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刚刚干了好几颗救心丸,护住了心脉,但身上的伤还是在冒血。
差点就要死了……我这才有空回忆先前临死的恐惧,深深呼了几口气。
……太不对劲了。
这水牛镇,哪里都不对劲。
浓重的魔气,感应法术的阵法,无数能致人死命的小虫子,街上诡异的人影……以及跑了几条街才出现的这间小屋子。
我心里一惊,警觉地打量这群弟子。
屋内还有一股浓郁的腐烂味,不知源于何处。
「师兄!」弟子们欣喜的声音传来,「你醒了?」
「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唔。」陆寻岸没有理会他们,只是他精准无比地对准我的方向偏了偏头,「方才是陆某唐突了,还望阿婆不要介意。」
我也「唔」了一声,含糊过去。
只不过,这群弟子见着我,脸上多少有了几丝忌惮:「师兄,你怎么与魔修在一块?」
许是言语之间,带了些对魔修的厌恶,陆寻岸微微蹙眉。
「师兄,你别是因为青凌师叔堕魔后,就认为魔修是什么好东西……」
我:「……」
怎么骂人还带双倍骂的。
同为我的前师侄,相比起来,还是风笙和度远可爱一点啊。
「是啊,青凌师叔还害师兄受了那么重的伤,师兄你就别再念着她了,师尊早说过,她已经不是我们宗门的人了!」
「……」许是因为习惯了这种言论,我的心里并没有什么波动。
不过天道亲儿子拗人设的必要桥段罢了。
「慎言,」陆寻岸蹙眉,语气冷淡,「你们在这水牛镇内多日,可有什么发现?」
「哦,我们发现这里的村民,早就沦为了行尸走肉,他们没有自己的意识,只是在夜间时,会自发地向镇中心行动。」
「师兄师兄,宗门就派了你一个人来救我们吗?」
「就师兄一个人也没什么关系啦,师兄这么厉害!」
他们叽叽喳喳围着陆寻岸吵成一片,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不对劲。
但我总是觉得怪怪的。
我兀自叹了口气,看向窗外。
先后有千足土蜈蚣、飞翅金蚕、巨火蝇,五大凶兽出现了三只。
如今水牛镇位于结界中心,只怕另外两只也……
为什么这群凶兽在冲破封印后,会不约而同来到水牛镇呢?
莫非是受了什么召唤?
或许……召集五只凶兽可以做什么阵?
召唤神龙?
「啧,烦死了。」我不耐烦地吐槽了一句。
当初师尊讲到这块内容的时候,我恰巧逃课了。
又因为天下太平,我一时半会儿也没有什么去补这块知识的自觉。
「嘁,」听到一弟子不屑地嘲讽,「这就嫌烦啦?别是嫉妒我们人多吧?」
我:「……」
「阿婆……」陆寻岸声音沙哑,他欲起身,却被一个弟子按住了肩。
「师兄,你干什么去?」
陆寻岸蹙眉,挥开了弟子的手。
行至我身前:「阿婆可是想到了什么?」
我正欲开口,又听那弟子不屑开口:「我们师兄是看你一个人可怜才搭理你的,你可别以为我们师兄现在找你说话是看上你了!」
「师兄,你去找她干什么?快来我们这呀!」
「……」
那么惦记陆寻岸,好像人人都惦记他似的……
我突然反应过来,这群弟子是不是太维护陆寻岸了?
陆寻岸坐在我身边,脸色苍白,唇色惨淡。
他隐秘地在我手心打了个叉叉。
我回握了一下他的手,示意我知道了。
「伤如何了?」
「……死不了。」
「但是我觉得我会死。」我看了几眼那几个弟子,他们正直勾勾地盯着我们看。
要是跟这群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家伙打起来,我可能真的要死了。
「待着吧,要是想对我们做什么,早就在我们进屋的时候做了。」我勾住陆寻岸的脖子,将他往自己这边带了带,在他耳边轻声说。
「一时半会儿,」我估摸了一下自己的伤,「我连站都站不起来。」
在屋内歇息疗伤不知多久,屋外天色依旧暗淡,仿佛在这个巨大的阵法内,早已迷失了时间。
身上伤口虽没有好全,但恢复得尚可。
「晚上魔气重,现下虽然天色阴沉,但看魔气的浓度并不浓,我寻思要不要趁这个时候出去打探一番。」我贴近陆寻岸,告诉他我的想法。
光在屋子里待着,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
尤其是度远的毒还赶时间。
「如果惊动了他们,你能一招把他们秒了吗?」
陆寻岸:「……」
陆寻岸:「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那就假设你做得到。」我看了眼窗外,又看了看那群弟子。
他们不说话时,就像是木头人一般,直愣愣地盯着我们看,表情呆滞,双目无神。
屋子里的阴暗处,似乎也有混沌的黑气在翻涌。
「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
我顺手抄起清灵剑,拽起陆寻岸。
「清灵剑!」
听到一弟子惊呼,我这才意识到这剑不该这么自然地在我这个「阿婆」手上才对。
「这不是青凌师叔的吗?」
「你这魔修,你要对我们师兄做什么?」
「放开我们师兄!」
我警惕地退了一步,眼见着几缕黑气从他们额心冒出,下意识地将陆寻岸护在了身后。
「放开我们师兄!」
「师兄是来救我们的,你这魔修,不许你伤害师兄!」
眼见着他们面目逐渐狰狞,朝着我们迈进了几步,但步伐诡异,与街上那些人并无二致。
陆寻岸凑近我,低声道:「他们确是我的师弟。」
「只是……他们已经死了。」
「阿婆,虽说他们受了操控,但我不忍对昔日同门下手。」
卖得一手好茶。
意思是让我来动手了。
我看着这些弟子们的脸,其中不乏熟悉的面孔。
曾经,他们也是鲜活的,有着属于自己色彩的人;而现在,他们成了死气沉沉的,浮着黑气,散发腐烂气息的行尸走肉。
我忍了忍,眼下若是不处理他们,我和陆寻岸都不一定能活下去。
「阿婆,」陆寻岸的声音蛊惑诱人,「快动手吧。」
「你还在犹豫什么,」他的语调缓慢悠长,「他们已经死了啊。」
「你只需要,让他们真正死去就好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
可是面对昔日师侄们,我真的能忍心下手吗?
「动手吧。」
我紧了紧手上的剑,深呼了一口气。
下一刻,黑血四溅,血溅了我一脸,我却是一愣。
血,是温热的,有温度的。
他们各个无不表情痛苦地瘫倒在地上,一双眼瞪着我,死不瞑目。
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在我脑海,我猛然转头去看陆寻岸,却瞥见他嘴角一抹微笑。
「既然解决了,那我们走吧。」他拉上我的手。
「陆寻岸,」我死死盯着他,「……若是他们还活着呢?」
我这话问得模棱两可,他却了然地笑了笑。
他云淡风轻道:「那现在,不是死了吗?」
将同门的死说得如此事不关己。
看着他的笑,我遍体生寒。
「阿婆,走吧。」
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常有阵阵凉风袭来,裹杂着魔气。
奇怪。
这魔气似乎是追着人来的。
我们周围已有浓厚魔气包裹,挥不散,赶不走。
「阿婆,」陆寻岸摆弄了几下衣袖,「有一禁术,不知阿婆是否听过。」
许是刚刚的事情,让我并不是很想搭理他。
「召齐金、木、水、火、土,五凶兽,使其安于阵法内五点,再以人血为祭,在阴月阴日阴时,阴气最重的时刻,启动阵法,便可……」
「……」没听过,因为我正好翘课了。
「便可扭转乾坤。」
「只是这扭转,究竟指的是什么呢?」
「是扭转时间,回到回去,还是……」
他不再继续了。
谁知道呢,谁知道这水牛镇如今,是否就是照着这禁术在排兵布阵。
周围魔气愈加浓厚,我平静了一下心情,抓上陆寻岸的手,刚想说什么咱可别走丢了,下一秒,他就踩进了一个阵法。
我:「……」
若说先前的巨火蝇是餐前甜点级别的,那这毒木蝎,一定是黑暗料理级别。
因为本人就是这么巧,落在一堆小毒木蝎之间,还顾不得屁股摔得稀烂,就得挥剑抵挡。
之前在巨火蝇那受的伤还没好全,我又添了新伤。
只是挥剑击退并没有太大的作用,依旧被它们钻了空子,小腿上好巧不巧,被蜇了一排,瞬间我的小腿变成了深紫色。
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染发不成,染了小腿。
我大口喘着气,封住腿部穴位。
施下的无影剑阵,许是受了我本体的影响,魔气更甚,虽说攻击效果上佳,但小毒木蝎数量过多,并不能斩杀所有的小毒木蝎。
另一边的陆寻岸还在对付毒木蝎的头头,身上还有伤,他明显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被蜇得小腿又麻又疼,一条腿使不上力。
「陆寻岸!」我一个翻身躲过毒木蝎,在他的后方停下,将他一带,拽上了树。
小小施了个隐藏气息的法术,毒木蝎靠气息辨认方位,暂时不会注意到我们。
「怎么了?」他满脸的伤痕,蒙眼的布早已不知道掉哪去了。
「我有个想法,虽然不知道行不行得通。」说着,我伸手拽上了他的衣服。
陆寻岸:「……?」
「阿婆,莫欺我眼盲。」他的声音虽疲惫,却带着笑意。
「……你思想是不是有点龌龊?」
无瑕仙宗的衣服,分别融合了五行元素。
五行相生相克,金克木,木生火。
这毒木蝎便是木属性。
我用剑划开他的衣服,若是没记错,首席弟子的衣袍,里衣属金。
伸手便想扯他里衣,却见他面色苍白地靠在树上,一只手虚虚掩着唇,另一只手轻轻地反抗着我。
「……好心急。」
我:「?」
「若是阿婆想这样做,那就遂了阿婆的愿吧。」
我:「?」
我决定无视,撕了块他的里衣,他此时此刻就像个破破烂烂的漂亮娃娃一般。
裸露的皮肤白皙纯洁。
「我待会儿复制几块出来,编成一个大网。」虽说复制的效果,不会百分百还原。但如今这情况,只能赌一把了。
赌这毒木蝎,只是个分身,而非本体。
小腿已然失去知觉,在解开隐藏气息的法术后,我没有能力再逃遁。
「待会儿,」我望了几眼四周,「我来当诱饵,你能逃就逃吧。」
陆寻岸一顿,气息陡然急促起来,他问:「为什么?」
有什么为什么?这情况明显你活下来的可能性大一点吧?
我用法术编织完金属性的大网,无视了他的问题:「准备好了吗,数到三,我就要解开法术了。」
他却还是死咬着这个问题:「为什么?」
「一!」
「为什么?」
「二!」
「……为什么?」
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
我找好着力点,在数出「三」的刹那,一脚将陆寻岸踹了下去。
他一脸难以置信,茫然呆滞的神情,就像是我三月前将他踹下悬崖那般。
与此同时,毒木蝎闻气息而动,顷刻间朝我袭来。
就在毒木蝎的尾针即将蜇上我的刹那,我献出金网,将它包裹其中。
受的冲击过大,我从枝头跌落,直直摔在地上,侧身就喷出一口血,全身的血液像是全部聚集到咽喉处一般,浑身剧痛,痛得我连呼吸都断断续续。
陆寻岸站在不远处,站在阴影里,他的脸上无悲无喜。
「为什么……」他咬字清楚,声音却极轻。
与其说是问我,不如说是在自问。
大毒木蝎被笼在金网中,不断挣扎。小毒木蝎在原地停下了脚步,发出的声音凄厉刺耳。
……成功了?
过于顺利,让我产生了九分诡异的不切实际之感。
我挣扎着支起身想看清状况,手臂却一阵脱力,最后还是重重地摔在地上。
耳边传来脚踏落叶的细碎声。
陆寻岸站在我身侧,嘴里还是那句:
「为什么?」
他单膝跪地,俯下身,手摸索着,停在了我的脖颈处。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理所应当地抛弃我?」
有病?
我艰难地皱起眉。
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吐出一口血。
血溅在陆寻岸的手上,他却好像无知无觉一般。
「……为什么?」他轻声询问,手却掐上了我的脖子。
力道收紧,我全身是伤,无力反抗。
不行,毒木蝎还没……
我扒着他的手,却不能撼动他半分。
不行……我,我还得想办法救度远,救那些可怜的前宗门师侄。
「师尊啊……」他轻飘飘的几个字,将我钉死在地上。
「你想救人,」陆寻岸咧嘴笑,「可我不想。」
「我们一起死在这里吧。」
瞳孔涣散,意识逐渐脱离。
在昏迷前的那一刻,独属于他的气味席卷了我的全身。
清新的檀木香下,带着浓重的、腐朽的、血腥的气味。
9
再睁眼时,我的面前正跪着一个人。
陆寻岸。
尚且年幼的陆寻岸。
彼时他的脸上还是满是青涩,恭敬地双手将茶奉上。
「师尊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场景再一转换,便是少年的陆寻岸。
身着白衣,意气风发。
我看着他在上山前,使狠劲用剑划伤自己,一步一步踏着血,停在我的寝屋前。
「天色已晚,不知师尊是否就寝?」
「寻岸受了剑伤,想问师尊寻一味药。」
只见「我」急匆匆地打开门,又心疼又生气,将他押进屋疗伤。
我抬步跟了进门,却在门后看到跪在大殿里的陆寻岸。
一鞭接着一鞭的神罚鞭,无情地落在他的身上。
他受着刑罚,挺直的背渗出鲜红的血。
我微微退了一步。
「师尊……」他双目无神,面容呆滞,嘴中喃喃,「我倾慕师尊,爱慕师尊……」
「我喜欢师尊,我爱师尊……爱也有错吗?」
「我只是……想和师尊在一起……」
?
呃,我在做梦吧。
还是个噩梦。
据说,人在死前会回忆起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但是……我的记忆里根本没有这段啊?!
下一秒,「我」开口了。
「受了刑,便下山去吧,我只当从未收过你这徒弟。」
原本呆滞的陆寻岸,瞬间神色紧张起来:「师尊,我错了,我错了师尊,你别赶我走……我错了,我错了……」
「师尊,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对师尊起不该有的心思,师尊你不要抛下我……」
他跪着前进,趴在「我」身前,瑟缩的手指,不安地拽着身前人的衣裙。
「师尊,我错了,你罚我骂我吧,不要抛弃我,师尊,不要抛弃我……」
……是师尊本人见了,都要大骂一句「什么鬼」的程度。
「师尊,不要抛下我,求求你了。」
「我」却狠心地甩开了他的手。
「走吧。」
「师徒不伦,你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可能。」
……说来也怪,这场面竟是将现实逆转了?
现实里,是我对陆寻岸心怀不轨,被审问被惩罚,被赶出仙宗。
而这里,却是陆寻岸。
画面一转,便是成年的陆寻岸。
只是他神色疯狂,面上却满是悲戚。
他掐着我的脖子,将我拖进满是魔物的无尽深渊。
我一惊,先前几个场景,我一直是旁观者的身份,没想到这次却能切身感受。
他笑看着他曾经敬爱的师尊,逐渐被魔气玷污。
「你是不是有病?!」我挣脱不开,只能忍受被魔气侵蚀的痛苦。
浑身剧痛,就连灵魂也痛了起来,就仿佛是被什么东西灼烧一般。
「是啊,」陆寻岸歪头笑,「我有病,师尊不是早就知道吗?」
「师尊厌恶我,厌恶师徒不伦,厌恶我对你的爱。」
「师尊既然这么厌恶我,那你就杀了我啊!」
他没有堕魔,他在我被魔气侵蚀的同时,亦在忍受被魔气侵蚀的痛苦。
灵魂的灼烧痛感,窒息感,心碎感,无力感,我就像刀下鱼肉一般,任人宰割。
「怎么了?」他笑得轻快,眼里映出我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师尊下不去手吗?」
「师尊为什么下不了手呢……」他轻飘飘的语句,阴险又恶毒,「莫非,师尊也对我有不伦的想法吗?」
「若是师尊不愿杀我……」他的神情又变得茫然呆滞起来,喃喃道,「那我便杀了师尊吧……」
「这样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死了,也挺好,和师尊一起死,真好啊!」
「师尊,我们一起死吧。」
说着,他似乎是又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吃吃笑出声。
「只是可惜,我好像死不掉。」
「这一次,我爱师尊,但是师尊不爱我,那下次……就换师尊来爱我好了。」
熟悉的痛感,我的意识再次涣散。
「师尊啊,我会好好期待你下辈子的表现的。」
……
疼痛减缓,我睁开眼,还是熟悉的场景:年幼的陆寻岸跪在我面前敬茶。
不管重来多少次,中间的过程稍有改变,但最后的结果一定是被陆寻岸杀死。
我忍受痛苦,在幻境里被杀死了二十八次。
临清醒前,我听见隔着几层水障一般空灵又遥远的声音。
是陆寻岸。
他似乎在擦拭着什么,声音从癫狂恢复平静。
「系统,」他说,「再来一次吧。」
对面似乎有人回应了他什么,但我听不见。
灵魂深处蔓延的疼痛,我不自觉蜷缩起身体。
我茫然地睁着眼睛,身上也不知道受了大大小小多少伤,痛得我连呼吸都不敢放肆。
灵魂的灼烧痛感尚在,我的脑袋昏昏沉沉,意识像是一团糨糊,黏黏糊糊的,打不起精神。
被强制灌入的记忆,令我头疼欲裂。
杂七杂八的情绪挤在心头,闷闷的。
不太懂。
静了片刻,我艰难地坐起身。
周围皆是枯枝败叶,偶有微风袭来,卷来魔气。
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脚踩落叶的声音,人影混在黑气中,若隐若现。
我心下一惊,如今身受重伤,还处在不知何地,若是碰上那群诡异的村民,我真要凉凉了。
只是腿使不上力气,被毒木蝎蜇过的地方,已然成了可怖的深紫。
……我无法动弹。
所幸,那个人影是陆寻岸。
刚想招呼他问问毒木蝎如何了,却突然想起在昏迷前,他唤我「师尊」。
好像也不是那么庆幸来人是陆寻岸了。
完大蛋了,我什么时候掉的马啊?!
想起先前他对「阿婆」做的事情,我紧张地蜷起手指。
他不会以为我故意玩弄他的感情吧?
但他能对八十岁阿婆有兴趣,我也是没想到。
片刻间,他已行至我身侧,带来一阵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
「护心丹,」他单膝跪在我身侧,将几颗药丸递给我,「师尊,服下吧。」
苍白的面颊上,还沾着未干涸的血。
他带着一抹笑,我却觉得虚伪。
我欲要开口,却发现发不出几个音节。
咽喉处火辣辣地疼,一时分不清疼痛是里还是外。
「方才下手没注意力道,」他笑得甜腻恶心,「许是伤到了,师尊不用担心,过会儿应该就能恢复的。」
「……」
虽然看不见,但却准确猜到了我的想法。
「毒木蝎已经解决了,师尊不必担心。」
我警惕地打量着他,不知何时,他又是一身白衣不染纤尘。
「这还是多亏了师尊呐。」他依旧在笑,却莫名让我觉得心悸。
「多亏师尊……」
陆寻岸的手摸索着,掐住了我的脸,迫使我吃下他不知何处得来的护心丹。
那几颗护心丹上还沾着血。
「毫不留情地,将我抛下了。」
「……」
你能不能讲讲理,我那是救你,不是抛下你。
服下护心丹后,体内凝滞的魔气活动起来,总算让我缓解了几分疼痛。只是陆寻岸在身侧,我总是不能放下心。
毕竟他想杀我。
只是盯着陆寻岸的脸,总是能让我想起一些奇怪的片段。
比如,他像发疯一样说爱我。
别想了,越想越尬属于是。
只是胸口闷闷的,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一般。
是一种极为矛盾的感觉。
陆寻岸摸索着,将手放在了我的小腿上,捏了捏,作用于全身的易容术,此刻被轻而易举地化解。
因为被毒麻木了神经,我感受不到这条腿的存在。
「砍了吧。」他云淡风轻说了这么一句。
我:「?」
我拍开他的手,仅这一个动作,就耗费了我所有的精力。
如果可以,我现在并不是很想跟他待在一块。
坐在原地喘了几口气,想撑起身子,却被他牢牢抓住了手腕。
「你想去哪?」
嗓子疼得厉害,我不想理会他。
再说,这毒着实厉害,眼下,把腿砍了确实是最佳方案。
可在如今这情况下,我若是砍了这腿,只会让我伤上加伤,更受掣肘。
对上那些凶兽本就没有几分胜算,若是再砍了这腿,基本就是等死的状态。
不行。
死可以,但不能是现在。
起码得让度远活下来,等到其他仙门成功再次封印这些凶兽,天下太平之时,再从容赴死。
挣脱陆寻岸的手要耗费很多力气,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消耗,我决定无视。
周围黑雾渐浓。
我又看了几眼陆寻岸,只是莫名心悸了一瞬。
幻境里出现的年幼的陆寻岸、疯魔的陆寻岸,与眼前这个看似无害纯洁的陆寻岸重叠在了一起。
他们之间相似,却又不完全相同。
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我移开了视线。
透过黑雾,依稀可见不远处,诡异行走的人影。
陆寻岸的手依旧抓着我,力道紧得可怕。
我借着他的手站起身,虽说不懂他为何没有杀死我,还给我服用了护心丹,但如今这情况,他不杀我,说明他心中还有其他计较。
比如这水牛镇的诡谲之处,凶兽的封印,镇内被操控的行尸走肉。
「师尊,」他一手扶住我的腰,在我耳边吐字清晰,「当心啊。」
我一阵恶寒。
「陆寻岸,你不觉得自己有点恶心吗?」
但我心底却莫名浮出一阵愉悦,愉悦后便是一种无尽的……悲戚与憎恶。
这种莫名其妙的情感是怎么回事啊,我更恶寒了。
我猜想是幻境里的东西影响了我。
行动不便,他直接将我拦腰抱起,只是一靠近他,我灵魂上的灼伤痛感就更加剧烈。
幻境里看到的那些,一刻不停地在脑海里浮现。
仿佛里面的「我」,真的是我,里面所发生的事情,确实是曾经发生过的。
「师尊,我们回先前那个小屋子里吧。」
我无法反抗,只好顺从。
当然,当下这个情况,顺从也许是最佳选择。
他虽眼盲,行动却灵敏,躲闪过那些行尸走肉一般的人,绕到了我们先前休养的小屋子里。
屋子里有一股浓重的、令人眩晕的血腥味。
无瑕仙宗的那些弟子们的尸体,被凌乱地堆积在角落,浮着黑气。
我欲作呕,却听陆寻岸轻笑一声。
「师尊这下倒觉得恶心了?」他将我安置在一处,眼虽蒙了布,我却有一种他正在认真盯着我的错觉。
我头皮发麻。
「那些人,」他轻飘飘地说,「都是师尊杀的。」
「刚刚的护心丹……」他笑起来,意有所指,「师尊不还是吃了吗?」
登时,我遍体生寒。
我就说那些护心丹怎么会沾着血迹……
「师尊啊,」陆寻岸凑近我,脸上的笑带着纯粹恶意,「你杀了同门师侄,为了保命,竟然还服下了从师侄体内挖出的护心丹啊。」
「你做了这些事,你以为你还能回到无瑕仙宗吗?」
「大家都不接受你,大家都厌弃你。」
「因为你是魔修,你恶事做尽,你永远不会被人理解。」
「但是师尊啊,这些都没关系。」
他拥住我,语气深情:
「你还有我。」
「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的。」
「不论生死。」
我冷眼看着他的表演,心中突然有了个猜测。
「陆寻岸,」我开始笑,「之前的幻境,不会是真实发生过的吧?」
「这些凶兽,不会也是你放出来的吧?」
「大胆点说,这不会就是你的一个局吧?」
他没说话,但答案我已经知道了。
「怪不得,我说呢。」
我说为什么,每每到危急关头,你总有办法。
我说为什么,时机总是扣得那么恰好。
原来这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中啊!
我越笑越觉得荒谬,真是可悲。
原来这就是天道。
真好笑啊,我笑得浑身阵痛,几欲作呕,眼泪都流出来了。
天道向着的人,烧杀抢夺,离经叛道,甚至能够动邪术回溯时间。
天道不向着的人,就只有被玩弄的命运。
真滑稽,真可笑啊。
「师尊……」他捧着我的脸,捻去我眼角的泪,「你说,这一次我们的结局会如何呢?」
总之不会是好结局。
我看着他,没再说话。
真是要疯了。
10
只是眼下,我并没有反抗陆寻岸的能力。
虽然不懂他对我的执念因何而起,从何而来,但我也不想懂。
浑身重伤,堪堪护住心脉,现在就连呼吸,对我来说也是费劲的事情。
陆寻岸似乎兴致极佳,他动不动就理我的一头青丝。
「师尊曾经最讨厌打理头发,每次都是施个法诀解决,」他的语气充满了怀念,「直至有一日,弟子提出想帮师尊打理,从此便是弟子帮师尊……」
这是前几世的事情。
我闭目养神,不想理会他。
这一整个法阵都是陆寻岸设的局,虽然不知道他设这个局的目的究竟是为何,但目前我与他一起,再加之他对我的执念,我还能苟活一阵。
就是度远他们处境如何,我不敢想象。
「好了,」陆寻岸停了手,语气高兴,「虽说我双目已眇,但手艺还在,师尊看看如何,可满意?」
我依旧没理会他。
眼下,这个阵里应当还有九头黑水蛇与飞翅金蚕。
也许是凶兽的分身,分身比本体好对付一些,但我还是打不过。
碰到了就是送死。
水牛镇属水,估计阵眼中心是九头黑水蛇。
要想快点捣毁这个法阵,直冲阵眼是最快的办法,但是度远的毒伤得用飞翅金蚕的心头血来解。
光靠我,做不到。
我睁开眼,看向陆寻岸。
他似有所感,冲我一笑:「师尊,如何?」
还在问他编的发。
我敷衍应了声。
陆寻若无其事的模样,让我一阵恶寒。
这个阵是他做的,他要解开,应该也不是难事。
就看他想不想。
「陆寻岸,」外面的魔气愈发浓重,看着就不太适合出去,但是我也不想再继续待在这个小屋子里,「你会让我死吗?」
他笑着拂过我的发丝,若是忽视这诡异的背景,定然会让人以为现下岁月静好。
「不会。」
「那,」我吃力地说着,「你带我出去吧。」
屋里堆着死相惨烈的同门师侄,我不忍再看。
但我的腿中了毒,使不上力。最后只能攀附着陆寻岸,他欣然应允,将我拦腰抱起。
嘴角始终挂着一抹笑,他似乎特别喜欢我如今这副模样。
只能依靠他,离了他便会死。
而我暂时不能死。
屋外的魔气确实浓烈,一开门,这些魔气就争先恐后地往我的心脉里钻。
我被呛得急了,身子不自觉蜷缩起来,陆寻岸腾出一只手轻抚我的后背。
「师尊,」他的双眼虽被白布遮掩,我却还是能感受他的视线,「你瘦了。」
他的手抚摸着我的背,指尖溢着灵气,疗愈着我的毒,只是所到之处,皆激起颤栗,我双手攀在他的双肩,极其厌恶如今模样的自己。
「也是,外面不比仙宗,想必师尊这几月过得艰苦。」
陆寻岸足下一点,便在污浊的魔气间,生出纯澈无瑕的白莲。
他絮絮叨叨说着话,就算一句都没有得到我的回应,他也自得其乐。
我嘴一抿,托他的福,中的毒似乎被解了,只是腿依旧动弹不得。
估摸着他现下心情不错,我试探性地开口:「你何时愿意解了这阵?」
这阵存在一时,对外面的威胁都会倍增。
陆寻岸仿若未闻,继续走着,直到他走到一棵梧桐树边。
这棵梧桐树树干粗壮,六人也难以环抱,梧桐叶上停留着数以万计的小金虫。
我被他放在了树边,因为腿又麻又疼,被他一放下,我也不能立马起身制住他。
「师尊,」他又开口了,「你还记得你曾亲自带着我来这个小村镇除怪的事情吗?」
若是没记错,这也是前几世的事情。
每每我回想前几世的事情的时候,我的灵魂深处就会传来被烈火灼烧的阵痛。
这种疼痛难以忽视,再加上他单膝跪在我身前,而我背抵树干,这种无处可逃的禁锢,让我万分不适。
「李秀才爱上了艳鬼,每日每夜被鬼怪吸食精气,你亲手收了那艳鬼,就在这棵树下。」
「李秀才问你为何要拆散他们,你那时一言未发,因为你觉得,人鬼殊途,他们的爱,不合常理。同样,徒弟对师尊心生爱意,也不合世俗纲常。」
我皱起眉,他叙述的语气平静,我却觉得不对劲,周遭传来细密的翅膀震颤声,循声看去,发现树上的小飞虫竟是小飞翅金蚕。
我心下一跳。
却听他继续说:「彼时我尚十八,我就在站在这棵树下,问你,什么才是『爱』?」
「你说,修仙之人,情爱并不重要。」
「可是师尊啊,经过这么多世,我还是不懂,」他的手攀上我的腰际,压下声音,「师尊,我不懂爱,你教教我好不好?」
眼见他的手穿过我的腿弯,我大惊失色,毕竟我现在毫无抵抗能力。
虽说修仙之人对贞节并没有凡人那般重视,但我不想委身于他。
我的手挡住了他欲要亲吻的唇:「且等一下。」
他闻言倒是真停了,只是嘴角依旧挂着一抹志在必得的笑。
逗弄猎物,欣赏猎物在临死前挣扎的笑。
他伸手撩起我一缕发丝,放在唇边轻轻一吻,语气虽然惋惜,但更多的还是痴迷与愉快:「若是能看见师尊现在的表情,就好了。」
什么表情,厌恶得像吃了苍蝇一样的表情吗?
「只是这眼睛,是师尊亲手所伤,没有师尊的应允,弟子不会擅自疗愈。」
「……」我撇过头。
树上的小飞翅金蚕翅膀震颤的频率加快,纵然我厌恶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像菟丝花一样,只能攀附着他而活,但依附着他物而活的菟丝花,会在不知不觉中夺取营养物质,致使叶片黄化易落,枝梢干枯,长势衰落,影响植株生长,甚至能致全株死亡。
我压下心里的恶心,主动搂上陆寻岸的脖颈:「我如今遭世人厌弃,也为正道修士们憎恶,左右无人在意我,你若是想,就按你的意思做吧。」
「只是这些凶兽的声音着实吵人……」
没什么示弱撒娇的经验,我说完才觉得漏洞百出。
陆寻岸一手按在我的后脑勺,笑道:「扰人的虫子,竟也能让师尊软下声哄我。」
他的语气骤然一冷:「师尊,你不会在骗我吧?」
没等我想好如何回应,他又自顾自答着:「如今你骗我也只是拖延一下时间罢了。」
他撤开身,只是一挥袖,树上的小飞翅金蚕皆化作齑粉,混在浑浊的魔气中。
都是小飞翅金蚕,那飞翅金蚕在何处?
没有心头血,便解不了师侄的毒。
我双手撑在身侧,想勉力站起,腿却还是使不上劲。
陆寻岸立在远远一侧,虽看不到他的眼神,我却还是能从脸上品出一丝不怀好意。
他笑着,食指抵在唇边:「只是些小虫子罢了,」他歪了歪头,「师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心下一凉,果不其然,下一秒就感受到周围的震颤,伴随着这诡异的震动的就是巨大的嗡嗡声,连带周遭地上的落叶都被煽动起来。
声响动静太大,一时无法分辨来源。
「你希望我破了这个阵法,救你可爱的师侄……」他弯唇一笑,笑容昳丽,如人间三月,清风拂面,「可我不想。」
意料之中。
只是不承想,他心黑如此。
蒙眼的白布,随着不知何处而来的风飘扬肆意。
「我巴不得那些日日缠着你的人,去死。」
我召出剑,在凶兽的威压下,剑声铮鸣。
飞翅金蚕盘旋在梧桐树的正上方。
我明白陆寻岸的意思了。
他故意不解开我腿上的毒,就是想看到我不敌飞翅金蚕,然后向他狼狈求情的样子。
被魔气浸染的清灵剑,剑声钝响。
腿使不上劲,但我不想向陆寻岸低头。
飞翅金蚕体型虽大,但动作迅敏,不消几息,我肩膀上就被伤了几处,汩汩流出混着毒气的血。
剑光闪烁之中,噗的一声响,那凶兽也被我的剑刺中,带出黑紫色的臭血。
不是心头血,我垂眸看向因勉力支撑而已经颤抖的手,我需要鲜红色的心头血。
便在此时,陆寻岸一袭白衣飞上枝头,轻松娴雅地坐在我头顶正上方的枝干上,他脸上带笑,一手支着下巴,语气慵懒:
「师尊,你打不过的。」
言下之意就是让我向他低头。
我没有理会。
凶兽的毒难解,我感受着肩上传来的刺痛感。
我活不了几日,但我想给其他人,造一条生路。
我长剑脱手,勉力运转体内残存的灵力飞上半天,自从堕魔后,体内的灵气滞涩,就连魔气也未曾钻研过如何去运转。
撑不住多久,我以全身之力,赌在我这把剑上,挥向那凶兽,手起剑落,倏然,风停叶止,一抹白影现在我身前,踹掉了我手中的剑。
随着剑落地的清脆声,风和叶再次呼啸起来,陆寻岸掐着我的脖子将我狠狠摁在了梧桐树上。
「你不想活了吗?」他厉声问我。
想啊,谁不想活呢。
我全身上下都脱离了地面,唯一能支撑的点便是他掐着我的那只手,那只手却也阻隔了我的气。
我痛苦地想喘气,却无力反抗,最后我默然闭上眼睛。
这一世连带前几世的记忆片段,就如走马灯一般,一帧一帧地在我脑内飞速闪过。
而在昏迷之际,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他若只是为了得到我,根本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布置这个阵法。
11
做了个噩梦。
梦到了前几世被陆寻岸杀死的场景。
我喘着粗气从梦里醒来,肩上一阵疼痛,腰上也环着两只手。
右手腕上戴着红玉镯。
是陆寻岸。
这红玉镯,是他自小便戴着的物品。
时常会被人嘲笑像个姑娘家,但他这二十几世,我从未见他摘下过。
我背靠着陆寻岸,他紧紧将我禁锢在怀里,就连脖颈处也有他温热的鼻息,伴着一阵血腥味。
还是在梧桐树下。
只是不远处,飞翅金蚕被大卸八块,浸在翻涌着魔气的乌黑的血里。
我上身清凉,着实不适应。扯开陆寻岸的手,捡起地上已经被尘埃和血渍弄脏的外衫,我这才慢半拍地反应:我的腿好像没事了。
「师尊……」陆寻岸伸手来探我,我对上他的脸,眼睛蒙着白布,唇边依稀可见黑得发紫的血迹,神情无辜又可怜,「师尊,我以为你要死了,我真的好怕……」
我气笑了。
怕我死了,所以打算亲手杀了我?
眼见他唇边还沾了血,我下意识就抬手去摸我肩膀上的伤口。
很好,明明可以直接解毒,却还是选择了最占人便宜的用嘴吸毒。
要不是天道之子,估计现在梧桐树下两具尸体早就凉了。
我捡起地上的剑,走向飞翅金蚕的遗体。他也像哈巴狗一样贴上来,语气委屈:「师尊,是我不好,往后我不会再这样了……师尊,你理理我。」
一剑一剑地插进飞翅金蚕体内,也不知道我昏迷了多久,这心头血还在不在。
也不对,等一下,我也中了飞翅金蚕的毒。
我看向陆寻岸,问他:「心头血呢?」
他这才收敛起那副可怜巴巴的嘴脸,缓慢勾起一个笑,似乎一直在等我发现这件事。
「哎呀。」他说,「为了救师尊,我用完了呢。」
「师尊,」他又委屈起来,「我只是想让你活下来。」
他一向喜欢这种戏码,照这说辞,他身上应当还收着剩余的心头血。
我放下心,有就行,往后再想办法拿来。
刚刚那番,着实费了我很大气力,我没有空也没有心去应付这个人。
我没接他的话茬。
临近阵中心,魔气愈加旺盛。
天道为何事事顺应陆寻岸,我不懂,也没空去想。
但这普世之中,有求就有回应,那必然也有代价。
陆寻岸要付出的代价会是什么呢?会跟这个法阵有关吗?
他若只是为了得到我,根本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布置这个阵法。
在每一世被陆寻岸杀死时的弥留之际,我总能听到他冷着声不知与谁交流,他称对方为「系统」。
他让「系统」回溯时间,那个「系统」确实做到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得太入神,当那混着潮湿气息的魔气涌入我的胸腔时,我才反应过来,传闻中的九头黑水蛇,便在此处。
只是自从醒来后,我体内的灵气和魔气相互制衡,诡异地平和。
我看了一眼陆寻岸,他神情平静,但我却隐隐感受到他很期待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很期待。
我收回视线。
无非就是想我被摁在地上打到半死,再向他低头妥协,他善心大发出手相救。
眼前魔气翻涌,如同海浪一般,又如同海上龙卷风一般,威力之大,我不得不退了几步。
周围的结界隐隐有碎裂之迹,一呼一吸之间,天空就布满了如同蜘蛛网一般的裂痕。
果不其然,下一刻,结界荡然无存。
魔气顷刻向外涌去,我眯着眼看向远处密密麻麻站着不少人的山头。
山上的人有些穿着和陆寻岸差不多的白色衣服,是无瑕仙宗的人。还混着其他各色,其他仙门的人。
都来了,我心想,比当时杀我的时候,人还多。
老实说,刚开始跟这群孩子入阵,我就做好了死的准备,尽管只是凶兽的分身,要对付起来也并不容易。
除了陆寻岸和他背后的「天道」,兴许能轻松解决。
但现在不一样了,原先在结界里,大家看不到陆寻岸的表演,他自然可以猥琐发育,随心所欲,现在被一众仙门的人看着,他大概率会像之前那样,装得无辜又正直,只表现出自己实力的一角。
也许,这就是他的「天道」束缚他的条件之一。
结界裂后,仙门的人都统一御剑前来,围在周围。
我忍了忍,没有回头看。
「师尊,」陆寻岸站在我身侧,附耳低语,「你此时此刻静默不动,是在害怕吗?」
「怕死,还是怕被无瑕仙宗的人发现你还活着?」
我不自觉握紧了剑。
身后的议论声,虽说距离稍远,但要听清楚,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不想听,我怕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就不想死了。
从古至今,要启动封印凶兽的阵法,都死伤惨重,说是封印,不如说是用命来换天下安宁。
如今这只是分身,说明只是本体那的封印松动,现下只要加固封印,就可以避免其他不必要的牺牲。
而这个牺牲的最佳人选,就是我。
我看着魔气风眼中心庞大到有些可怖的凶兽,叫了声陆寻岸。
他面向我,弯唇笑:「我在呢。」
「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他耸耸肩:「师尊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我垂眼看向手上的清灵剑,这柄剑自我有意识时就跟着我,如今就连我要死了,也得跟着我。
「那我换个问法吧,」我摩挲着剑柄,「你的系统让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起码,得让我知道我穷尽一生追求的天道,是什么东西吧。
他闻言一顿,但脸上的笑意不变:「不愧是师尊,但我不能告诉你。」
我静了静:「这样啊。」
那就当垃圾处理吧。
我叹口气:「那我还有一个问题。」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耐心极佳,不过也有可能是在众人面前装的。
「陆寻岸,」我扯住他的衣领往下一拉,凑近他,一手顺上他的手腕,「要不要跟我打个赌。」
下一秒,在他的错愕神情下,我运转着体内的灵气和魔气相冲,靠着相互作用,拍碎了他手腕上的红玉镯。
玉镯碎裂,我却不肯放手,硬生生将这红玉嵌进了手心,我的血与碎块混在一起,疼痛难忍。
「赌我这次会不会活。」
将他一掌拍开时,我才确信我赌对了。
活,也许是活不了了。
天道「绑定」一个人,可以靠灵魂,也可以靠气息,借助其他物品。
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绑定的,但我猜对了,在这么多次重生中,什么都在变,除了他手上的红玉镯。
只是这红玉脱离了陆寻岸后,光泽肉眼可见变得暗淡。
但还能让我用一会儿,这么一会儿够了。
垃圾,坑了我这么久,让我借用一下力量,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虽然不懂陆寻岸为什么要设这个法阵,为什么要引来凶兽,但总归凶兽是要被解决的,因为只有这样,他的声名才能传遍三界,成为众人眼中实至名归的正道第一人。
但一定会踩在无数人的尸体上,这才能说明这一战是多么惨烈。
不管如何,陆寻岸死不了。
毕竟天道,一向向着他。
在我拍开陆寻岸后,身后的仙门中人各有举措,我原地竖起屏障,将他们隔绝在外。
这凶兽,虽名九头,却并没有那么夸张,它只有三个脑袋,只是样子确实可怖。据闻有兴云布雾御风飞翔的能力。它生性凶猛好斗,喜食脑髓,又因其能上天入海,自上而下或是自下而上地袭击,让人防不胜防。
运转起灵力,长剑飞出,一剑既出,二剑又至,两剑招式精奇,势道凌厉,在红玉的加持下,就连剑的分影杀伤力也不可小觑。这一下兔起鹘落,剑招变化迅速之极,就连凶兽也迷了眼,逐渐失去耐心。
在空中一闪,挟着一道剑光,挥剑向黑蛇头顶砍落,当下长剑圈转,剑光闪烁。只听得黑蛇痛苦嘶吼一声,脑袋摔在地下。
我也一愣,随即又反应过来,必须得速战速决,得趁这垃圾天道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解决这一切。
在砍落黑蛇最后一个脑袋后,它的肢体扭曲成块,嘶吼声如雷贯耳,响彻云霄,气势如拆山河川流,割裂天地摇荡。很快,它底下这一片土地,顷刻塌陷。
我随之掉落下去,只是在那一瞬间,时间似乎被放慢了许多。
风停雨歇,周围声响戛然而止。师兄们震惊忧虑的眼神印在我的视野里,度远和风笙虽身形狼狈,但并无大碍,最后,还有陆寻岸。
蒙眼的白布上,渗出鲜红的血。
似乎还在呼唤什么。
我不看他。
手心掐着红玉,凭着记忆,布下了封印的法阵。
法阵生成的瞬间,体内灵气魔气横窜,似乎有无形的力在撕扯着身体的各个部位。
身体失了重心,下坠直至手心的红玉彻底失去光泽。
我以身化阵,用灵魂为献祭法阵的代价,这次总该活不了了吧。
只是在全身都被吞噬的前一秒,脑内传来刺耳冰冷的声音,刺得灵魂阵痛,像被强硬钉上了噬魂钉。
12
再醒来时,正身处一个纯白的空间。
没有边界,也没有任何东西,唯一的色彩就是白色。
就连我自己也没有躯体。
「系统已成功绑定宿主,重建世界计划正在加载中……」
那个冰冷的嗓音又冒了出来。
我:「……」
搞什么,什么系统。
「重建世界计划加载失败,原因:宿主没有实体。」
「嗯?」这个叫系统的东西,自己「嗯」了一声,自言自语:「怎么会没有实体?」
下一秒,原本纯白的空间,就像幻影石一般,开始放出曾经的影像。
拉出我以身祭阵的那段,反复鞭尸,然后它终于:「我去,还真没有实体!」
我:「……」
「那怎么搞啊!」它开始破口大骂,「都怪之前那个变态,让他走剧情任务的大路,他偏要走小路,搞了二十九次了!这个世界的灵气都要被耗完了!还是个现代人,他到底上没上过学啊!学没学过能量守恒啊!现在好了,他还搞强制脱离系统那套,害得我们的任务一再耽搁,成了业务倒数第一!」
它很气愤:「倒数第一,现在还要从 0 开始,我的年终奖又没戏了!」
很多个感叹号。
我沉默了。
醒之前,我还以为自己死定了,结果醒之后,这个场景让我迷惑住了。
等它又絮絮叨叨骂了几句,它终于开始跟我介绍自己。
它说它是个系统,每一个绑定的宿主,都要照要求做任务,只有完成所有任务,宿主才能回到原来的世界。
但它的上一任宿主陆寻岸,本身就不想回去,加上可能有点变态,就搞成了这个样子。
我似懂非懂,意思是……这个系统就是垃圾天道?
「因为每个小世界有自己运行的自然规律,像时间回溯这种,看似是回溯了,其实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