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丑。
我想。
生命如迅速枯萎的花。
我开始走不动了。
赵棉每天推着我出去晒晒太阳,看着年年在草坪上玩。
偶尔我也让她推着我去海边转转,吹吹海风。
年年不嫌我丑,还总想亲我。
但我不让它亲了。
赵棉不问我病情了,只是和我聊天,聊我以前,聊她以前,聊八卦,什么都聊。
某天她收拾东西看见我压在抽屉的婚戒,惊呼着问我:「念念姐,你结婚了啊?」
「对啊。」
「那你的老公……」
她说到一半又噤声,似是察觉什么。
我只是笑了笑:「他不知道。」
不知道我生病了。
也不知道我偷偷跑来了这里。
「你们离婚了?」
赵棉一时嘴快,说完又立马捂住自己的嘴巴。
「没有。」
「那他为什么……?」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她的话,岔开话题。
29
海岛上的日子过得很快。
快乐的生活都是很短暂的。
我开始撑不住了。
止痛药失去了作用。
疼痛已经到了一种无法忍受的地步,我吃不下任何东西。
我在房间里藏了一把刀。
有时候刀已经放在手腕上了,可是看着屋子里熟睡的年年。
我又放下了。
活着对我来说,已经变成一种痛苦。
我很少出门了。
可躺着也疼。
赵棉就来和我聊天,讲到镇上的八卦。
她邻居家女儿和男朋友闹分手,每天晚上都在吵架。
后来女生在家里割腕闹自杀,逼着男朋友不肯分手。
胡搅蛮缠,歇斯底里。
在医院闹了好大一通。
赵棉有些唏嘘:「场面堪称恐怖,怎么会有人用自己的生命去挽救爱情?」
因为曾经爱得太深了。
后来就变成了执念。
才会耿耿于怀,歇斯底里。
我望着她笑:「我以前也像她。」
因为这辈子没有被人爱过,才会一直渴望爱。
赵棉一副惊掉下巴的表情:「没看出来,念念姐这么温柔。」
因为我有年年了。
「多去劝劝她吧,棉棉。」
最后总要看开的,她还有机会,及时止损,还能够重新开始。
可我没有了。
30
我真的撑不住了。
31
我让赵棉推我去散了步。
晚间海边人已经不多了。
我们走走停停。
路上很安静。
年年也没有叫。
她推我回房的时候,年年跟着挤了进来。
这几天我已经不让它进房间了。
它跑到我的床边,想跳上来蹭我。
我让赵棉把它抱走。
它不肯让她抱,左躲右闪,又冲她龇牙咧嘴地叫,很凶很凶。
「年年。」
我喊了它一声。
它又安静下来,眼睛看着我,莫名委屈。
我看了赵棉一眼。
她把它抱起来带走了。
门外它又叫了几声。
声音渐远。
我想起第一次见它。
它脏兮兮的。
瘦瘦的一个,看上去很可怜。
后来医生说它身上全是毛病,还被人虐待过。
要是能早点遇见它就好了。
痛到意识涣散。
希望下辈子能够早点带年年回家。
让它做一只快快乐乐、健健康康的小狗。
不用挨饿受冻,也不会被人虐待。
我也能——
早点爱自己。
后记
1
赵棉打开门的时候,院子外已经站了一个瘦高的人影。
是念念姐的丈夫。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身上落了一层霜,见到她时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像是上了发条的木偶。
「赵小姐。」
「能麻烦你,带我去她常去的地方看看吗?」
赵棉没有说话。
她并不喜欢这个人。
念念姐对她的婚姻从来讳莫如深,她只能旁敲侧击问到一点关于感情的事情。
她当然好奇。
偶然有一天,帮念念姐整理房间时,打落了她放在桌上的书。
一本笔记本掉下来,摊开。
她承认自己实在好奇,趁着低头去捡的时候瞟了一下内容。
她打翻的那本日记。
是岑念的暗恋日记。
宋随的名字占据了大半的版面。
二十来岁还是想象力丰富的时候,她结合着念念姐平时说的话,拼凑出来一个暗恋多年,却嫁作他人妇的遗憾往事。
直到赶来处理念念姐遗物的男人出现,他的手上带着和念念姐同款的婚戒,看见他签名时的宋随两字。
她忽然有些发蒙。
如果念念姐嫁给了自己喜欢了这么久的人。
又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跑到这里来慢慢等死。
又是什么,让她到死,都没有再见自己曾经的爱人?
她想不通。
但她本能地讨厌这个男人。
她拒绝了。
可是在早晨开门就看到他站在院子里的第五天,赵棉松口了。
宋随跟着赵棉去了岑念常去的地方。
一个总是有很多人的公园,一个街角的咖啡店,一段环岛路,还有一处海滩。
公园是带着年年去和其他小狗一起玩的。
咖啡店她常常一坐就是一下午。
环岛路在疗养院附近,不用轮椅时,本来能走更远。
海滩是她待得最久的地方。
她和年年一起。
玩累了,一人一狗就偎在一起,朝着大海。
安静地就像两座雕塑。
宋随一遍遍地走,一遍遍地设想。
五天后他又敲开了赵棉家的门。
莫名的胆怯降临,他踟躇着开口:「赵小姐,您能和我聊聊……念念吗?」
眼前的人却一下变了脸色,握着门把手的手臂颤抖。
良久,他才听见她说:「不能。」
对他向来冷脸的女孩情绪激动起来,红了眼睛:「宋先生想听什么?」
「听她是怎么样一个人在病痛里挣扎——」
「听她去世时孑然一身,只有一条狗陪在她身边——」
「还是听她死时痛苦不堪,被癌症折磨得不成人形?」
岑念从不喊疼。
但赵棉能看见她额角的青筋与冷汗。
她死时赵棉没哭。
她的骨灰被洒进海里时赵棉没哭。
送走年年时,听说它在别人家不吃不喝,只是缩成小小的一团时,赵棉没哭。
可是陪着一个人,看着她的生命被病魔摧残,看着她一点点枯萎,看着她痛得要死却还是温柔平和,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捧在手里的骨灰。
她怎么可能不难受?
明明是大好年华,一切却都不可挽回了。
赵棉的泪水大滴大滴地掉落下来。
哭到不能自已,又抬手擦去眼泪。
她红着眼,声音冷淡:
「所以宋先生,」
「她生病难受的时候,你在哪里呢?」
他在哪里呢?
宋随想。
他在陪苏唐。
2
宋随在岛上待了半个月。
他找到了年年现在的家。
他去了好几次,想从那个人手里要回年年。
接手年年的是个长得一脸凶相的男人。
蛮横又不讲理。
不管开多高的价,男人都不理会,甚至拿着扫帚几次想把他赶出去。
他也不肯放弃,就一直去磨,被赶出来第二天再去。
拖到七八天,男人忍无可忍,站在门口骂他,骂完又问:「一个小土狗,你抽什么风非要它?」
宋随站着,像小学生一样默默挨完了骂,听到他问时愣了愣。
空气沉默半晌。
男人不想管他,准备回屋,却忽然听见他说:
「……是亡妻的遗物。」
五大三粗的男人回头,看了他几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宋随沉默地站在门口。
不过片刻,他又出来,还抱着那只小白狗。
男人把年年给他。
「好好照顾。」
「要不然以后再见她,她要怪你喽。」
3
年年和他并不亲近。
宋随带它回家,它的窝和玩具都在原来的房子里。
年年却每天都待在岑念曾经住的那间屋子。
宋随知道,因为那里面,都是她的气味。
小狗将自己缩成一团,埋在枕头上。
不吵也不闹,乖得很。
日子比起之前好像没什么变化。
宋随还是照样上班,下班,吃饭,生活,日复一日。
只不过是少了岑念。
他是个成年人,饿了会吃饭,渴了会喝水,困了会睡觉。
年年某天早晨趁着他开门也溜了出去。
一跑就没了影。
他急得到处找。
最后晚上回来时,看见它蹲在家门口。
黑溜溜的眼睛看着他,然后低头叫了两声。
宋随将它抱起来,搂在怀里,就像以前岑念抱它的时候。
家里没有开灯。
一片黑暗中。
宋随抱着年年,好久,才叹了口气。
「她才不会怪我。」
她已经,不会愿意再见他了。
4
公司的人说宋总变了。
不是变得更冷,反而变得更温柔了。
宋总以前惜字如金,也总冷着一张脸。
最近却莫名爱笑,不过是一点小事,他也会温柔地夸上你几句。
公司里的人议论纷纷。
「要是宋总没结婚,那一笑,真的要把我魂都带走了。」
「宋总怎么了?被人夺舍了?怎么变了个人一样。」
「有没有可能,」女孩子捧着咖啡笑,「宋总是被他夫人同化了。」
宋总的夫人,是个很漂亮的女人,见到她们的时候总是笑着,温温柔柔的,可又干练得很。
她有时候来,见到她们也会问好,从来没有什么架子。
「说起来,念念姐好久没来了。」
宋随路过茶水间,听到的就是这一句话。
时间像在这一刻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
宋随站在门前,迈不开步。
她不会再来了。
5
年年还是每天都往外跑。
下午又在家门口等着宋随,等他回来,又小跑着上楼,进到岑念的房间里去。
宋随忽然好奇。
它每天在外面做什么。
他跟在它身后,看着它绕了一圈路,去公园,它找到一个沙坑,刨了一会儿土,又离开,顺着原路返回,在小区里又转了两圈。
然后就回家,蹲在家门口,等他回来。
宋随刚开始不明白。
直到某天,公园里有个女孩子摸了摸它,轻声问:「年年,你的姐姐呢?」
年年叫了两声,然后又沉默。
他忽然知道了。
这是岑念每天带它走的路。
岑念不在了。
它还继续走。
6
那天回家宋随跟着年年又进了岑念的房间。
小狗钻进书桌底下,叼出来一个空瓶。
宋随拿着空瓶看了看,上面印着安眠药。
他忽然想起那行被划掉的字。
我再也去不了海岛了。
再见,宋随。
「岑念死在了这一天。
可是年年救了她。」
空掉的安眠药瓶,门上的抓痕,被泪晕开的字迹,得不到回复的短信。
和本来要死在那天的岑念。
那些压抑着不发的悲伤立马化作山洪海啸,将他冲垮。
悔恨化成一个巨大的怪物,一下将他吞噬,又反复咀嚼。
宋随瘫坐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回忆那天的细节。
像是自虐一般,反复回想。
他到底,都他妈的做了些什么。
7
周煜三天后终于敲开了自己好友的门。
苏唐给宋随发的短信,打的电话他一个没回,无奈之下才求助到了周煜。
周煜站在他家门口足足敲了有三个小时的门。
宋随只穿着一件白衬衫,上面沾满各种酒渍,开门时把周煜吓了一跳。
冲天的酒味熏得他只想吐,好在宋随只是看上去邋遢了点,酒味重了点,情绪还是比较稳定。
和往常一样冷着一张脸,看上去还是可以沟通的样子。
好友一言不发地进了屋,周煜跟在他身后,看清屋内的一瞬间,他差点破口大骂。
稳定个屁。
客厅里摆满了各种酒的空瓶。
被人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地上,一点也没有乱。
屋内所有的东西都井井有条。
宋随坐在沙发上,拿起了茶几上一瓶刚喝一半的酒,对着嘴巴,仰头。
疯了。
周煜上前把酒抢过来。
无色的液体浇了宋随一身。
他抬眸看了一眼周煜,什么也没说,只是慢吞吞地,又从旁边的箱子里拿出一瓶,准备拧开。
「宋随你他妈疯了吧?」
「你他妈现在没死都算命大,你还喝!?」
周煜把酒抢过来,骂人的话只说了两句,就见好友倒在沙发上闭了眼。
真踏马疯子。
8
宋随在医院醒来的时候,睁眼就看见边上的周煜。
脑袋浑浑噩噩,好像有他冲着他叫骂的场景。
宋随想了一会儿,只记得自己一直喝,喝不下了就去厕所吐,吐完了就继续喝。
可是他一直没醉。
周煜放下手机就见好友正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没什么表情就更吓人了。
周煜心头火大:「你他妈……」
「岑念走了。」
突然冒出来的话打断了周煜的怒火,好友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走了?去哪里了?」
他的脑袋一时没转过来。
宋随敛眸:「她生病了。」
「什么病?」
「胰腺癌。」
周煜一下安静了。
「我们结婚纪念日那天,苏唐给我打电话,说她生病了,让我去看看她。」
「走的时候岑念问我能不能不要去。」
「我没回答。」
「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在家里吃了很多安眠药。」
「周煜。」
宋随抬眸,眼神如一潭死水。
「你说,」
「她最后送我走的时候,她在想什么?」
周煜沉默。
「她吃了安眠药,躺在床上等待死亡的时候,她在想什么?」
没有人回答。
床上的人忽然坐了起来,红着眼,声音晦涩又痛苦。
不知道是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
「你说,她会想什么?」
周煜忽然起身。
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病房的门在一声轰响中再被关上。
屋内只剩下他一个人。
剩他一人失魂落魄地望着雪白的墙。
最后泣不成声。
9
宋随出院后辞了职。
每天陪着年年一起走他们走过的路。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照着岑念给他写的食谱学着做饭。
从生疏到熟练,可是比起岑念做的,却总觉得差了些什么。
后来他也开始失眠了。
睡不着觉的时候他就去翻岑念以前的日记。
每一页都能找到他的名字。
他就翻来覆去地看。
又哭又笑。
原来她曾经小心翼翼地喜欢了他这么多年。
后来年年也走不动了。
它本来就是流浪狗,身体哪哪都有毛病,寿命不长。
如果岑念没有带它回家,它本来要死在两年后的冬天。
它不再出门了,每天缩成小小的一团,趴在岑念的枕头上。
宋随也哪儿都不去了。
吃了饭就陪着它。
10
年年走的那一天,宋随在它身边。
趴着的小狗忽然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冲着某一处叫了两声,然后露出一个傻傻的笑,尾巴摇摇晃晃。
宋随看着它想往前扑,然后又摔在床上,趴着不动了。
过了十几秒,它就没动静了。
宋随知道,是岑念来接它了。
后记的后记
睡意吞没他最后一点意识时。
宋随想,
原来那天,岑念是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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