宫现如今是大周最有权势的公主。
周渊因为我舍命挡镖而感动得泣涕涟涟,拉着我的手夸我是他最贴心的女儿,下令以后我出入皇宫不用通传,还赏给我黄金万两,这就意味着我后半生吃穿无忧。
可本宫是个志向远大之人,这点小钱注定无法阻挡我的帝国计划。
回宫没几日便是七夕节。
苏清和以他妹妹的名义给我下了帖子,我前脚借口身子不舒服婉拒了他,后脚就兴冲冲去找先生,「先生,今晚街上有花灯展,咱们去瞧瞧吧。」
先生屋里很暗,仅仅点亮了一小节蜡烛,他就着昏光摘抄注解。
我雀跃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样喜庆的节日,我的卧房都让素月挂上了花灯。先生的屋子却一片惨淡,我倚在门口看他,他的半张脸隐在黑暗里,无悲亦无喜。
我轻轻放柔了声音:「先生怎不点灯?」
他抬头见是我,这才将手中笔放下,他有些赫然,「我以为公主同苏状元一同上街了。」
我装出一副嘻嘻哈哈的模样,「谁愿意同他一起上街,我自然要陪先生。先生可要与我一起看花灯?」
他抿了抿嘴,左手无意识抚上那道长疤,「公主去吧,臣在府里看家。」
房间很暗,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见声音仿佛隔着一阵雾气,朦朦胧胧,偏偏让人心尖发酸。
我将两张面具从身后掏出,挤出一抹微笑,「我听他们说,如今的七夕节可流行戴面具呢,不以真面示人,更多了几分乐子。乐宁好久都没有过七夕节了,先生可否借一晚给乐宁?」
他犹豫着伸手将那面具覆在脸上。
我拉住他的手出了府门,一直走到人群最喧闹处,我亲眼瞧见他同我一般站在光亮下,心中那抹涩意才消退几分。
「先生,你瞧,这节日的景致同十多年前相似呢。
「那时候父皇母后总喜欢舍下我出宫玩乐,睡一觉醒来找不到他们,我便哭哭啼啼去烦先生。
「饶是少年老成,先生一瞧见我哭也是乱了手脚,只能哄着我上街分散注意。
「父皇还在的那个七夕,先生带着我在街上玩了一天呢,当时有好多小娘子搭讪先生,都被我气鼓鼓赶走了,嬷嬷就笑话我长大一定是个醋娘子。」
我絮絮叨叨说着,他温和望着我,面具虽遮挡了面容,可我知道他一定也是怀念的。
那样岁月静好的生活,谁不怀念呢?
「诸位,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只要猜对字谜就能赢花灯,都是市场买不到的精美花灯,大家来瞧瞧咯。」
「先生,乐宁想要那个小兔子花灯。」
我指着字谜摊最高处的花灯,拉着先生的衣袖摇起来。
他无奈摇摇头,然后朝摊子走去。
「文武双全。」
「斌。」
「一剑穿月。」
「用。」
…………
商家接连出了七八个字谜,先生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渐渐吸引了不少人围观。
「马踏岚岭峰。」商家咬了咬牙,终是将压轴题搬了上来。
「缶。」
那商家眼里皆是佩服,转手从高阁取下兔子花灯递给先生,「公子文采斐然,在下佩服。」
先生双手接过花灯,周围接连的夸赞传入他的耳里,他并没有因此自得,不卑不亢朝商家一作揖,然后走出人群将兔子花灯递给我。
「喜欢吗?」
我扬起大大的微笑,「喜欢,先生不愧是先生,要是我自己猜字谜,第一关恐怕都过不了。所以先生要陪在乐宁身边,不然等下次乐宁还想要花灯先生却不在,那乐宁只能哭鼻子了。」
我说得含糊,虽然不知道先生有没有听懂。
「好。」
先生把手放在嘴边握成拳状,唇角的弧度却是如何也忽视不了,「先生一直陪在乐宁身边。」
我刚张嘴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得一阵巨大的声响。刹那间街上灯火通明,数只烟花升入夜空,而后在空中绽放出五颜六色的灿烂,直照得长街通明。
先生朝我转过身来,嘴里翕动着。
烟火爆竹的声音太盛,我听得不是很清楚,「什么?」
先生凑了过来,「乐宁,许个愿吧。」
时光倏忽而过,眼前的男子与多年前的青衫身影重合,那时也是满天烟花,我拉着先生的衣摆,「先生,许个愿吧。」
随行的嬷嬷哭笑不得,「嬷嬷的小祖宗,这是七夕又不是春节,七夕的烟花是不兴许愿的。」
我撅嘴,「什么时候的烟花都是有神灵的,只要对着它许愿愿望都能实现。」
先生眉眼带笑,「对,乐宁公主说得对,烟花是有神灵的。」
他闭着眼,认真而又虔诚。
我闭上眼,一如先生当年的模样,双手合起,在心里默默许愿。
今夜就做烟花最虔诚的信徒。
那盏兔灯被我挂在床头,它发出的淡暖色暗光让我安心沉沉睡去。
寂静的夜里响起几道咳声,男子用帕子捂住嘴,怔神间望向墙上的面具,他轻轻抚上眉间的疤。
十五、
周青斐回来了,回京的日程生生被他缩短了一半。
他一回京就黑着脸训了我一顿:「周乐宁你不受点伤是不是浑身痒痒?父皇身边有众多侍卫,用得着你去表忠心?往日叫你写半天字就直嚷着手疼,如今倒长本事了,都能面不改色挡刀了。」
我坐在椅子上,小声嘀咕:「明明是飞镖。」
他直接气乐了,「飞镖就死不了人?」
我一瞪眼,「干吗那么凶?还不是因为你母亲天天挑我的错,你又不在京城,我不得讨好周渊少挨些骂。」
他烦躁将我头上的簪子拔下来,「日后别学宸贵妃的打扮,现下我回来了,你也不用在他眼皮子下装模作样了。」
我故意激怒他,「怎么,是怕你那好父皇拿我当替身去?」
他皱眉,「近来父皇宠幸了许多宫人,她们与宸贵妃皆有几分相似。」
我满不在乎道:「那又如何?我和你还是名义上的兄妹呢,他要是真看上我,我就在宫里横着走了。」
「周乐宁,你还真是敢想。」
凉嗖嗖的语气从面前传来,周青斐弯腰将两手搭在椅子扶手,整个人将我圈在椅子上动弹不得,我缩了缩脖子,继续添火,「是皇兄教得好。」
他将睫毛垂下,密长的睫毛与眼尾连成一线,带着一股高高在上的讽刺。
他刚张口想说些什么,忽然皱眉捂住胸口,片刻起身朝内间走去,声音从背后传来:「刘值,派人将公主送回去,你进来给我上药。」
我一怔,这是受伤了?
听见响动的刘值扶着帽子匆匆走进来,「我的姑奶奶,您多担待些,太子爷在北疆得知您受伤后掉进河里生死不明,作战时恍惚分了心,这才被敌军趁乱射中,您就看在太子爷担心您的份上多哄哄他。」
「跟她说这些作甚,还不把公主送回去。」
烦躁的声音从内间响起,刘值不再说话,引着我出了宫门。
「刘公公,你先回去瞧瞧那人,我自己回去便罢了。」
「那好,老奴便送到这里了。」
许是挂念周青斐伤口,刘值没同我谦让,匆匆行礼便朝后而去。
原来周青斐受伤了,我说今天咋只有言语伤害呢,搁以前听见我这些话他不得身体力行教训我一番。
真是可惜了,看来只能我自己动手了。
我用手掐住脖子,反复搓了几次才浮现出淤痕。
我满意点点头,蹲在东宫门口等着上演一场大戏。
不过一刻钟时间,苏清和端着手朝东宫走来。
我快速将头发弄乱,换上一副悲愤欲绝忍辱负重的表情朝宫门走去。
「殿下。」
苏清和唤住了我,虽然言语满是克制,但他的眸子里充满惊喜,毕竟自狩猎回宫,我与他便没有见面了。
我慌乱地捂住脖子,「苏大人安好,我先回府了。」
他瞧着我凌乱模样,出声问道:「殿下可是摔伤了?」
我慌乱摆手,一不小心漏出布满红痕的脖颈,他的眸色暗了几分,瞳孔幽深而不见底。
红痕是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臣的马车停在外面,公主若不介意,臣将公主送回去吧。」
我半推半就上了马车。
苏清和从车上的暗匣拿出一瓶药,「殿下,这药消淤效果很好。」
我连忙道谢,打开药瓶便要涂抹在红痕处。
无奈马车颠簸,又没有镜子让我照看一二,那药膏被我胡乱抹在了下巴上。
苏清和长叹一声,大手抽走我掌心的药瓶,「还是臣替殿下上药吧。」
他用指腹揩去我下巴无意蹭上的药膏,指尖的温暖摩挲在皮肤上,我不由嘤咛出声。
他动作越发轻柔,「是我弄痛殿下了吗?」
我摇头不语,滴滴泪痕顺着眼角落下,他慌了神,连忙替我拭去泪水,那泪却如决堤之水,如何也擦不干净,他心疼捂住我的眼睛,「殿下莫哭。殿下哭了,臣……」
他顿了顿,低喑的声音响起:「也是心疼的。」
我仰面止住眼泪,「这样的不堪,大人肯给我留几分颜面,乐宁已经是感恩涕零。」
「从前乐宁想着,苏大人是皇兄的伴读,若苏大人能怜惜乐宁一二,他看在大人您的份上或许能放过我,为此乐宁做了许多惹恼大人的事情,如今乐宁已深陷泥潭,也不需要招惹大人您了。可是……」
我将他的大手拿下,悲戚的双眸紧紧盯着他,我死命咬着嘴唇,似乎心灰意冷想要把所有的不堪抖落出来,「可是乐宁招惹苏大人不只是想求得一个庇护,乐宁私心想着,若大人…… 若大人真能对乐宁有三分情意,乐宁也是死而无憾了。与谢晏成亲那天,其实苏大人您不知道,我反而松了一口气,因为您再也不用同这样不堪的我牵连,您还是那个出尘不染的状元郎。乐宁心里是极为高兴的。」
许是想起周青斐为了逼我低头处处刁难我的那段黑暗历史,没怎么刻意我的泪水便哗哗地朝下淌。
其实这些话也不全是假的。
毕竟谁生来便是一个不顾伦理毫无羞耻的贱人呢?我小时候也曾想着像父皇母后那样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第一次爬上周青斐的床,感受着他的手指在我身上游走,我竭力忍受着不堪的恶心与羞辱,等他睡着了,我缩在角落里哭了一夜。
我也不是没想过嫁个喜欢的公子举案齐眉,恩爱有加。我始终忘不了当年母后抱我在怀,她指着窗边习书的先生,她说,等乐宁长大了,阿娘便替乐宁选一个像顾先生一样俊俏温柔的状元郎。
要是阿娘还在,苏清和应该符合她的要求吧。
我摇摇头,人都不在了,想这些做什么。
「乐宁,我去同谢晏商议,等你俩和离后我便请求陛下赐婚。若是太子不肯放手,我自请调任外地,到时候我们远离京城,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他也不会做得太过。」
我摇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又能去哪里?」
「我有让他同意的法子,只要殿下肯信我。」
「大人何苦为我淌进浑水,您是状元郎,自有大好的前程。我不值得。」
他抓住我的肩膀,眼里全是决然,「殿下何以妄自菲薄,在苏某心里您自是值得。臣已经错过公主一次了,臣不想等第二次了。」
我闭上眼睛,「大人您给我点时间想想。」
「好。」
十五、
我开始接受苏清和的邀约。
他倒是体贴,许是担心我的名声,每次下帖总要以正经理由邀约,选的地方也清净少人,一如他的性子内敛含蓄,不像周青斐一样,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我跟他有一腿。
瞧着苏清和细心替我挑鱼刺的模样,我竟生出几分恍惚,若没有那场宫变,是不是我便真的嫁给同苏清和一样的夫婿,体贴入微,平淡而自有温馨,每日不必像走在钢丝上那样提心吊胆,摇摇欲坠。
吃饭时他总细细替我挑净骨刺,游船时怕我晒伤时刻举着纸伞,平日走在街上他也是落我半步,手臂悬在我腰间护着我不被人群推挤。
我曾试探性亲吻他的嘴唇,他明明起了欲火,眸底蕴着化不开的浓情,可最后他生生止住了。
他说这样于我而言很不公平。
「乐宁,等我将你娶回家那天。若是就这样不清不白欺负了你,那我同太子又有何区别。」
他同周青斐很不一样,他告诉我说爱是尊重,是设身处地,是心甘情愿。
我问他是否嫌弃我的过往,他说只恨没能早些明白自己的心意。
他因那名无法搜寻到的宫女冷漠将我拒之门外,又因我的喜怒哀乐牵动全身。
他说在救我之前,或许很早的时候他就注意到我了。
「那时候进宫瞧见你,明明大多数你都是笑着的,可我觉得你并不快乐。
「总觉得你浑身布满屏障,这屏障偏生不堪一击,可即将倒塌时又被莫种不知名的东西绷着。
「由好奇而动心,那年救你并非巧合,我刚跨进宫门便听见宫人说你落水了,我是一路从南门跑到北边的。
「那时候也只有一个念头,我不想让你死。
「从前所求为黎庶,如今多了公主一人。」
读书人的嘴总是能说会道,我听着也心生三分感动。
吃过饭苏清和将我送回府邸,与柳茵茵一同从金陵回来的谢晏正好站在院里。
他瞧着苏清和同我分别的模样感慨:「公主也算是得偿所愿,这些年终于跟苏大人修成正果。」
柳茵茵疑惑皱了皱眉,刚要说话她便撇到侧门之外的顾平淮,她喊了一声:「顾先生。」
刚迈进院里的脚顿住了,我随着柳茵茵的视线朝侧门望去,青色长袍在先生身上显得愈发宽大,不知道他在侧门站了多久,是瞧见了苏清和亲吻我的额头,还是瞧见他替我轻轻将碎发挽至耳后。
我声如蚊蚋:「先生。」
他转身走了。
「先生!」
我拔腿追去。
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慌什么,我可以满不在乎地在先生面前谈起周青斐,可我不敢让先生瞧见苏清和,同我在一处的苏清和。
如今的苏清和有多么朗月入怀,从前的顾平淮就有多么风光霁月。
可这前面注定加了从前两字。
「先生,我……」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先生侧身对着我,他的目光陷在那方菜地里,似有隐忍,「殿下,臣刚刚只是出去透气,是臣惊扰了殿下。」
「没,我也…… 我只是想来看看先生。」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专心侍弄菜地。
我瞧着他的动作,也没有出声扰他。
「臣给殿下准备晚膳吧。」
他弯腰想将菜叶摘进木筐里。
「先生,我…… 我吃过饭了。」
他顿了顿,那颗势头正好的蔬菜便立在土里。
先生将手收起,低垂的睫毛颤着,明明没有多余的神情,可身上处处透着孤寂的凄冷。
「那便好,殿下没有饿肚子。臣也放心了。」
我张了张嘴吐出一句:「先生。」
「嗯。」
他侧耳去听,似乎想等我说些什么。
可我该说什么呢?
我和苏清和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我确实是在勾搭苏家这条线。
奇怪,往日面对旁人的巧舌如簧去哪里了。我沉默了半天,丢下一句「有事」便落荒而逃。
十六、
我开始下意识躲避先生。
先生本不怎么离开后院,以前都是我日日寻着公事为借口同他待上几个时辰,现如今我却拿公事繁忙为借口鲜少踏足后院。
我有些鄙弃自己。
这种情绪在夜半回府瞧见房门口高挂的照明灯达到了顶峰。
我想着找个时间好好同先生道个歉。
奈何老天实在不给我这个机会。
我大抵被周渊软禁在宫里了。
据说前些日子宸皇贵妃夜夜进入周渊梦里与其相会,梦醒后周渊哀恸不已,写下无数悼亡诗词,惹得后宫佳人兴起一阵模仿宸皇贵妃的狂潮。
可仿得再像,哪里有亲女儿逼真。
前日进宫请安,周渊瞧着我面露恍惚,他以尽孝为由将我扣在了宫里。
他让我住在娘亲生前的宫殿里,自娘亲去世后,这宫殿便被周渊锁了。
第三日晚间周渊来了,他与我面对面坐着,一起怀念娘亲生前的往事。
主要是他讲,我听。
讲完他要拉我的手,我心慌了几下,随之而来的便是害怕,毕竟我没有做好同周渊共赴巫云的准备。
拉扯间宫人进来禀告:「陛下,太子和丞相有要事商议。」
周渊不情不愿走了,留下我拍着心窝一阵的后怕。
那宫人给了我一个盒子和一张纸条。
盒子里是一截香,点燃后可使人陷入昏迷。
纸条是周青斐留的,他让我不要害怕,过几日便将我救出来。
后来果真没过几日,周青斐搜罗了各地调教好的清倌献进了宫里,都是同宸贵妃有几分相似的。
我被放了出来。
出宫那日是周青斐来接的我,他眼底泛着乌青,大抵有好几日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我跺跺脚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闻着那熟悉的龙涎香,我只觉得一阵心安。
其实周渊父子俩的熏香都是龙涎香,但我觉得周青斐身上的香更好闻。
他罕见地没有训我,揉了揉我的脑袋将我带回公主府。
回到府里我才发现先生、谢晏还有柳茵茵他们都憔悴了一圈。
见我回府,柳茵茵激动拉着我哭了许久。紧接着她气愤拍响桌子,「公主,颠了这皇朝也罢!我柳茵茵支持你造反!」
谢晏在一旁点头,「对,借用茵茵的一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我目瞪口呆。
我的确想拉拢谢晏加入我的起义大军,可我也没这么直接啊。
我原本设想通过恩施并用的手段让谢晏臣服于我,所以我给他和柳茵茵创造无数见面的机会,先让他感激我,然后偷偷激化他和周渊的矛盾,等周渊猜忌他没收他的兵权后我再拉拢他。
可没想到谢晏和柳茵茵不按套路出牌,我大脑一时卡壳,「这、这怎么可以呢?」
柳茵茵先是嫌弃看了谢晏一眼,「这句话是这么用的吗?笨死了,让你多读书你不听。公主已经有皇室血脉了,她造反不能用这句,公主造反应该叫清君侧。」
谢晏恍然大悟点点头。
然后柳茵茵两眼放光盯着我,「公主您身为女中豪杰,胸中有鸿鹄之志,注定是成就一番大事的人。如今狗皇帝一个劲在民间搜刮民财,现如今他还昏庸到要强占女儿的地步!这样的皇帝不要也罢。而公主您兴办女子学堂鼓励女子自立,发掘人才促进经济增长,对待百姓体贴有加,最重要的是从不滥用权力拆散苦命鸳鸯。在茵茵心里,您有望成为新一代的女皇!」
她滔滔不绝给我画着大饼,在她的言语输出中我才知道原来我有那么多优点。
最后在她的洗脑中我「被迫」答应了造反,啊不,起义行动。
等谢晏和柳茵茵走了,房里就剩下我同先生两人。
他面有几分疲态,许是为了安抚我,他竭力忍耐着。
「先生。」
我喊了一句。
他低声应了。
我冲他抱怨,「狗皇帝太龌龊了,我要沐浴,恶心死我了!」
「好,臣吩咐素月姑娘进来伺候。」
「可我又好困啊,在宫里这么多天我都没睡过一个好觉!」我眨着眼睛盯着先生。
「殿下今晚可以先休息,明日沐浴也不迟。」
「可我想要先生陪我。」
「那…… 臣在外间守着,殿下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臣便是。」
「可我想要先生像以前一样陪着我。」我可怜兮兮朝他身上蹭,「在宫里的时候我就怕周渊忽然闯进来,就像那年的宫变。我好害怕。」
先生低下头,「殿下大了。」
我继续胡搅蛮缠,「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先生对自己的女儿还要避嫌吗?」
「殿下!」
他猛然抬头,脸因为羞愤而涨得通红,平白比以往多了几分妩色,我不由看呆了,原来先生走的是禁欲系。
趁他发怒前我急忙掐了一把大腿,泪眼汪汪盯着他,「先生,我怕。」
他便不再说话,好久才抿嘴开口: 殿下睡吧,臣在床边守着殿下。
我得寸进尺,「我让素月将榻抬进来,先生今晚睡在榻上。」
趁他拒绝前我连忙补充,「要是先生拒绝那我就让先生睡床,我去睡榻!」
他默默接受了。
我躺在床上,隔着帷幔能隐约瞧见先生挺拔的身姿站在榻前,我侧身瞪大眼睛盯了半天,他却并未进行下一步动作。正当我着急之时,先生的声音传来:「殿下,臣熄灯了。」
我失望「嗯」了一声。
只听风动声,屋里霎时陷入一片黑暗。
我支起耳朵细听,一阵窸窸窣窣衣袍摩擦声响起,我暗自咽了口水,先生必定是将外袍脱下了,也不知道掩在寝衣下又是何种风姿。
没关系,反正来日方长。
我笑着点了点头,进宫一趟也不是没有收获,起码整天瞧着嫔妃浑身解数勾搭周渊,我也算耳濡目染学到了些闺房情趣。
我脑袋沾着枕头睡着了,不过等到后半夜我忽然清醒。
我轻轻翻身下床,压低嗓子:「先生,先生您睡了吗?」
先生没有回答。
我这才小心翼翼走到榻前。借着窗外几分月色,我隐约看见先生平躺在榻上,双手交叉叠放在锦被上,连睡觉都这样优美。我起了玩心,用手轻轻去戳先生的面颊。
硬硬的,好像同我脸上的软肉不一样。我将手缩回半空的时候,先生纤长的睫毛不由乱颤起来,吓得我一个低头趴在地上。
过了好一会没有响动,我才悄悄起身,然后蹑手蹑脚爬上了榻。
「晚安,先生。」
我对着先生轻轻耳语了一句,然后满意睡去。
「殿下!」
我是被一阵急促的低语吵醒的。
我半睁开一只眼,先生慌乱而又震惊的模样便映在瞳孔。
随着激烈的起身,先生松散的寝衣无意露出几抹春光。
我瞪直了眼,不自觉咽起口水。
「殿下可否为臣仔细解释一番。」先生的语速平白比以往快了许多,话间竭力隐忍着。
我坐起来侧目瞧他,晨光打在先生的耳尖,光线勾勒出他耳朵形状,上面细小的绒毛都仿佛镀了一层金光,分外可爱。
我晃了眼,鬼使神差凑到他的耳尖舔了一口。
先生顿时就僵住了,喉结滚动了一下,而后迅速朝后退却。
我自己也愣住了,虽然这些年一直对先生心怀不轨,可这还是我第一次付诸实践。
我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缓和气氛,结果先生扯过锦被劈头盖脸将我蒙住。
等我从被子里出来,只能透着窗户看见先生慌乱的背影。
唉,我叹了一气。往好处想,先生大抵没有时间纠结那日我同苏清和的事情了。
果然,行动要比语言管用。
十七、
从前安排进太医院干杂活的李贵来信了,他身份虽不高,但手脚麻利,太医都喜欢使唤他,他也跟着见了不少宫里的秘辛。
据他说周青斐进献了许多丹药,带毒的那种,吃完后便能一展雄风。
尤其半年后李氏产下十五皇子,周渊觉得自己努把力还能继续当爹,所以每天一粒从不停歇。
苏清和在我被软禁的时候表现得有些焦急,周青斐对他有些怀疑,所以我减少同他见面次数,只是书信往来。
周渊父子二人都对我起了歹心,苏清和请旨赐婚的法子行不通了。
他曾旁敲侧击问我倘若换个皇帝呢,末尾他说他瞧着十五皇子天真可爱,冰雪聪明。
我只问他要一纸通行文书,允许我封地侍卫跨越各地州府进京接应府里的无辜人丁。一旦起事,我要府里人口都能得到庇佑。
大周公主都是有封地的,按例配备百姓人口、侍卫数量,只不过规模很小,而且封地侍卫没有通行文书是不得离开封地的。
父皇自我一出生便给了选了大周最繁庶的地界作为封地,周渊登基后碍于面子和大臣进谏没有将我的封地收回,不过我自愿奏请将封地每年收获的税银上缴国库。
他得了银子,便允我长年住在京城。
没过几天我就拿到了通行文书,上面是皇帝亲手书信,盖满了内阁官印。
其实我知道这字迹不是周渊写的,是苏清和仿的。
苏清和有个绝技,他能惟妙惟肖模仿别人的字迹,这是我通过多年观察得出的结论。
不过谁写的不要紧,只要各地州府辨认不出,能给我封地侍卫放行就好了。
十八、
拿到通关文书那天深夜,丞相屈尊进了我的公主府。
是先生将他引进来的。
等丞相走后先生与我细细商议局势。
我很开心,先生终于抛弃那日的羞耻肯与我独处一室。
我同先生又恢复了以往的相处模式。
我很是欣慰,很感谢丞相。
十九、
周渊吐了一晚上血的那天鞑靼主战派夺得政权,派军骚扰北疆。
周渊趴在床前吐血的时候还不忘叮嘱一众大臣千万不能让谢晏重新挂帅出征。可除了谢晏,别的有点真本事的将军已经被周渊杀头的杀头,赶回家的赶回家。
最后周青斐请命北征。
我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周渊虽吃了那么多伤身的丹药,可一时半会死不了,周青斐这时候出征一来可以获得一身军功,二来远离自己老子的猜忌,等周渊将留在京里的皇子折腾完,他再慢悠悠赶回去同周渊上演父慈子孝的温馨场景。
他的计谋属实不错,如果没有我横插一脚。
二十、
周青斐出征那天是个有风的晴日。
我站在城墙前送他一程,他遥遥望了我一眼,眉眼间罕见多了几分缱绻。
他无声弯弯嘴角,「等我。」
而后他勒马转身,数完大军跟在他的身后朝京外驶去。
我瞧着他的身影渐渐缩成一个黑点。
这一别,怕是终成永别。
我站在城墙上,风吹衣袖簌簌作响。
先生默默将手里的披风系在我的身上。
「先生,周青斐让我等他,你说,他想让我等他做什么呢?」
是等他回来给我带最精美的衣裙,还是今年除夕同我一起守岁?
先生没有回答。
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我想让他死在北疆。
不只是我,谢晏的人,苏清和的人,我的人都在军里埋伏着。
只等周青斐一死,谢晏全权接手兵符,处理完北疆战事,直接南下包围京城。当然,以防谢晏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柳茵茵必须留在我的身边。
同时封地侍卫持通行文书入京,人数不多,但都是当年父皇留下的精英,调动他们的令牌就藏在母亲生前的宫殿,被周渊囚禁的时候,我顺利找到了令牌,将皇宫围成铁桶是没有问题。
二十一、
周青斐战死的消息传到府里的时候我正绣着香囊。
以前周青斐来我府上瞧见先生腰间挂的香囊,他吐槽说丑,我说是我闲来无聊练手的,他憋了一会说细瞧别有一番风格,他让我也给他绣一个,我敷衍着答应下来。
没想到等他死了我这香囊也没绣完。
我怔了好一会神才出声:「先生,他死的时候疼不疼?」
利箭生生穿入骨血,要是我早就疼得哭起来了。
可我从来没见过周青斐喊疼,无论是滚烫的汤水,还是刺向胸口的尖刀。
「一箭穿心,据说当时便没气了,直接落到水里了。」
我点了点头继续绣我的香囊,一箭穿心好啊,起码没受尽折磨。
绣着绣着,眼前慢慢蒙上一层薄雾,我瞪大了眼睛仔细看,可怎么也找不到绣花针的针孔。
「先生,我怎么找不到针孔了?这香囊我怎么不会绣了呢?」
大滴大滴的泪水砸在香囊上,渲染出一片晕色。
我死命抓住先生的衣袖,喉咙里哽着无数酸苦,「我应该高兴才对,我怎么哭了呢?」
明明我再也不用同他虚与委蛇,明明我再也不用受他胁迫。
「他是坏人,他死了我为什么很难过?」
先生蹲下身,他将我搂入怀轻轻拍打着我的脊背,就像幼时安抚做噩梦的我那样。
「难过便哭出来吧。
「殿下从来都是个心善的孩子。
「相处久了难免有些情分,消息太过突然,殿下没有做好准备而已。
「殿下去睡一觉吧,醒了便什么都好了。」
他温柔哄着我,就像对一个懵懂无助的孩子。
对,我点了点头,睡觉,睡着了便什么也不想了。
可是那天我睡得并不安分。
我梦见了周青斐。
我梦见他冷脸训斥欺辱我的宫人,然后一言不发将我抱回东宫。
我梦见夜里他将手环在我的腰间,说以后没有人再敢欺负小乐宁。
我梦见他不眠不休守着高烧的我,亲自将一口口汤药喂进我的嘴里。
我梦见自己穿着新衣服喜滋滋在他面前转圈,他笑着说「我的乐宁穿什么都是极为好看的」。
我梦见除夕守岁夜他带着我去京城最高处看烟花,新年钟声敲响的那刻,他许愿说「希望我的乐宁岁岁无忧,喜乐安宁」。
如果不是强占了我,他应当是世间最好的哥哥。
二十二、
周渊知道周青斐战死的消息后直接昏死过去,我借口侍疾进了皇宫。
丞相召集诸位大臣商议令谢晏重掌兵权奔赴北疆。
等周渊悠悠转醒,我已经在他床前坐了一会。
「你醒了。」我悠悠开口。
瞧着他双目无神强弩之末的模样我只觉得心里一片痛快。
「周青斐死了,谢晏掌了兵权,北疆战事已经结束,他现在领兵将京城围了起来。」
「你开心吗?」
他喉咙里发出呜咽声。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你知道周青斐是怎么死的吗?是我派人埋伏在军队里,出其不意从背后放了一记冷箭。据说一箭穿心,当场毙命。」
他瞪大了眼睛,「你个毒妇!我儿待你不薄。」
我嘲讽地勾了勾唇角,「是不薄,不顾我的意愿直接强迫了我。你们不愧是父子俩,一个强占嫂嫂,一个胁迫妹妹。对了,你知不知道你的好儿子为了我,亲手给你进献了有毒的丹药?我周乐宁何德何能竟挑起父子相残,这真是我的荣幸。还有,我娘生前怀过一个孩子,是你的,可她怎么允许自己生下仇人之子,所以胎儿没成型便被她打掉了。」
「你……」周渊颤巍巍用手指着我,「来人呐,将她就地诛杀!」
宫殿静悄悄的,宫人们得了我的吩咐早就全部退下。
我轻笑,「省着力气去给我父皇母后赔罪吧,现在满宫都是我的人。十五皇子聪颖过人可堪大才,本宫身为辅国公主,自当全心扶持幼帝。」
不顾他满口愤言,我转身走出宫殿,殿外候着早就等待多时的太监。
我挥了挥手,「进去吧,皇帝老了,该殡天了。」
不一会宫里的丧钟敲响。
咚——咚——
整整四十五声,乃国丧之音。
皇亲国戚文武诸臣匆匆进宫。
我手持遗诏进入大殿,身后跟着抱有十五皇子的李氏。
我站在阶前,将遗诏举至半空,「陛下遗诏在此。」
众人皆跪拜听旨。
开头自然是一堆冠冕堂皇的华艳词藻。
片刻后我念到最后一段。
「今十五皇子岐嶷颖慧,克承宗祧,宜承大统。」
当下便有皇子反驳:「十五弟未满周岁,仅凭皇妹几句话,我等不相信此诏是父皇亲笔书写。」
其余人皆连声附和。
我笑而不语。
随着殿外整齐划一的行军声起,殿内诸人变了脸色。
「殿下,属下已经将整座皇城包围。」
我点了点头。
「皇妹,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想要逼宫吗?」
「难不成父皇之死是你做的手脚?」
「聒噪。」
我轻轻吐出一句,递了一个眼神给身旁侍卫,他毫不犹豫提刀砍向那个我只见过几面皇子的肩膀。
随着惨痛的叫喊,他昏倒在地上。
乱糟糟的人群立马噤了声。
我满意点头,「陛下自然知晓主少国疑,因而特命本宫为辅国长公主辅佐幼帝,为了防止有人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本宫命人将大殿层层围起,只待商议完继位之事便放诸位回府。诸位最好莫要有什么小动作,驸马北征归来,如今就驻扎在京城门外。」
所有人低下了脑袋。
「若有人质疑遗诏真假,诸位上前验一验字迹便可分晓。丞相为百官之首,可否上前替诸位臣子解了这疑惑?」
我低头望向丞相。
他摸着胡子上前,屏息凝神瞧了半天后开口:「是陛下笔迹,墨迹未干,想是陛下临终所写。」
他自然不会否认,毕竟这是他儿子亲手摹写。
丞相掀起袍子跪地朝拜,「臣苏允参见新帝,长公主殿下!」
随着丞相一声高呼,众人纷纷跪地,「臣等参见新帝,长公主殿下。」
苏清和亦在其中,不过他的脸色有些复杂。
二十三、
我抱着十五皇子登基了。
登基典礼很顺利,毕竟我手里握着兵权,丞相早与我达成协议,朝中又有我早年提拔的官员,再加上稍微有点能力的皇子都早被周青斐收拾狠了,没有人愿意做出头鸟。
坐在高位听着洪潮般的恭贺万岁声响,我心里亦按捺不住涌起一股激动。
这就是权力的滋味吗?
怪不得人人都要争这个位置,坐上去的滋味着实不错。
幼帝连话还不曾学会,这几日的国事自然都堆到了我的头上。
我也无暇沉浸在周青斐战死的悲伤里,或许因为没有亲眼瞧见,这层感伤总是要淡一些。
可令我没想到的是周青斐还活着。
新皇登基三日后,周青斐回来了。
谢晏抿嘴瞧着我,「他现在就在京城门外,一人一马。太子的私兵分布各地,朝中也有不少东宫旧人,如今他单枪匹马进京,依臣看必定有诈。要不要臣在城墙上布置好弓箭手?」
我摇了摇头,「打开城门,将他迎进东宫。本宫亲自去东宫候着他。」
谢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先生拉住他的袖子。
先生了解我,犹如我了解周青斐。
我将见面地点选在了东宫书房。
这是自周青斐死后我第一次进东宫,不知是怕触景生情还是心中厌恶之至,我下意识不想再瞧见这个地方。
我拉开椅子坐在了以往常坐的位置。
屋内还是往常的布置,我吩咐了宫人日日前来清扫,桌面没什么积灰。
周青斐的书房本来是没有什么物什的,不过一套桌椅,一方硬榻和一列书架。后来我常常出入东宫,周青斐又喜欢让我陪着,他在书房里处理奏章,我就坐在一边无聊地撑着下巴长吁短叹,后来他陆陆续续搜集了些泥人、九连环供我打发时间,书架中间的一排也被他清出来给我放了满满的话本子,花花绿绿的封面掺在一堆《论语》、《兵法》里别提多突兀了。
话本子看久了便想小憩,周青斐怕硬榻咯着我的腰背,又将那榻上铺了数层软被,后来我又嫌弃书房里冷冰冰的没个生机模样,他又打外面搬来几盆花草。
就这样一点点添着,原本空荡荡的书房竟变得满满当当。
我清了清嗓吩咐候在外面的宫人,「将太子以往那件攒着金线的蛟龙冕服找出来。」
他穿这件冕服最是好看,我曾笑着打趣说穿着这身衣服满京走一圈,街上的姑娘都能瞧直了眼。
衣服轻轻被宫人放在榻前。我抬头瞧了两眼便去摸索桌前的暗格。
「哗啦」一声将暗格打开,里面全是各式各样的九连环。
我随意拿起一个解了起来。
等解到一半的时候身后响起脚步声。
我没回头,继续解着九连环。
他停下来,熟稔将我环在怀里,闻着熟悉的龙涎香,我解九连环的手一个劲颤着,后来直接握不住了,我抖着将九连环放在桌子上。
那双大手从我腋下穿过,一只拿起九连环,一只攥住我的手朝九连环摸去,「小乐宁怎么又没解开,哥哥不是教了你许多次吗?」
我咬着嘴,眼泪含在眼里打转转,「乐宁学不会。」
「那哥哥再教你一次。」
如以往那样,他攥着我的手去拆解九连环的暗扣,随着咔嚓咔嚓的声音,九连环静静摊在桌子上。
我没忍住,转过身扑进他的怀里,他轻轻拍着我的脊背,「都是辅佐幼帝的人了,怎么还哭呢?我的小乐宁长大了,都能独当一面了。以后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你,我也不行了。」
他笑着亲了亲我的鬓角,「小乐宁该开心的。」
我摇摇头,我想开口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瘦了许多,脸色带着三分孱弱。
我想起什么,一把将他的衣襟拽开,胸口明晃晃有两处疤痕,一道靠近心尖,想来便是我吩咐人射出的那道箭痕,一道稍微靠下,疤痕久远,想是上次在北疆受的伤。
我凑上去用唇碰了碰心尖那道疤痕,「疼吗?」
他苦笑,声音有些虚渺:「怎么不疼呐,疼得心都要碎了。可是想着还没见你最后一面,就咬着牙生生忍下来了。」
他说着说着便发了狠,一手扣着我的脖子迫着我仰面看向他,薄唇欺压而上,舌尖轻车熟路撬开牙关,唇齿间满是对方的气息。
我闭着眼任由他攻城略地。
等我憋不住气将他推开,他的双眸泛红,却未曾将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开。
他扯了扯唇角,环在腰间的手骤然发力,「周乐宁,当时我真想带着你一起走啊。可是……」
他咳了几声,身上积蓄的力量忽然松懈,「我想着你那样怕疼,若到了地下,我的小乐宁怕是要哭着怨我。所以我不带你走了。」
我拽着他的衣袖泣不成声,他自顾说下去:「乐宁如今也是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可我一闭眼,总觉得你还是当年那个缩在雪地里怯怯瞧着我的小姑娘。你恨我也是应该的,当年是我使足了手段胁迫你。只是这么多年苦了你对着我强颜欢笑逢场作戏。」
我摇了摇头想说点什么,可我这么多年来确实都是在与他逢场作戏。
他说得不错。
我又闭上了嘴巴。
他虚弱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枚印章,「这是太子私印,凭它可以调动我在各地的私兵。」
我忽然后悔了。
我后悔对周青斐起了杀心,我后悔从他的后背射了一剂冷箭。
也后悔今日的相见。
他拉过我的手将那枚私印放入我的掌心,我不肯接,手掌攥成拳状,指甲紧紧掐进肉里。
他将我的指甲一根根掰开,「周乐宁,我没有多长时间的活头了。」
我定住了,他盯着我,眼眶忽然就红了,「我是吊着一口气回来的。」
指尖的力气忽然就被抽走,那枚私印已经摊在我的手心,他满意笑了,轻柔将我滑落发丝别在耳后,「周乐宁,我要你记住,这枚私印是我亲手递给你的。等日后……」
他顿了顿,继续说:「只要你看见它一次,你就得想起我一次。用一辈子,那便记我一辈子。」
他的声音很轻,很慢,可他还坚持着说话。
我捏着那枚带有他体温的私印,泣不成声。
后来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他紧紧抱着我,好久好久。
等窗外落日最后一抹光消失,周青斐站了起来,他用鼻尖抵着我的鼻子,「小乐宁先出去吧,皇兄换身衣服。」
他朝着榻走去,用手勾起那件冕服,「是这件衣服呐,原来小乐宁还记得。也好,我也喜欢这件衣服。」
我腾一声从椅子上站起,「这件衣服脏了,皇兄先别换,等我日后让人再做一件新的……」
他敛了笑,「乐宁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看,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我捂着脸呜咽起来,他站在原地,第一次没有像以往那样上前哄我。
我也知道这次他不可能再哄我了。
我哭够了,从身侧缓缓拿出香囊,是答应替他绣的那个香囊。
「以前答应给兄长做个香囊,等到这些日子才得空了,只是可惜绣得很丑。」
我忍着哽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望向那香囊,眼里皆是温柔,「乐宁亲手绣的,哥哥又怎会嫌弃。」
二十三、
我攥着那枚私印背对书房站了许久,等太阳彻底落山了,我方擦干眼泪吩咐宫人,「进去瞧瞧太子换完衣裳了吗?」
我听着房门拉开的声音,紧接着便是撕心裂肺一道惊呼:「太子薨了!」
我闭了闭眼,我听见自己很理智地吩咐:「替太子梳洗。」
我从一开始便知道。
周青斐单枪匹马回到京城,是没想过活着离开的。
瞧瞧,我真是一个恶毒的女人,明明知晓他要自刎,我站在宫殿门口却不曾制止,甚至当着他的面留下假惺惺的眼泪。
我还早早替他备好了丧服。
我一步步往前走着,可我还是忍不住模糊了双眼。
因为怕你疼,所以不带你走了。
周青斐,那你是有多疼啊,疼得连你都受不住了。
是噬心蚀骨吗?
这世间再也没有周青斐了。
再也没有人敢肆无忌惮依仗身份强迫于我,也没有人在除夕夜登上满京最高处,一片爆竹声里祝我喜乐安宁,岁岁无忧。
说我逢场作戏,可是,周青斐……
起先逢场作戏是真,后来戏里的欢愉也是真。
可惜我跟你从相遇便是错的,后面怎会有美满结局。
就像苏清和说,爱从来便不是占有,是尊重。
一步错,步步错。
由错误生起的情分,便注定是见不得光的。
二十四、
周渊死后两个月,李氏以幼儿无状为名退位让贤。
我顺应民意登基,称奉德女帝。
苏清和请旨外任。
他走那天我去送他。
纵使明白我骗了他,他还是一副儒雅模样。
「陛下真正想要拉拢的,其实是臣的父亲吧。」
我笑而不语。
他说得没错,苏清和蹚进了浑水里,只有这么一个独子的丞相焉能坐住?
「不过,认识陛下,臣从未后悔。可经过这些事情,臣发觉自己除了会做些锦绣文章,似乎身无长物。」
他露出释怀的笑,「朝堂尔虞我诈的生活似乎并不适合臣。成为一方父母官真正为百姓做实事,这恐怕才是臣的向往。真正为民请命者自当融于百姓,往日臣还是稚嫩了。等再过几年,臣练就一双锐利眼睛,那时候陛下便骗不了臣。」
我也笑了,「那朕便遥祝大人早日脱胎换骨。」
他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一个方盒,「从前无意瞧见这副耳坠,原想着找个机会送给陛下。」
「不过今日也不迟。」他笑着打开方盒,将一只耳坠拿在手里,而后才将盒子给我,「另一只让臣当个念想吧。」
说完他跨步上了马,转身临走之际,他回头正色,「陛下,虽然臣并不情愿,可臣还是要说上一句,斯人已逝,莫要忽视身边相伴之人。」
他释然一笑,回头深深瞧了一眼京城。
也许,这是最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