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又甜还短的小甜文?

苗疆少年善蛊,师兄让我切记不要招惹。

可我下山第一年,就把苍官的虫子炸了下酒。

当我吃着起劲时,看到一个面沉如铁的少年死死盯着我。

酒意上头,我举杯遥遥敬他。

「这位小兄弟,不如坐下一起吃。」

然后被追杀了十万八千里。

1

梁子结大了。

我历尽千辛万苦,屁滚尿流逃回不周山,一惊一乍告诉师兄发生了什么事。

群玉正在倒酒,见我风尘仆仆满身血迹跑回来,吓了一跳。

酒桶一个不稳倒在了地上,晶莹的液体浸入了泥土里,香气逸散,我猛地吸了一大口。

群玉痛苦地扶额,他说:

「当初就不该同意你出去。」

「别啊!」

我扶起倾倒的酒桶,摇了摇还剩不到一半。

给自己倒了一大碗,吨吨吨一口气喝干了,这才坐下来喘口气。

「我哪知道那些虫子是他养的,不知者无罪嘛。」

我一脸委屈地控诉。

「瑶台,你可知苍官是谁?」

「万疆门的人啊,怎么了。」

我准备一会回屋先大睡个三天三夜,缓缓紧绷了这么久的神经:

「师兄说得对,苗疆少年真的别招惹,如此小肚鸡肠,心眼比针尖还小。」

「他是万疆门的少主。」

群玉幽幽叹了口气,已经不想再理我了。

「哦。啊?」

我手里的碗掉在了石桌上,哐当一声。

「那……我能从他手里逃出来,岂不是证明我这三脚猫功夫,还算看得过去?」

我一脸期翼地看着师兄,试图笑一下缓和气氛,希望能从他口里得到点安慰。

但他笑得比我还难看。

「瑶台,不周山就我们两个人。」

「嗯?」我没懂他的意思。

「若是万疆门哪天打上来,师傅的传承就要断了。」

我和他大眼瞪小眼。

「姑奶奶我求求你,赶紧滚!留不周山一条生路吧!」

「不然师傅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我瘪瘪嘴。

啧,真没想到,刚逃回不周山第一天,我胆小如鼠的师兄就要赶我走。

也不怪他,他小时候被人贩子绑了,差点被卖到楚馆里去,是师傅救了他。

这导致他对外界充满恐惧,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犹如道观清修的老道士。

如今有了我和苍官的这层梁子在,不周山的存续岌岌可危。

万疆门是苗疆最大的门派,门中弟子行走江湖皆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以蛊毒傍身,很是难缠。

其中万疆门少主更是门中青年一代的首领,武艺高强,蛊术出众。

啊,这可如何是好。

我还有一件事情不敢告诉师兄。

我怕他吓晕过去。

我把苍官的衣服扒了,还把他踹到了河里。

那是我吃了苍官的虫子之后,千里逃亡的第二年。

我路遇一家酒馆,老板娘酿的美酒香飘十里。

这对我而言是莫大的吸引力。

人生若无美酒作伴,死亦何惧。

我在靠窗坐下,窗外长河奔涌,秋水长天。

风光无限,若是有美人作陪,而无俗世烦忧,那可真算得上天上人间了。

正当我喝得尽兴,桌对面坐下了一个黑衣的男子。

他戴着面具,身量挺拔,宽肩细腰。

赏心悦目。

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看,上下打量,格外放肆。

「姑娘可是看够了?」

好熟悉的声音。

我的头仿佛被铁锤重重砸了一下。

嗡!

糟糕!

苍官怎么在这!

这酒一下子醒了大半。

啊,天下美酒千千万,我还不想死在这里。

为了活命,我忽然站起身来,凄厉地尖叫一声。

整个酒馆的人都被吸引住了,往我们这儿看。

我一整个扑在苍官身上,差点连带着他和凳子倒在地上。

事发突然,他竟然没有躲过。

我红着眼睛,大声控诉,血泪聚下:

「相公!」

他身体一震,就要从衣襟里拿出什么东西。

我暗道不妙,撕拉一声扯开他前襟,掉落了零零散散的小瓶子,同时大喊:

「你这个负心汉,舍下家里的新嫁娘,出去和狐媚子鬼混!」

我边喊还边拉扯他的衣服,还用拳头锤他,像歇斯底里的可怜妇人。

他前胸已经完全暴露在空气中了,若我手中拿着剑,杀他不是一件难事。

「你!」

透过面具,我看到他眼睛里有一丝不知所措,更多的是杀气翻涌。

哈,我还真不是吓大的!

「我倒要看看,南疆来的狐狸精,在你身上留了什么印子!」

我的哭喊声响彻了整个酒家。

我在威胁他,要是他在这里杀了我,我保证在断气之前,将他的身份宣之于众。

万疆门在江湖名声本就不算太好,若其门人在外公然杀人,就是魔教行径,人人得而诛之。

「好啊!看看,看看,这狐媚子留的印子如此鲜明!」

「相公你还敢抵赖吗?啊?」

他之前追杀我时,被我反砍了一刀在胸前,此时只余了浅浅的红痕,确实像被女人的指甲划上去的。

我字字泣血,受了天大的委屈。

酒客们看着他的眼神也变味了,充满了鄙夷。

苍官忍无可忍,想拔剑一剑刺死我。

我拼尽全力抓住了他的剑柄,指节泛青,脸色苍白,这使了我十成十的内力。

「既然相公不义!妾身活着也没有意思了!」

我疯癫地笑,眼泪浸湿了衣衫。

「不如与相公同归于尽!」

我带着他疾速撞向窗外,背着众人狠狠一巴掌拍在他胸口。

快要落入水中,我从他身上借力一蹬,万幸于自己轻功还不算烂,飞回到了岸边。

而苍官被我踹进了河里。

我火速逃命。

留下面面相觑的酒客,与在水里气得脸色煞白的万疆门少主。

谁让他为了一碗虫子就追杀我的?

我虽然打不过他,但逃跑的本事可不是盖的。

我小时候师傅曾教导,人生最贵重的东西是酒和命。

二者之外,皆是虚妄。

后来他老人家驾鹤西去。

留一个群玉贪生怕死。

留一个瑶台嗜酒如狂。

所以对我来说,脸面算什么东西。

再说了,苍官还不知道我是谁。

2

我和师兄多年的情谊也只够我在不周山睡个三天三夜。

然后他就让我火速滚蛋。

走前给了我十两银子当盘缠。

哼,算他有点良心。

天地之大,离南疆最远的地方在哪儿?

当然是京城!

惹不起我还是躲得起。

于是我火速赶往京城。

一路遮遮掩掩鬼鬼祟祟,活像一个逃犯。

万幸,路上没遇到苍官这个杀千刀的。

顺利到达京城之后,我发现自己没钱了。

十两银子,一文不剩。

全拿来买酒了。

为了不被饿死,我站在一家酒楼前沉思。

其实是因为他家的酒太香,馋得我流口水。

酒楼名叫飞仙楼,装潢颇为风雅。

他们门口张贴着纳贤告示,说是缺一个厨子。

待遇从优,包吃包住。

我火速撕下告示,进去找掌柜的。

京城繁华,连倒夜香的都有人抢着干。

要是晚了,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倒夜香倒是没什么。

但群玉定会说师傅的脸都让我丢干净了。

……

掌柜见我一个小姑娘,浑身脏兮兮的,脸色就不好看了,想赶我走。

可恶!

我把剑架在他脖子上。

掌柜立马就变了脸色。

「女侠饶命!女侠饶命!」

要你命干嘛,你可是我未来东家。

在我再次强调来意后,掌柜半信半疑,小心翼翼地问:

「那不知女侠,都会做些什么菜?」

那可多了。

「炸竹虫,炸蚂蚱,炸蜘蛛,炸蜈蚣……」

在掌柜屎一样的脸色里,我又说:

「以上只是我的拿手菜,其他的,可以学嘛!」

就这样,我在京城有了落脚的地。

在后厨也不用怎么出门,大隐隐于市。

我不信苍官还能找得到我。

……

这天轮到我休息,我顺了一壶竹叶青,倚在二楼栏杆上听肖师傅说书。

他的故事向来新奇,飞仙楼的客人也格外捧场。

每次收的赏钱都让他弹琵琶的孙女乐呵呵的。

「苗疆的蛊虫啊,那可太多啦。」

「种类之繁杂,就连万疆门的人,都不敢断言自己认识每一种蛊虫……」

一说到万疆门,客人们的窃窃私语声就变大了。

切,有什么了不起。

我可是在他们少主追杀之下活下来的人!

我才了不起。

见场内热情高涨,肖师傅乐呵呵地等了一会,接着说:

「诸位客官想必也知道,修行蛊毒之人,皆养着一只本命蛊,其毒性诡异刁钻,让人防不胜防。」

「蛇蛊,金蚕蛊之类,大家耳熟能详,而今日在此,要给诸位讲一种奇特的虫子。」

「此蛊名为姻缘,以宿主血液为食,没有毒性,但其功效倒是世间少有。」

有意思,也不知道苍官有没有养一只。

这小子一天到晚带个面具,冷冰冰的,小肚鸡肠,睚眦必报,打打杀杀,要是哪家姑娘看上他,一定是脑子被门夹了。

「姻缘蛊与寻常竹虫类似,通体雪白,呈纺锤形,但身上有九道红色的圆环。」

竹虫!

竹虫香啊!

炸竹虫香脆可口,甘香甜美,咬着爆浆。

……

等等!

导致苍官追杀我的罪魁祸首,就是一碗炸竹虫,里面好像有一只,身上有九道红色的圆环。

我说这只怎么这么肥,吃起来这么香。

难不成,我把他姻缘蛊吃啦?

我人傻了。

肖师傅又说:

「这姻缘蛊啊,在找到自己主人的姻缘之前,是不会死的。」

「如果死了……」

我皱着眉头支起耳朵听。

你说啊,你倒是说啊!

「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在吵嚷嚷的掌声里,肖师傅站起身,一展袖袍,笑眯眯收着了赏钱,慢悠悠离开。

后面跟着抱着琵琶蹦蹦跳跳的小孙女。

我的良心久违地痛了一下。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啊。

我失魂落魄地回了屋,手里的酒都不香了。

掌柜怕我惹事,给我安排的居所是一间上房。

一般而言,隔音算是不错。

可是习武之人,耳力惊人,总是要被迫听到一些不该听的东西。

今日正当我躺下,准备在睡梦中忏悔到天明时,听到隔壁房间有拖动重物的声音。

以我行走江湖多年的经验,他们拖的是个人。

还是个男人。

「这次的货色不错,他们从哪找的?」

「路边捡的。」

「?」

「多半是酒喝多了,直接昏在路边。看样子是个公子哥,衣料都是上好的锦缎。」

「南风馆能给我们多少钱啊?」

「至少一千两黄金吧。这长得实在不错。」

我悄悄透过门缝,看到一个黑色的麻袋,里面支出一只苍白的手,骨节分明,上面还有淤青。

要不是听他们说的话,我都以为他们拖了个死人。

「这啥东西啊,看着怪渗人的。」

一个金属的东西磕到桌面,我定睛一看。

是一张面具。

这可太熟悉了。

毕竟苍官戴着它追杀了我十万八千里。

3

我有一把剑,名字叫酒鬼。

而我,是个穷鬼。

一千两黄金,能买多少酒啊!

要是苍官真被卖到南风馆,万疆门沦为江湖笑柄,我怕他爹骑着大蜈蚣跑到京城来发疯。

他爹叫苍天,听名字就很猛。

怎么办?

我盯着屋里那块面具皱起了眉头。

我是苍官单方面认定的仇人。

而我好像确实让他吃了大亏。

要不要救?

他要是马上翻脸,放虫子咬死我怎么办?

虽然也可能是因为我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他对我感激涕零,虫子的事一笔勾销。

至于姻缘蛊……

再说吧再说吧。

我思来想去,还是愧疚占了上风。

趁着良心还在跳动,我等待时机,准备趁着人贩子夜半困倦,悄悄潜入,把苍官拖出来。

可是人贩子们把这个金疙瘩看得比自己裤裆还严实,眼瞪如铜铃,整夜守着。

第二日天不亮,他们拉了个板车,像运死猪肉一样把苍官抬走了。

不知道他们下了什么药,苍官愣是丁点没醒。

我在厨房顺了个酱肉包,慢腾腾跟在后面。

南风馆是京城贵女们的消遣场所,里面有各色美人,陪你喝酒聊天。

只要钱够,想干啥都行。

可惜我没钱,从来没敢进。

我躲在房檐上,看到人贩子把苍官抬进了南风馆后院。

屋里出来一个着红衣的年轻人,人贩子们喊他二公子。

好漂亮的男人。

这南风馆有点东西。

只见二公子葱白如玉的手扯开麻袋,苍官的脸露了出来。

我远远瞥着,那小脸苍白,显得挺脆弱。

真好看,适合娶回家当相公。

虽然我说这话好像不太合适。

二公子似是被苍官的美貌惊着了,啧啧惊叹,二话不说就从屋里抬了一个箱子出来。

箱子打开,金光闪闪。

一千两黄金。

人贩子们眼睛都绿了。

我也是。

苍官被抬进一个看着就不太正经的房间。

红纱紫幔,华丽而俗气。

我猫在窗外,屋里漫出来的幽香让人神思恍惚。

人贩子们急匆匆走了,二公子坐在窗边,勾着苍官的脸左瞧右瞧,啧啧称奇。

我正想如何才能保住苍官清白,一个小厮过来敲门,道:

「二公子,大当家找您呢。」

二公子似是遗憾地叹息了一声,起身离开。

只留苍官毫无知觉地被扔在床上,被绑得严严实实,像被强抢的民男。

可怜的万疆门少主。

趁着没人,我翻进屋子里,撩开层层碍手碍脚的纱幔,蹲到床边瞅他。

模样是好看的,可惜一睁眼就是杀气腾腾的样子,让人退避三舍。

我试探着给他把脉,发现他经脉紊乱,内力如脱缰野狗,在体内上蹿下跳。

像是走火入魔,恐有性命之忧。

我试着给他注入了一点内力,细细疏导经脉内狂乱的气息。

咦?

不知是否因为我功法天性温和,不易与人相冲,他经脉内的内力竟然有了一丝乖顺的迹象。

虽然只是杯水车薪。

正当我将内力往他丹田探寻,寻找紊乱原因时,一只手覆了上来。

死死捏住我手腕。

刹那间,一只黑色的虫子疾如闪电,直冲我面门。

翅膀淬着深蓝的光,坚硬而锋利。

苍官不知何时挣脱掉绑在手腕的绳索,睁开眼睛,神色冰冷地盯着我。

……

怕你才有鬼。

我手腕一翻,反而抓住了他,往边上狠厉一甩。

佩剑出销两寸,白芒闪过,黑虫子直接被削成两半。

尸体落在地板上,木头被腐蚀,发出滋滋的声音。

真让我伤心。

我只是想当个好人!

苍官借着我的力翻滚到另一边,顺手扯掉了绑在身上的绳子。

他落地还有些踉跄,脸色依旧苍白。

不知道的,以为是哪里的病美人。

我见犹怜。

他眼神很不友善。

只是比起之前,添了几分忌惮。

「哎呀,我是来救你的,别误会好人呀!」

我握着剑,双手举起,后退三步以示善意。

苍官盯着我看了许久,深表怀疑。

「你……」

他声音之沙哑,连我都吓了一跳。

这一两天,他怕是滴水未进。

沉默一瞬,他接着问:

「……这是哪?」

他打量周遭的环境,不适地皱着眉头。

桌上有茶水,但我猜他不敢喝。

「京城的南风馆。」

说着,我把身上的酒壶拿起晃晃,扔到他身边。

在他恼怒而警惕的眼神里,继续道:

「这儿的茶水不干净,不嫌弃的话,我这有酒?」

只要你敢喝,就绝对喝不死。

我本只是想逗他,哪知苍官瞥了我一眼,竟然真的打开了壶口的塞子,仰头,一口气把壶里的酒喝干净了。

我心疼。

兄弟,这酒很贵的。

像是借酒消愁,他把酒壶扔回来,自己跌坐在屋里的梁柱边,疲惫地仰着头,发愣。

我看出了他神色里的迷茫,惶恐,甚至还有一丝绝望。

我寻思我也没把你怎么着啊?

我迟疑地开口:

「苍大少主,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都一年多了,看在我来救您的份上,别再记挂您那一碗虫子了……」

好吗?

砍我一刀刺你一剑的把戏我已经玩腻了!

闻言,他揉着被我死命抓过的手腕,转头幽幽看向我,眼神还挺复杂。

良久,苍官嗤笑一声,说:

「这都不重要了……」

嗯?

我正要说话,他淡淡道:

「恕我眼拙,竟未识得不周山仙人真传,苍某实在失敬。」

我大惊!

他怎么知道!

苍官朝我佩剑上看了一眼。

出门匆忙,我还未将剑鞘上「酒鬼」二字缠起来。

苍官支起一条腿,视线往上,盯着我眼睛。

「是吧,瑶台姑娘。」

4

不周山有两把宝剑传世。

一为长命。

一为酒鬼。

师傅离世多年,宝剑依然凶名在外。

可凶的是剑,不是我和师兄啊!

于是——

「你认错了。」

我一脸正色,言之凿凿。

睁眼说瞎话是我的拿手好戏。

「这剑是我路上捡的。」

苍官神色冷冷,没有说话。

但他眼神向我传达:

你骗鬼吧。

啧,死小子真不好骗。

「唉真的,你信我,我不是瑶台。」

「我是群玉,群玉!」

他哼了一声,扶着梁柱缓慢站起身来,冷笑道:

「长命剑主向来为人谨慎,绝非如你这般肆意妄为,胆大包天。」

怎么回事!

群玉贪生怕死的名声都传到南疆去了!

嘿,回去可以嘲笑他,比比谁更丢脸。

我正要胡搅蛮缠死不承认,突然听到了门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那个二公子回来了?

我俩皆是一惊。

苍官那一塌糊涂的内力,稍微动气我都怕他吐血三升。

要是想走,我怕他翻个窗都困难。

他此刻皱着眉白着脸,一脸痛苦地咬着牙,像是要不管不顾先跑再说。

哎呀,救人救到底。

顾不得收拾屋里的打斗痕迹,我飞速走向他。

他还想躲!

呵,你叫破喉咙都没别人来救你的!

在他警惕的目光里,我禁锢住他乱动的手,揽到肩膀上。

「不准乱动!掉下去死了可不要怪我!」

在房间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的同时,我带着他翻滚出了窗外。

踏断窗棂一根,踩落瓦片数十。

瞧着多清瘦一人,实则重得要死。

此间苍官紧紧搂着我的肩膀,浑身绷得死紧,硌得我生疼。

他内息不稳,喘息着,呼吸扑打在我颈侧。

有那么点气吐如兰的韵味。

虽然怪难为情的。

再稳稳落地时,已离南风馆几条街之远。

一条背街的小巷,周遭皆是低矮的屋舍。

糟糕!

我的酒壶!忘那了!

都怪苍官!

我幽怨地瞅他。

苍官落地后,紧紧抿着嘴,离我一丈远,眼神望向别处。

就是不看我。

被我拽过的手僵着,不知道往哪搁,看上去哪哪都不自在。

好似我非礼了他一样。

虽然的确非礼过,但又不是这回。

害什么羞呢。

见着没人追上来,我就好奇问:

「谁把你打出内伤了?这么严重?不是我干的吧!」

苍官脸色更难看了,转身就走。

我能感受到他在压抑捶我的冲动。

「诶!你去哪呀?」

我直接横剑挡住他去路。

像个拦路的流氓。

「你这伤,不去找大夫吗?路上要是再晕,可没有我救你了。」

「下次都不一定是南风馆,你得被豺狼虎豹生吃了。」

「你不怕呀?」

……

受够了我的喋喋不休。

苍官忍无可忍,咬牙切齿:

「与你何干?」

「用不着可怜我。」

哎呀,我竟然还听出了赌气的成分。

咋听着这么委屈。

「误会呀误会。」

我诚恳地看着他。

「这不想着,我确实有错再先,心里实在愧疚……」

「话说,我吃的你那虫子……是不是叫……姻缘蛊?」

他愣住,像是没有料到我会知道。

「……」

神情更加不自在,而且耳朵红了起来。

天哪,追杀了我那么久,冷酷无情的万疆门少主,竟然会脸红。

苗疆之人形貌昳丽,举手投足之间皆有别样风情。

抛却这尴尬的处境,可算得上是难得的美景。

我咳了一声。

「要不,我找一只赔给你?」

「……」

他说:

「于事无……」

话音未落,他又是剧烈咳嗽,丝丝鲜血从嘴角溢出。

脸色苍白如纸。

好不凄惨。

我去抓他的手。

苍官下意识往回扯了两下,但终究是认命。

没有反抗。

我捏着他手腕探查,顺着杂乱的经脉,寻找内伤的根源。

温和有力的气息,如细流蔓延到他体内。

他竟然在发抖?

苍官站不住,重心往我这边靠,胸口抵在我肩膀,心跳声如擂鼓。

我抬头,便能看到他通红的耳垂。

白皙的脖颈。

啧,又给他别扭得要命。

苍官体内真气四散逃逸,像走火入魔一般逆行,没有归处。

长此以往,五脏六腑都会严重损伤。

命不久矣。

可是——

「你……本命蛊呢?」

我皱着眉头,疑惑抬头望他。

丹田核心处,空空如也。

仿佛缺了什么。

我想起了肖师傅的话:

「修行蛊毒之人,皆养着一只本命蛊……」

宿于丹田,以血肉滋养。

苍官闻言,垂下眼睫,瞳孔漆黑而澄澈。

我突然不敢看他的眼睛。

一个不可置信的想法浮出我脑海。

……

而苍官证实了这个答案。

他说:

「被你吃了。」

5

被我吃了。

那条肥美圆润,通体雪白,身有九条红色圆环的姻缘蛊。

被我吃了。

焦香可口,嘎嘣脆。

大奸大恶之徒竟是我自己!

有一个叫良心的东西,此刻在胸腔里上蹿下跳,义正言辞控诉我的罪行。

「……那……你,怎么办啊?」

没了本命蛊,对修行蛊毒之人来说,就像缺胳膊少腿。

苍官要是再放虫子咬我,我绝对不躲。

大不了我再写封遗书寄给群玉,让他在我坟里埋几坛好酒。

苍官轻轻哼了一声,甩开我的手,没有回答。

看起来倒是不怎么苦大仇深。

反而像在赌气。

他径直往前走去。

我猜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能怎么办,只能跟着呗。

我战战兢兢。

谁能想到,吃个炸虫子,好像还差点搭上一条人命。

可是,他追杀我的一年多时间,不像是有内伤的样子。

内力绵延沉稳,一手蛊毒出神入化。

把我追得屁滚尿流。

怎么会到一年后的如今,才……

突发恶疾?

「没了本命蛊,你是不是会死啊……」

此刻我根本没想过,为何大名鼎鼎的万疆门少主,本命蛊竟然是人畜无害的姻缘蛊。

难道,他还想当月老给人牵红线不成。

可惜出师未捷,自身姻缘好像都被我断送了。

「那倒不会……」

他没回头,阴恻恻地说:

「我死了,你也别想活。」

呃。

虽然我确实有以命谢罪的想法。

但不多。

我跟在他后面,焦头烂额地说:

「那你这状况怎么办呀,你接下来去哪?」

「……」

「回南疆去死。」

又吓唬我。

「你这样怕是也走不回南疆……」

我快走两步,跳到他面前。

「不如,我护送你回去?」

我眼睛闪闪发亮。

这好像是我目前能弥补他的事情。

「我懂医术,路上可以照顾你。」

「轻功也不错,要是遇到你仇人,可以带着你跑路。」

可惜苍官对一笑泯恩仇的江湖故事好像不大感冒。

他嗤笑,不为所动,就要绕过我。

我倒退着走,挡在他面前:

「你若真的因失去本命蛊而走火入魔,或者功力尽失,我可以——」

「养你的!」

虽然我没钱。

苍官听到后半句,仿佛又被调戏了似的。

恼怒地瞪我。

但他视线刚和我对上没多久,目光却越过我肩头,神色严肃了起来。

他看到了什么?

我不明所以地转头。

地上跌落了个开了盖的箱子,里面金光灿灿。

散落了几块黄金在外。

怎么回事?

老天爷也想让我养他?

箱子边,散落着三滩黑红的衣物鞋袜,似是人形,还冒着烟气。

底下还有污红的液体。

别告诉我……这是那三个人贩子?

我左右瞧着,怎么感觉和蛊毒有干系。

如此心狠手辣。

我瞪大了眼睛,望着苍官。

不会是你干的吧?

蛊毒竟如此可怖,能让大活人瞬间化成脓水?

「不是我。」

他立刻否认,盯着那些残余的血水,皱着眉头,仿佛在想着什么。

良久,他问:

「你可知道暖玉生烟?」

这难道不是句诗?

隐隐约约有听说过。

苍官接着道:

「此人来自南疆,善用化血蛊,死于其手中之人,尸身皆化为血水,其上白烟滚滚。」

「在江湖行走,他自称……暖玉生烟。」

「他难道在京城?」

苍官皱着眉头,看着那三滩勉强维持人形的尸体,眼里有几分凝重。

「你打不过他吗?」

我随口一问。

有点好奇。

人人闻之色变的万疆门少主,南疆一霸。

还会有忌惮的人?

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南风馆那位俊俏二公子的脸。

难道是他?!

苍官看了我一眼,哼了一声:

「换作之前,我自是不惧……」

我礼貌地闭嘴了。

他拿起一根树枝,蹲下翻看其中一滩尸水。

树枝挨着那血水便也开始冒白烟。

而我,也捡了一根。

开始戳那箱金子。

若不是怕有毒,我早已捡起一块咬上了。

嗯?

箱子之下好像还有夹层,倾倒之后露出一角白纸。

似乎是一封信?

我戳戳苍官,示意他去拿。

我可不想化成血水。

他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说:

「化血蛊并不棘手。」

「暖玉生烟最让人忌惮的,是其身边之人……」

说着撕下自己衣袍的一角,包着手拨开金块,打开了箱子的夹层。

真的是一封信!

其上印着繁花暗金纹路,好似还散着香气。

没有署名。

苍官疑惑地捏着信封,犹豫着要不要打开。

「暖玉生烟为何会在京城?为何会杀这三人?」

我支吾了两声。

有点不忍心地说:

「这三人,应该是绑你的人贩子。」

「……」

「而暖玉生烟,好像是南风馆的主人。」

「你的买家。」

果不其然,苍官脸黑了。

他攥紧了信封。

松了又紧。

良久,他恨恨地,同我说:

「暖玉生烟向来行事乖张。」

「其有一红颜知己,更是凶名在外。」

「二者形影不离,很是难缠。」

我沉思。

暖玉生烟若是南风馆的二公子,那他的红颜知己很可能就是那位大当家。

京城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连一个小小南风馆,就有两位高手坐镇。

我惊叹。

然后发现,我好似不是个正经人。

我想都没想,开口问他:

「这位红颜知己,是不是叫……蓝田?」

苍官呆了一瞬,问:

「你怎么知道?」

6

我怎么知道。

你得反思你为什么不知道。

「……」

我抿着嘴,憋着一脸莫名的笑。

苍官不知所以,面露疑惑。

半晌,他呆滞了。

我就看着他白皙的脖颈慢慢漫上粉红。

接着是耳垂。

因病容而憔悴的面容此刻染上一层薄怒。

嘶,秀色可餐啊。

「你……」

我不知羞。

这又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

被我扒过衣裳的某人应该早就知道。

「哎呀,打开看看打开看看。」

我挥了挥剑柄,指着他手里的信。

得火速转移话题,保不齐他身上有无带着类似化血蛊的凶残玩意儿。

苍官瞪了我一眼,板着脸,冷哼一声,扯开了信封。

我凑过去看,下巴快要挨到他左边肩膀。

「别挨我那么近。」

他往边上挪了半步。

「我看不清啊。」

我也挪了半步,还把手搭过去。

他深呼了一口气,捏紧了拳头。

我权当没看见,直接开始看那张纸的内容。

可惜。

没看懂。

字不算多,但每个字都像一只虫子,千奇百怪,诡异地张牙舞爪。

没意思。

我又退开,差点踩着那些血水,视线从纸转移到苍官的侧脸。

他认真地研读着,眉头严肃地皱起。

读到后面,还算沉稳的面色竟开始变得咬牙切齿。

哟,这是看得懂。

那就行。

「怎么不看了?」

他见我退开,一脸没好气地说。

「我看不懂啊。」

要是群玉在就好了,我就不行。

让我研习各种天书般的文字,能要我命。

没这天份。

「这写的啥啊,给我讲讲呗。」

我一蹦一跳,又凑过去看那虫型文字。

苍官挑了挑眉毛,似是诧异地呵了一声,说:

「难得,还有你不会的东西。」

干嘛!

又挑衅我是不是。

「别以为我会告诉你。」

苍官扬了扬手里的纸,袖子里爬出一只火红色小虫子,往纸上一咬。

整张纸燃了起来,瞬间化为了灰烬。

他好不得意地扬着眉毛。

啧,臭小子。

「我求你,你也不告诉我吗?」

审时度势,是江湖行走必要修行之术。

「苍大少主?」

「苍官哥哥~」

我拉着他的袖子,边摇边跺脚。

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求求你求求你。」

我低眉顺眼。

我低声下气。

多可爱一小姑娘求人,怎能有铁石心肠之徒不答应呢?

苍官被蜜蜂叮了般甩开我的手,愤愤道:

「做梦。」

好小子。

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说不说?」

先礼后兵。

我径直上前锁喉。

手肘卡住他脖子,往后一仰。

不告诉我我就把他绑回南风馆去!

那箱金子就归我了!

他下意识给我一肘击。

屈膝后踢,要绊我。

嗯?力气恢复了不少。

他自我疗伤能力这么强吗?

这哪能啊,倒在血泊里我也得化成尸水了。

我避开他的腿,抵着他手肘跳到一边。

「大庭广众之下,不要拉拉扯扯!」

他此刻力气比不过我,手臂也挣脱不了。

好憋屈啊~

我倒很兴奋。

他那记眼刀能把我捅个对穿。

眼神里全是骂我的:

厚颜无耻。

趁人之危。

那确实。

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笑眯眯地勾着他脖子,面带威胁:

「你说不说?」

他在我臂弯里被迫仰着头,睫毛抖了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最终不情不愿地妥协:

「说!你先放开我!」

……

当我拿着马鞭,戴着斗笠,坐在马车前时,还有些恍惚。

几天前,我还在京城的飞仙楼当我的后厨师傅。

幻想着大隐隐于市,苍官绝对找不到我。

哪知几天后,我却当起了他的车夫,护送他回万疆门。

师傅说得对,命运就是糖画上的蹩脚转子,永远都指向差的那一边。

你想它是龙,结果却转到了虫。

所以我为什么这么有本事?

还能把苍官本命蛊吃了啊!

冤孽。

至于那封信,确实是暖玉生烟写的。

而且,就是故意写给苍官看的。

信里开头,就让苍官代南风馆二人向万疆门门主问好。

他爹的熟人?

我吃惊,同苍官说:

「那他还算是救了你,了结了绑匪给你出气。」

关键是,还留了一箱金子。

如此财大气粗。

「没人说这金子是留给我的!」

「那你还回去?」

「……」

苍官是谁啊,富家少爷。

而我呢,是穷酸孤女。

「这钱你真不要?」

「不要。」

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你又不还回去,又不收着,难不成你扔这?」

我忿忿,这箱金子能买的酒,至少够我喝十年。

苍官犹豫了一会儿却说:

「你收着。」

嗯?

我瞪大了眼睛:

「真的要我养你啊!」

7

可惜,苍官对我的口出狂言已经见怪不怪。

他木着个脸说:

「雇你护送我回万疆门,你可愿意?」

他指着那箱闪着光的金子道:

「此为酬金。」

借花献佛?

想得挺美。

可是,暖玉生烟为何会以千金赠之?

哪来的交情。

似是看出我的疑惑。

他说:

「家父曾邀暖玉生烟入万疆门。」

「但他以天性散漫受不得拘束为由,婉拒了。」

「虽非我门中人,但对家父仍较为尊崇。」

「想必,我被送往…南风馆时,他发现了你在周遭,便没有追上来。」

原来如此,害得我背着他逃了好远!

「可是,他如何知晓我是来救你的?」

「不是来杀你的?」

我诧异地挑眉。

这年头,有点门路的都知道,万疆门少主在追杀一名女子。

生死大仇。

苍官冷笑一声:

「他发现我本命蛊出问题了。」

这也能看出来?

「而且问题就在你身上。」

他语气淡淡,却又让我处于毛焦火辣的地步。

备受煎熬。

「这……如何能看得出?」

我疑惑。

「同为修行蛊毒之人,一旦发现我丹田有异,不难猜出发生了何事。」

苍官叹了口气,看我的眼神不大友善。

我厚着脸皮问:

「那,失去本命蛊都会变成你这样?」

「不。」

他目光凉嗖嗖的:

「若无例外,皆会内力全失,修行尽毁。」

这么严重!

那苍官又为何例外。

「这还得多亏了…姻缘蛊是姻缘蛊。」

一句废话。

至于细节,他倒是不愿多说。

但凭借我对蛊毒的了解,也能猜到八九不离十。

一般修行蛊术之人,功法内力与本命蛊息息相关,各类术法皆依靠本命蛊施展。

本命蛊毒性越猛,越强大,蛊师也因此受益。

但这也造成了致命的依赖。

一旦本命蛊受损,甚至死亡,蛊师受到反噬,轻则功力大减,重则修行尽毁,性命堪忧。

而苍官,本命蛊人畜无害,自然也不会成为他掣肘之处。

至少姻缘蛊无毒。

否则我不至于一两年了还活蹦乱跳。

不得不说,苍官没有强力的本命蛊加持,也能成为苗疆的青年翘楚。

还是有些本事。

只是,他如今为何经脉紊乱?

为何暖玉生烟从我身上能看出原因。

「他信里还说了什么?」

苍官顿了一下,说:

「他问我姻缘蛊怎么死的。」

「……」

能怎么死。

被我油炸了。

哦!对了。

之前那位讲书的肖师傅说,姻缘蛊在遇到宿主正缘之前是不会死的。

要是死了……

于是对着正主问出了我的疑惑:

「姻缘蛊死了会怎样?」

苍官眸光闪了闪,似是对我的询问显得还挺诧异。

这有什么值得疑惑的。

我又不曾修行蛊术,我不懂很正常。

但苍官却可疑地支支吾吾道: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吗?

「可我听说,姻缘蛊在找到宿主姻缘之前是不会死的。」

所以……

所以?!

一道灵光突然从天灵盖通到了脚底,我像个傻子,迟来地恍然大悟。

在心里哇哦一声,难不成……

我听到了苍官的磨牙声,他有点难为情地别开脸:

「这是意外!算不得数!」

「明白!了解!」

你不要激动。

「那那那……你经脉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又把话题扯开。

免得我俩陷入某些尴尬境地。

「……」

「不劳费心!」

好吧,我又把少主惹着了。

……

我至今没有打探到暖玉生烟那封信的全部内容。

我问苍官后续,他那嘴比蚌壳还严实,任我软磨硬泡,愣是一个字不说。

没法。

此事容后再议。

但为了千两黄金,我接下了这桩生意。

把金子换成银票揣兜里,回不周山能让群玉眼红得发疯。

哈哈,妙哉。

我买了一辆马车,自己当车夫,准备护送苍官回万疆门。

……

可钱不是那么好挣的,从京城到苗疆,路途漫漫。

从不太平。

一人还好,单骑疾驰,遇事就躲。

那么大一马车,走不快,我还得照顾受了内伤那位。

可不知是否我的错觉,路途中,苍官气息逐步平稳,面色愈发红润,虚弱之感渐消。

他在车厢内打坐,隔着门板,我都能感受到他澎湃的内力,循环周天,渐渐毫无凝滞之处。

哪来的仙丹妙药?

我隔着帘子问:

「为何感觉,你经脉已恢复如初,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还需要我护着你回去吗?」

里面久久没有动静。

在我以为他不会回应时,他说:

「你的错觉。」

我直觉很准的!

「把你手伸出来让我看看,是不是没病了。」

「没病我就带着钱跑路,才不要守着你。」

我叼着草根,在门口笑,看荒野景色掠过眼前。

天高日远,快要入秋了。

「你试试?」

苍官挥开门帘,锤了下车的门板。

我本以为他要捶我,哪知他伸出了一只手。

掌心向上,命门对着我。

手指纤长,指节微微弯曲,骨节分明。

腕部交错着明显的青蓝血管。

「干嘛?」

轮到我诧异了。

这么听话?

「你看看我是不是没病。」

隔着布帘,他声音不甚清晰,我却听出些许慵懒与从容。

我换了一只手握缰绳,右手轻轻搭在他手腕上。

触手温凉。

他似是不自在地缩了一下手指,却终是没动,任我摆布。

确实奇怪,此刻他经脉内力通畅,毫不见凝滞内伤迹象。

再探向他丹田,除却本命蛊之处空空如也外,一切如常。

所以为何?

没了本命蛊,他此刻却又不受影响。

「你没病。」

我言之凿凿,捏着他手腕晃了晃,说:

「你现在要是想砍我,我只有跑的份。」

他冷哼:

「我如今尚未完全确定经脉紊乱的原因,虽表面安然无恙,不知明日是否又会落到前几日那般地步。」

尚未完全?

那就是确定了部分原因了?

「归根到底,问题还是……」

「在你。」

他手腕一扭,挣脱我的爪子,搁到一边就要收回。

可我脑子一抽,没头没脑来了句:

「我好像宫里的太医。」

「?」

「隔着纱帘,给娘娘把平安脉。」

「皇后娘娘凤体可安泰了~」

皇后娘娘忍无可忍,那只手迅疾捏住我得意乱挥的手腕,往里一拉。

完了,要被锤了。

我一个没稳住,被扯进去,就跌倒扑在苍官身上。

木质的车厢不堪重负发出好大一声响。

人仰,马差点翻。

把他砸了个严严实实。

一时间突然安静,只剩我俩格外明显的呼吸声。

苍官龇牙咧嘴地,目光恨恨道:

「为什么不是皇上?」

8

我爱满嘴胡话,为此吃了不少亏。

但我死性不改。

「好啊你,自诩九五之尊,大不敬,可是要砍头的。」

我扑在他身上,手肘抵在他胸口,硬邦邦的,起伏得好厉害。

他身下是铺了软垫的车厢板,我叠在他身上,在这密闭的车厢内。

还有点热,是有点不太得体。

不过害羞的好像不是我。

「你给我起来。」

苍官那张好看的脸此刻因为愤怒而涨红,嘴唇一开一合,唇红齿白,煞是好看。

「我不。」

我笑眯眯,还用手指勾他下巴。

「是你拽我的,这下又让我起来。」

「知不知道什么叫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但我好像忘了,他此刻内力恢复得七七八八。

所以被掀翻在地的时候,我脑瓜子还嗡嗡的。

不愧是万疆门少主,真猛啊。

轮到我被他压在下面。

地垫很薄,硬木板硌得我后背生疼。

他发冠被我扯乱了,几缕头发垂下来扫到我脸上。

像猫在挠。

还挺香。

氛围略为旖旎。

「看来你功力是真的恢复了。」

我想掰回被他固定在地垫上的手,结果纹丝不动。

他漆黑瞳孔里有几分愠怒,几分不自在,还有一分实打实的无可奈何。

这情况,谁脸皮薄谁就输了。

于是我火上浇油。

「你小时候想过你的姻缘会是什么样的吗?」

「……」

「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啊……」

「……你能不能闭嘴。」

「那你先放开我。」

他捏得我手腕生疼。

然后喉咙里骂了一声我听不清的脏话,翻身坐起,把我扯起来。

太粗鲁啦!

「出去赶车!别来烦我!」

太凶了太凶了。

我憋着笑,勾着腰倒退着掀开门帘出去。

他从内把车厢门摔上,我脑袋没来得及退开,被门夹了一下。

「嘶——」

少主脾气太大了,真不好伺候。

全然没意识到都是我自己作的。

那没办法,鄙人从小脑子有点毛病。

群玉对此深有感触。

苍官深知和我说话会被气死,闭目养神去了,不搭理我。

我百无聊赖地牵着绳索,看路边的风景。

这马买得不错,还没把车栽沟里去。

值了。

……

路途过半。

这日天色将晚,到了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半夜只好休息在山林之中。

马拴在树上,车架停在隐蔽处。

旁边支着篝火,其上烤着野兔。

我俩等着兔子熟,难得平静,都没怎么说话。

天气转凉,快到中秋了。

夜半还有点冷,我抿了口酒。

火焰与佳酿,驱散了寒意。

我没想着竟然是苍官先开口。

他说:

「不周仙人果真眼光独到,收了个了不得的徒弟。」

我一时间不知道他在夸人还是损人。

「此话何解?」

他沉吟道:

「我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很特别。」

多特别?

见着就想打一顿?

他被火光映照的侧脸,莫名显得还挺温柔。

戳了戳柴堆,我说:

「是我本来就了不起。」

「虽然他老人家也确实了不起。」

仙去多年,徒弟都还在为祸人间。

「……」

我晃荡着酒壶,听声音还剩一半,犹豫地开口道:

「我和群玉都是师父捡到的。」

苍官静静坐在我身旁,有点意外地望着我,没有说话。

……

师父当年云游四方,恰好在边陲之地遇到一个正被山贼屠杀的村子。

屠夫们搜刮着粮食与财产,脚下踏着鲜血与碎肉。

我那时不到十岁,在尸山血海之中不知所措。

家人惨死,玩伴身首分离。

怕当然是没用的。

我拿起了家里的菜刀,趁着贼人翻我家米缸,一刀砍向他后颈。

刀卷刃了。

脖子砍断一半,那血飙得我满脸都是。

那人还没死。

四肢抽搐着,眼睛瞪得滚圆不可置信望着我。

我稳稳抽出他手里生锈的斧头,又往他脑袋上劈了几下。

人头还是没有木头好砍。

这是那时我脑海里唯一的想法。

此时我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

「小姑娘好重的杀气。」

我大惊,哆哆嗦嗦地回头,看到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他背着两把剑,腰上挂着一个酒葫芦。

邋里邋遢,吊儿郎当。

看起来,也不像一个好人。

但他抽了一把剑,几个呼吸之间杀光了所有山贼。

毫不犹豫,杀人不眨眼。

我跟在他后面,一步一踉跄,好几次被尸体绊倒。

老人笑眯眯看着我,把沾满血的剑往衣摆上随手擦了擦,还剑归鞘,很是不讲究。

「小丫头,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仰着头看他,本想说感谢救命之恩,请恩人收我为徒之类的话。

但话刚出口,却成了:

「我喜欢你剑的名字。」

那把血淋淋的剑柄上,刻着两个字:

酒鬼。

老人大笑三声,问:

「那你的名字呢?」

我低声说:「瑶台。」

他啧啧称奇,捏着胡子看着我:

「何等缘分!何等缘分啊!」

我没懂他的意思,但他也没怎么解释。

他就这么草率地带我回了不周山。

山里有个流鼻涕的小男孩,叫群玉。

这就是缘分?

我浑身是血,面无表情,看着就不好相处。

群玉那时也小,见着我脏兮兮血淋淋的,吓得尖叫,躲在师傅身后,蹬着眼睛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我冷冰冰地站边上,垮着个脸,觉得他好幼稚。

师傅把群玉拧到我面前,说:

「快给你师妹打个招呼。」

小兔崽子涩生生问我叫啥。

我说我叫瑶台。

他大叫一声,红着脸喊:

「你为什么要学我起名字?」

真抱歉,我没读过书,何来学你起名字?

……

总之我就在不周山住下了。

山里一个老的,两个小的。

我小时候天天臭着脸,谁都欠我钱似的。

师傅叹气,说:

「小瑶台这么可爱,得多笑笑。。」

可我并没有很多高兴的事情。

把群玉按在地上打算吗?

十天半月终于背完一篇书算吗?

挖到了师傅埋在后山的好酒算吗?

我问师傅。

师傅沉默,无可奈何地说:

「算!」

……

说到这,苍官有些惊异地说:

「看不出来,你与小时候性情还差挺多的。」

我撕着兔子,挑眉问:

「那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他眼神在火光里晦暗不明,哼了一声:

「谁知道。」

在我的笑声里,他不自在地咬了一口兔子腿。

我继续说:

「后来读书识字,我才知道群玉和我名字的渊源。」

「那可真的是缘分。」

我曾问师傅,他所追寻的,是否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扫除天下不平事,唯一剑而已。

师傅抱着他的酒,醉醺醺道:

「非也,我可不是圣人。」

「我所求,不过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而已。」

剑者,凶也。

语罢,我转头看苍官。

没想到他定定地看着我手里的酒。

当我以为他要说什么深刻的话时,他举起自己那壶,对着我遥遥一敬。

「干嘛?」

我手撑着下巴,不解看着他。

他没说话。

自顾自喝了。

这酒有点烈,他眼神迷离了些许,水光潋滟,嘴唇上沾染了潮湿。

亮晶晶的。

我看着他侧脸,竟觉得一阵恍惚。

夜色撩人啊。

我叹了口气,有些头疼。

我忽然想起,今日在车上,脑袋确实被门夹了。

9

后面的路,姑且太平。

我没怎么说话招惹他。

苍官倒也奇怪,竟然也不找我的茬。

而且,他竟然还躲我的视线。

每次看到我盯他,他都要装作在看别的地方。

怎么回事啊少爷。

到底谁是大闺女啊!

不过,快要到苗疆了。

我呼了口气。

任务快要完成,希望一切顺利。

然后我能带着银票跑路。

可我发现,钱确实不是那么好挣的。

我们遇到了一波匪徒。

十来个人。

……

水平不算高,但隐匿能力还算好。

所以当泛着幽蓝光芒的箭矢破空呼啸而来,扎在车板上时。

我才险险拔剑出鞘。

苍官一扯门帘跳出来时,那支毒箭的尾羽还在不住抖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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