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谢小将军青梅竹马,定亲十六载,但我突然要退婚。
他勾着我的腰,猛地将我拉进他怀里。
「谢重楼……」我颤声道,「你这样很失礼……」
他的声线里裹挟着一丝桀骜不驯,「搂紧了,不许再说话,否则我还有更失礼的,陆昭懿,你大可以试试看。」
1
我与谢重楼的婚约,打娘胎里就定下了。
陆家是簪缨世家,谢家的殊荣,却是谢重楼的父亲提剑从战场上杀回来的。
我爹娘敬他骁勇又忠君,便在我还未出生时,为谢家许下了一门婚事。
正因如此,我与谢重楼自小就玩在一处。
他性子顽劣又桀骜,被谢伯父逮住抽鞭子是常有的事。
有一回新学了剑法,在我面前卖弄,却脱了力,剑尖从我脸颊划过,鲜血直流。
谢伯父罚他在冰天雪地里跪了半日,我前去求情,却被跪在地上的谢重楼扯住裙摆:
「你的伤,要不要紧?」
我垂眸望着他,一贯肆意不羁的少年眼中满是悔意。
他抿了抿唇,抬手擦过我伤口,低声同我道歉:
「对不起,昭昭,是我学艺不精,却偏要卖弄。」
「你等着,我日后要上战场,立战功,给你挣个诰命夫人回来赔罪。」
那一日大雪纷扬,他跪在雪里,墨发玄衣,和身后的茫茫白雪共同映出一张俊俏到极致的脸。
瞳仁漆黑,面色玉白,唇色极淡,眼尾却有一点殷红的泪痣,仿佛跳出画面、天地间最浓烈的一抹色彩。
那个画面,我记了很久。
他的承诺,一字一句,言犹在耳,可转眼,我又想起上一世,他来退婚时,站在我面前,那副神情厌弃的模样:
「我与你从无半分情谊,死缠烂打有意思吗?」
「我倒不知道,你陆家的姑娘怎么就厚颜至此,莫非陆家世代书香,看的都是《厚黑学》?」
我不知道《厚黑学》是什么,却清楚地从他眼睛里知道——
谢重楼,他不再喜欢我了。
跪在雪地里同我道歉、策马跑遍京郊为我寻第一枝春海棠的少年,就此停在了那场大雪里,停在了我仿若幻梦的回忆里。
可我如今,连回忆也不想要了。
2
回过神,记忆里谢重楼那张神情厌恶的脸,与眼前傲然的少年渐渐重合。
我忽然心灰意冷,抬手就要关窗:「那又如何?谢重楼,我不想嫁了。」
他却横臂过来挡了我,目光灼灼:「为何?你移情旁人了吗?」
率先移情他人的罪魁祸首,竟先一步来质问我?
我气得想笑,可话到了嘴边,又倦倦的,懒得再去分辩:「你就当我是吧。」
他却仍不肯离开,甚至撑着窗沿跳了进来。
月色融在他冷冽的眼睛里,像是山涧泉水上的雾气。
明明同岁,谢重楼却高我整整一头,此刻居高临下地望过来,有种分外凌厉的气势:
「你倒说说是谁,嗯?小爷要去看看,这满京城,除了我谢重楼,还有谁配得上你?」
是了,这就是谢重楼,他永远骄傲、热烈、直来直去。
爱我时如此。
不爱我时就更加决绝。
我用力掐着手心,用那股剧痛掩盖心底骤然汹涌的情绪,一字一句地说:
「除了你,谁都配得上我。」
「因为我不喜欢你了,谢重楼。」
少年一下子僵住了,月光照过来,他咬着牙说:「我不信。」
「十二岁那年你就说要嫁给我,你收了我的簪子,我的玉佩,我的琴,我不信你会变心,陆昭懿,我不会信的。」
这话倒是提醒了我,我回身去首饰匣子里,找出他送我的发簪和玉佩,递回去:
「还给你。至于那张琴,我明天会命人送到将军府中。」
谢重楼不肯接:「昭陆,你同我说过你的心意。」
我叹了口气:「可是,人的心意,总是会变的。」
世事真是奇妙,前世我与他之间也发生了这样的对话,只是位置要颠倒过来。
我强撑着挺直脊背,同谢重楼说起过往,说起那些礼物和其中承载的厚重心意。
可他当着我的面砸了琴,扔了玉佩和发簪,嘲弄地看着我:
「陆大小姐,人的心意总是会变的。」
可怎么就能变得那么彻底?
这个问题,前世我不懂,而如今换成了他。
夜深风凉,谢重楼在我面前静立了片刻,忽然松了神情:
「陆昭懿,你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纵然你如今这般讨厌我,然而后日宫宴,总不会因为我在场,就不肯去了吧?」
我瞪着他。
「你的心意变了,总不至于连胆量也一同变小了吧?」
说完这句话,他再不看我一眼,利落地撑着窗沿跳出去,一转眼就不见了。
我握着发簪和玉佩,盯着空荡荡的窗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有揣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脏提醒着我——
我仍然不可抑制地,为这样骄傲飞扬、少年意气的谢重楼心动。
事实上,前世我与谢重楼成亲后,做了五年的怨偶。
他讨厌我,却热衷于在榻间折磨我,还要冷笑着问我:
「既然无论如何都要嫁给我,这样的事情你也该是享受的吧?」
谢伯父与谢伯母过世后,他连我房里也不再来,连我挨过的东西也不肯碰。
有一回我们一同参加宫宴,我在丞相夫人的调侃下夹了块点心给他。
谢重楼却当着众人的面将盘子掀在地上,用帕子擦了手,漫不经心地道歉:
「不小心碰倒了,辜负了夫人的美意,真是抱歉。」
任谁都看得出他是故意的。
我在那一刻对上他嘲弄的目光,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这已经不是五年前那个爱我至深的谢重楼了,他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陌生的人。
而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3
宫宴前一日,母亲专门来我房里询问:
「明日若是你不想去,我便禀明太后,说你染了风寒,卧病在床。」
她看我的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担忧。
我摇摇头:「无事,我要去。」
自然要去,我怎么能让谢重楼看我笑话?
她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摸着我头发:
「你与重楼自幼一同长大,本以为该有些情分,但到底是我们考虑欠妥,不该那么早就定下婚约。」
「是我不好。」我吸了吸鼻子,「我知道,退婚一事,给陆家添了麻烦。」
母亲嗔怪道:「怎么能叫添麻烦?你的婚事,自然要顺着你的心意来。」
前世我坚持要与谢重楼成亲,放在皇上眼中,却是朝中文武两脉相互勾结,自然无法容忍。
我成亲后不久,陆家的势力就渐渐被架空,父亲身居高位,却是个闲职,再不掌半点实权。
至于谢家,却在谢重楼的钻营下,得以保全。
后来我越来越觉得他陌生,不止因为他从我爱我至深到厌我至深。
还因为,原本最厌恶这些朝堂钻营、一心要用赫赫战功为我挣诰命的谢重楼,竟不知何时,变成了他最厌恶的那副圆滑世故的模样。
第二日,我起得很早,精心打扮了很久,八幅云纹的石榴红褶裙,配了一整套珍珠红宝石的头面,清丽又华贵。
结果马车刚在宫门口停住,迎面便撞上了谢重楼。
他挑着眉梢,眼尾带笑:「知道今日要来见我,特意打扮得这么好看?」
自作多情!
我扯了扯唇角:
「谢将军多虑了,你我婚约已退,我今日盛装打扮,自然是为了在宫宴之上另觅良人。」
谢重楼脸色刹那一黑,咬牙道:「陆昭懿,你敢!」
我们说话间,身后又有一辆马车驶来。
原本我不以为意,直到那道再熟悉不过的悦耳女声响起:「多谢公公。」
仿佛被一枚长钉定在原地,我整个人都僵住。
面前的谢重楼敏锐地察觉到,皱了皱眉:「怎么了?」
我却顾不上回答他,只是咬着舌尖,缓缓转过头去。
而我身后几步之遥,那一袭紫衫白裙的女子,正是前世,谢重楼要休了我再娶的那位心上人。
仿佛察觉到我的注视,她也转过脸来,目光越过我落在我身后的谢重楼身上,眼神忽然微亮:「谢小将军!」
4
宣平候府的嫡女,沈袖。
前世谢重楼带她回来时,我曾倚在门口瞧过。
那时春色晴好,两人策马而过,皆是一身红衣。
远远看上去,的确是一对璧人。
将军府的下人暗中议论,据说沈袖扮作小兵偷偷上了战场,千钧一发之际救下谢重楼,他也因此对她情根深种。
他们说,谢重楼在京中时便结识了沈袖,初见是不打不相识,再后来,渐渐成了打情骂俏的欢喜冤家。
还有人说,沈袖从前性子沉静寡言,自从三年前大病一场后,便如同换了个人一般,口中经常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可不知怎么的,这些话,谢重楼似乎全都能听懂,还能接得上。
我眼睁睁看沈袖提着裙摆小跑过来,忽略了我,直直凑到谢重楼近前,笑眯眯地喊:
「谢小将军,好久不见。」
谢重楼怔了下,低头看了她片刻,挑眉道:「是你?」
……
我心头忽然堵得厉害,不想再听下去,挽了母亲的手臂,转身便走。
然而刚进大殿,谢重楼又从后面追上来。
他站在那里,挑着唇角冲我笑:「昭昭,我就站在这里,你还要到哪里去另觅良婿?」
我气得绞帕子,可家教又不许我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
只好深吸一口气,将目光转向他身后跨进门来的沈袖:
「你的心上人既然已经出现,又何必再来纠缠我?」
谢重楼仿佛愣了一愣:「我除了你,何曾有过什么其他心上人?」
他身后的沈袖眸色微微一暗,却还是微笑着落了座。
然而等我随母亲一同入座,向皇上与太后行过礼后,对面谢重楼身边的小厮春烟,却悄然送来一张纸条。
展开来,上面赫然写着:
「如果你说的是宣平候府的嫡女,我与她不过只有一面之缘。在兵器铺子的时候,她非要买我定制的暗器,还同我打了起来。后来眼看打不过,连忙自报身份,说我欺负她一介女流。我烦不胜烦,就把东西送她了。方才在宫门前,她是来谢我的。」
原来这就是他们的初识。
我捏着那张纸,一时有些晃神。
前世成亲后,我曾问过谢重楼,究竟是如何与沈袖相识的。
而每每被我这样询问,他便会轻蔑地望着我冷笑:
「你想知道这些?怎么,是想学着阿袖的模样讨我欢心——陆大小姐,你也配?」
5
后来他开始带着沈袖正大光明出入将军府。
那日正逢落雪,我捧着手炉倚在窗前,看着他们在雪地里堆了一团奇形怪状的雪。
沈袖扯着谢重楼的衣摆,满意地笑:「来之前没抢到冰墩墩,现在自己堆一个也算圆梦了。」
反正他们说话,我总是听不懂。
只是谢重楼原本望着沈袖宠溺地笑,抬眼看到我在窗前,神情一瞬就冷了下来。
他将沈袖护在身后,望着我冷笑:
「陆大小姐怎么还有听人墙角的癖好?还是说,这就是你陆家的家教?」
这种轻慢我早已习惯了,毕竟是自己求来的,却半点容不得他说我爹娘。
于是扔下手炉,施施然站起来,一步步走过去。
「自然比不上谢府家教,多年婚约说毁就毁,谢将军在朝中,是人人称道的忠臣良将,回府却对着妻子肆意折辱。」
我偏头看着沈袖,弯起唇角,
「更比不得宣平候府的家教,身为嫡女,毫无廉耻之心地出入有妇之夫的府邸,在内宅暗通款曲——」
话没说完,谢重楼抬手就给了我一耳光。
「有妇之夫?」他冷然地盯着我,「陆大小姐,你以为这些封建礼教困得住我们半分?我明日便会向圣上禀明,写休书给你,迎娶阿袖过门!」
……
从前世记忆中回过神,我才发现,手中的信纸已经被揉皱。
坐在对面的谢重楼,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那双眼映着光,当中仿佛有游动的星河。每每望着我时,总让我以为他爱我至深。
可前世的记忆清晰地告诉我,那不过是我的错觉。
低头再看,纸上最后还有一句:「你如此在意她的事情,莫不是醋了?」
我冷笑一声,拿过桌面上用来作诗的纸笔,写道:
「谢将军多虑,不过是你我婚约已解,我心有愧疚,看到你另觅良人,不免替你欢欣罢了。」
写完后,我让春烟把纸条送了回去。
谢重楼看完,脸都黑了,提笔又写:「陆昭懿,我不许你欢欣!我和那姓沈的没有关系!」
「与我无关。谢将军,你我婚约已解,以后不过是陌路故人。」
「是吗?陆昭懿,你倒是说说今日宫宴,你看上了谁,我去找他讨教两招?总不能你另觅的良人,却处处都比不上我这个故人吧?」
看到这张纸条,我猛地抬头看向对面,正对上谢重楼飞扬的唇角。
还要提笔再回,一旁的春烟苦着脸道:
「陆姑娘,您体谅体谅小的,有话不若宴后亲自与将军去说。这一趟趟地跑着,累倒是其次,上头皇上和太后都盯着呐!」
目光一转,我果然看到高座之上,太后饶有兴趣地看了我和谢重楼一眼,转头对皇上道:
「你瞧瞧这两个孩子,巴巴地来找哀家请旨退婚,退了婚却又在宫宴众目之下笔墨传情,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皇上目光从谢重楼面上扫过,淡淡笑道:「母后不懂,许是有情人间的玩闹吧。」
他虽是唇边含笑的,我却仍然从那幽深不见底的眼中,捕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忌惮。
不由心下一沉。
看来,皇上果然不愿我与谢重楼成婚。
6
酒过三巡,沈袖忽然站了出来,说自己有一曲舞剑想要献给皇上太后。
皇上饶有兴趣地盯着她,吐了个字眼出来:「准。」
「臣女于剑术一道浅有研究,只是毕竟能力有限。」
她笑盈盈地说着,目光流转间,竟落在了我身上,
「早听闻太傅家的陆姑娘琴艺高超,不知阿袖可有这个荣幸,请姑娘弹奏一曲,与我剑舞为伴?」
「阿袖」这两个字令我眉心一跳,拒绝的话就要脱口而出。
对面的谢重楼却赶在我之前开了口:
「你要舞剑,宫中自有乐师,这么使唤别人,把皇宫当你宣平候府了?」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纵使沈袖神情难看,却也不敢再说话,只能恨恨地瞪我一眼,然后自顾自开始了她的剑舞。
谢重楼竟会当着沈袖的面维护我??
我怔怔地望着他,前世记忆与今生现实在我脑中交错,混成一团乱麻。
沈袖自幼习武,剑舞自然是好看的,甚至前世谢重楼也时不时用这件事来羞辱我。
而如今,在大殿内众人目光都被沈袖的身姿吸引过去,他却只在对面,目不转睛地、专注地看着我。
那眼中的情意太过深重和真切,如同向我燃烧而来的烈烈火焰。
可冷冰冰的回忆又如雨水浇灌而下,快要将我整个人撕扯成两半。
我颤抖了一下,几乎要拿不稳手里的酒杯。
谢重楼眉头一皱,豁然站起身来。
恰巧此时,沈袖一曲剑舞结束,她向皇上与太后行了个礼之后,便目光盈盈地看向了谢重楼。
谢重楼却没有理会沈袖,只是向皇上告了个罪,然后自顾自走到我近前。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撑着桌面俯下身来。
「昭昭。」
清冽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连同温热的气息一同缭绕过来,
「你若觉得不舒服,我先陪你回府。」
高座之上的太后听他这么说,连忙道:
「既然如此,重楼便先送昭懿回太傅府吧。早听说这孩子几日前病了一场,许是还未好全,金嬷嬷,传哀家懿旨,让苏太医也跟着过去。」
眼前一片雾蒙蒙的光点乱飞,我仰头望着谢重楼,死死咬着嘴唇,挤出一句话:「为什么?」
「……什么?」
「人的心意,为什么会变得那么彻底?」
不知怎么的,雾气堆叠,我几乎要看不清谢重楼的脸,便又往上凑了凑。
身子却忽然一轻。
熟悉的冷冽青竹香传来,我忽然反应过来。
他将我抱在了怀里。
「谢重楼……」我颤声道,「你这样很失礼……」
「搂紧了,不许再说话。」
他的声线里裹挟着一丝桀骜不驯,「否则我还有更失礼的,陆昭懿,你大可以试试看。」
我终于不说话了。
太医来诊脉时,谢重楼就等在一旁,目光专注地望着我。
「陆姑娘这应该是忧思过重引起的高热,我写一张药方,抓几帖药喝几日,我再来诊脉。」
苏太医带着小织抓药去了,眼前雾气渐渐散去,我终于又一次看清了谢重楼的脸。
他额间残留着一层薄汗,眼睛亮如星辰,望向我时,眉头却轻轻皱了起来。
「忧思过重……」
谢重楼扶着床沿,一点点俯下身来,「陆昭懿,你究竟有什么忧思?」
一身红衣映在我眼底,像是灼灼的烈焰。
我有什么忧思。
我的忧思全与他有关,与光怪陆离的前世今生有关,又怎么能告诉他。
见我不答,他愈发凑近了些,眼底凝着些庄重的探究:
「或者说……你执意要与我退婚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7
沉默良久,我终于涩然开口:「我前几日,做了一个梦。」
谢重楼撑着床沿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嗯,什么梦?」
「我梦到……你移情沈袖,亲自来陆府退婚。我执意要嫁,太后还是亲自为我们赐了婚。后来你与沈袖出双入对,而我……」
说不下去了。
那些场景纵然只在前世的记忆里,但穿越时光重新被想起时,依然有种模糊的痛感直击心头。
我颤抖着眼睫,不可抑制地想到那些被折磨的夜晚。
我在巨大的痛苦间颠沛流离时,谢重楼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在我耳畔响起,是全然嘲讽的语气:
「不是非要嫁过来吗?这么缺男人,这不就是你要的?」
「陆昭懿,你活该。」
忽然有股力道将我环住,回过神,我发现谢重楼伸手揽我入怀,用指尖分开我死死咬住嘴唇的牙齿,眼中有一闪而逝的心疼。
他郑重其事地说:「我永远不会那样对你。」
「昭昭,那只是梦,不要当真。」
他身上的气息、落在我发顶的力道、每一寸与我相触的肌理,都万分熟悉。
他不是前世那个对我极尽嘲讽的权臣谢重楼。
他是与我相伴十六载的谢小将军。
或许……前世那漫长的、令我身心俱疲的五年,真的只是一场梦吧?
我累极了,倚在谢重楼怀里,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后面几日,许是喝过苏太医的药的缘故,我的身子明显有所好转。
也是在这个时候,春烟忽然来太傅府登门求见,说谢重楼邀我去京郊的演武场同游。
「你去回他,就说我不去。」
春烟一脸苦相地站在那里,拱手冲我讨饶:
「陆姑娘,您发发好心,就去看一眼吧。小将军说若是请不来您,就要扣小的半年月钱。」
他跟了谢重楼十年,一张嘴能说会道,自然知道怎么说能让我心软。
我到底是搁下笔,轻轻叹了口气:「罢了,走吧。」
马车行至演武场外,不等我起身,已经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车帘,接着露出谢重楼那张神采飞扬的脸:
「昭昭,我就知道你想来看我练剑。」
我正要下去,听到这话,哽了一下:「分明是你命春烟喊我来的。」
「嗯,干得不错。」
谢重楼满意地冲春烟点头,「给你加三个月月钱。」
春烟顿时喜笑颜开:「谢小将军赏赐!谢陆姑娘赏脸!」
我提着裙摆站在马车边沿,正要跳下去,谢重楼却直接勾着我的腰,猛地将我拉进他怀里。
「啊——」
一声惊呼,我下意识搂紧了他脖子,接着便看到他眼角眉梢飞扬的笑意。
「谢重楼!」我恼怒地叫了一声,「你……登徒子,放开我!」
他不仅没放手,反而将我搂得更紧了点:「陆昭懿,我可不是登徒子,我们定了亲的。」
「亲事已经退了。」
提到这件事,他明显不开心,冷哼一声:
「等着吧,小爷下个月就去禀明太后,求一道重新赐婚的旨意。」
炽烈的阳光,他额间的汗珠,眼尾的朱砂痣,身上的猎猎红衣,共同构成一幅色彩浓烈到极致的画面。
我就在他波光般的眼瞳里,微微恍惚了一瞬。
回过神来,却又觉得羞恼:「什么重新赐婚,谢重楼,我还没说要嫁给你呢!」
「陆昭懿。」
他忽然叫了一声我的名字,语气无比郑重。
我愣神了一下,就见他那张好看的脸凑过来,鼻尖几乎压着我鼻尖。
「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我微怔:「……什么赎罪?」
「为你梦中的谢重楼赎罪。」他仍然搂着我,目光比阳光更灼热,「我得让你知道,和谢重楼成婚后的日子,才不是那样的。」
8
谢重楼将我带进演武场,他手下那些将士试图过来凑热闹,全被谢重楼轰走了。
「你坐在这里,我练套剑法给你看。」
去岁春,谢重楼头一次带兵上战场,便以一支三千人的奇袭之兵,胜了北羌近万人的大军。
捷报传回京城,皇上龙颜大悦,当即封了他一个正二品的将军之位。
纵使放在俊杰辈出的京城,他也是年轻一代的官家子弟中,最出挑的那个。
谢重楼封了将军后,我去参加京中闺秀们的聚会,也时不时有人提到我与他的婚事:
「谢小将军生得俊美,如今年纪轻轻又战功赫赫,满京城都挑不出这样好的夫婿了。」
我自然知道他是千般好万般好的。
可我是陆昭懿,我从来也不差。
幼时我读书识字,总是比两位哥哥学得还要快,七岁读完经史后便能学着做些粗浅的文章。
后来再大些,谢重楼练剑时叫我过去,还会背着人偷偷教我几招。
「我知道,京中的大家闺秀都不学这个。」
那时,他擦了额间的汗水,冲我挑眉微笑,「但你是陆昭懿,总是和她们不一样的。」
剑刃破空发出簌簌的声响,我凝神细看了一阵,忽然发觉,他练的这套剑法,正是十二岁那年因学艺不精伤到我,后来又偷偷带我出去教给我的那一套。
只是动作间比四年前更加流畅,也更为锋锐,一招一式都带着毫不掩饰的凌厉杀气。
结束后他收了剑,一步步朝我走过来,快到近前时,我张了张嘴,正要开口,身侧忽然又传来熟悉的嗓音:「谢小将军!」
是沈袖。
她今日穿着一身火红的劲装,提着长剑,这身打扮看上去,倒是与谢重楼颇为相配。
只是谢重楼一见到她,神情便冷淡下来:「你怎么能进我的演武场?关副将,带她出去!」
「谢小将军有所不知,臣女来这里,是皇上的旨意。」
「哦。」
谢重楼面无表情道,「既然如此,京郊那么多演武场,你随意挑一个就是。我这里不欢迎你。」
他拒绝得直白又不留情,沈袖一僵,脸上的笑几乎要挂不住:
「谢小将军莫非是觉得我一介女流,不配待在你的演武场?连皇上都——」
谢重楼不耐烦地撇下她,径直走到我身边:
「任凭你说破天去,小爷的演武场就是不要女人,你若不满,大可以去皇上面前告我一状!」
沈袖朝我这边斜睨了一眼,忽然道:
「谢小将军,你既说你的演武场不能进女人,为何陆姑娘能进来?你这是双重标准!」
谢重楼沉了脸:
「少废话。你既然这么想进来,就别想着那几招花拳绣腿能打动我。来吧,若你能在我手下十招不败,我就答应你。」
我虽未学过几天武艺,却也能看出沈袖身无内力,招式虚浮,宫宴上的剑舞,也不过几招花架子。
前世亦是如此,可前世谢重楼却视她如珠似宝,甚至时不时用她的武艺讥讽我:
「陆大小姐这种养在闺阁的金丝雀,又哪里知道巾帼女子的飒爽迷人?」
他似乎全然忘记了,我的剑法和马术,还是从前他教给我的。
而如今,谢重楼毫不留情的招式下,沈袖毫无回击之力,两招便被他反剪双臂,死死按在了地上。
沈袖恼羞成怒,回头道:「谢小将军如此欺负我一介女流,就没有半点怜香惜玉之心吗?」
谢重楼嗤笑一声:
「你亲口在皇上面前说,你不比那些娇花软玉般的闺阁女子,自己说过的话都不记得了?」
「你要上战场,莫非指望北羌人也对你怜香惜玉一番?」
沈袖咬着嘴唇,楚楚可怜地仰起头,低声说了些什么。
那一瞬间,我心中忽然涌上奇怪的不安,下意识往过走了几步。
接着便听到了谢重楼不掩骄傲的声音:
「我谢重楼追回心上人,从来正大光明,还需要你所谓的刺激?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沈小姐。」
9
从演武场回去,是谢重楼送我的。
离开前我掀开车帘看了一眼,沈袖正提剑站在门口,目光奇异地向我望过来。
我形容不出她的眼神,只觉得轻蔑之中,又带有一丝高高在上的怜悯。
正心下不安之时,谢重楼却伸手过来握住我,挑眉:「昭昭,不必理会无关紧要的人。」
这一世不知为何,他好像对沈袖一点兴趣都没有,与前世在我面前极尽所能维护她的行径截然相反。
大概是前世的五年折磨太过刻骨,纵然现实并非那般,纵然谢重楼也说那只是梦,我却仍觉不安。
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谢重楼,只好默默从他身边挪开。
他眸光一暗,有些涩然道:「陆昭懿,你真要为那样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就彻底冷落我吗?」
回府后,母亲瞧出了我情绪不佳,提出三日后去城外若华山上的金陵寺祈福进香。
结果不知谁走漏了风声,到那日,我又在金陵寺门口遇上了谢重楼。
扭头望去,母亲望着我:
「昭昭,我先同太师夫人去厢房用些素斋,你们若是说完了话,只管过来找我。」
我与谢重楼之间的奇怪氛围,想必她都看在眼里,才想了这样一个办法。
谢重楼迎上来,规矩行礼:「请伯母放心,我定然会将昭昭照顾妥帖。」
等母亲离开,他从怀中取出一支烟紫色的翡翠发簪,递到我手里:
「深秋已至,春海棠难寻,我便雕刻了一支送你。」
我低头看了看:「这是你亲手雕的?」
「对啊。」谢重楼说着,低咳一声,「我知道你也学过一些金玉雕刻之术,大可评价一番,实话实说就是。」
既然他这么说了,我也只好再细细打量一番,然后诚实道:
「雕工粗浅,行刀过度,上好的春翡料子却……」
「陆昭懿!」
话没说完,谢重楼已经不满地盯着我,着重强调了一遍,
「这是我跑遍京城寻来的料子,一整夜才雕刻完成。」
「……但心意难得,细看便觉春海棠栩栩如生,实乃世间凡品。」我只好转了话锋。
谢重楼显然满意了,伸手接过簪子就往我发髻上插:「既然你这般喜欢,我现在便为你戴上。」
他温热的指尖拂过我鬓边,又轻轻掠过耳尖。
那触感像是落在心上的羽毛,一阵麻痒,我忽然脸红发烫。
说话间,我们已经并肩穿过金陵寺中庭那片梨花树林,来到后殿。
眼前光线蓦然柔和,缭绕在鼻息间淡淡的檀香味,让我不安的心忽然沉静下来。
坐在玄尘大师对面,我恭敬施礼后,便听到他的声音:
「施主心有疑虑,却又不知何解,故而终日忧心。」
他双手合十,冲我微一低头,「红尘纷扰,人心却可贵。施主大可遵从本心,此局便也可破。」
「可我从前遵从本心,却将自己身陷囹圄,逼上了绝路。」
「那施主可知,你既已到了绝路,又为何还能到这里来?」
玄尘大师缓缓睁眼,目光慈和却平静,
「人心易变,人心却也最不易变。此局不比从前,置之死地而后生,方得云开月明。」
我谢过玄尘大师出去,谢重楼在门外等我。
「那老和尚同你说了什么?」
「他让我遵从本心。」我见他神情并不好看,不由多问了一句,「他又跟你说了什么,你不开心吗?」
谢重楼眯了眯眼睛,桀骜道:「他让我不必执念太深,有些事情有缘无分。」
「……然后呢?」
「然后我将他臭骂了一顿,告诉他这种事由我心,既不由缘分,更不由命。」
果然是谢重楼这样的性格会做出来的事。
他从不信神佛。
我轻轻叹了口气:「或许他说得对,你是执念太深,退一步也没什么不好——唔!」
一声惊呼,是谢重楼扣着我的手腕,将我按在了身后凉亭的柱子上,目光隐结一抹旖色:
「退一步——陆昭懿,我从十二岁起就日日盼着娶你过门,现在你让我退一步,让我莫名其妙放弃?」
「我说了,那只是你的梦!我什么都没做过,你却因为一个梦就给我判了死刑,可曾想过是否对我公平?」
说到最后,他眼尾微微发红,嗓音里也裹挟了一丝轻微的颤抖。
心尖延绵不绝的痛泛上来,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几乎发不出声音。
我又何尝不知,这样的冷落对于什么都不知道的谢重楼来说,并不公平。
可那并不是梦,那是我亲身经历过的五年。
一千多个日夜,如同钝刀一点点裁下我心头十六载的热切。
那种血肉模糊的痛,至今想起来,依旧心有余悸。
我深吸一口气,抬眼望着谢重楼,缓缓道:「如果,那不是梦呢?」
10
他神情蓦然一凛。
我却短短一瞬就卸了力,无奈地揉着额头:「罢了,你只当我在胡说八道。」
气氛安静片刻,一时间,掠过我们耳畔的只有风声。
「你梦中除了我们与沈袖,旁人呢?」
谢重楼忽然又问我,
「倘若我真要与你退婚,我爹娘第一个不同意。你梦里的他们呢?」
他们……
谢伯父谢伯母,在我嫁过去不到一年时,便双双病逝。
临行前,谢伯母还握着我的手,低声说:
「昭昭,你不要太难过了。不知为何,我一直觉得,自那日提出退婚后,重楼便也不再是我的孩子了。」
「如今我要去了,你便只当他跟我一同去了吧!」
我把前世的这些都告诉了谢重楼,他听完,沉默片刻,笃定地告诉我:「我娘说得对。」
「昭昭,纵使伤了自己,我也不舍得伤你分毫,更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除非你梦里那个人,根本就不是谢重楼。」
说完这句话,他低头凝视我的眼睛,然后捏着我的下巴,吻了上来。
这个吻温柔但热烈,是前世成婚五年,我也未从谢重楼那里得到的。
我揪住他衣襟,嗓音发颤:「……谢重楼,这是佛门净地。」
「我不信神佛,更不信天命。」
他退开了一点,仍然在很近的地方盯着我,
「但我相信心意不可变,相信人定胜天,相信——只要你不放开我,那个梦,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令它成真。」
后来山间零零落落下起小雨,他将我一路送到厢房,与母亲相会,又拒绝了母亲的邀请,不撑伞便往山下走。
走了两步,谢重楼忽然停住,转头望向我:
「西南边陲动乱,圣上已下旨命我带兵平乱——昭昭,我去给你挣诰命了,等我回来,我就去请旨重新赐婚,好不好?」
这道嗓音,奇异地与四年前少年跪在雪地里的承诺相合。
我难以抑制心头悸动,倚着走廊用力点头,也庄重应声:「好!」
可隔着雨帘,一团模糊里,我却始终无法看清谢重楼的眼睛。
他走后不足半月,西南便有捷报频频传出。
父亲上朝回来时总会带些消息。
例如他不慎中了埋伏,千钧一发之际被一小兵所救,已将对方提为副将。
寥寥几语,听上去已经足够惊心动魄。
我握着篆刻刀,细细雕刻着手里的长簪,想等谢重楼凯旋之日送给他。
日子流水般过去,我想或许前世种种不过大梦一场。
而我与谢重楼的婚事,也会如我从前无数次幻想的那样,顺顺利利地进行下去。
就在这时,父亲告诉我,他要班师回朝了。
那一日是初冬,京中飘着细碎的雪花。
我系着滚白毛的艳红斗篷,发间插着谢重楼送的春海棠发簪,站在城门外等他。
小织劝我在马车内等,我摇摇头:「也不算太冷,就在外面等着吧。」
临近午时,远远的有兵马越走越近,我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
前世,似乎就是这一日,谢重楼来太傅府提了退亲。
下一瞬,兵马最前方,一匹四蹄踏雪的乌黑骏马驮着两个人直奔过来。
马蹄踏雪,溅起细碎的白。
我一瞬间如坠冰窟。
坐在前面一袭蓝裙、腰佩长剑的,是神采飞扬的沈袖。
而她身后,用斗篷将她紧紧揽在怀中,目光冰冷又漠然地向我扫过来的少年,正是谢重楼。
11
马在我面前蓦然停住,高高扬起前蹄。
我躲也不躲,只是定定瞧着谢重楼。
未从我脸上看到惊慌与悲色,他似乎有些意外,冲我挑了挑眉:「陆大小姐,你在等谁?」
「自然是等你。」
不等谢重楼答话,他身前的沈袖已经轻笑一声,向后靠了靠,姿态亲昵:
「陆姑娘既然与谢将军退婚,你们之间便再无瓜葛。你自去寻你的良人,怎么又来纠缠旧爱?」
她眼里是藏都藏不住的自得。
我拢了拢披风,安静道:「这是我和谢重楼的事,与你何干?」
「当然与我有关,我在西南战场救他一命,谢将军打算以身相许,来回报这份救命之恩呢。」
前世的记忆里,这分明是该一年后发生的事,如今却提前了如此之久。
我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却快得令人捉不住。
「你是这么想的吗,谢重楼?」
我不再看沈袖,只将目光落在谢重楼身上,他侧头看了沈袖一眼,眼中柔情万千:
「阿袖的心意,自然就是我的心意。」
「何况……陆大小姐,分明是你先提的退婚,如今遂了你的意,怎么反倒不开心了?真当自己是小仙女啊,谁都得等着你?」
话里的嘲讽意味浓重,与前世的谢重楼几乎完全一致。
可到底发生了什么?分明在去西南平乱之前,一切都是好好的。
我下意识抬手,扶了扶发间的春海棠发簪,抬眼望着他:
「是你说,你要去西南战场为我挣一个诰命,等回来后,便请太后为我们重新赐婚。也是你说,你的心意永远不会变,只要我不放开,你便不会放弃我。」
谢重楼眼中掠过一丝恼怒:「我现在反悔了,不喜欢你了,不行吗?」
「陆昭懿。」
沈袖又一次开口了,她用混合着轻视的怜悯目光望着我,淡声道,
「你好歹也是个大家闺秀,给自己留些体面吧,何必要纠缠一个对你无意的人?」
纠缠?
我扯着唇角缓缓笑起来:
「宣平候府果然家教森严,只是沈小姐似乎忘记了,你同为闺阁女子,却在众目睽睽下与谢将军同乘一骑,怕是更不妥当。既要教育我,不如先以身作则吧。」
沈袖神情一僵,下意识侧头看了一眼身后,谢重楼便冷了嗓音斥我:
「你真以为阿袖同你们这些娇娇弱弱的闺中娇花一样?陆大小姐,我还要回宫复命,你我缘分已尽,不要再来纠缠了。」
说完,他不再看我,带着沈袖策马而去。
身后的小织扑过来,抓着我的手,嗓音里带着哭腔:「姑娘!」
我低头望去,才发现指甲嵌进掌心,满手是血,连着那支被我紧握的白玉长簪,也被染得一片鲜红。
「姑娘先上马车,先回太傅府……」她抖着嘴唇劝我,「姑娘身子将好,断不可再冻病了。」
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不知是不是雪瞧得太久,便由着她劝说上了马车。
车内点着炭炉,暖意席卷而上,身子渐渐有了知觉。
我忽然道:「那不是谢重楼。」
小织像哄孩子一样哄我:
「姑娘说不是便不是了——谢将军这样轻待姑娘,将军府总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我知道她没听进去。
但并非自我安慰,我不信那是谢重楼。
那一日在金陵寺,他吻了我,说他不信天命,不信缘分。
可方才,那个人骑在马上,亲口告诉我:「你我缘分已尽。」
他不是谢重楼,他不会是谢重楼。
前世种种我也未曾往这里想,然而如今我已重活一世。
或者某些怪力乱神之事,并不只是神话传闻。
我靠着这一点荒唐又大胆的念头,勉力支撑着自己回到太傅府,一头扎进浩如烟海的藏书阁。
外面也有消息时不时传进府中。
据说谢重楼入宫谢恩时,带上了沈袖,还想让皇上为他们赐婚。
拟旨时却让太后拦住,只说谢重楼毕竟不久前才与我退婚,这事还是缓一缓的好。
接着宣平候府便派人亲自登门,将沈袖接了回去。
「据说那沈姑娘是宣平候亡妻所生,虽为嫡女,宣平候续弦后,她日子却过得并不好……」
小织同我念叨了一阵,又看向我身边厚厚的一摞书,「姑娘究竟在找什么?」
我压着手中纸页,抬眼,恍惚了一瞬才道:「破解之法。」
野史中记载了不少怪力乱神之事,却无一件与如今的谢重楼相似。
脑中似乎困着一团巨大的迷雾,令我横冲直撞也不得要领。
一筹莫展之际,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玄尘大师。
12
只是还未等我寻到金陵寺,谢伯父与谢伯母已经带着谢重楼上了门。
谢伯母与母亲私交甚笃,提起退婚一事,不肯怪我,只说是谢重楼的错:
「我这辈子,只认准昭昭这一个儿媳妇,旁的心术不正之人,休想嫁进来。」
谢重楼脸色一沉:「母亲,我与陆昭懿婚事已退。」
「那又如何?」谢伯母眼波一横,「便是你娶不得昭昭,也休想将那宣平候府的沈袖娶进来!」
谢伯父也一脸严肃:「去,你前些日子在城门前那般作为,该向昭懿道歉。」
谢重楼被逼着过来,向我行礼道了歉,却是满脸不甘,仿佛受到折辱般的神色。
他侧头间,目光落在谢伯父与谢伯母身上,眼中竟掠过几丝凶狠的杀意。
我握着茶杯,忽然僵在原地,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前世谢伯父与谢伯母突如其来的病逝,又一次撞入我脑海。
谢伯父习武数十载,谢伯母也是一向身体康健,怎么会突然双双病重?
「前几日在城门外,是我一时冲动,冒犯了陆姑娘。」
谢重楼朝我施了一礼,重新站直身子时,唇边却有一丝转瞬即逝的讥笑:
「只是你我婚事已退,如今我也已经有了心上人,日后大可不必再有什么交集。」
我垂下眼:「我从没想过嫁给你。」
「哦?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不等他说完,我又重新抬起头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要嫁的人,是谢重楼。」
是在雪地里向我许下承诺的少年,是偷偷教我剑法的谢小将军,是亲手刻了发簪送我、在梨花树下吻我的谢重楼。
不是眼前这个人。
他盯着我,眼中情绪繁复,眉目间掠过一丝戾气,到最后,通通褪成一片冰冷的嘲弄。
他说:「可我就是谢重楼。」
将军府的人离开后,母亲欲言又止地望着我。
我沉静道:「我想再去一趟金陵寺。」
「昭昭,你想开点……」
她的语气小心翼翼,似乎怕我伤心欲绝,
「这桩亲事不成,你爹与我再为你物色一桩就是了。你哥哥月底便会回京,届时也可带你……」
前世她也是这般劝阻我。
可我一片真心,自十二岁起便淋漓地栽在了谢重楼身上,自是不肯,于是进宫求到太后面前,求了一封懿旨,强行嫁给了谢重楼。
纵然如此,母亲也不曾生过我的气。
她总是时不时上门,温声软语地恳请谢重楼对我好一些。
而谢重楼只会不冷不热道:
「她既嫁进来,自然就是我谢家的人。陆夫人若是不满,我大可以写封休书,你将她接回家去便是了。」
后来陆家失势,母亲便连谢家大门都很少踏入。
前世的困顿是我自己选择,我自吞苦果,怪不得旁人。
可如今再活一回,见过了谢重楼对我情深似海的模样,从前尘封的记忆也被重启,如同草蛇灰线,再回望前世,才骤然发觉——
不合理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我下定决心,要去金陵寺再见玄尘大师一次。
然而京城的雪纷纷扬扬下了数日,到我去金陵寺那天,大雪封路,所有马车都被拦在了山下。
有小和尚站在山下,冲我们双手合十:「雪太大,各位施主不若等融雪后再来。」
小织劝我:「姑娘不如先回府,等改日。」
「既然已经来了,我不愿再空手折返。」
「可如今大雪封山,马车上不去啊!」
我摇摇头,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扶着车沿下了马车:「你在山下守着,我自己上去。」
若华山被大雪覆盖,安静得听不见一丝声响,积雪足至我膝盖,从兔毛靴的边沿灌进去,又湿又冷。
我咬着牙一步步往上走,冰冷的锐痛袭来,心头的执念却催着我,务必要上山去,求一个答案。
倘若那人真是谢重楼,我从此便不再执念。
倘若那人不是……
无论生死,我总要想办法,找到真正的谢重楼。
我蹚着积雪再次来到金陵寺后殿时,天色已近黄昏。
不等我敲门,后殿的大门便缓缓打开。
屋内陈设简单至极,桌上点着一豆灯火,玄尘大师闭目坐在桌前,似在冥想。
我定了定神,走过去,恭敬施礼:「叨扰了,大师。」
「施主心中有惑,解人疑惑,算不得叨扰。」
玄尘示意我坐下来,袅袅飘起的檀香里,我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我来找大师,是想问,这世间可有什么办法,能令一个人除样貌外,其余都变作另外一个人?」
「施主指的是谢施主?」
我心头陡然擦起一线火光,忍不住抬起身子,盯着他:「是!大师可知他如今究竟身在何处?」
安静片刻后,玄尘缓缓睁开眼,眼睛深邃而悲悯,似乎红尘万物都在其中,又都不在其中。
「以身为牢,目可视,耳可听,只是——口不能言。」
大殿的门不知何时开了,寒风裹挟着雪粒子从缝隙吹进来,像是直直砸进了我心里。
明明裹着厚厚的斗篷,我却如坠冰窟,整个人都发起抖来。
谢重楼……
倘若如此,倘若前世那个人也不是他,那前世发生的一切,是不是他也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只是口不能言?
……不能再想。
我咬着唇令自己冷静下来:「大师可知有什么办法,至少能让我见他一面?」
玄尘沉默良久,缓声道:「对谢施主来说,或许执念可破万物。」
13
许是上下山时被积雪泡了个来回,我回去后,又病了几日。
恰巧临近年关,哥哥回京,听闻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气得要上门找谢重楼讨公道,被我拦下。
「他不是谢重楼。」
我倚在床头,唇色发白,语气却坚定肃然。
哥哥只当我在为他开脱,又不愿对我说重话,气得在屋内踱步:
「我陆家的姑娘哪里能受这种气?昭昭,咱们不嫁他了,哥哥给你挑个更好的,气死谢重楼。」
我被他逗笑,笑了两声,又咳嗽起来:「哥哥不必担忧,我心中自有分寸。」
除夕,宫中有宴,我精心打扮后,跟随母亲一同入宫。
其实时间也不过才过去三个月,曾经在大殿万众瞩目下失礼抱起我的谢重楼,却再也不看我一眼,只是专注地同沈袖说着话,姿态亲昵。
沈袖抬头时,看到坐在对面的我,唇角便勾出一抹挑衅的弧度。
我冲她遥遥举起酒杯。
胜负未定,何必如此自得。
立春后,我开始日日去将军府拜访,谢伯父与谢伯母自然欢迎至极,谢重楼却见到我便冷了脸,还要嘲讽几句:「死皮赖脸。」
我望着他沉静微笑:「自然比不得沈小姐果敢大方。」
他嗤笑一声:「陆家的家教便是阴阳怪气?」
「你从前读书,难道不是在陆家学堂?」我反问道,「陆家的家教,不也教出了你吗?谢重楼,你现在说这个,莫非是连自己也一同否定了?」
说话时我微微仰着头,与谢重楼的距离拉得极近。
听我这么说,他冰冷轻蔑的眼底,忽然有笑意一闪而过。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那其中蕴含的熟悉意味,却令我心跳骤然加快。
第二日我再去将军府,谢重楼却不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