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霜霜的笑容也渐渐露出几分阴冷:「因为皇姐说过,我想要的,只能靠别人给,我想告诉皇姐,我不靠别人的施舍,而是靠自己去抢。」
我站起身理了理衣裳,道:「那拭目以待。」
萧岐山回京之后,以太后送行为由,在京中的萧家大宅住了下来,萧岐山是太后的兄长,膝下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优秀,年纪轻轻军功赫赫,很受先帝赏识。
但是裴楚对此却坐立难安,这些年来,他的疑心病越来越重了。
我调查过,裴楚并不是萧岐山的儿子,他只是萧家庶支抱来的孩子,因此在面对萧岐山和他的三个儿子时,裴楚总是心存疑虑。
「皇姐,萧岐山这次赖在京城中不走,他的三个儿子也在京中,他是不是对朕有了不臣之心?」
我看着裴楚在御书房中转来转去,悠悠开口道:「皇上多心了,萧大将军定然是忠君之士。」
我瞥了一眼案上的奏章,上面有不少都是为萧岐山歌功颂德的,其中还有一份是建议给萧岐山的大儿子封爵的。
不用怀疑,这些都是我让人送到裴楚跟前的。
虽然裴楚忌惮我,但是太后已死,我又刚替他杀了裴江越,现在我就是他最信任的人了。
但是裴楚紧皱的眉头并为松懈半分,只是叹了口气让我出去。
出宫的时候,我见到了萧岐山,他朝我行了半礼:「见过嘉裕公主。」
我瞥了他一眼,道:「本宫记得这枚扳指,还是先帝赐给萧大将军的。」
萧岐山军功累累,自然一身傲气,此刻站直身体,微微点了点头:「公主好记性。」
我微笑:「不耽误萧大将军面圣了。」
萧岐山入宫的理由想想也知道:他是来为自己的三个儿子请封的,还想求一个世袭的镇远大将军之爵,由大儿子承袭。
裴楚气得够呛,裴霜霜挺着肚子去为萧岐山说和,还被裴楚大骂一通:「你的公主之位是朕给你的,此刻你居然帮着萧家说情?」
我想起萧岐山那枚扳指,就能想象到他在裴楚面前是如何的跋扈傲物。
提起萧岐山,齐戎一也面露嘲讽:「不知天高地厚的武夫,凭借太后威名才坐到如今的位置,如今居然敢一口气给三个儿子讨赏。」
我正在书桌前练字,似乎对齐戎一的话充耳不闻,他有些着急,道:「你不准备对萧家动手?」
我把刚写好的字拿起来,递给齐戎一,笑道:「你看看本公主的字如何?」
齐戎一嘀咕着看向手里的宣纸,却突然眼前一亮:「推波助澜,纵风止燎耳……」齐戎一思忖片刻便笑了起来,「公主写得一笔好字。」
又过了几日,有几名言官联手弹劾萧岐山,说萧岐山在扬州修建了一座宅邸,侵占良田不说,其中以一千二百八十一颗夜明珠作点缀,整块的紫檀木作门槛,其中楼宇亭台湖山俱全,甚至超过了皇帝行宫。
原本萧岐山还想狡辩,可状纸累累,萧家人无从抵赖。
新仇旧恨,最后落得个满门抄斩。
世人都说,此情此景像极了当年的孝懿纯皇后,孝懿纯皇后薨逝不久,宁家便出了事。
我在公主府的书房中,默默地将一张写着萧家的宣纸投入火盆中。
10
很快就到了秋天,秋季围猎向来是皇室的传统。
裴楚点了几个后妃随行,还有不少跃跃欲试的贵族公子,浩浩荡荡地前往了围场。
裴楚拨了一匹毛色雪白的马给我,让我解闷。
往年围猎,林墨是必然会出现的,他武艺高超,每年围猎都能拔得头筹。
如今裴霜霜的肚子越来越大,他也就没来,在公主府中一心一意地伺候裴霜霜。
这日,我正骑着那匹白马在围场中闲逛,男子们都和裴楚去了围场深处狩猎。
我骑马的技术是很久之前裴江越教的,现在有些生疏了,想趁着这个时候多练练。
原本我只打算在密林外围转转,但不知怎的,这匹马却焦躁不安,和前些日子的温顺大相径庭。
白马越来越狂躁,带着我奔进了树林深处,我控制不住它,此刻跳马一定会落得个瘫痪,于是只能拽紧缰绳,被马带着走。
树枝哗啦啦地从我耳旁掠过,一些枝丫把我的骑装都勾破了,风呼啸着在耳边喧嚣,头顶的树枝越来越茂盛,遮天蔽日的,让人透不过气。
白马在树林中莽撞地狂奔,我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一声愤怒的虎啸传来,我转头一看,在不远处的树叶后露出了一只老虎血红的双眼,这白马闯进了深林中,惊扰了这只老虎,它似乎很久没有进食,猛地朝我扑来。
我来不及思索为何围场会有这种凶猛野兽,只能使出九牛二虎之力试图驾驭这匹马,但这马被老虎一惊,更加不受控制,在树林中东驰西撞。
白马仰头长长嘶鸣一声,我闻到了空气中四迸的血腥味。
回头一看,这老虎不知何时扑上来,咬断了白马的后腿,我护住头,猛地超前摔下去,后背重重地撞在树干上,让我仰头吐出一口腥甜的血。
那老虎饿急了眼似的,将白马撕咬吞吃。我看得恶心不已,想站起来逃跑,但是四肢百骸都痛得厉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老虎抬起头朝我过来了。
热腾腾的血气和老虎皮毛上的鲜红,让我人生二十三年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战栗。
老虎吃了个半饱,正眯着眼在我跟前踱步而来。
此时,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射穿了老虎的眼睛。一人飞身而下,手中长剑捅进老虎的脖子,老虎吃痛,猛地往半空一跃,那人轻盈拉开距离,又换成弓箭,顷刻间连射四箭,箭箭正中老虎要害。
那老虎嘶吼一声,转头朝树林深处跑去,我费劲地抬起头,看见齐戎一朝我奔来:「公主——」
我看清了是齐戎一,这才安心地闭上眼晕了过去。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裴楚正一脸担忧地坐在我的床前,看我睁开眼,他面露喜色:「皇姐,你醒来了?」
我晕晕沉沉的,费了半天劲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裴楚先招呼着太医给我诊了脉,听太医说我受伤不是很重,只需要卧床调理几月即可,裴楚这才松了口气。
「朕已经命人严查了围场的侍卫和下人,一定会给皇姐一个交代。」
裴楚顿了顿又说:「皇姐身边的那个面首,身手当真是不错,如果不是他发现皇姐的马有异常,恐怕皇姐此次凶多吉少了,不知皇姐是从哪里寻来这等奇人?」
我没力气说话,裴楚又叮嘱了几句,才从我的帐篷离开,齐戎一从屏风后闪身出来,冷笑道:「你这个皇弟,当真是虚伪至极。」
脸上稍微做些动作都会牵扯到伤口,疼得我直抽冷气:「那匹马被人训练过,你常去的那片林子附近,树上被人涂了香料,那马闻到就会发狂……被涂了香料的树木也很有讲究,一步一步地把马引到老虎面前。」
齐戎一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打开,里面是一片树皮。他在外游历多年,自然见多识广,这种香料人闻不到,马却十分敏感,他特意切了一块树皮带了回来。
「你既然都知道,又何必事事说穿呢?」我招手示意他给我倒杯水来。
喝了口水后,我才说:「我帮他杀过太多的人,知道他太多的事,他要杀我,倒也正常。」
「那就让他把这个皇位交出来。」
11
冬至时分,宫中举办了宫宴,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都被邀请过去了。
此时裴霜霜的月份大了,她的身子向来不好,太医嘱咐她一定要在公主府中静心养胎。
林墨原本不准备去宫中的,但裴霜霜朝他甜甜地笑:「皇上恩典,怎可拂了他的面子?」于是,林墨答应裴霜霜自己会早些回来,让裴霜霜一个人待在公主府中。
夜晚很冷,裴霜霜畏寒,翻来覆去间还是觉得有些冷意,她支起身子,朝屋外喊着:「春剪,再添一个炭盆。」
外头静悄悄的,没有人回答裴霜霜的话。裴霜霜觉得有些奇怪,又叫了几声,却还是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没有人回应。
裴霜霜莫名觉得有些害怕,她翻身下床,一手捧着自己的肚子,一手想拿一件披风。
一道黑影在裴霜霜身后无声地闪现,裴霜霜感觉到危险逼近,回头的瞬间却已经晕了过去。
此刻皇宫中灯火通明,这场声色犬马的宴会也已接近尾声。
天空下起鹅毛大雪,裴楚今日多喝了几杯,准备回养心殿歇息。
一个小太监跑到他的贴身太监身边,说道:「积雪太深,宫外的路不太好走,奴才已经让人除雪开路了。」
贴身太监「嗯」了一声,心中寻思着,既然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便张罗着让参加宫宴的人们找地方暂时歇脚。
突然间,贴身太监想起了一件事:刚才那个小太监,从前为何没有见过?
养心殿内,裴楚酒热情动,翻了高贵妃的牌子。
高贵妃出身名门,人长得极美,纤细的腰肢不盈一握。最重要的是,她很懂得说话,字字句句都能说在裴楚的心坎上。
前来侍寝的高贵妃身上带着一股甜香,虽然已经入宫好几年,但她如今见了裴楚,还是一副娇怯的模样。
高贵妃顺从地依偎到裴楚身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含羞带怯地看着他,裴楚摸了一把高贵妃的脸颊,问:「好几日没有检查臻儿的功课了,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提到大皇子裴臻,高贵妃没来由地轻轻一震。但她很快调整好了表情,微笑道:「大皇子时刻谨记皇上的教诲……」
高贵妃的温柔似水很快让裴楚沦陷其中,室内的温度渐渐热了起来,床幔被放下。不知何时,裴楚却听见了门外有嘈杂而密集的脚步声。
养心殿里屋的门被打开了,裴楚心中不喜,大声喊贴身太监的名字,回答他的,是涌入房中的脚步声。
裴楚掀开床幔,看见了一群眼生的太监,以及高贵妃的弟弟高咏。
高咏是金吾卫统领,负责拱卫皇宫安全,此刻身披铠甲,腰间佩戴着长剑,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冲进养心殿,裴楚就算再蠢,也明白了此事的缘由。
「畜生,胆敢行刺!」裴楚怒目金刚般指着高咏,裴楚身边的高贵妃却迅速整理好衣着,跪到了裴楚面前。
「还请皇上少安毋躁。」高贵妃低着头,裴楚怒极,挥手就要打高贵妃,高咏上前一步挡在高贵妃跟前,道:「皇上三思。」
裴楚喘着粗气倒在龙床上,道:「为什么?」
高贵妃此刻心中也是惴惴难安,她想起今早,大皇子裴臻像往日一样去了御书房上学,可到了傍晚时分也没回来。回来的是个小太监,给她送来了裴臻的贴身玉佩。
「贵妃娘娘,奴才还有高家给您带的口信。」
小太监无视了软倒在椅子上的高贵妃,微笑着说了一通后,补充道:「高家让您万事听从吩咐。」
高贵妃也如此刻的裴楚问:「为什么?」
小太监仍旧是笑呵呵的表情:「因为嘉裕公主已经掌握了高家买卖官位的证据,还有上次科举考试中,动了手脚的人也是高家,高家如果不依附嘉裕公主,只有死路一条,放手一搏,还有一丝生机。」
「臻儿呢?臻儿怎么样?」高贵妃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裴臻的下落。
「贵妃娘娘放心,大皇子现在正和您的长嫂、高老夫人等人在一起。」小太监回答。
高贵妃缓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小太监的意思是,高家的女眷已经全部被挟持了。
此时此刻,高贵妃在高咏的搀扶下站起来,她急切地问高咏:「臻儿和高家,都没事吧?」
高咏神色凝重,没有回答高贵妃的话。
林墨是养心殿外,最早发现宫变的人。
他已经走到福隆门,因为心里挂念着裴霜霜,便婉拒了留他歇脚的意思,但林墨走到福隆门前头些,就发现了不对劲。
四处都是兵,多得不正常,林墨想赶紧离开,但御林军统领金吾卫只是冷冰冰地说,宫外发现了刺客,不允许林墨离开。
夜凉如水,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让林墨心口有些发寒。
他下意识地感觉到不对,宫里头静悄悄的,根本没有所谓刺客的消息。
林墨与金吾卫发生了争执,突然有人打断:「驸马爷,雪大风寒,您还是回去比较合适。」
林墨转头看见了叶孝儒,心中的不安更加剧了,叶孝儒是五城兵马司副使,五城兵马司是守卫京城安全的,为何叶孝儒此刻会出现在这里?
叶孝儒走过来,朝林墨展开手心:「微臣此行是为了给驸马看一样东西。」
林墨定睛一看,看见了一支白玉缠枝响铃簪,林墨站在原地不动,大雪落在他的头发上,叶孝儒也不急,只是静静等着林墨做出决定。
林墨把那支簪子接过去细细看了一会儿,突然问:「如今宫中所有人的家眷,是否都已经被挟持?」
叶孝儒微微笑了起来:「驸马爷聪慧。」
林墨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叶孝儒此行是为了什么,林家上下一百零八口人,都是砧板鱼肉,叶孝儒是在逼自己带领八代名门率先臣服。
「你们知不知道,这是要掉头的死罪?」林墨咬牙问。
叶孝儒抖了抖盔甲上的雪花,道:「就算是死罪,也只有裴氏血脉才能取走臣等性命。」
「你这是什么意思?」林墨陡然觉得遍体生寒。
叶孝儒没有回答,只是转头看向了宫门的方向,林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直通内宫的方向,此刻火光冲天,隐隐有喧闹之声传来。
完了,都完了。
这是林墨心里最后的一个想法。
我走进殿内时,高咏和一干金吾卫正手持长剑,裴楚衣衫不整,狼狈地坐在龙床之上。
看见我,他血红了眼睛:「裴清也,你这个贱人,竟敢谋夺皇位——」
「皇上此言差矣。」
我信步走到裴楚面前,有人给我端来一把椅子,还有我最爱喝的茶。
我喝了一口,这才感觉通身暖了过来:「谋夺皇位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和萧太后,不是么?」
裴楚瞳孔紧缩,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信口胡言!」
我招招手,有人将一叠纸送到裴楚跟前,我说:「皇上自己看看吧,这是萧岐山的口供,一五一十地把萧太后如何偷梁换柱的事情都说清楚了。」
「萧岐山?他不是死了么!」裴楚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叠纸,手指都有些哆嗦。
我又喝了一口茶,道:「的确,但是在他斩首前去见了他一面,用保下萧岐山的小儿子为条件,让他写下了这份血书,还有口供。」
我笑眯眯地盯着裴楚,心里想着,这张脸无论是和我,还是和父皇,都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只不过和萧太后有些像,不知萧太后是如何瞒过父皇那么多年的。
「假的,都是假的!」裴楚一把挥开那些纸,嘶吼道,「就算你掌握了金吾卫和五城兵马司又如何?萧岐山的二十万兵权已经落在朕手中,朝中还有不少忠君之士,他们很快就回来护驾——」
我看着裴楚,突然笑出了声:「忠君之士?真正的忠君之士,效忠的是裴家的江山,裴家的子弟,而不是你这萧氏孽种!」
我轻蔑地看着他,道:「果然,你的骨子里流着萧家的血,和他们一样,愚蠢、狂妄,又自大。」
我闲闲地拨了拨茶盖,发出叮咚清脆之声:「至于你说的那批要护驾的人嘛,确实有人提前发现了计划,前往福州虚玉关去调度那二十万兵马了。」
裴楚眼中燃起一丝希冀。
「不过,皇上是不是不知道一件事情?」我微笑着,「我及笄时,先帝赠与的贺礼,是什么?」
我慢慢亮出一块令牌,青铜的材质在烛光下映出刺眼的光辉。
裴楚失声道:「怎么可能?先帝怎么可能把西山大营的兵牌交给你一个女子?!」
我收起那块令牌,放下茶盏:「当然是因为,父皇觉得你是个废物。」
「西山大营的十五万兵马,加上金吾卫和五城兵马司,皇上,你觉得是虚玉关的支援来得快,还是取你首级快?!」
养心殿外渐渐有嘈杂之声,兵器摩擦声、脚步声、马蹄声,接踵而来。
一人身披盔甲,裹挟着雪夜的冷气走进来,那张俊美的脸和星子般的眼睛,此刻正冷冷地注视着裴楚。
「英阳王?你没死?」裴楚失声。
「当然没死,我还等着皇叔拿出那道废帝遗诏,怎么可能杀了皇叔呢?」
我站起身,把裴楚身前的位置让给裴江越,裴江越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拿出一道圣旨,展开来。
「朕承皇天之命,列圣之洪修,谨于今时禀告天地,英阳王裴江越即皇帝位,深思托付之重,实切兢业之怀……」
后面还说了什么,裴楚听不清了,因为他已经昏死过去了。
我走出大殿,越过宫中林立的铁骑兵马,向远方看去。
雪要停了。
12
宫变结束后,宫人们迅速打扫了整座皇宫。
并非没有人命发生,不过那些鲜血很快都被冲刷干净。
裴江越忙着即位的事情,裴楚被囚禁宗人府,等待他日行刑,裴霜霜的荣华公主府也被查封。我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去见她。
已经开春,我站在荣华公主府空无一人的院落中想,又是一年惊蛰啊。
「公主小心些,那个疯婆子近来精神不佳,破口大骂、打打砸砸的,小心伤了您。」
看守荣华公主府的护卫对我说,我点点头,走进了裴霜霜所在的里屋。
裴霜霜披头散发地坐在昏暗的房中,从前金碧辉煌的布置装饰都被撤去,连个洒扫的丫头也没有,我看见灰尘在一束光中盘旋。
「你来干什么?看我笑话吗?」裴霜霜见了我,咬牙切齿地扑上来,墨玉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她。
我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裴霜霜,突然说:「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谢你?谢你什么?」裴霜霜仪态尽失,她身子笨重,已经快要临盆了。
我悠悠地说:「前些日子,大漠拜访大辽,目的是和亲联姻。」我理了理衣摆,说,「如果裴楚还是皇帝的话,你觉得这个和亲的人会是谁呢?」
裴霜霜一愣,她似乎想起裴楚膝下并没有合适的公主。她打了个冷颤,说:「怎么可能轮到我?要去也是你去——」
「你还真是天真。」
我笑起来:「裴楚见过我的手段,他这个皇位是怎么坐稳的,他当然知道。我知道他这么多事情,他杀了我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让我去大漠和亲?他害怕,怕我和大漠联手,端了他的皇位。」
裴霜霜想起来去年冬天,我在萧太后和裴楚的眼皮子底下依然能收服这么多人,发动宫变,顿时不吭声了。
「皇兄最疼我了,他已经为我赐婚,怎么可能把我送去和亲?这、这于理不合。」裴霜霜嚅嗫着说。
「对了,我还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林墨为了和你厮守白头,不顾林家劝阻,已经和林家断绝了关系,现在也被囚禁在你的公主府里头呢。」
我的食指敲着桌子,一字一句道。
裴霜霜一愣,随即尖叫起来。我知道她为什么那么绝望,因为她心中一直存着希望,想让林墨借助林家的势力,把她从这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捞出去。
现在林墨和林家断绝了关系,也就断绝了她这个念想。
我细细打量着裴霜霜,道:「你居然不为此感动?还真是辜负了林墨的一片心意。」
裴霜霜挥手把那套廉价的茶具打翻在地:「这个蠢货,蠢货!」
我叹气。
林墨其实早就知道,那支簪子不是裴霜霜的,是裴霜霜自作聪明,以为林墨爱上的是簪子的主人。
实际上,林墨只是爱她罢了。而裴霜霜对林墨有爱吗?看裴霜霜这副样子,估计只是在不知道自己身世前,把林墨当成了改变命运的跳板。
我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裴霜霜,说:「你安心养胎吧,这个孩子我会让他出生,然后送到民间,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生父生母是谁。」
说完,我不顾裴霜霜在我身后的尖叫辱骂,走出了荣华公主府。
在门口,我意外地看见了齐戎一。
如今他已经恢复了身份,此时正骑着马在门口等我:「你怎么在这?」我有些意外。
「本来是去看看齐府的修缮,路过这里,看见了你的马车。」齐戎一懒洋洋地笑着,我问:「我交代给你的事情呢?」
「放心吧,宁府的翻修也在进行中。当年被流放侥幸未死的宁氏族人,也已经被找回来了,如今就在京中,不日我就会安置好。」
我点点头,上了马车。齐戎一在马车外问:「公主要去哪里?」
「进宫,陪皇叔下几盘棋。」
在御书房中看见裴江越的时候,他正埋头在一堆奏章中忙碌,我自顾自地寻了个位子坐下,笑道:「皇叔好没道理,叫了侄女进宫下棋,现在又把人晾在一边。」
裴江越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苦笑道:「这龙椅不好坐。」
等他处理完政事,我已经在旁边吃了两叠点心,裴江越摆开棋盘,道:「这一次,可不会再让着你了。」
裴江越朝我露出一抹微笑,我也懒洋洋地笑起来:「皇叔若想赢我,还需要拼尽全力。」
「过几日又是你的生辰了,今年可得好好办办。」裴江越说,抬起头道,「清也,生辰快乐。」
我把头靠在窗上,不自觉地想起从前在御书房中和裴江越下棋的情景。
父皇坐在一旁看,有时候还会指点我两句,但我不耐烦听,上蹿下跳地说「观棋不语真君子」。
下完棋,父皇还会陪我去母后宫中用晚膳,母后听着我绘声绘色地描述如何在棋盘上和裴江越搏杀,父皇就会在一旁欣慰地摸摸我的头发:「虎父无犬女,清也若是男子,这皇位朕定当给你!」
我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发现裴江越正静静地看着我。我抹去脸上泪痕,朝裴江越露齿一笑:「皇叔,到你了。」
完结
林墨番外
林墨自从和林家断绝关系之后,就被囚禁在荣华公主府中,其间并没有缺衣少食。
相反,侍卫对林墨还是客客气气的。
但是林墨只要提出想见裴霜霜一面,就会被强硬地拒绝。
他心急如焚,想知道怀孕的裴霜霜此时情况如何了,裴霜霜被囚在东苑,林墨被关在西苑,曾经觉得并不远的距离,此刻成了咫尺天涯。
林墨一直被关到了裴霜霜生产之后,才被允许和她见上一面。
但是林墨没想到的是,裴霜霜见了他第一面,就是破口大骂:
「你这个废物,为什么要和林家断绝关系?如果有林家帮忙,我们说不定还不至于被困这么久!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疯了不成?!」
林墨愣在原地,他从来没见过裴霜霜这副样子,裴霜霜张扬舞爪、披头散发的样子,在林墨眼中和疯子无异。
他嚅嗫了一下嘴唇,道:「我是林家的养子,我与林家断绝关系,是因为他们把我赶出了门。」
裴霜霜一下愣在原地,张口结舌地看着林墨。
林墨看着眼前的裴霜霜,他一下想起了自己的从前。
他的本名叫什么,自己都已经记不清了。
他只知道自己尚在襁褓中的时候就被丢在林家门口,林夫人捡回去把他养大了——那个时候林夫人和一干妾室都还没能生出儿子,林夫人此前是真心爱护林墨。
为此,林夫人还特意去求了一位高僧,高僧说,如果把林墨当成林家的孩子,很快林夫人就能迎来自己的嫡子。
林夫人一直羞于启齿自己生不出儿子的事情,顺带着也不喜欢别人议论自己为了招子收养孤儿,很少人知道林墨是养子。
但林墨争气,习武读书都很用功,也算是给林家长脸。
当初裴清也老是追在林墨身后跑,林家并不想让林墨成为一个光有驸马名头而无实权的废人,坚决不同意林墨和裴清也来往。
林墨自问,他喜欢过裴清也吗?
他说不清楚。裴清也就像一团火,她是金枝玉叶,天之骄女,是自己一辈子都够不到的人。
在裴清也面前,林墨只有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才能勉强找到些自尊。
这也是林墨喜欢上裴霜霜的原因,裴霜霜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崇拜的看着他,把他当成自己的所有。
林墨心里那块缺失的东西,似乎以另一种形式被填补上了。
林墨知道那支白玉缠枝响铃簪不是裴霜霜的,裴霜霜用不起那么名贵的东西。
她也认不出来这东西的价格,随口胡说那是自己的,林墨也揣着明白装糊涂。
在裴清也涨红了脸说,那支簪子是她的时,林墨知道。
但他就是想看看裴清也满腹憋屈的样子,这样他才会觉得平衡:哦,原来你这样的人,也有求而不得的时候啊。
后来裴霜霜回宫,林家思忖良久,才同意林墨尚公主。
因为他们发现了,裴楚正在打压贵族势力,如果林墨执意入仕,恐怕林家未免树大招风。
裴霜霜此时又是萧太后和裴楚最疼爱的公主,所以还不如向皇室讨个好。
林墨问自己,他爱裴霜霜吗?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他觉得,至少是有感情在的,长年累月地相处,哪怕是一个物件也会有爱惜之情,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呢?
裴清也发动宫变之后,裴江越登基。
林家想起了从前裴霜霜和裴清也交恶,又想起因为婚事而得罪过裴清也,早就想放弃林墨这颗弃子。
但林墨并未察觉林家人的心思,他只是提了一句,想让林家人帮助裴霜霜,林家人就把他赶出了家门。
「大势已去,你居然还在惦记那个女人!」林大人呵斥道。
而林家把林墨赶出家门的消息不能被透露出去,因为裴江越和裴清也对待裴霜霜的态度还不明了,万一他们日后放过了裴霜霜,那此刻因为害怕和裴霜霜沾上关系而赶走林墨的林家,就会显得面目可憎。
如果他们日后要追究裴霜霜,那林墨已经和林家没了关系,怎么也犯不到林家头上来。
林家对外的说法是,林墨是自愿断绝关系,陪伴裴霜霜的。
林墨恨过林家人,他终于明白,养子无论如何都是养子,随时都可以被主人抛弃。这么多年,林墨自己都有了错觉,以为自己是林家的嫡长子,是整个京城中身份最贵重的名门公子。
裴霜霜听完这些,扑到林墨身上来厮打他:「你骗我,你居然骗我,你不是林家嫡长子,如果我早知如此,我嫁给谁都不会嫁给你!」
林墨心寒至极,忍不住和裴霜霜争吵起来。「你怎么好意思说我?你不过是一个假公主,享了一年半载的公主福气,还真当自己是富贵命?如果当初我娶了裴清也,哪还轮得到你!」
裴霜霜尖叫起来:「你说我不如她是不是?你果然喜欢她是不是?」
虚与委蛇的面具都被撕碎,所谓青梅竹马的深情此刻化为飞灰。
裴清也带着裴霜霜的儿子来见林墨的时候,他看着这个婴儿,心中生不出半分父爱之情。
「见过公主。」林墨跪下,「感谢公主慈悲。」
裴清也抱着他的儿子,在椅子上坐下,眸子像猫儿一样眯起来。
「这个孩子,以后会被送到西山大营,或者送到本宫名下铺子里去从学徒做起,往后如何,都看他自己的造化。」
裴清也逗弄着婴儿,婴儿睁着眼睛看她。
「本公主可没心思帮你们抚养儿子,小孩闹人得很。」
林墨看着裴清也,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
「霜霜并不爱我。」林墨突然说。裴清也抬起头,朝林墨笑道:「和我有什么关系?」
是啊,和裴清也有什么关系?
林墨有些恍惚,刚才看着裴清也抱着自己的儿子那个场面,他脑子中一瞬间有些不清醒的想法:
求裴清也救自己出去、恢复自己在林家的身份、给自己赐个官位或其他的什么,裴清也或许会答应呢?
但是,林墨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想法非常下贱。
曾经接受过的教导,让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这些荒唐的话说出口。
「娶了裴霜霜,后悔了么?」裴清也的目光锐利,虽然她在笑,但还是一眼看穿了林墨的想法。
裴清也摇晃着臂弯里的婴儿,说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是林家的养子。」
林墨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裴清也。
「从前,本宫想要什么,父皇都会答应。只有你,父皇百般阻挠。他知道你是林家养子,想以此劝退我。但当时呢,本宫并不在乎,还是经常溜出宫去找你,哪怕要被父皇责骂。」
裴清也云淡风轻地说:「但是我发现你好像真心喜欢裴霜霜,所以头也不回地走了。」
什么事情都没能阻拦她,推开她的人,一直都是自己。
林墨口干舌燥,自责、悔意、羞愧,在这一瞬间涌上心头。
此时的林墨,鄙夷曾经那个狂妄、在裴清也身上找补自尊的自己,后悔自己看中的居然是裴霜霜这个戴着面具的女子,羞愧自己曾经对裴清也做过的一切。
裴清也站起身,道:「我该走了。」
林墨这才想起,他还没有抱过自己的儿子,可是裴清也已经一阵风似的离开了。
红衣如火,空气中还残留着她身上的香气。
林墨在房中枯坐良久,他觉得自己好像一直都错了,他想成为的人,想拿到的东西,想找回的自己,在这一瞬间好像全都化为乌有。
他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被人真心相待过,除了裴清也。
新帝登基后两月,荣华公主驸马林墨自尽于公主府。
又过了三月,荣华公主裴霜霜因为整日的谩骂新帝以及嘉裕公主,新帝赐她自尽。
裴清也手里抱着婴儿,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是愣了一下,问:「被囚禁的犯人,是如何自尽的?」
齐戎一说:「一个人想死,总有办法。林墨是触柱自尽的。」
裴清也哦了一声,说:「今年的天气不错,看来是个好年。」
齐戎一道:「除旧迎新,当然是个好年。」备案号:YXA1l8bdxNkf2Bl3dQaFwdw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