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伯母说,他去了京郊演武场。
等我赶到时,才发现,沈袖果然也在。
许是刚练完剑,她正紧挨谢重楼,用他袖口擦着自己额头的汗,笑意盈盈地同他说话。
我走过去,微微垂眼:「谢重楼。」
姿态亲昵的二人忽然一愣,谢重楼看到我,皱起眉头:「谁允许你进来的?关副将!」
关副将小跑过来,小心翼翼道:
「将军,是您从前说的,若是陆姑娘过来看您,不必通传,直接放进来就是……」
「那是从前。」他面无表情道,「以后谁也不许放她进来。」
关副将露出了「你没事吧」的疑惑神情,却仍然恭敬应了是,走过来客客气气地请我出去。
我拔出他腰间佩剑,在空中利落地挽了个剑花,剑尖遥遥指向前方:「谢重楼,来比一场吧。」
他愣了一愣,等回过神,匪夷所思般笑起来:
「陆大小姐,你莫不是看到阿袖能上阵杀敌,便觉得自己也行了?」
「行不行,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我冲他点点下巴,先一步提剑上了演武台。
谢重楼站在我对面,慢条斯理地取了长剑出来,淡声道:
「刀剑无眼,陆大小姐,演武场不比你陆家温床,倘若危及生死,也怪不得我。」
他用的,是谢重楼从前练了无数次的那套剑法,动作却凝滞生涩,全然不似那一日谢重楼在我眼前时的行云流水。
而这套剑法,谢重楼曾经一招一式、手把手地教过我。
春寒料峭,剑刃破开带着湿意的风,直直刺向对面的谢重楼。
兵刃相交的很多个瞬间,我都不可抑制地想到过去。
谢重楼握着我的手腕,几乎将我整个人圈在怀里,细致入微地教我,灼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
我心猿意马,忍不住分了神给他握住我的那只手腕,谢重楼便挑着唇角,嗓音含笑:「阿昭,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我强自镇定,他却俯下身来,嘴唇几乎贴上了我耳畔:
「专心练剑,剩下的,留到我们成婚后再想。」
收回心神,我招招凌厉,对面的谢重楼节节败退,惊怒的眼神中渐渐多出几分阴狠。
一个错身,他伸手过来,反被我钳住手腕,用尽全力死死按在地上,从腰间拔出从前谢重楼送我的匕首,狠狠向他的眼睛扎去。
「陆昭懿!」
他惊叫一声,语气恐惧至极,甚至带着一点撕裂的沙哑。
那一瞬间,他眼中光芒闪烁,明明暗暗,片刻后,褪成一片熟悉的、曾经无数次入我梦境的神采飞扬。
匕首尖堪堪停在离那双眼睛寸许的位置,我颤抖了两下,接着手腕被一股力道握住,温柔但有力。
那令我魂牵梦萦的声音,终于又一次响起来:「阿昭。」
纵使是同一个人、同一具躯壳、同样的声音,我却能奇异地分别出其中的差别。
我张了张嘴,想叫一声谢重楼的名字,可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反而视线顷刻被泪水模糊,一下子就卸掉了全身的力气。
朗日高悬,春光渐醒,我死死咬着嘴唇,感受着他的手一点点往上,摸到了我发间那支春海棠发簪。
「好姑娘。」他轻声说,「春天来了,今岁的春海棠也要开了。」
14
说完这句话,他就轻轻闭上眼睛,晕了过去。
我慢慢缓过神,用长剑支着自己站起身,目光扫过演武台下。
关副将急忙叫了人上来,将谢重楼抬到演武场外的谢府马车里。
我定了定神,正要跟过去,眼前忽然冒出一个人,伸手拦了我。
是沈袖。
她看向我的那双眼睛,不再如从前般充斥着高高在上的怜悯,反而恼怒又嫉恨:「你把他怎么了?」
「什么?」
「许……谢重楼!」她死死盯着我,厉声呵斥,「你究竟使了什么手段,对他做了什么?」
我扯了扯唇角:「沈小姐,这话该我问你才对。那人到底是不是谢重楼,你应该比我清楚吧?」
听我这么问,她反而愣住了:「不……不可能,你是如何知道的?你不过就是——」
不过就是什么?
她没有说完,我暗自皱了下眉头,继续道:
「我与谢重楼青梅竹马十六载,心意相通,他身上的变化,我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青梅竹马。」
她咬牙吐出四个字,看我的眼神里,凝着一股清晰的恨意,
「陆昭懿,像你这样的人,家世优越,父母宠爱,还有个千般万般好的青梅竹马,对你一往情深——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获得这一切?」
「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虽为嫡女,却因继母刁难,连她身边有头有脸的丫鬟都不如。」
「谢小将军将暗器送给我那一刻起,他就是我人生中唯一的光芒了,你已经拥有了一切,为什么还要夺走他?」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诡异的痴迷,我知道那暗器不是谢重楼想送给她的,却也无意澄清,只是转身离开演武场,策马向将军府而去。
谢重楼昏迷了整整两日。
除我以外,沈袖也守在将军府,大概是要等一个结果。
谢重楼醒来,是在两日后的黄昏。
暮色低垂,天空阴云密布,似乎有一场暴雨将至。
他在床上,缓缓睁开眼睛。
我死死地盯着他,直到……对上一道冰冷的、阴狠的目光。
心一下子向无底深渊坠落而去。
沈袖惊叫一声,狂喜般向他扑了过去。
他抬手将沈袖揽在怀里,抬眼望着我,讥讽道:
「陆大小姐,真遗憾,你的竹马大概是回不来了。」
在心底被巨大的恐慌席卷之前,我用力咬了咬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是吗?如果他再也回不来了,你又在怕什么?」
在看到他神情中出现一丝恼怒时,我的心反而松懈下来。
「你很聪明,敢用生死赌我会放他出来。」
良久,他终于缓缓开口,
「可有些事,是剧情早就设定好的,谢重楼再厉害,也不过是命运不可更改的书中人罢了。」
「你们,没有胜算。」
他语气里的傲慢一览无余,落在我身上的目光,也是不屑又轻佻。
谢重楼有一张浓墨重彩的脸,由他的相貌做出这样的神情,看上去十分违和,可这人却察觉不到似的。
反倒是伏在他胸前的沈袖,微微僵了一下。
那一瞬间,我脑中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
似乎……沈袖虽然与这个占据了谢重楼身体的奇怪魂魄颇为亲密。
然而她内心属意的那个人,却是真正的谢重楼。
14
回到太傅府后,夜里,我做了个古怪的梦。
梦里,我与谢重楼竟是话本里的人物。
我是太傅嫡女,他是少年将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到十六岁我及笄时,顺利成了亲。
然而婚后,因为哥哥在任上做出了政绩,谢重楼又立下战功,陆谢两家权倾朝野,引得君心忌惮,以为谢家有谋反之心,险有抄家之祸。
关键时刻,却是沈袖挺身而出,以自身性命为谢家博得一丝喘息之机。
而她这么做的原因,仅仅是年少时,曾对街上策马而过的谢重楼惊鸿一瞥,便从此倾了心。
只是……梦里的沈袖,性格沉默又怯懦,虽然被嫡母欺辱,却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任凭她将自己嫁给了年过半百的靖远侯做续弦。
她这一生,做过唯一勇敢的事,就是为了谢家,为了谢重楼。
梦中场景浮光掠影般闪过,到最后,我缓缓睁开眼,天色已经大亮。
我撑着额头缓缓起身,神思还未从梦中彻底清醒过来。
昨日在将军府,那个陌生的魂魄口口声声说,谢重楼是命运不可更改的书中人。
倘若如此,那他与沈袖,便是看书之人吗?
如今的沈袖,性格与我梦中差别如此之大,是否也如谢重楼一般,被一个不知来历的陌生魂魄占据了身躯?
从前我本不信这等荒唐的怪力乱神之事,甚至前世,谢重楼心意骤变,连同性子也一同天翻地覆之时,我都未曾这么想过。
可如今,我亲历了重活一世这样奇妙的事,大胆的猜想才浮出水面,又被我一步又一步地验证。
用早膳时,母亲一脸欲言又止,望着我的眼睛里写满担忧:「今日大雨,你还要去将军府吗?」
「自然。」
我要日日去将军府,日日出现在那陌生魂魄和沈袖面前,纵使一时不能唤回谢重楼,但也要叫他们寝食难安。
因为,倘使今世的谢重楼并未消失,而是被困在他的身躯里。
那么前世,也一定如此。
所以前世,他在自己的身体里困顿,眼看着双亲被害,我被折辱,谢家的风骨和骄傲一步步走向溃败,却什么也做不了时,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我将青瓷碗中的杏仁牛乳一饮而尽,让小织去唤人备马车。
斜里却忽然伸过来一只手,修长手指握着一柄十六骨的油纸伞,嗓音有着雨声也不曾模糊的冷肃:「我与你同去。」
是哥哥。
起先我不解其意,直到那一日,京城落了十数日的大雨难得停了,我想去首饰铺子挑些东西,无意中听到旁人议论。
「听说陆昭懿自请退婚后,谢小将军又立了战功,她后悔了。然而谢小将军已经移情沈袖,她只好死缠烂打,日日追到将军府去,怎么赶都赶不走。陆太傅一生清廉,到头来,名声倒是都叫这个女儿丢尽了。」
「可不是吗?未出阁的女子竟然上赶着追去男子家中,只怕下一步便是要解衣献榻了!」
我握着玉料的手陡然僵在半空,旁边的哥哥伸出手来,捂住我耳朵:「昭昭,不要听。」
他深邃的眼睛里,满是心疼之色。
「我要听。」
我缓缓深吸一口气,拿下他的手,微微一笑:「哥哥,这些话,我都会一字一句地记在心里。」
何况与前世的折辱冷落相比,旁人几句闲话,又算得了什么?
那时我尚且不知眼前我自以为的心上人,早已不是与我两小无猜的谢重楼,只是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他为何变心,又为何要轻慢羞辱我,到那个地步。
如今真相一点一滴,抽丝剥茧般在我面前展开。
我也自前世的记忆中打捞出那些散碎的片段,它们共同拼成了我对谢重楼涅槃后更加厚重的心意,还有心底越发清晰的坚决。
我是陆昭懿,我不会向任何人认输,哪怕是两个来历未知的魂魄。
天气晴好,从首饰铺子出去后,许是为了哄我开心,哥哥提出:
「听闻城外满月坡的春海棠已经开了,今日是昭昭生辰,哥哥带你去看花。」
我怔了怔,忽然反应过来。
是啊,今日是三月初六,我的生辰。
这些日子,我满心想的都是如何对付那两个陌生魂魄,竟连自己的生辰都忘记了。
而放在以往,每年逢我生辰之时,谢重楼都会精心准备一份礼物,再亲自送到太傅府。
有一年,他送来的碧玺手串,哥哥已经送过了一样的,少年便一扬眉,拽着我出去,逛遍了半个京城的首饰铺子,也没挑到最好的。
最后,他带我策马行至满月坡,看了初春时分开得最漂亮的春海棠。
「我已经命人从满月坡嫁接了枝条回去,不出三年,等你嫁来将军府,便能看到满院的春海棠了。」
回过神,马车却在半路停下,是哥哥的同僚来找他,说朝中有要事相商。
他犹豫地回头望了我一眼,我了然道:「哥哥,你自去忙你的,不过是赏花,我自己去就是了。」
「好,那你尽早回府,爹和娘也准备好了为你庆祝生辰。」
我与哥哥分别后,马车一路行至满月坡,满山的春海棠已经吐露新芽,却不见一树有花开。
我叮嘱车夫在外面等着,自顾自提着裙摆跳下了车,往海棠花林深处走去。
大约走了一段路,眼前视线忽然辽阔,从新绿切换至一片跳脱而明丽的、深深浅浅的粉白。
我一时愣在原地,身后却有熟悉的声音响起,语气里尚带倦色,却不掩笑意。
「阿昭。」
回过头,谢重楼一袭红衣,双臂抱剑,正倚在树上冲我笑。
微风掠过,拂动些许细碎的额发,衬得他眼尾那颗朱砂痣分外明艳。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这是幻觉,直到他一步步走来,将我切切实实揽在我怀里,温热体温与清冽香气一同涌上。
我骤然意识到,这是现实。
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眼泪就肆无忌惮地淌了出来。
「你怎么忽然出来了……」
我揪着他衣襟,一瞬泪如雨下,「那个人呢?沈袖呢?」
他一手捧着我脸颊,迫使我抬起头来,温柔灼烫的吻落在我唇上,揽在我腰间的另一只手也更用力了些:
「那日我说,今年的春海棠要开了。今天是你的生辰,阿昭,我总要陪你再看一回花开。」
15
我连在梦里,都不敢正大光明盼着这样的场景。
与我交缠的唇舌,贴着薄薄衣料的指尖一般滚烫,像有火焰在烧。
前世,碍于闺阁女子的矜持内敛,成婚前,我与谢重楼不曾有过任何逾矩之举。
以至于后来经历了那样骤然的分崩离析,我再也没有机会和真正的谢重楼肌肤之亲。
我想,也许上苍给我重来一回的机会,就是为了弥补这样的遗憾。
一树海棠下,谢重楼终于结束了这个绵长的吻,他用鼻尖轻轻碰了碰我的鼻尖,低声道:
「这些日子,你每日都来将军府,许致远烦不胜烦,我却内心欢欣。今日知道是你生辰,我拼了全力挣脱出来,只想来见你一面。」
「阿昭,我真高兴,你十七岁的生辰,亦是我陪着你度过的。」
许是因为长久被囚困在身躯的牢笼里不得挣脱的缘故,他眉眼间凝着一抹淡淡的倦色,那双眼睛却已经明亮、清澈,倒映着春海棠的艳色。
我在他眼睛里,寻到了一整个盛开的春天。
回过神来,我轻声问:「许致远是谁?」
「就是寄生在我身体里的那个魂魄,我听到沈袖这么叫他。」
谢重楼耐心同我解释,
「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说些奇怪的话,我听不懂,但似乎他们彼此却很理解。还有几回,我听到沈袖提到他们那儿的地方,就好像——他们来自同一个与我们不同的世界。」
沉默片刻,我到底是问了那个关键的问题:
「所以那个许致远占据你身体的时候,你依旧能看到和听到外面发生的一切吗?」
「嗯。不过如果我出来的时候,他是察觉不到的。」
玄尘大师说的事情被谢重楼亲口证实,我心口像被一记重锤砸下,刚止住的眼泪又快忍不住流了出来。
倘若如此,前世的谢重楼一定也困在自己的身体里,亲眼目睹了陆谢两家发生的一切。
他看到了一切,也听到了一切。
却什么也做不了。
「别哭了,阿昭。」
谢重楼伸手,轻轻擦掉我眼尾将落未落的眼泪。
其实他并非温和沉静的性格,在我过往的记忆里,谢重楼总是神采飞扬、桀骜不驯的。
我十四岁那年,他鲜衣怒马过长街,眼尾朱砂殷红似血,胜过京中万千风景。
以至于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与我同岁的闺阁少女们提起谢重楼,总是将他视为理想中的夫婿人选。
他不善温柔,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几次温柔服软的时刻,却都是在我面前。
许是为了哄我,他很快转移了话题,
「其实除你之外,我爹娘应该也察觉到了什么。他们对许致远保持着很强的戒心,我娘前两日还去了金陵寺一趟,想必是去找那法号玄尘的老和尚,看看有没有什么破解之法。」
提到谢伯父谢伯母,我心中忽然一个激灵,想起了他们前世不同寻常的病逝。
如果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察觉到了谢重楼身上的异常……
许致远唯恐真相被发现,对他们下了毒手。
所以谢伯母临终前,才会握着我的手,说出「如今我要去了,你便只当他跟我一同去了」这样的话。
她没有告诉我真相,大概是怕许致远如同对他们一样,也对我暗下毒手。
「那玄尘大师有没有跟谢伯母说什么?」
谢重楼缓缓摇头:
「许致远偷听时,我也听到了。玄尘已经离开金陵寺,云游四海去了,我娘并没有找到他,只好无功而返。」
「正是因为此事,许致远同沈袖吵了一架,情绪激荡时,我寻到了一丝破绽,暂时领了上风。」
「但那一日在西南战场,我为沈袖所出卖,深陷敌境时,他忽然出现在我脑中,接着我就再也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我想,事情应该没有这么简单,那日你短暂地唤回我之后,他提到书中人一词,或许便是破解之法。」
他说着说着,眼睫低垂,似是困了,声音也缓下去,轻得仿若低喃,
「阿昭,你别怕。倘若他真有伤你之日,我拼着魂飞魄散,也会再出来……」
一阵风吹过,有零星的春海棠被吹落枝头,落在我们身上。
谢重楼伏在我膝上,又一次昏睡过去。
他没有让我放弃,没有劝我就此打住,另觅良人。
哪怕这条路再往下走,很有可能九死一生。
他很了解我。
一如我了解他。
我背着谢重楼,一步步走出海棠花林,让车夫将马车驶至将军府。
趁着许致远醒来之前,我单独寻到谢伯父和谢伯母,郑重地告诉他们:
「除夕前几日,我去金陵寺见过了玄尘大师。」
谢伯母嘴唇颤了两下,几乎落下眼泪来:「昭昭,你也察觉到了,是不是?」
她踉跄一步,身子摇摇欲坠,一旁的谢伯父连忙扶住她。
「是,我还见过了真正的谢重楼,伯母安心,他还活着,还没有消失,只是暂时不能与你们相见。」
我后退了一步,朝他们深深地拜了下去,
「我会用尽一切办法,让他彻底回来。只是——在此之前,还请您和伯父万万保重自己,不可让冒名顶替之人寻到可乘之机。」
「只要活着,总有再见那一日。」
16
我回到太傅府中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哥哥立在门口等我,见我下车,便迫不及待地迎上来:「昭昭!」
我见他眉目间神色凝重,不由微愣:「怎么了?」
行至内厅,哥哥才告诉我:
「前些日子,向西八百里的白鹤汀十三州连日暴雨,河水漫灌,冲破堤坝,涌入城中,致使白鹤汀一带民不聊生,流寇横行。」
「早前,白鹤汀便有逆贼蛰伏,如今他们混入流寇之中,已经悄悄向京城而来。」
我恍然大悟:「所以之前同僚着急忙慌地来寻哥哥,便是为了此事?」
「是,接下来京中动荡,各处城门都会严查出入,昭昭,你无事便不要出府了。」
他微微一顿,继续道,
「谢重楼身为将军,也会领兵于京城各处巡逻。倘若我遇见他,自会问候两句。」
后面半月,我没有再出府,却也能从下人们的闲谈中,听出外面京城的暗流涌动。
我在府中无事,干脆将那日梦里的场景尽数写了下来,连同我从谢重楼、玄尘大师和前世回忆中获得的一切线索,统统写在了纸上。
倘使如许致远所言,我与谢重楼都不过是话本中的人物。
那看上去高高在上,总是以俯视姿态看着我的许致远和沈袖,便是看过话本的人。
真正的沈袖沉默寡言,连死亡都是寂静无声,而如今这个陌生的魂魄,却对她的野心和对我的轻蔑嫉恨毫不掩饰。
玄尘大师说,执念可破万物。
谢重楼说,也许书中人一词,便是破解之法。
我皱着眉头,执笔在纸上划了几道,又在许致远那日说过的「剧情不可更改」上重重画了个圈。
蓦然间,一道亮光擦过我脑海。
不对……不对!剧情并非不可更改!
倘若那天我在梦中所见的一切,就是话本中发生的一切,而前世我经历的一切,都是许致远和沈袖出现后,对于话本的改变——
那从这一世他们傲慢的表现来看,这两人仍然将我当作最初话本里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陆昭懿。
他们……不知道我已经重活了一回。
或许这便是破局之点。
我丢了纸笔出门,准备去寻哥哥问一问京城如今的境况,半路却遇上了厨房的月娘。
她正背对着我,同小丫头说话:「昨日我出府采买,竟在路上遇到了玄尘大师。」
小丫头好奇道:「不是说玄尘大师出京云游去了吗?」
「如今京城外面四处都是流寇,灾民也不少,到底还是京中最安全吧。」月娘摇头,「我遇到玄尘大师时,他满身灰尘,脸上还带伤,似是吃了不少苦头。」
我将这话记在了心里,行至书房,恰巧撞上了父亲和哥哥。
二人皆是一脸严肃:
「重楼这般作为,实在不堪。他与我陆家再无瓜葛,倒是连累了老谢,一把年纪还要替他善后。」
我听得不对劲,忙问父亲:「谢重楼怎么了?」
「昭昭……」
父亲一脸犹豫,到底还是告诉了我,
「前两日,有流寇从重楼负责守卫的西南门潜入京城,将京城府尹一家老小割喉,还留下书信挑衅。天子震怒,在朝堂上不留情面地斥责了重楼,罢了他二品将军的官位。」
「还要再降罪下狱时,老谢站出来求情,主动交出了手中大半兵权,这才让重楼免于责罚。这下父子二人都被皇上下令,在府中禁足思过了。」
我脑中轰然一声巨响,从父亲担忧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煞白的脸色。
前世亦有流寇入京,却并未引起这么大的乱子。
哥哥皱着眉道:
「还好昭昭没嫁过去……只是谢重楼怎么忽然变成了这样?莫非是与京城那些纨绔子弟厮混的后果?」
「纨绔子弟?」
「周贵妃母家的那几个,向来不老实,整日混迹赌场勾栏。原本谢重楼是看不上他们的,可前段时间竟不知怎么的,和他们走得极近,我便有两次看到他们在酒楼推杯换盏……」
哥哥说到一半,连忙来扶我,「昭昭!」
我用冰冷的手反握住他的手,勉强勾出一个笑:「哥哥,我没事。」
可怎么能没事?
那是谢重楼,是十五岁便一骑当先战退北羌、名满京城的谢重楼,是自有一身傲骨、桀骜不风流的谢小将军,是月下击缶而歌、敲剑作乐声的清朗少年。
他怎么敢让他变成这样。
他怎么敢。
我苍白着脸色回到房间,思虑许久,到底决定再去一趟金陵寺,找到玄尘大师问一问。
第二日一早,小织便备了马车,同我一起出发。
马车沿着若华山一路向上,半道却忽然停了。
外头安静得不正常,渐渐弥散的血腥味里,我心下微沉,猛地掀开车帘,车夫的尸体当着我的面倒了下去。
原本护在四周的侍卫,也同样横陈在地,不见生机。
「姑娘!」
小织惊慌失措地把我往后拽,想挡在我身前,我摇摇头,把她推进最里面,低声道:「躲好。」
跳下马车,我环顾四周,一眼就望见了不远处倚在树干上,姿态慵懒的沈袖。
一瞬间,我什么都懂了。
「陆昭懿。」
她嗤笑一声,「你还真敢来。」
我静静地看着她:「你是如何买通我太傅府用了十年的厨娘?」
「倘若是你身在低位,给你百两黄金,只说几句话给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子听,难道你会不同意?」
「蠢东西,杀了京城府尹的流寇还未捉到,你倒真敢大着胆子,为了一个男人跑出来。」
「你不是吗?」我笑了一下,「你心悦谢重楼,他却对你无意,你不惜找个假的,装出喜欢他的模样,也要欺骗自己,已经与他两情相悦——」
「你闭嘴!」
沈袖神情蓦然一变,厉声冲我身后呵斥,「捆了她!」
我心头一沉,下意识就要去摸藏在腿侧的匕首,然而身后的人终归比我更快一步,狠狠击在了我颈侧。
视线彻底黑下去之前,我看到那敲晕我的人,脸上有一道横亘整张脸颊的刀疤。
似乎哥哥告诉我的,那手中沾染了京城府尹家十数条人命的流寇之首,就有一张这样的脸。
17
我再次醒来,是在一辆摇晃的马车上。
车内被厚厚的布帘遮盖严实,光线昏暗,瞧不出白天黑夜,外面大概是又下雨了,雨声急促又密集。
双手被捆,我有些艰难地撑着车壁坐起身来,指尖却无论如何也够不到匕首的位置。
「别动了。」身旁忽然有人冷冷道,「就算你弄断绳子也逃不出去,抓你的这些,都是亡命之徒,逼急了大不了当场杀了你,一刀的事情。」
竟是沈袖。
我怔了怔,忍不住笑了:「怎么,你找来的人临时反水了?」
她不应声,我便又向四周暗色里细细看过一圈,确认没有看到小织,才算放下心来。
沉默良久,沈袖突然道:「不是我……是谢重楼,那流寇不是偷溜进京,而是他有意放进来的。」
「我只是没想到,这些人丧心病狂,明明收了钱,却连我也不肯放过……」
她语气里带着懊恼,似乎在后悔。
但我很清楚,她后悔的,并不是找人对我下手,而是找错了人,致使自身也立于危境。
她自私凶狠、恶毒不堪,与原本的沈袖无半分相似,却打着为她鸣不平的旗号,做出诸多令人不齿的恶事。
沈袖话音未落,马车忽然停了,接着车帘被猛然掀开,露出一张笑容狰狞的脸。
「两位姑娘,劳驾下车了。」
他们将我与沈袖带下车,一路推搡着进了一间破旧的宅子。
刚在正厅站定,沈袖便恼羞成怒地质问他们:
「你们好大的胆子!收了钱还敢这样办事,不怕谢重楼找你们麻烦吗?」
坐在最前方的刀疤脸闻言,竟然微笑起来:
「若是从前那声名在外的谢重楼,我倒真会怕他三分。可如今,他整日遛狗斗鸡,比那城中的纨绔子弟还不如,他迎了我入京,莫非还指望我放过他的女人?」
沈袖咬着牙侧过头去,恨恨骂道:「妈的,废物,舔狗!」
刀疤脸神情一沉,他的手下立刻走上前来,甩了沈袖一个耳光。
这一巴掌大约是打掉了沈袖残存的理智,她开始尖叫,被人堵了嘴拖走。
正厅之中,很快只剩下我与刀疤脸。
他摩挲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谢重楼说他的前未婚妻是个娇娇的千金小姐,如今看来,倒真有陆太傅几分风骨,不愧为陆昭玄的妹妹。」
「你认识我哥哥?」
「岂止认识?」他眼中有凶意一闪而逝,「陆昭玄追杀我一路入京,若不是谢重楼为我掩护,我早下了大狱!——陆小姐,你哥哥这般与我过不去,我又该如何招待你呢?」
他缓缓走到我面前,攥着我下巴端详片刻,忽然拔出配在腰侧的短刀,用刀刃抵着我喉间。
我沉静地望着他:「你不会杀我。」
「陆小姐很聪明,我还要用你换一些东西,自然不会杀你。」
他放下短刀,大手一挥,「把人带走。对了,记得搜身,别留下什么利刃,伤了陆小姐可就不好了。」
我心下一沉。
藏在腿侧的匕首被搜走了,我则与沈袖被关进了同一间柴房,门与窗都有专人把守。
其实我身上还留着一件武器,是腕上的素银镯子,看上去不起眼,按下开关后重新扣上去,却能重组成一柄锐利的小刀。
是谢重楼十三岁那年亲手设计出来,留给我防身的。
不过此情此境,纵然拿出来也无济于事,不如再观察几日,另寻良机。
我与沈袖在柴房之中关了两日,这期间,从守着门外的人闲谈中,也零零碎碎拼出了外面的境况。
那一日,我被敲晕带走后,小织一刀刺入马背,任马车一路狂奔,窜入若华山深处。
临近天亮时,她才满身是伤地回到太傅府,哥哥听说了此事,当即带兵从城中一路搜到城外。
这期间,似乎用着谢重楼身体的许致远也跟了上来,神情焦急。
我想,他大概是来找沈袖的。
傍晚,我正靠在墙上思量对策,刀疤脸忽地踹开房门,目光自我与沈袖脸上扫过,寒声道:「带走!」
趁着夜色,我们又开始往西走。
我心有了悟,大概是哥哥带着人马搜到了这里,他们不得不被迫带着我与沈袖转移。
我们是最后的筹码。
深更半夜,马车在一处野草漫生的荒原停下,外面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夜色中雨雾弥漫。
刀疤脸的手下将我和沈袖拽下车,推搡着在他身后站稳。
借着雨水中漏出的一点月光,我看清了前方不远处站着的那道人影。
谢重楼。
心头一松,我就要张口时,身边的沈袖已经先一步哭出声来:「许致远,你这混蛋,怎么才来!」
不对。
那不是谢重楼。
他目光漠然地扫过我,落在沈袖身上,许是看到她如今姿容狼狈,眼中掠过几丝心疼。
刀疤脸笑着道:
「谢小将军,你也知道,哥几个杀了京城府尹,身上背了人命债,到哪儿都抹不开。你从前给的那些钱,怕是不太够,只好出此下策了。」
他神情难看道:「你还要多少钱?」
刀疤脸竖起两根手指:「一万两黄金换一个人,很公平吧?」
许致远漠然道:
「我给你一万两,我只需要带走一个人。至于剩下那个,还是留给她哥哥来救吧。」
他当着我的面,将金票和一只装着散金的匣子交给刀疤脸,从我身边带走了沈袖,为她松了绑,焦急地问她有没有受伤。
沈袖一边应声,一边看向我,目光自得又不屑。
她意有所指道:
「陆昭懿,对你这样的官家小姐来说,贞洁怕是比性命还重要吧?倘若你失了贞,别说是谢重楼了,你以为这京城中有任何一户在乎声誉的人家,还敢把你娶回去吗?」
说完这句话,她就和许致远共乘一匹马,踏雨而去。
刀疤脸转过身来,看着我:「陆小姐,看来,没有人愿意救你了。」
「没有人救我,你又要将我如何呢?」
「自然是——」
他话未说完,后面忽然有人踉踉跄跄地跑过来,一头栽倒在雨水里,声音带着撕裂的悲怆:
「大哥,二哥被那陆昭玄带来的人乱箭射死了!」
我的心蓦然向无底深渊沉去。
刀疤脸神情一收,看向我的目光冷锐至极。
片刻后,他缓缓道:
「好……好啊!陆小姐,一命偿一命,你哥哥杀了我这么多弟兄,纵使他们贱命一条,加起来也够你抵了吧?」
「陆小姐,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的贞洁。」
他用短刀割断束缚我的绳子,刀尖又沿着衣裙一路割下去,露出光裸的肩头。
「这陆家娇生惯养出来的大小姐,如何玉体横陈,也让我们这群粗人欣赏一番。」
他收回短刀,命令手下,「扒了她的衣裳,赤身裸体吊在树上,让陆大人好好看看。」
我忍不住发抖,手指颤抖着勾到腕上的银镯子,按下机关,反手扣上去,组成一把小刀。
「那又如何?」
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镇定,
「贞洁于我而言不过尔尔,我不在意,谢重楼也不会在意。你真以为这样就能逼死我吗?」
刀疤脸走近两步,狰狞笑道:「可是陆小姐,你的声音在发抖。」
就是此刻!
我猛地抬手,手里小刀狠狠插进他眼睛里,温热的鲜血溅在我手背,黏腻的腥气弥散四周。
因着这一下动作,原本就被划开的衣裙撕裂得更加彻底,几乎完全从上身脱落下去,露出月白色的小衣。
发间的春海棠发簪落地,摔了个粉碎。
刀疤脸捂着眼睛惨烈大叫:「杀了她!」
千钧一发,忽然有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月色并着雨水一同落下,有人破风而来,马匹接连撞翻了好几个流寇。
而他在七零八落的人群里将我捞起来,紧紧揽在怀里,嗓音泣血发紧,可眼睛亮若星辰。
「阿昭!」
18
是谢重楼。
是真正的谢重楼。
我缩在他怀里,身下骏马飞驰,身后喧嚣渐渐远了,只有夜色里细密又急促的雨声,和掠过耳边湿冷的风。
「阿昭……!」
他腾出一只手来,替我擦掉脸上密布的雨水,却在摸到我眼角渗出的温热时蓦然一颤,声音嘶哑,「对不起,阿昭,是我来晚了。」
数日紧绷的心在这一刻骤然松弛下来,我想开口说点什么,可张了张嘴,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好无声地,泪如雨下。
想说的话有很多,比如我知道你会来,比如我真的好想你,比如前世的很多次,我都希望你能像如今这样降临在我身边,一把揽住我,带我脱离那片我亲自步入的泥淖,然后对我说:「阿昭,我带你走。」
可我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
因为我知道,一切还没有结束。
谢重楼的魂魄不知何时又会被强压下去,由那个卑劣不堪的许致远再度占领,而我不知何时才能找到真正的破局之法,让他重新彻彻底底地回来。
我们之间能拥有的,不过只有这一场雨里破空而来的短暂拯救,和全然未知的未来。
谢重楼紧紧搂着我,愈发稠密的雨声里,他一声又一声地叫我:「阿昭。」
「阿昭。」
我说不出话来。
他却郑重其事地说:「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语气庄严,仿若承诺。
我不知道如何应声,有些艰难地侧过身,仰头向他看去,却见谢重楼眼底情绪忽然剧烈翻滚。
片刻后,他咬着牙,从唇间挤出一句低沉的、带着怒意的咆哮:「从小爷的身体里滚出去!」
话音降落,他反手将匕首插入肩头。
许是疼痛太过剧烈,他眼里那股激烈的情绪有些许消退。
我心下一凛,忽然想到之前沈袖说的话,连忙乘胜追击。
「沈袖骂你废物,说你是……舔狗。」
「她本就对你无意,她真正喜欢的人是谢重楼。」
「若非你在谢重楼的身体里,她又怎么会多看你一眼?」
气氛一滞,谢重楼眼中沉郁翻滚的情绪忽然褪去,璨璨华光一点点亮起,像是晦暗雨夜中,蓦然落在人间的星辰。
雨渐渐停了,天际晨光熹微,有一缕华金自翻滚的淡白色边缘照出来。
谢重楼带着我停在太傅府门口,用身上湿淋淋的披风裹着我,大步跨进门。
「昭昭!」
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接着眼前光线一暗,父亲在谢重楼面前站定,盛怒之下,终于忍不住给了他一耳光。
「谢重楼!」
短短三日,他的声音似乎苍老了许多岁,
「我陆家从未做过半分对不起你的事情!便是昭昭从前任性,求到太后面前退了婚,你心有怨气,只当我教女无方,有什么不满冲着我来就是了!」
「你为何,你为何……」
他几乎要说不下去,挥挥手,示意谢重楼先将我抱进房间。
我头发上的雨水还未干,湿淋淋地贴着脸颊,他将我小心翼翼地放在软榻上,俯着身,将我凌乱的头发一点点梳理整齐。
小织哭着扑过来,攥住我冰凉的手:「姑娘!」
「阿昭,你先沐浴,换身干净的衣裳……」谢重楼轻声道,「以后万事有我。」
从他救下我到现在,一整夜已经过去了。
许致远的魂魄从我说完那些话开始,便再也没有动静。
他究竟是消失了,还是暂时蛰伏了起来?
一切都不得而知。
我沐浴结束,换了身衣裙出去时,谢重楼正跪在庭院之中,我爹娘面前。
父亲做了半辈子的儒雅太傅,如今却瞪着谢重楼,眼中怒气丛生:
「从今天起,你与我陆家再无关系!」
「爹。」
我有些焦急,提着裙摆跑过去,想要解释,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谢重楼却蓦然抬眼看过来。
他眼中光芒璨璨,无声地告诉我:昭昭,不用替我说情。
「伯父,一切错因皆在我。」
他冲父亲恭敬叩首,再直起上身时,原本清朗的嗓音里多出了几分肃杀的寒意,
「这件事,我总会给您和伯母,还有阿昭一个交待。」
父亲仍然冷着脸:「我不要你的交待,谢重楼,我只希望你不要再踏入我陆府大门。」
晚膳后,哥哥回来了。
他领兵一路追至京城外向西二百余里,终于与那伙流寇再度相撞。
除去瞎了一只眼的刀疤脸和几个手下之外,剩下的流寇尽数被击杀。
他们还在半路遇到了被扔在树下,已经昏迷的沈袖,虽然不情愿,哥哥还是让人将她带回京城,送到了宣平候府。
听闻白日里是谢重楼送我回来的,哥哥的神情冰冷至极:
「他怎么还有脸来陆府?!爹,娘,你们可知,谢重楼明明已经先我一步寻到了昭昭,却只带走了沈袖一人。他将昭昭留给那群恶匪,令她险些……险些……」
最后几个字,哥哥说不下去了,他眼尾微微发红,看向我的眼睛里满是心疼。
前世我嫁给谢重楼后,哥哥曾多次上门求见,都被拦在了将军府外。
而我自吞苦果,只觉得无颜面对他们,便也没有再见过他们。
后来天子忌惮陆家,哥哥便被寻了个由头,发配了边陲小城做知州,未得圣命,不得回京。
此后数年,一直到我死去那日,他都没有再回来过。
而如今,听他这么说,爹娘也齐齐看向我,眼中心痛与怒气并生。
心痛是对我的,怒气,自然是针对谢重楼。
我心知不能再瞒着他们,回身去关了房门,转过头,认真道:
「爹娘,哥哥,你们仔细想想,谢重楼与我青梅竹马十六载,亦是谢伯父一手教出来的,他怎会如此?」
哥哥冷道:「人总是会变的。」
是啊,人总是会变的。
前世我亲眼所见,便是用这样的话来说服自己,以至于在日复一日的痛苦煎熬中,忽略了那些不合理的细节。
又或者,那个真相太过离奇,是我太过懦弱,不敢深想。
我深吸一口气:「那不是谢重楼,是寄居在他身体里的陌生魂魄。」
爹娘和哥哥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片刻后,哥哥猛然伸手,捂住我的嘴:
「昭昭,慎言!圣上曾险些被巫蛊禁术所害,最不喜人提这些怪力乱神之事!」
父亲却一脸凝重:「如此,之前他那种种荒唐行径,都是那陌生魂魄所为?」
「是。」
沉默良久,父亲到底是叹了口气:
「纵然我们信了,皇上也不会信。他从前太过荒谬,流寇入城一事已令圣心不满,倘若再有一回,恐怕便会名正言顺地降罪了。」
烛光跃动,昏黄的光芒里,我看向面前的爹娘和哥哥,三人皆是神情肃穆,望向我的眼神也布满担忧。
我抿了抿唇,轻声道:「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必倾尽全力,不会连累陆家。」
「陆昭懿!」
哥哥冷喝一声,我从未听过他用这样严厉的口吻对我说话,
「你是陆家的女儿,是我的妹妹。我们与你,始终是一体的。」
烛光明明暗暗地笼罩过来,他清俊的脸颊染上一层冷肃。
「我来想办法。」
19
接下来几日,我没再见过谢重楼。
听闻他带着关副将,只二人一路策马出了京,向刀疤脸逃窜的白鹤汀一带而去。
与此同时,哥哥开始暗中联络他在朝中关系甚笃的同僚,试图想办法为谢重楼脱罪。
我难免心有愧意,母亲察觉到了,特意带了我爱吃的点心和甜汤来我房中探望:
「昭昭,昭玄是你哥哥,你前些日子魂不守舍、日渐憔悴,我们都看在眼里,却束手无策。如今他能帮上你的忙,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横加责怪?」
我有些涩然道:
「我知道。只是此事毕竟因我而起,皇上本就对陆家多有猜忌,如今哥哥这般行径,若是被认为是结党营私……」
母亲伸手揽了我,令我伏在她腿上,像儿时一般,轻轻抚着我的头发:
「不要担心,昭昭,此事你爹自有分寸。」
然而事情远未结束。
后面几日,我听府中下人闲谈,据说沈袖在宣平候府反复高热,昏迷中仍在哭闹。
一时口中叫着谢重楼与一个陌生男子的名字。
一时又沉默寡言,一语不发。
再后来,京城中渐渐流言四起,说陆太傅的女儿被流寇掳走后失了贞洁,如今已经是破鞋一只。
甚至有人为谢重楼庆幸,庆幸我一早便提了退婚,他逃过一劫。
也是在这个时候,谢重楼终于回京了。
他策马飞驰八百余里,带回了刀疤脸的项上人头,入宫求见天子。
听闻他回京时,沈袖曾在城门处拦马,却险些葬身马蹄下。
她受了惊吓,被宣平候府的人强行带了回去,幽禁在府中。
「皇上见了匪首的项上人头,神色稍缓,又有朝臣进言,便顺水推舟令谢重楼将功折罪,官复原职,不日就要出发,平乱白鹤汀十三州。」
哥哥回府后,第一时间便找到了我,
「退朝后,谢重楼又去求见太后,恳请太后重新为他与你赐婚。」
我蓦然怔在原地。
「太后已经允了。」
谢重楼求太后重新赐婚于我的消息,亦是很快在京城四下传开。
据说谢老将军对此甚为不满,下朝路上拦住陆太傅,二人大吵一架,彼此口出恶言,多年老友就此绝交。
我明白了父亲的打算。
他一定是和谢伯父商议好,将陆谢两家的势力彻底分割,以求皇上不会再心生忌惮、又起疑心。
黄昏时分,暮色西沉,谢重楼又来太傅府求见,却被哥哥拦在了门口:
「昭昭大病初愈,需要静养,谢将军还是请回吧。」
当夜,红衣灼灼的谢小将军又一次翻过墙头,落在我窗前,眉眼间漾着笑:「阿昭,我回来了。」
我鼻子一酸,终于泪盈于睫:「……谢重楼。」
已是初夏,他身上染着几分从暮春带来的温凉,月色清辉零零落落,而他就在这样的光芒里,紧紧揽住我,将脸埋在我肩窝。
我轻声问他:「我们还会再分开吗?」
「许是受不住那一日利刃穿肩的疼痛,又或者深受沈袖并非倾心于他的打击……总之,这些日子我反复试探,确认许致远的魂魄已经从我身体里消失了。」
我喃喃道:「……是吗。」
其实我已然猜到了这一层。
只是不知是不是受前世影响,心头总有几分不安。
谢重楼拥在我腰侧的手忽然一紧:「阿昭,你在发抖,你在害怕什么?」
他微微退开了一点,却仍在很近的距离注视着我,那双眼睛里,仿佛聚集了天地初开时落进人间的第一抹月色。
我几乎醉在里面。
恍惚了一瞬,我深吸一口气,轻声道:
「你还记得那个梦吗?……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一切还没有结束,梦里的场景还会重现……」
谢重楼沉默许久,眸色一点点深了下去,就在我以为他会否认我的猜测时,他却蓦然更用力地将我揽进了怀里,紧紧抱住。
「阿昭。」他的嗓音几乎是发颤的,「那真的只是梦吗?」
他温热的指尖顺着我腰侧一路向上,停在我脸颊边。
谢重楼有一双极好看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因着常年习武的缘故,掌心有薄茧,却显得瘦削有力。
他抚着我的脸,将我鬓边凌乱的碎发拨到耳后,迫使我微微仰起脸,凝视着他的眼睛。
那里面的月光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后面深藏的、隐秘的痛楚。
我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忽然就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在去白鹤汀的路上,我总是断断续续地做着一个梦。梦里的场景,与你那天与我说过的一般无二。可是阿昭,你从来不会因为一个梦就迁怒于现实,更不会因为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就去找太后冲动退婚——」
「除非这些事情,曾经真真切切地发生过。」
利刃穿肩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的谢重楼,忽然在我面前红了眼眶,越发衬出那颗朱砂痣,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阿昭,你告诉我……」
许是因为过于剧烈的痛楚,他的嗓音甚至带着一点轻微的含混不清,
「这些事情,这些你告诉我的、梦里的场景,是不是你真的经历过?」
20
在确认了许致远魂魄存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愿再去想前世的事情。
那些痛苦,是我身在迷局时,自己讨来的。
可如今谢重楼骤然提及,我才恍然惊觉。
其实我没有忘记过。
我甚至在自我怨恨,怨我前世看不清真相,兀自执念,以至于最后落得那样的结局,还连累了陆家。
而如今,面对谢重楼的询问,我只能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