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岁的小姑娘在上学途中失踪,失踪前没有和家人争吵,也没有既往仇怨,更没有债务纠纷。她被发现时,已经在盆里了。
「当警察都觉得不对劲的时候,很多事就真的不对劲了。」很多年后胜哥回忆起某些案子,他对我说。
2015 年底,已经换上冬执勤服的我,在好几个本地微信群看到同一条信息——
城南小学 6 年级同学何小钰,于今早上学途中失踪。走失时穿蓝白色校服,望有见到的好心人及时告知或报警。家长电话 18864。
下面还配有一张小女孩穿着蓝白色校服,站在草坪中间,一脸笑容的照片……
胜哥在办公室找到了我,将他的手机推到我眼前,继续下划,一连十几条说的都是一个事:就在 3 小时前,这个叫小钰的小姑娘失踪了。
我俩的朋友圈都沦陷了,亲戚、朋友、就连警队的同事都在转发。
我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一抬头,正对上胜哥的眼睛,突然心里一个咯噔:我一个法医,他这时候来找我,难道小姑娘已经遇害了?
16 年的法医生涯,我参与的失踪案不多,但也有些经验——
第一,失踪案就像一场警方的赛跑,必须争分夺秒地寻找当事人,晚一分钟都可能发生大事。
第二,如果失踪的是个孩子,那我们还得「跑」得更快点。孩子没有任何防抗能力,如果被不法之徒绑架,可以说是必定受到伤害。
胜哥像是看出了我的担忧,他说:「女孩还没消息,只是我发现了些线索,想让你一起看看。」
这次胜哥确实很着急,案件发生之初没有头绪,哪怕能多拽上一个人帮忙,对他来说也是种安慰。
其实我能理解胜哥的焦虑,不仅是因为我和胜哥都有女儿。
主要原因是,我俩经历过一起时间更紧迫的儿童绑架案:当警方逮捕嫌疑人,并且打开他家橱柜时,一个捂着脖子的小男孩走出来。男孩的脖颈被割开,气管断了,动脉没断,见到我们时很安静,因为说不出话。
最终抢救及时,男孩幸存。但这事儿也给我和胜哥留下了心里阴影——小孩失踪了,真的不能等。我们抢来的每分每秒,说不定就能换来孩子的一条命。
距离小钰失踪,已经过去 4 小时。
案件热度的发酵远比我们想象中要快。
当时正值拐卖儿童题材的电影《亲爱的》热映,小钰这则寻人启事就像实时上演的电影一样,在本地各个微信群里疯传。
城南小学的学生家长和老师们自发组织起来,仅仅一个上午的时间,点开任何一个本地微信群,都可以看到小钰走失的消息。临近中午,本地媒体的跟进报道又进一步确定了消息的真实性。
大家的反应,颇有两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长春婴儿保卫战」的势头。
2013 年,长春曾发生过一起婴儿失踪案,偷车贼将婴儿连车一起偷走,引发无数市民愤慨转发,媒体也在第一时间跟进报道。在全城人的努力下,案犯迫于压力最终到公安局自首。
消息的大规模扩散惊动了上层,小钰失踪的当天中午,胜哥被叫进了队长办公室。
胜哥接过队长递来的烟,点燃,「找孩子这种事不一向都是派出所处理嘛。」胜哥刚刚出差回来,他下午准备休假陪老婆的。
「现在全城都在转发这个消息,局长都来问了,你先帮帮手。」队长将桌上剩下的大半包烟塞进了胜哥的裤兜,「回头多给你补两天假。」
胜哥在队长的烟灰缸中摁灭了烟头,抄起车钥匙。这种案子可等不起。
胜哥到达辖区派出所的时候,刘所长正在训斥自己的下属。
派出所的迟缓应对,让案子从接警到现在毫无进展,但事件的影响还在不断扩大,以致局长都亲自来过问。一时间,派出所上下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一个不到 12 岁的小姑娘在上学途中失踪,失踪前没有和家人争吵,也没有既往仇怨,更没有债务纠纷。虽然失踪时间不算长,但心急如焚的父母反复保证,自己的女儿乖巧听话,绝不会瞎跑瞎玩,老师也认同这一点。交警队和医院也确认过,当天上午,小钰上学路段没有发生过交通事故。
从表面上看,案情实在找不到什么可以下手的地方。
所长撒出去一半人手,骑着摩托车,沿小钰上学的路线询问。胜哥和派出所剩下的五六个弟兄分头在电脑上翻看着监控视频。
突然,他们有了发现。
一个路口的治安监控录像,拍摄时间是早上 7 点多。身穿蓝白色校服的小钰,正跟着一个穿深色运动外套的男子出现在画面里。
两人离开的方向,和小钰上学的方向完全相反。
获得新线索后,胜哥冲回办公室,此时距离女孩的失踪,已经过去 9 个小时了。
很快,办公室大门被推开,胜哥径直朝我走来。
他把那段没头没尾的视频发给我。我看着小钰跟人离开,有些不知所措。
「我找过小钰父母了,他们都不认识这个男的。」胜哥停下来,等着我的回应。
小钰失踪的第 9 个半小时。我和胜哥赶到视频中小钰走失的路口,对照着录像里的位置,我站了过去。
这是一个普通的十字路口,治安监控正对着路口的斑马线,嫌疑人就是从我脚下这个地方带走小钰的。
人行道的绿灯亮了,路口的车都停了下来,我点开手机上的秒表,想象着嫌疑人的样子,略带匆忙地模拟:一步、两步、三步……20 米宽的路口,他花了 21 秒,32 步,来回两遍。
他和我的体型身高很接近,步伐基本一致。
反复看了几遍,我发现视频中的男子在路口停下的时候,还弯下腰,不知道是在和小钰说话,还是在确认,小钰是不是乖乖跟着自己。
我试图在路边寻找可能留下的烟头、痰液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但是一早的洒水车和扫地车已将所有痕迹统统带走了。
视频的最后,他们沿着路边的人行道离开了监控范围,我抬头看着那个方向,不由得心里一紧——
那通往一个城中村。
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带着一个小女孩步行,不可能去太远的地方,眼下那是他们最可能落脚的地方。
摆在我们眼前的是又一个难题:那是全市最乱,监控最少的地方,并没有太多可以调取的视频。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胜哥担心打草惊蛇,这段记录着小钰最后一次出现的视频并没有向外通报。他寄希望于在进一步的视频排查中,锁定嫌疑人的活动地点。
当晚,警队的大楼灯火通明,队里没有紧急任务的兄弟都和我做着一样的事——在数百个小时的视频中,一帧帧地找小女孩和嫌疑人的影子。
已经入冬了,外面是呼啸的北风,办公室里却只能听到点击鼠标的声音。烟灰缸里不断堆积的烟头让空气愈发浑浊,每人手边都是浓茶。
直到深夜,全队上下 200 多人的努力,也只换来一丁点进展:在进城中村的路口,发现了嫌疑人和小女孩的踪迹。
胜哥丢开视频,穿上自己的保暖冲锋衣,一头扎进了出租楼林立的城中村。
夜色已深,城中村小巷纵横,路灯昏暗。这里聚集着没有家的人。
这些漂泊无依的人挤在一间间出租屋里,为着能看到明天的太阳,醒来或睡去。彼此不知道姓名,彼此也不在意。
胜哥试图在一个个店铺老板口中问出小钰的踪迹,又拦下一个个混迹于大街小巷的少男少女,希望他们知道点什么。
但没有人提供任何线索。
此时距离小钰失踪,已经过了整整 17 个小时。正值失踪案件的黄金救援时间。
胜哥远远地望着那个醒目的招牌,可以确定的是,这就是我们和嫌疑人最后的赛道了。
巷子里的出租楼,在黑咕隆咚的夜色里像沉默的怪兽,张开血盆大口吞没了闯入其中的嫌疑人和小钰。
现在,我们也要走入它的地盘了。
进入城中村以后,时间成了我们最大的敌人。
小钰失踪的第 26 小时,消息还在进一步扩散,隔壁市的同行都打电话来问我,是不是真有这么个事。
另一边,我也在火急火燎地进行工作。小钰的父母被叫来采集 DNA 样本,以备后续的检验。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们。两人都红着双眼,一脸疲惫,一步一晃地走进来。
小钰的母亲忍不住问我,现在警方到底有没有查到什么线索。
提起自己女儿,小钰母亲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这个女儿从来没有让父母失望过,父母也一直当她是自己的掌上明珠,尽自己所能把她送到了附近最好的城南小学。
但是现在女儿失踪已经超过了整整一天,依然没有一点音讯。
父亲和我告别的时候,又塞给我一张小钰的寻人启事传单。在那上面,我再次看到了那个穿着蓝白色校服的小女孩,站在草坪中间,一脸笑容。
而我没有告诉他的是,警方掌握的全部线索,也只是在视频里远远看了一眼嫌疑人的侧脸。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胜哥那边也在寻找着新的突破口。
整整一个白天,我们调集了临近几个派出所 200 多号警力,对每一个进城中村的人进行询问。治安队员拿着地图,对每一个巷道,每一栋出租楼,逐一清查。
胜哥和重案队的兄弟们腰间已经别着上膛的手枪,换上便衣,扎进了小巷。
他们得走到大部队的前面。
如果那些大面积清查算是打草惊蛇,他们就得在棍子惊动起蛇的时候,击中它的七寸。
上午的城中村里人不多,多数的住客都在外上班,留在房里的只有少数夜班补觉的人。
经过一个白天的努力,200 多个警察敲了整片区域超三分之二的出租楼。
有人觉得胜利在望,更多人却觉得希望越来越渺茫。
因为没有人知道,那些敲不开的门背后,躲着的到底是人还是怪兽。
胜哥甚至会想象,在某扇没有敲开的门背后,某个拉着窗帘的窗口,有个身影正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小钰失踪的第 43 小时,形势逐渐变得严峻,大家的体力快要跟不上了。
自从昨天开始,第一轮的城中村调查已经持续了 17 个小时,胜哥又累又饿,他在这个蛛网般的小巷里和那些杂货店老板套近乎,和平时不屑一顾的发廊妹探听动静。
巷子里除了偶尔下夜班的行人之外,只有喝得烂醉的酒鬼。胜哥他们已经在这里清查了一整天。那些平时就在灰色地带生存的人们,早已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一溜烟躲进了更暗的角落。
又盘查了一个行色匆匆的冒失鬼后,胜哥钻进了旁边不起眼的一条黑漆漆的小巷。
路灯是坏的,胜哥打着手电筒刚走到一半,一大片刚刚拆完的荒地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眼前,在浓稠的黑暗里像一只青面獠牙的怪兽,静静注视着、蹲守着,一声不吭却让人心惊肉跳。
巷尾隐约能看到,一栋破破烂烂的三层小楼从黑暗中探出头来。
可能是嗅到了有人靠近,也可能是被胜哥晃动的手电光惊动了,两只硕大的老鼠从荒地里窜了出来,一头钻进胜哥脚边的下水道。
胜哥被吓了一跳。他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这条巷子,或者说眼前的这栋楼,有点怪。
突然,裤兜里传来手机的震动,胜哥心里暗骂一声,接起电话,队长召集所有人回局里开碰头会。
转身离开时,胜哥又回头看了看巷子尽头那栋孤零零的小楼,暗暗记下位置。
这地儿有点邪,他打算下次从这儿开始查。
胜哥不知道,那只他苦苦寻找的怪兽,此时此刻就在离他不到 30 米的地方。那一晚,是他离改变结局最近的一次。
第三天早上 6 点半,只睡了 4 个多小时的胜哥又钻进了城中村。要想堵住里面的人,就得比大多数人起得更早。
胜哥再一次拐进昨晚那个来不及查看的巷子。
虽然只有一个侧脸,但胜哥已经在脑子里把那半张脸描画了千万遍,他猜测,那家伙会不会在这附近。
白天的巷子冷冷清清,没有行人,昨晚经过的那片荒地砖石横生,野蛮生长的杂草从缝隙里支棱出来,里面丢弃着各色垃圾。
胜哥再度站在那栋三层小楼前,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这回看得很真切。
就在胜哥准备敲门的时候,突然门开了。
一个男人手上拎着个黑色塑料袋,正准备出去。看到胜哥的时候,他明显地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一大早在门口撞见个生面孔。
胜哥盯着眼前这个穿着深色运动服的男人,心中一动,敲门的手慢慢放下,摸向腰间——那里是已经上膛的手枪。
男子察觉到不对劲,将手中的垃圾袋往胜哥身上一扔,夺门就跑。
胜哥甩掉手里的包子,也没有躲迎头砸过来的垃圾袋,第一时间就冲了上去,甚至没来得及拔枪。
狭路相逢,他还从来没有怕过谁。
男人并不强壮,一个简单的绊腿扭臂,就被胜哥轻松拿下了。他将男子双手背拷着,按到住所门边的墙上,一手拉着手铐,一手腾出来清理粘在自己身上的垃圾。
突然胜哥停下了动作,气血一下涌上脑门,他手上提溜着男人,猛地一脚踹开房门——
怪兽现形了。
小钰和嫌疑犯共度三天的地方,出现在他眼前。
我赶到审讯室的时候,已是当天下午两点。
烟灰缸里积满了烟头,浑浊的空气中,胜哥和他亲手铐回来的嫌疑人相对而坐,两人脸上都是同样的疲惫。
胜哥接过我递过去的盒饭,把椅子挪到旁边,让开了电脑前的位置,上面是刚刚完成的笔录。
审讯已经持续了 7 个小时,却是胜哥记忆里最直接的一次:不用逼问,不用诱导,只是坐在那里听着。栏杆那头叫徐国昌的男人,一直在平静地叙述。
这种坦白到冷血的态度,才是这场审讯真正折磨人的地方。
徐国昌在我们面前用最稀松平常的口气,讲述起小钰失踪的那个早上:
3 天前,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徐国昌也只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打工仔。
当天早上 7 点,天气很冷,他站在客运站的出口等了一个小时,手边不停地打着电话。
他期望的人没有出现,对方的电话关机,无法接通。
他在等的人叫肖慧,两人算是青梅竹马的同学,从小学到初中都在一个学校上学。
学生时代并没有过多的交集,但在这个异乡城市偶然重逢后,徐国昌发现,与她的相处,成了自己在这个冰冷城市最温暖的东西。
他开始追求这个心目中的女神:电话不断,时不时送礼物,甚至还会跑到肖慧的公司门口和住处门口等候。
只是肖慧并不领情,徐国昌的每一次表白换来的都是拒绝,但徐国昌觉得自己的这份真心迟早能打动女神。
但在这个寒冷的早晨,徐国昌第一次觉得失望。
和他约好早上 6 点半到的肖慧并没有准时出现在车站。徐国昌饿着肚子,在寒风里一遍又一遍打着肖慧的电话。
7 点 15,在拨打了 37 次之后,肖慧的电话终于接通了。
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肖慧解释说手机关机充电,没接到电话。老家的奶奶生病了,自己只好推迟回来的时间。
徐国昌分辨不出肖慧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但对方不耐烦的语气让他觉得愈发的冷。
「就算是真的,难道她不能提前打个电话告诉我取消了行程?我为她命都可以不要,她为什么这样对我?」在审讯室里,徐国昌向胜哥大声倾诉着,他的心中充满了愤懑。
而肖慧显然低估了徐国昌的执拗,甚至极端。
经过回家的路口时,徐国昌远远地看见了一个身影,那是一个穿着蓝白色校服,扎着单马尾的小女孩。
距离越来越近,对方圆圆的脸蛋和大大的眼睛愈发清晰。一瞬间,徐国昌觉得,「这个小女孩,真像小时候的肖慧。」
他的心越跳越快,就在小女孩即将和他交错而过的时候——他伸出手,拦下了小女孩。
一个普通人走向犯罪,需要多久时间?
这是我和胜哥从来没有讨论过的问题。但凭借经验能判断的是,他们并非一日之内就能变成怪兽,真正可怕的,反而是起初那一个又一个微小的选择。
审讯室里,徐国昌不断复原当天的经过:
那天,徐国昌盯上小钰之后,他决定伸手挡住小女孩的去路。
「你是城南小学的?」他弯下腰,瞄了瞄小钰的胸牌。
小钰有点害怕,点了点头。
「我女儿的作业没带,你跟我去拿下作业,再把作业放在门卫那就好。」徐国昌根本就不擅长说谎,连小钰这种孩子都能看出来。
小钰警惕地摇头,她并不认识什么李老师,眼前突然蹦出来的怪叔叔也并不让她觉得可信。
徐国昌一把扯下小钰的胸牌塞进自己裤兜,「不帮我拿作业,你就不是好孩子,我就不还你胸牌!」
最终,小钰红着眼睛,委屈地答应了徐国昌的要求。这个 12 岁的孩子显然没有意识到,胸牌远没有安全到达学校重要,这个决定又将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绿灯亮起来,她跟着徐国昌走过了路口。
学校在视线里越来越小,徐国昌没有选择停下脚步——前方就是城中村了。
迎面而来的都是低着头匆忙上班上学的人,大部分店铺都关着门,只有早餐店门口排起了长队。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神色匆匆的男人带着不属于他的小女孩。
街头巷尾一片狼借,徐国昌离开主街道,带着小钰钻进一个仅能通行摩托车的小巷,狭小的巷子把街道上嘈杂的声音隔离开。徐国昌带着小钰走到了自己的出租楼门口。
这是一栋三层小楼,孤零零地矗立在巷子的尽头,它比其他楼都要偏,都要破。你可能从它跟前走过很多次,却不会抬头看它一次。旁边是一大片荒地,杂草乱石的掩盖让人觉得,这里不会住人。
整栋楼,除了一楼两个早出晚归打零工的,就只有住在三楼的徐国昌。
徐国昌这时候已经不需要伪装了,他一把扯过小钰,将她悬空夹起拖拽着带上了三楼。小钰用力地掰着徐国昌的胳膊,但力量悬殊实在太大,正准备呼救就被徐国昌的一只大手捂住了嘴巴。
「嘭」的一声,徐国昌关上了房门——怪兽的血盆大口短暂开合,将小女孩吞了进去。
小楼又恢复了平静,没有人发现,这里正困着一个小女孩。
作案当天,到家之后。
徐国昌看着在眼前哭泣的女孩,心中原本的不忿和怨气散了大半。接下来要怎么办,他暂时没有想好,但现在他有足够的时间。
小钰一边抽泣着,一边哀求着徐国昌,希望对方能让她回家。
「闭嘴,别哭,小声点。」低声怒喝和猛烈的耳光,这是徐国昌给出的回答。
小钰从没经受过这样赤裸裸的暴力,她一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一手捂着疼痛的脸,冲徐国昌瞪着眼睛。
徐国昌放低声音,「我并不想伤害你,只是想找人说说话,只要你乖乖听话,过两天就让你回家。」
恐惧和委屈让小钰止不住自己的眼泪,徐国昌一会低声安慰,一会又凶神恶煞地恐吓。
狭小的房间里,和女神有点相似的小女孩是如此柔弱,她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也没有任何抗拒的能力。她被怪兽攥在了手心里。
再没有人敢忽视徐国昌。他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向小钰倾述:
他已经有段时间找不到认真听自己说话的人了。
胜哥让他再讲了一遍倾诉内容,我发现,这是个极度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他从来只在乎自己被伤害的经历。
他回忆小时候父母不和,多了一个弟弟之后,给他的关心就更少了。
他回忆与女神的异乡重逢,一开始,肖慧还对他温柔耐心,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徐国昌发现对方态度冷淡,哪怕自己以死明志,对方也不为所动。
此时此刻,小钰坐在他对面,安静地听他述说命运的不公。徐国昌觉得很满足。
怪兽从来没有想过,小钰只是一个 12 岁的孩子,此时此刻应该待在学校,而不是被绑在阴冷的出租屋,听一个情绪极端的男人宣泄痛苦。
我很想告诉徐国昌,如果他那时放了女孩,或许连非法拘禁都算不上,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
「至于被抓到会怎样,明天会怎样,我那时候还不关心。」他对我们说。
徐国昌没抓住这次机会。错误的选择,正引着他走向另外一条道路。
往后的几个小时里,徐国昌变了。变得顾前思后,反复盯梢,就担心小女孩逃跑。
他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绑架犯。
藏了这么大一个孩子在屋里,两人的「吃饭」成了难题。
徐国昌不叫外卖,他担心小钰向送外卖的求救。但他的房门无法反锁,没法放心地外出,只要离开,小钰就有逃跑的可能。
最近的便利店来回要 5 分钟,他告诉小钰,整栋楼就他一个人,逃跑就会被狠狠地揍。
他假装出门,然后在门口静静地蹲守。
小钰上当了,她在徐国昌出门后不到一分钟就试着偷偷开门,换来了徐国昌凶残的拳打脚踢。
如此试探了几次,小钰不敢再出门了,徐国昌就快速地跑到便利店买吃的。
再开门时,他满意地笑了。小钰捂着挨揍的地方,安静地坐在床边。
这个小女孩已经彻底被眼前这只怪兽吓怕了。
窗外已经漆黑一片,微弱的灯光从窗帘的缝隙透过来,外面霓虹灯闪烁的地方似乎触手可及,又显得格外遥远。
她已经在这个小房间里待了一整天了,看着躺在自己边上的徐国昌,小钰一动不动。或许因为,她害怕对方在装睡。
徐国昌告诉我们,因为担心小钰逃跑,他当时确实没有睡着,整个夜晚都眯缝着眼看着小钰。
「当时我就想,这要是肖慧该多好啊。」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徐国昌伸手往旁边一摸,空的!他猛地坐了起来——
发现小钰睁着惊恐的眼睛,远远地蜷曲在床角。
徐国昌用冷水胡乱搓了一把脸,回到床边拿起手机,肖慧给他发来了信息,说已经买好了今天的车票,下午就到。
他条件反射似地迅速回着女神的信息,在肖慧询问,「是否今晚见面」时,抬头看了一眼小钰。
他乱了。肖慧答应见面,这是自己想要的结果。
当下对他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放了小女孩。虽然构成非法拘禁,但刑罚过后,他的人生还有机会恢复正轨。
徐国昌点燃了一支烟,这是他昨天买的,人生中第一支香烟。
他在呛人的烟雾中咳嗽起来。这玩意儿比他想象的难受,而且没劲。
怪兽陷入了一瞬的沉寂。他看着床上那个柔弱的小女孩。
该想想怎么办了。
最终,徐国昌做出了决定,他在手机上敲下了这行字,发送给女神:「明天中午,或者后天中午吧,这两天有事情要忙,到时再给你打电话。」
徐国昌没有停下,他只是觉得,小钰还留在房间里,自己走不开,根本没法去见人。
徐国昌又去昨天的便利店买了更多的泡面和饮料,在等待付钱的时候,他听到老板和另一个顾客谈论起小女孩失踪的消息。
他低着头迅速付了钱,拎着东西就往自己的出租楼里跑。自己拐走小女孩的事情被人知道了?
在进楼门的瞬间,他就听到从楼上传来的脚步声,一瞬头皮发麻,三两步冲了上去,只见小钰已经下到了二楼的转角。
他丢下吃的,扯着小钰的头发粗暴地把她拖进房间。
教训完小钰,他回想起杂货店老板谈论的内容,气喘吁吁地点开了这两天都没怎么注意的微信群和朋友圈,到处都是小女孩失踪信息的转发。
他没有想到事情居然如此轰动。很多家长和热心市民在自发寻找,连本地的新闻都在报道,已经出动了上百警力,在警方发布的最新消息里,甚至已经有嫌疑人的照片了——就是过路口时监控拍下的侧脸。
图像虽然并不清晰,但徐国昌非常确定,画面里的人就是自己。
为了抓他,整个城市都动起来了。
他觉得街上经过的每个人都是警察,而自己就在警方包围的正中,下一秒就会有人撞开他的大门。
徐国昌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过警方视线。但遇上这种孩子走失的案件,更容易激起人们协助破案的积极性,要想逃过去,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现在放下女孩,一切都有挽救的余地。为了让犯罪分子能迷途知返,法条还给他们留了最后一丝机会,不至于逼到绝路。
但徐国昌火上心头,他又做出了一个让自己彻底陷入深渊的决定。
他扯过一根插头线,勒住了小钰的脖子。
胜哥把出门丢垃圾的徐国昌堵个正着,打斗中,他发现自己的牛仔裤上粘着一缕湿漉漉的长发。
胜哥抬头看了看眼前被他扭成麻花上了铐的徐国昌,一色的齐平短发。再低下头看脚边散开的垃圾袋,里面有几个泡面盒子,还有一大团湿漉漉的长发。
这团长发让所有人心里「咯噔」一下:我们抓到了凶手,却很可能错过了救援。
我在加入寻找小钰的队伍时,并不觉得自己能派上什么用场。但这一刻眼前的景象,我已经有五六年没有遇到了。
戴好口罩和手套,我推开房门,十多平米的房间内一片杂乱,即使是白天光线也十分昏暗。墙角遗留着吃完后没有丢弃的空饭盒,几只苍蝇围在上面。双人床上被褥乱卷,衣服拧成一团,一股腥臭味道直冲脑门。
我在厕所门口停下了脚步——
厕所正中,一个装着大半盆水的红色澡盆里,漂浮着数十块肢体,头颅就放在旁边的地板上。
小钰被杀了,还被徐国昌碎尸了。
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作为法医的我见惯生死:溺水、高坠、割喉,甚至高度腐败的尸体也只是普通的日常工作,但是作为父亲的我,每次面对儿童的尸体时,心里都打颤。
她是那么小,几乎还没有见识过世界的美好,就遭遇如此残忍的命运。
我打开准备好的物证箱,在心中默默对小钰说:「别怕,我来带你离开这里了。」
巷口边缘拉出了长长的警戒线,在出租楼旁边的荒地里,我们发现了沾染血迹和食物残渣的校服和书包,那是小钰的随身物品。
徐国昌将女孩杀死后,外出买分尸工具的时候,将衣服丢弃在了荒地里。
我想起胜哥告诉我在这里遇到两只大老鼠的事。我猜,昨晚胜哥经过这里的时候,那两只老鼠很可能是被小钰衣服上的血腥味引来的。
如果当晚胜哥查到了徐国昌的房间,或许女孩的躯体能够保持完整。
巷子过于狭窄,勘查车只能停在外面的主街道,我将两个物证箱搬上车。
警戒线外,勘查车边聚集了很多人,探头探脑的围观人群相互低声交流着,随着我的靠近,那些嗡嗡作响的议论声瞬间停止,在我经过之后又爆发出更大的嘈杂。
我用力地拉上车门,将那些烦人的噪音隔在外面,将车上的广播声调到最大。
我不知道围观人群中,有多少人曾关注过小女孩的失踪信息,又有多少人帮忙转发、寻找过小钰的踪迹。
那些人或许终会忘记她,但我知道,我和胜哥都不会忘了。
小钰遇害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去很多校园做安全讲座,为了让更多的孩子学会,在遇到陌生人的时候保持警惕,遇到危险要大声呼救。
讲台上,同事们告诉孩子要防性侵,防走失,提高警惕。我们反复强调两点——哪些地方不能摸,哪些地方不能去。
我们每年开学季的时候,这样的讲座都会再次举行,孩子一次听不懂,几次也能了解到。
另一个变化是,公安局每年夏天都要组织夏令营,招呼孩子们过来参观。我们想让孩子知道,警察是保护他们的大人。
这些讲座和夏令营,就像是汽车上的安全带,也许在某一个时刻,就能帮到某个孩子。
但我真心地希望,他们永远用不上这些知识。
这些年,我干久了法医这一行,看到熟悉的街景感觉都会不一样。
胜哥也是这样觉得,虽然抓到了凶手,那个小钰经过的路口,那条自己当晚曾驻足的小巷,成了他心中抹不去的疼痛记忆。
我不知道如何开解胜哥,那个泛着血水和腥气的红澡盆,也不止一次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脑子里的地图,是由一宗宗命案现场拼凑起来的。之前还没有导航软件的时候,大家通报案发地点,只要说「就在某某某被杀现场的旁边 200 米」,彼此就心领神会了。
但在干侦查的胜哥眼里,他有感触的从来不是最后尸体在哪儿,而是案犯和受害者第一次相遇的地方——那是一切悲剧的开头。
有一天,胜哥突然告诉我,在案发后的两三年时间里,他每次经过小钰和徐国昌相遇的路口,都会停下来,打开车窗,漫无目的地四处看看,那里似乎还有一个小女孩等待他的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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