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闻言松一口气,轻声道:「你去将帖子交予母亲,教她尽早派人送至宋大人府上吧。」
我拿着帖抬步出了门,未走出几步,思及上次搬梯子乌龙,我仍有些怵与夫人独处,加之房间里宋引默的斗篷还不曾归还,于是又退了步子回来,在门边探头进去,试探着问道:「若小姐信得过,这帖子,不若我去送吧?」
小姐稍稍颔首,轻笑道:「也好,映妆待人接物素来有礼,若是你去,较之旁人也让我放心许多。」
得了小姐首肯,我便回房间拿了洗过的斗篷,折好抱在怀里,再将帖子珍之慎之地纳在袖中。正欲出门,想了想又退回房,对着铜镜瞧了瞧今日妆容可还规整,衣着可还得体,确认过后才抱着斗篷出了门。
宋引默府上离将军府略有些远,加之我脱离导航就是个十足的路痴,一路上问路、绕路,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此时已是精疲力竭,还要装出风轻云淡的模样叩门,与宋府的管家你来我往地周旋客套。
我心里吐槽着这趟跑腿委实不大容易,一面浅笑着与管家陈述来意。待我解释清楚后,管家便笑着让我稍等片刻,待他通传。
不多时管家便将我迎了进去,一面为我引路,一面笑得和煦,道:「姑娘来得不巧,少爷尚未回府,老爷吩咐了,让我引姑娘去见他也是一样的。」
我觉得喉咙有些发涩,艰难开口,道:「若我没记错的话,老爷……便是尚书大人?」
管家笑着点头,道:「正是。」
我:「……」
思及宋尚书在外严苛古板不苟言笑的名声,我不由吞了吞口水。
管事见状,笑着宽慰我,道:「姑娘莫要紧张,我们老爷喜欢懂事的年轻人,最好相处不过。」
我摆摆手,轻叹道:「管家见笑了。不紧张不紧张,见家长综合征罢了。」
管事闻言轻笑一声,这会子工夫已将我引至了大堂,伸手请道:「姑娘且进去吧,老爷在等姑娘。」
我望向他所指的方向,深吸一口气,迈过门坎进了大堂。入内,只见些许阳光从雕花木门倾透而进,堂内几根瞧得出年岁的红木撑住梁顶,正前方置一张朱漆案桌,案桌两旁对称着摆了檀木椅,木椅间接连着一张小几,上面或摆茶盏,或置盆景,较之秦府的简洁敞亮更多了一丝文人气。
而宋尚书便坐在厅堂正中的长桌案旁的紫檀木椅上,见我进来,放下手中书,看我的目光略带审视。
我端正了姿势,平视着前方与他行礼,道:「奴婢见过宋大人。」
说来也奇怪,在瞧见宋尚书之前我是有些紧张,可看见了他与宋引默如出一辙的眼睛后,莫名便放松了下来。都说子肖父,这话果然没错,我觉着宋尚书活脱脱一个中年版宋引默,年岁虽在他脸上雕刻下沧桑痕迹,却依然可从中窥得年轻时的倜傥风采。
他抬手示意我起身,目光落在我脸上时眉心微微皱了皱,似是在回想什么。
我有些不明所以,将袖中的帖子取出来双手奉予他,低垂了眉眼,道:「夫人感念小宋大人为我秦府兵符失窃一事费心良多,特于三日后备了酒席宴请小宋大人,这是帖子,劳大人代为转交。」
他接过帖子,淡淡应了一声好。
我又将斗篷递予他,道:「这是小宋大人的斗篷,劳宋大人一路转交。」
宋尚书眉头皱起,并不急着接过,眼底闪过一丝狐疑,问道:「默儿的斗篷为何在你手中?」
我保持着双手捧斗篷的姿势,答道:「公子回京面圣那夜,奴婢去接公子,回府途中遇见小宋大人。小宋大人心善,可怜奴婢衣单雨冷,便借了斗篷与奴婢。因而奴婢今日特带了来物归原主。」
他淡淡一笑,接过我手中的斗篷,道:「你这丫鬟倒知礼数。小事而已,也不必挂怀,此举算他有些君子之风。」
我轻轻点了点头,唇角微弯,道:「帖子已送到,奴婢便先与大人告辞了。」
「等等。」他叫住我。
我略有些疑惑,问道:「宋大人还有事吗?」
打我一进门,宋尚书便一直在看我的脸,此时才将视线移开,居于高位多年积压的威严散发出来,直视我的眼睛,仿佛能从我的眼睛看透我的所思所想。
「你叫什么名字?」
我微怔了怔,旋即答道:「映妆。」
宋尚书继续追问:「你姓什么?」
这问题却将我难住了。
自我穿越来此便只知道原主名唤春桃,姓氏却不得而知。初来时原主重病在床,无人问津,某日睁开眼睛我便成了她。我曾借着大病一场,记忆损伤的由头探寻过原主身世,然而府上档案记录得极其潦草,下人档上只记有我的名字,来历却是不明,如何辗转到秦府来的也是个谜团,仿佛凭空多出来春桃这个人一般。
然而宋尚书目光实在逼人,偏他还是刑部尚书,若让他知晓我是个黑户口,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我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道:「奴婢无姓,秦府家奴,名字都是二公子所赐。」
却听得他一声叹息,道:「罢了,许是老夫多想,你走吧。」
我如释重负,被这样大的压迫笼罩着,也亏得我心理素质过硬,还记得走前要与宋尚书行礼。
待出了宋府,我站在府门前的阶梯上抬头望云,舒了好长一口气,才觉重新活了过来。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我很有些感叹,约莫也只有古代才能存有这般一尘不染的天。正感慨着,眼前却浮现出一张逐渐放大的俊脸。
那人眉眼微微弯起,唇角笑意晕染开,一如初见模样,一笑便好看得晃眼。
「春桃姑娘站在我家门口,看什么看得这样起劲?」
好看实属好看,然而这般突然出现,吓人也实属吓人。
我抬着头看了这样久,本就失重,在被他猛地一惊,瞬间失了平衡,下意识便要向后倒去。电光火石间,幸而他及时抓住了我的手,教我不至于摔个人仰马翻。
我尚未来得及庆幸,好巧不巧,因我先前正好站在台阶边缘,一时难以平衡,竟顺着宋引默拉我的这股力道扑进了他怀中。站在台阶上本就高他一截,这样一来,我迎面便撞上了他的唇。他先前嘴边的笑意犹在,此时却便被我的唇撞了个粉碎。
他的唇有些凉,若说像玉,然而又是软的,清清凉凉、柔柔软软,如他本人一般。
我与他贴得极近,四目相对间,看到他目光一瞬凝滞,想来应是与我一般崩溃。
然而崩溃之余,我又忍不住庆幸,还好还好,出门前刷了牙。这个念头刚一闪过,我又觉着分外抓狂。
映妆啊映妆,蚂蚁竞走了十年了,你给我清醒一点!
平白无故没了初吻,有什么可庆幸的?!
只愣了这一片刻,我与宋引默几乎同时弹开了身子。虽仍相对着,可我看左边,他瞧右边,二人皆心虚得不敢对视。
我清咳一声企图掩饰尴尬的氛围,却无甚收效,只觉空气仿佛又凝滞了些,于是只好开口回答他方才的问题,道:「我看那个天它又透又蓝,就像那个云它又白又软。」
宋引默:「……」
我:「……」
我开始思索我是何时解锁的 rap 技能,思量思量其起始年代,原来传说中的说唱第一人竟是区区不才我?
这厢我正胡思乱想着走神,宋引默却轻笑一声,虽然仍未直视我,二人之间的气氛却缓和了许多。
「姑娘为何在我家门前站着?」
我抿了抿唇,答道:「感念大人查案辛苦,夫人在府上设了宴宴请大人,我来送帖子。大人适才不在,我只好将帖子给了令尊以转交大人,顺便……还了大人的斗篷。」
「辛苦姑娘走一趟了,」他淡淡笑了,又道:「走吧。」便转过身背着手迈开了步子。
我有些不解,提着裙子跟上他,瞧着他的背影,问道:「去哪儿?」
他回头看我,粲然一笑间,身后繁华的街市与碧蓝的天皆成了空白的背景板。
「送你回家。」
他如是说。
我跟在宋引默身后,看着他修长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今日着的仍是一件紫袍,袖边以银线绣了雅致的竹叶花纹,与头上戴的羊脂白玉簪相得益彰,其人风姿特秀,单看背影便知是位举世无双的翩翩佳公子。
这一路无言,他不时回过头,每每见我安静地跟在他身后时,眼底便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他第十三次回头看着我笑时,我向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眼珠微微一转,笑道:「大人可知,你笑起来真好看。」
宋引默闻言,眼底笑意更甚,不待他开口,我得逞般一笑,继续补充道:「像隔壁的大傻蛋。」
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眉眼弯起,煞是好看。
恰好行经一卖糖葫芦的小摊,宋引默问道:「春桃姑娘要吃糖葫芦吗?」
我平生头一回见着有人被骂了还请人吃东西,颇为新鲜地点了点头。
宋引默付了钱,从小贩手中拿了两串糖葫芦,递予我一串,自己留了一串,笑道:「我估摸着一串糖葫芦应当能堵住姑娘的伶牙俐齿了。」
嘁。
我咬了一口,透明的糖衣清脆地裂开,里面的果肉略有些酸,忙皱了皱眉。抬眼看宋引默,他却分外怡然自得。忽而想起他那次来找我,也是手持着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于是好奇问道:「大人喜欢吃糖葫芦?」
他浅笑着摇头,道:「小时候见同龄人皆有,便也想吃。可父亲说街边小吃不干净,不许我吃。我那时便想着,待我长大了,要多吃许多糖葫芦以补回来那些年的空缺。」
「后来吃到了才发觉,它并不如我想象中的美味,或者说,它再美味,也不是我童年所想的糖葫芦了。但我仍不时买一串,多少弥补些遗憾。」
我两手持着糖葫芦,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宋引默却回身对我一笑,道:「到了。」
我抬头瞧见秦府的匾额,恍觉竟回来得这样快,与他行了一礼,轻笑道:「谢大人相送一场。」
他垂眸,弯了弯唇角,道:「我那日会来,你等我。」
我心跳如雷,脑海霎时一片空白,怔在原地许久,再抬头时,面前已无那个卓然的紫色身影,连他何时走的都不知道。
我攥紧了手中的糖葫芦,抬步入了府门,甫一转过园林拱门,迎面便撞上了公子。赵景明抱着剑,吊儿郎当地跟着他身后,二人像是要去什么地方。
我向他行过礼,便退至一侧待他先过去。他却不急着走,视线先是落至我手中的糖葫芦,旋即再落在我脸上,面如冠玉,目如寒星,教人觉得他的目光冰凉得胜似刀刃。
赵景明轻轻推了推他,似是着急的模样。他却不为所动只泠然望着我,末了,不置一词拂袖而去。赵景明颇同情地看我一眼,连忙跟上了他。
我正摸不着头脑时,肩膀被人蓦地一拍,回头看,原是倒回来的赵景明。
少年手持着剑,另一只手抽走了我手中的糖葫芦,指了指公子离开的方向,在我耳畔轻声道:「公子让你今晚在他房中等他回来,与他好好说道说道,你嘴上的口脂是怎么没的。」
我:「……」
赵景明复而拍了拍我的肩,痞笑着道了一声「保重」,旋即赶紧追着公子而去,独留我在风中凌乱。
去向小姐复过命之后,我赶紧回了我的屋子,对着铜镜一瞧,唇上果真落了一大块口脂。我原本的唇色偏粉,口脂掉落之后,淡粉与胭红交织,再显眼不过。
可公子为何要动怒?我抚唇,垂下视线思索。
想来唇脂应是那时我撞到宋引默蹭掉的,可此举纯粹无心之失,事发突然且不谈,事后我与宋引默也都缄口不言,按理说没人知晓才是。可若公子不知晓,他作甚这么留意我的唇脂?唇脂掉了便掉了,有什么好说道的?他这样在意是为了什么?
因……我忤逆他的意愿,不曾远离宋引默?
我勾了勾唇角,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明明知道了原因,为何却更加茫然无措?扪心自问,映妆,你当真想远离宋引默吗?一时万千心绪翻涌,却寻不到由头。
我在小榻上抱着膝盖思忖许久,直至周围已漆黑一片时才惊觉已入了夜。想起赵景明传达的嘱咐,我起身稍稍收拾,便径直去了公子的院落。
府上人尽皆知,除却日常洒扫,若非得了公子允准,否则公子的院落下人是进都不能进的。
而得此殊荣的我站在院门前,抬头看了看匾额上鸾飘凤泊的题字,不由一声轻叹,怀揣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心态进了院。
公子喜静,府里为他独辟了居所,名叫一水居。院中有亭阁,亭阁下费尽心机地引了一泓清泉。清泉成湖,湖内植有荷花,只待盛夏时便可观得清香满园里,一一风荷举的好景致。甫一入夜,便有侍候的小厮将一水居的灯尽数点亮,院落里灯火通明,灯光与水光辉映,细听还有泠泠水声,可谓美极。
他素来厌恶束缚,院中格局布置也依着他的性子。一水居中屋子间间通透宽敞,隔扇都不曾用,到了春夏时节,索性尽数卸了门框,只用轻纱障目,条条框框少得可怜,行径处无不轻纱曼曼,恍若人间仙境。
我却顾不得欣赏,能进公子庭院已然十分惹人注目,若依公子的言在他房中等他,只怕明日管家嬷嬷便该奉夫人的令将我打发卖了。与公子卧房相邻近的是书房,我略微思忖,推开雕工精细的隔扇门,抬步便进了书房。
出乎意料的是,公子的书房布置得分外雅致。砚池笔墨一应俱全,灯花棋子次第闲放着,整间书房再清淡文雅不过。花梨木的案几上摆着几张散乱的宣纸,以一方黄铜镇纸镇住。桌面旁有一张小纸格外突兀,上面似乎还写了字。书房的窗棂未合好,一阵风吹来,宣纸被镇纸压着倒是无碍,那张小纸却飘然落在地上。我忙上前将它捡起,无意间便瞧到了纸上的字,待看清内容之后,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线人写予公子的密信,上书内容大意便是已奉公子之令避开耳目将骠骑军令符暗中送至了三皇子处。
原来兵符甫一开始便没有丢失!?
我拿着纸片的手无力地垂下,另一只手紧捂住胸口,心跳得越发厉害,直觉撞破了极大的隐秘。宋引默不曾骗我,他果真没将兵符偷到手。可府上为何谎称兵符失窃?
昭国人尽皆知,宋家为圣上股肱之臣,为圣上鞠躬尽瘁,最得圣心。宋引默为什么要偷兵符?是奉了谁的令?又有谁敢支使大理寺少卿做如此大逆不道、欺君罔上之事?
如果,那个人便是君呢?
我额间划过一滴冷汗,不敢再深想下去。手中纸片未拿稳,不小心又落在了地上。我忙蹲下身子捡起来,便是此时才见花梨条案下放着一个精致的颇黎小瓮,瓮中盛着尚未来得及倒掉的些许灰烬,还有半张未烧尽的纸片。
我拾起一看,发觉这张纸片与我手中纸片的材质如出一辙。联想起下午撞见公子时他与赵景明行色匆忙的模样,想来便是公子焚毁纸片时发生了什么事,走得太急未能将纸片尽数毁掉。
那张烧了一半的纸片上余下的字迹很难辨识,我拿着纸片在灯盏下看了又看,才依稀认出其间有个「陶」字,纸片内容便更是不得而知了。
我垂下眼睑,将残片重新放入瓮中,再循着脑海中残留的印象将纸片放回桌案上,重新压回镇纸后才觉松了一口气。
我不敢在书房继续待下去,若再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指不定便被公子悄无声息地灭了口,再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于是再三确认了桌案上纸片的放置与先前无异之后,才推门离开了书房。
此时已将近二更天,公子仍迟迟未归。夜间更深露重,加之湖泊水汽,院中分外冷。我今日出门所着的是一件不甚厚实的紫襦,原主样貌生得不算好,幸而雪肤乌发十分出挑。寻常女儿家穿着深紫未免流于老气,偏偏这颜色落在原主身上却越发衬得肤如凝脂。
我紧了紧衣裳,环顾院落周遭,发现只得湖上亭阁处有竹帘遮掩,还算挡风,便上前掀了竹帘,迈步进了这一方亭阁。
亭阁不置座椅,只在中央处铺了松软的地毯,教人能席地而坐,地毯上置了琴案,上放一把素琴。瞧着与旁的琴分明大同小异,可不知为何竟教我觉得分外眼熟。
正当茫然之际,脑海中却突然泛起翻滚似的疼,有细碎的记忆片段涌上来,弹琴铮然、水碧裙裾、云母屏风、紫色衣角。这些片段没头没脑,只一瞬息便从脑海中消泯而去,于我而言太过陌生,约莫是属于原主的过去。
方才钻心的疼痛犹在,我捂着头蹲下,努力回想那几个断续的片段。若我没看错,逶迤拖地的水绿裙裾应是烟纱碧霞罗,织就的纱极细,且织造途中不得有断,说千金难得也不为过。
而从方才的视角看得,穿着这碧霞罗的显然便是原主自己。这便分外奇怪了。若原主只是将军府中一寻常丫鬟,怎么会有这样名贵的衣裙?
我正匪夷所思,竹帘却被人霍地掀开。有风透进来,我打了个寒噤,回头看,却见来人还未放下手中的帘子,只一味静静地望着我。
他生就一双最多情的眼,目光却仿若最深沉的墨,看我时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亭阁烛火暖黄的光映在他脸上,给这玉琢似的人平添了两分暖色。
灯烛缱绻间,他移开视线,稍稍侧首向后吩咐,淡淡道:「赵景明,给我离远些。」
赵景明轻哼一声,不服气地应了一声「知道了」,而后便是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他复又垂首看我,却不说话,教我委实揣摩不透。我心知此时一水居内应只有我和他两人,然而礼数还是不能失的,起身与他行礼,低垂了视线不敢与他直视,道:「映妆见过公子。」
他不曾应我,也不曾示意我起身。我只得保持着先前行礼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小腿一阵发麻,不禁微蹙了眉心,咬牙忍耐着。
他自嘲般一笑,瞧我这般模样,愈发冷凝了神色,道:「你非要与我这样客气吗?」
我不知他是何意,正思忖着如何应答,却听他冷声道:「还是,你只对我这样客气?」
我垂眸,只觉他通身气势慑人,强忍着腿疼,道:「映妆不敢。」
他淡淡一笑,亭阁内的气氛却半分也不曾缓和。他面向着我步步走来,最终在我面前停下,俯身下来,一手捏住我的下颌,用力迫使我抬头与他对视,一手轻轻摩挲我的唇,唇角微微弯起,轻声问道:「映妆知道昭明司吗?」
说话时他温热的气息吞吐于我耳畔,有一缕发丝轻落于我颈间,乱丝如柳,撩人心弦。他与我离得极近,几乎可以闻到他身上似有若无的淡淡檀香。
我艰难地摇头,他淡淡笑了,道:「昭明司,建于昭国开国伊始,司中尽是能人异士,上至朝堂诡秘,下至江湖风云,昭国事宜昭明司莫有不知,而历届司主是谁却从无人知。」
我不知他意欲何为,垂眸问道:「映妆小小丫鬟,公子何必将这些辛秘说予我听?」
闻言他一改先前漠然神色,仿若冬雪初融,眉梢眼角尽是流淌的风情万种,听我如是发问,唇角微弯,道:「我恰与司主有些交情,你说,我知不知道你的唇脂是如何没的?」
原是如此。
我垂睫,道:「公子既然知道,又何必问我?」我攥紧了衣角,抬眸与他对视,「那原是个意外,公子便这般上心吗?便这般厌恶宋大人吗?」
他轻轻叹息一声,松开钳制我的手。跪了太久双腿已没了知觉,他甫一松开,我便摔在了地上,右手手腕径直磕在坚硬的石地上,疼得我直吸凉气。
他淡淡看着我,目光凉过天阶月色,道:「你若不去寻他,何来这场意外?映妆,我有没有与你说过,教你离宋引默远些?」
我与他对视,思及他初回京都时的那个雨夜,轻轻点了点头。
他踱步至琴案边,轻轻抚了抚琴身,似是回想到什么,眉目稍稍动容,旋即侧首,轻声问我:「映妆,你喜欢宋引默吗?」
我……喜欢宋引默吗?
提及宋引默之名字,无端教人想起拂面的杨柳春风来,春风甚美,可春风十里也敌不过春色中他唇边的朗然笑意。
我尤记得与他初遇,他裹挟夜色而来,眼睛却是明亮万端的。他闯入我房中看我,言笑晏晏,那句「我为姑娘而来」入了几夜的梦?碧清泉宫隔了水雾的一望,随着水汽氤氲开的当真没有半分情意?他送我回府,与我说等他时,怦然的心动几时做过假了?
我亦问我自己,映妆,你喜欢宋引默吗?
答案了然于心。
我微微笑了,抬眸望他,却见他亦定定望着我,似是极想听到我的回复。我有些不解,问道:「喜欢与否,皆是女儿家的心思,公子何必如此在意?」
他微微勾了勾唇角,方欲说些什么,却微微蹙眉,旋即拾了一粒亭阁内花木盆景中的石子,目光望向亭外某个方向,将手中石子状似随意地轻轻一掷。
我不知公子这又是在搞什么名堂,却听得不远处一声哀号,旋即是「扑通」的落水声,伴随着赵景明的骂声。
「秦二你个王八羔子!小爷不就偷听了那么一小小小小小小会儿吗!你竟下这样的狠手!」
他只淡淡道:「你再聒噪一句,明个儿便扭了你送官,只擅自回京一条,便够你赵家绝后了罢。」他语音将落,外头果真静谧了下来。
被赵景明折腾了这一遭,亭阁内凝滞的气氛解冻不少。我悄悄抬眼看他,他亦恰巧向我望来。四目相接时,他神色微微一凝,旋即垂下视线,与我轻声道:「倘我说你与他不可能呢?」
我垂眸,轻轻笑了笑,道:「不可能如何?可能又如何?喜欢便是喜欢,恰如覆水,还能收回去不成?」
他唇角笑意颇有些讽刺意味,眉眼略微低垂而下,手指漫不经心地划过琴弦,便泄出一串清脆悦耳的音符来。琴音落入我耳中,此情此景竟教我觉得莫名眼熟。
「若我仍执意要你远离他呢?」他按了弦,淡淡开口。
我欲与他争辩,却听他道:「你是晚妍的贴身丫鬟,你与宋引默走得过近,若不慎落入旁人眼底,只会教人觉得晚妍与他私相授受。映妆,你置晚妍于何地?」
思及小姐,我一瞬偃旗息鼓。此时才后知后觉这是古代,我的无心之失竟险些累了小姐名声,公子之所以气恼想来也是因为如此。
我自觉失误,百口莫辩,沉默良久,垂首对他深深一拜,轻声道:「映妆知道了,公子之令,自当从之。」
闻言他唇角微微弯起,笑得好看至极,旋即又不动声色地收缴了唇间笑意。虽仍神色淡淡,眉目却舒展开来,道:「如此甚好。时辰不早,你且回屋早些休憩。」
我称了一声是,旋即起身再对他行了一礼,将告退时,他却叫住了我,视线落至我的右手腕时,微微蹙眉,道:「回房记得上药。」
我顺着他的视线一看,才发觉手腕处已然破了皮,一块狰狞的青紫。先前只觉着心下黯然,此时才发觉手腕处的疼痛。难为公子竟能留心,我忙点了点头。
他移开视线,看着左边琴身,道:「晚妍不喜药味,寻常的伤药味苦,稍后你用赵景明送来的药。」
我与他道了谢后,便起身离开亭阁,轻掀开竹帘,回身放下帘子欲走时,无意回头望了他一眼。
这惊鸿一瞥里,他正自顾自端坐于琴案前,眉眼清隽可入画。烛火流光在他发间轻漾,他整个人也仿佛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浮光,触目如琳琅珠玉,直叫人觉得美得不可方物。
我忍不住唤了他一声:「公子?」
他抬眸向我望来。
他方才抚琴的模样实在眼熟至极,脑海有什么在喧嚣着,复又隐约泛着疼,仿佛是惊动了尘封已久的记忆。
我忍着疼痛,只望着他,问道:「我曾见你弹过琴吗?」
他微微一怔,垂下了眼睑,神色淡淡开口。
「不曾。」
仿佛被人点了哑穴一般,脑中沸腾瞬息间平歇下来。我再向他屈膝行了一礼,便放下竹帘出了一水居。
回屋不久,赵景明便真送了药过来。他扔给我一玉质的扁圆小盒,我手忙脚乱地接住,险些便没接着,颇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他却比我气恼,恨恨道:「活该秦二吃干醋。小爷被他打落了水,正是春寒时节,要是伤寒入体,定讹他一大笔医药费。」
活久见,古代版碰瓷?
赵景明此言不假,他虽换了干衣服,发梢却还在滴着水。联想到方才的一声「扑通」,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赵景明瞪我,愤然道:「小爷头发都没擦干便被支使来与你送药,你还笑我。」
我收敛了笑意,好奇道:「你说公子吃干醋,吃哪位姑娘的醋?能教他萌生醋意,想必是位天仙似的美人喽?」
他古怪地看我一眼,道:「这人你认识。」
我认识?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正欲问个仔细,赵景明却已然没了踪迹。
洗漱上床之后,我打开赵景明送来的小玉盒,里头盛着宛如青色凝脂的药膏。我拿小勺剜了一块,方敷至伤处,便觉疼痛消泯了不少,隐隐约约闻得清香淡淡,叫人联想起雪松松针尖上最剔透的露,也叫人无端想起那个通身气息清冽若雪松的人来。
我将小盒收好在榻边小屉中,吹灭了灯盏烛火。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他的模样在脑海里却越发明晰起来。
明明便是发生在下午的事,却不知为何教人觉得遥远。我想起日华下,着紫衣的男子垂眸一笑。他素来笑时皆是朗然模样,偏生那时却无端有两分腼腆。
他说,我那日会来,你等我。
宋引默,我是不是等不到你了?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人牵了我的手,携我穿过一条冗长的回廊。入目之处尽是光怪陆离的影,周遭景致分明尽在眼前,却扭曲得任我将眼睛揉了又揉睁得老大也看不清。
梦中的我略有些害怕,手心微微溢出汗,攥紧了牵我之人的手。幸而这手十分温暖,叫我觉得安心不少。那人察觉我心绪不对,温柔地俯身下来,为我拢好鬓角碎发。虽看不清她的脸,我却知晓这人是为我所依赖的,如稚子得了宽慰,埋头扑进她怀里,将她紧紧抱住。
她柔荑似的手温和地抚慰我的后背,轻声问我,道:「奴奴怎么了?」
梦中的我稍稍犹豫,旋即问道:「那个好看的哥哥也在吗?」
她轻轻笑了,摸摸我的头,复又起身牵着我款步而行。她腰间系着环佩,行步时琼琚碰撞,声音清脆动人。
「昭国顶好的儿郎都在,他既是能教我们奴奴心心念念的人物,自然也会在。」
我有些犹疑:「真的吗?」
她含了笑稍稍颔首,轻声道:「岂能有假?你父亲为了你的婚事费了这样久的脑筋,奴奴还信不过爹爹吗?」
闻言我终于笑了,眉眼弯成了月牙儿。
「自是信的!爹爹是世上最厉害的人,什么事都瞒不过他。我们再走快些,那个哥哥必然在等着了。」
于是松开那人的手,提了裙裾迈步小跑起来。身后众人忙追着我,又拘泥着礼数迈不开步子,于是远远地落在我后面,一面喊着「跑慢些」一面追我。
我置若罔闻,迈着小短腿越跑越快,拐弯时一个不甚踩到繁复的裙裾,跑势又快,瞬间便失了重心。
一阵晕眩之感袭来,眼瞅着便要往地上狠狠摔下去时,我蓦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身来,一抹额头,额间尤挂着细密的汗珠。这梦真实得像是亲身经历过的一般,回想起方才梦中惊险的一跌,现今仍觉着心惊胆战。
呼吸尚未平复过来,我忙起身趿拉着鞋,行至桌边倒了一杯凉水一饮而尽,清凉之感循着咽喉浸到肺腑中。饮罢轻舒一口气,总归缓了过来。
帘幕卷微光,春色映绮窗,醒时已是清晨时分。我打了热水洗漱作罢,拉开储放衣物的木柜。柜中搁置了防蛀虫的香包,柜门甫一打开,便闻到似有若无的清浅香气,驱散了脑中残留的混沌,叫人觉着清醒不少。
我的目光在一排叠放正式的各色衣裙上流连,最终停留于一件烟罗紫撒花褶裙,方欲伸手拿时,想起昨夜公子说的话,伸出的手微微一滞,改拿了一旁的水绿曳地望仙裙。说来也巧,这曳地裙亦是烟罗所制,材质虽远不及烟纱碧霞罗,可剪裁却与我昨夜恍惚中见得的那条水绿裙子有八分相似。
换好衣裙后,我正对着铜镜描摹妆容,倏忽间响起叩门声,忙置了手中眉黛去开门。
打开门,来人却是公子。他着一袭出尘的白衣,衣襟处隐约露出锦白镶边,上绣着素净云纹。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我垂眸,见他腰间系一块美玉,垂下的水绿丝绦是通身唯一的艳色。
我瞧他时他亦在看我,视线落至我的曳地裙时微微一怔,旋即不动声色地收敛了眉宇神情,眉梢轻挑,唇角弧度好看,道:「映妆这裙子颜色极好,行步若漾漾春波,鬓间若戴些绿色与之呼应便更好了。」
我:「……」
翻译翻译也就是头上戴点绿?
我沉默片刻,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眼前人一派与昨夜大相径庭的轻佻模样,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怀袖折扇。我定睛细看,仍是先前他与我瞧的那把,可见公子对其之钟爱。
他放软了神色,欲将昨夜之事翻篇。我却仍心有余悸,虽绝口不提,却始终难免心事被戳穿的难堪与黯然,道:「公子清晨来寻,有何吩咐?」
他恍若没听到我语气中所含的些微冷淡,一双桃花眼微弯,与我笑道:「阳春三月,京郊回雁山桃花已开了大半。我前个儿收了知交帖子,邀我带上晚妍一路去赏花。晚妍记挂着你爱桃花,便叫我过来邀映妆同行。」
我应了一声「稍等」,便进屋拾起眉黛继续描眉。未落座多久,他亦尾随着我踱步进了屋,也不催促,兀自站在我身后安静地看我描妆。我察觉他的视线,一面描眉一面思忖,其实他的说辞大可不必这般客气。主仆有别,他与小姐的吩咐我还能说不不成?
心中揣了事情,手里便难免顾及不上。手中眉黛一个未拿稳,便画出去了一道青痕。我忙取了绢帕浸湿,再拧干水对着铜镜小心翼翼地将眉上歪斜的青痕拭去。
正欲重画时,公子却跨步而上,拿了镜台上的眉黛,竟是要为我画眉的架势。
我连忙扭头闪避开:「于礼不合,不敢劳烦公子。」
他捉了我的下巴,轻抬起我的脸教我面向他,神色淡然,道:「于礼不合的事我干得可还少?」
见我还欲挣扎,他眉眼含了笑意,唇角微弯,轻笑道:「你若再动,我指不定画成什么模样。晚妍尚在马车上等着,你可要教她再多等会儿?」
门尚敞开着,若再与他僵持,保不齐便会有来往的下人路过。我不敢再动,认命般闭上眼由他折腾,脑海中想象着种种直男画眉法,从如花联想至蜡笔小新,可谓是打破次元壁。
与我想象中不同,眉上触感分外轻柔,他描眉的手法似是十分熟稔。我稍稍心安,却仍放心不下,半睁了一只眼企图去瞥铜镜,视线却被他的白衣广袖挡得严实。
公子见状莞尔,笑时眉眼微弯,眸中荡漾着风月温柔。他仍轻轻捉着我的下巴,直至描眉作罢才松开我,而后一面绕至我身后将铜镜展示予我看,一面眉眼含笑着问我如何。
蟠螭纹镜中映出女子的脸,唇间点了口脂,衬得双唇若樱珠般清甜可人。左眼下一粒惹人怜爱的小痣,再往上看,眉如远山,秀逸温婉。他描的是远山眉,细长舒扬若远山隐隐。不枉他在外的风流名声,这一弯眉画得煞是好看,也不知为多少女子描摹过。
我垂眸,向他施了一礼,道:「公子自是画得极好,映妆得以领略一次已是三生有幸,这等事断不敢再劳烦公子。」
他神色淡淡,并不应我,视线在我脸上流转片刻,道了一声走吧,便率先出了门。我连忙起身跟在他身后,与他一道出了府。
马车正停在府门前,小姐已在车上,掀了车窗纱帘向我盈盈笑道:「映妆快些上来,我令人备了你爱吃的牛乳糕。」
她今日梳的倭堕髻,鬓间所戴的垂珠却月钗更为其添一丝灵动。珠光鬓影互相辉映,可谓好看至极。
赵景明坐在车辕上预备着驱马,我与公子接连上车时,他剜向公子的眼刀格外犀利,乃至顺带着波及了我。
掀开车门的帘布,便见小姐向我伸出手,示意我到她身边坐。她一面侧首看向公子,秀眉微蹙,问道:「哥哥昨日闻讯便赶去潇湘溪苑,脂黎姐姐如何了?」
公子一展折扇,轻笑道:「不过是个仗着家中有些人脉的登徒子,好打发得很。」
大哥你听你这话像不像在说自己?
小姐轻叹一口气,道:「得亏哥哥昨日去得早,我听说脂黎姐姐险些便被那人轻薄。」
赵景明说公子吃干醋,莫不是在吃脂黎的醋?我回想起初见脂黎时公子对脂黎的温存,越想越觉着甚有可能。
此时听得小姐惊呼一声,我有些不明所以,她却捉了我的右手,挽起衣袖,露出一截皓腕来。原主皮肤本就白得晃眼,其间青紫痕迹更是格外明显。
小姐心疼地看着我的手腕,问道:「映妆这是怎么弄的?」语中不乏关切之意。
公子给的药效果极好,只一夜淤青便散了大半,可破的皮却不是一朝便能养好的。我忙收回手,随口胡诌一个缘由,道:「昨夜起身时未点灯,摔了一跤。小姐放心,无碍的。」
她又开口问我:「今日可上过药了?」
我甫一梳洗打扮作罢,便被公子带了来,其间自没有时间上药。
见我摇头,她从车厢储放随身物件的雕花木匣子里取出一小盒药膏递予我,舒一口气,轻笑道:「幸好带有药箱,还是快些上药吧,女儿家的手腕留了痕迹便不好看了。」
我接过药盒,将将打开便闻到淡淡的药味,忙将盒盖合上。
小姐不解:「有哪里不妥吗?」
我浅笑着摇头,道:「小姐不喜药味,车厢又闷,回府后再上药也不迟。」因这缘故,公子昨夜还叮嘱赵景明为我另拿了药,我便将这点记得格外牢。
小姐微睁了眼,似有些疑惑,旋即拿过我手中的药盒,打开盖子亲自为我上起药来,神色自然,丝毫不像是闻不来药味的模样。
她的侧颜柔和清丽,眼睫若扑棱棱的蝶翼,轻笑道:「幼时身子不好,日日都在药罐里泡着,若不喜药味还得了?」
我茫然地任由她为我上药,侧首看公子。他却一派风轻云淡的模样,被小姐戳穿亦十分坦然,一袭白衣,身姿卓然,只兀自把玩着手中折扇。
我按捺住心中疑惑,移开视线望向车窗外。时至暖春,原本的竹帘换成了通透的米白纱帘。行车时纱帘被风轻轻掀起,不必时时打着帘子,车外景致也可一览无余。
便是这无意间的一望里,我瞧见一身紫衣的男子从一家脂粉铺里走出,身姿清隽,萧肃自然,仍是我梦中常相见的模样。
这条街市坊市最多,时常行人济济。前头兴许有些堵塞,马车行得极慢。然而不待我由着这个契机再多看一眼,他宋引默回过身面向着铺子里,似是在等待什么人。
果不其然,不多时,从铺中出来一位着穿蝶千水裙的美貌女子,生得明丽万端,一瞧便知是位娇养着长大的闺阁小姐。她自然而然地将手中盛放着采买物件的锦盒递予宋引默,而这般的锦盒,宋引默手中已拿了三两个。
他笑时素来是最明朗好看的,仿佛从眼底晕染开温存,一笑便如春风拂面,叫人看了移不开眼。此时这笑意正对着那窈窕女子,对视间女子亦是嫣然一笑。二人并肩而立,正低低攀谈着什么。格外讽刺的是,此时他腰间系着的竟是我亲手缝的荷包。
才子佳人向来最养眼不过,何况这二人又登对如斯?可瞧着这对璧人我只觉着扎眼,移开视线不再往窗外看。面上波澜不惊,心下却是万分酸涩。我弯了弯唇角,鼻子一酸险些没落下来泪来。
这醋意来得没头没脑。他从不曾向我承诺什么,我也未与他表明过心迹,与他最亲密的接触也不过昨日一场两者都再三缄口的意外。
映妆啊映妆,你有什么立场吃堂堂少卿大人的醋?
小姐上完药,松开了我的手,收好药盒后取出一碟牛乳糕置在小几上,侧首正欲与我说话,视线落至窗外却微微一凝,旋即垂眸不语。
接下来的一路竟都是沉默相对。公子察觉我与小姐情绪不对,状似无意地与赵景明一唱一和着讲了好几件京都城近日的趣事。我与小姐却兴致缺缺,直至车停,下车见得漫山桃花的绝美景致情绪才稍稍高昂些。
彼时公子先下了车,却不急着走,站在马车旁将手伸予小姐,牵着小姐的手,仔细护着她下了马车。我正准备跳下车时,他眉眼含了浅淡的笑意,亦向我伸出手来。
正值花开时节,他身后桃花正好。风过落英缤纷,为群山覆上粉色,恍若笼罩着一层烟粉的雾,辉映得半边天的烟霞都漫出淡淡的桃花色来。白衣广袖的男子超超然立于其间,和着身后美不胜收的如画景致,一时竟教我觉着像闯入了一幅画。
这一愣神的空档里,他已捉了我的手,力道轻柔,拉着我下了马车。
我与他道了一声谢,他唇角微弯,正欲与我说话时,却听得身后一声轻笑。回首看去,来人是个一袭玄色衣衫,银纹云袖的俊俏男子。他将将翻身下马,将手中缰绳递予小厮。斜眉入鬓,一双漆黑如点墨的眼微微弯起,其间含了揶揄笑意,正瞧着我与公子。
「远远瞧见香车美人,便知定是秦二公子。熙辰兄,我紧随你而至可不算来迟,少顷不许诓我罚酒。」
原来这便是公子口中与邀约公子赏花的知交。
公子轻笑着看他走近,眉眼微弯,故作叹息道:「今日只带了一坛桃花醉,我正愁不够,少邧便费尽心思为我省酒,甚好,甚好。」
少邧闻言,略有些惊疑地挑眉,问道:「可是出泥老人亲手酿的桃花醉?」
见公子颔首,他眉眼堆砌了笑意,唇角弧度好看,道:「还是秦二有本事,这桃花醉我牵肠挂肚许久也得不了一滴,你竟能弄来一坛。如此,便勉为其难与你多对饮两盏罢。」
公子合拢折扇,于手心轻轻一敲,轻笑道:「齐少邧,得了便宜还卖乖便是说的你罢?」
他闻言一笑,却不与公子争辩,兀自走上前与公子并肩而行。我扶着小姐行于其间,赵景明吊儿郎当地跟在最后。虽是外出游玩,一身黑衣的少年却仍抱着剑不肯撒手,闲情逸致的一干人里便属他最惹人眼球。
回雁山因连山的桃花而负盛名,名列京都八景之中。逢春时日华流转,游人如织。
青石铺就的阶蜿蜒而上,我右手扶着小姐,左手搭在额上远眺,绵延的石阶仿佛望不到头一般,不由放下手,发出一声肥宅的叹息,心下深感绝望。
(六)真香故
待一行人有说有笑地攀至半山腰,已约莫过了两三刻钟。石阶尽头处修筑了一个供人休憩的亭子,亭子四角翘起,若鸟雀奋翼。
先前爬了这样久,我与小姐省不得都有些疲累,小姐便倡议公子停在此处休憩片刻。公子含笑着稍稍颔首后,我与小姐才得以进亭坐下来。
公子与唤作齐少邧的人一齐负手立于亭外,二人一面看山下景致一面低声交谈,听不清谈话内容,但必定是互为投机的。
小姐亦与我咬耳,轻声问道:「映妆,倘使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你当如何?」
我思及先前瞧得宋引默与那美貌女子言笑晏晏的景象,心下复而又蒙上一层黯然,连带着将回雁山的如斯美景都冲淡不少。
我抬眸,见小姐正望着我,桃花眼里氤氲了水汽,似是难过的模样,忙收起我的黯然心绪,生怕再牵引了她的难过来。
我略略思忱,轻轻拉了她的手,唇角微微勾起,道:「相离不舍缠心头,念念不忘几时休?安知有缘自会留,倘若无缘不强求。」既是宽慰她,亦是开解我。
小姐闻言似有些许释怀,唇角微弯,正欲与我说什么时,却听得几声掌声。我循声望去,齐少邧与公子不知何时进了亭,鼓掌之人正是齐少邧。他身侧的公子一双美目微弯,视线落于我身上时,掺杂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齐少邧却是一笑,目若幽深潭水,却似有月光下彻其间。他眉眼微弯,望我时颇有几分赞许之意,道:「好一个不强求,姑娘眼界齐三自愧不如。」
齐三?
我仿佛抓着些眉目,却听他含笑道:「在下齐少邧,未曾请教姑娘芳名。」
我不敢逾矩,垂眸答道:「映妆。」
「映妆?」他稍稍沉吟,旋即看向公子,见公子不语,轻笑道,「原来姑娘便是映妆。」
我略有些不解,道:「齐公子听过我?」
他只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容我与小姐稍稍休憩后,便继续往上攀爬。石阶尽处改而是一条清幽的小路,小路两径皆是无边的桃林。风将花瓣拂至路上,长此以往,路上竟铺就了一层的桃花花瓣,叫人不舍下踏。路边自山顶淌下一汪潺潺的山泉,但见落花随流水,其景分外清雅。
行至山顶便是平地,眼前跃然而现一开阔桃林。风过时清香四溢,地上芳草鲜美,林中落英缤纷,教小姐看了连连懊悔此次出行未带笔墨画卷,不得将此情此景勾勒入画。
我拉了小姐的手一齐徜徉于桃林间,待我和她各捧了一束精心拣择的桃花回去寻公子等人时,发觉小厮已在地上铺好了锦布,公子与齐少邧便这么席地对坐着。
二人中间置了一张矮几,上放着几盘糕点吃食,茶壶酒杯一应俱全。除却桃花香,空中还有一丝淡淡的酒香。我才瞧见几案边上一坛将将破了泥封的酒,想来便是先前公子提过的桃花醉。
见我与小姐捧花而归,公子轻笑着与齐少邧道:「少邧兄,见惯了美人葬花,可见过美人辣手摧花?」
齐少邧亦笑道:「不曾见过。」
小姐寻了剪子正修剪花枝,预备着将其带回去插花用。见小姐无暇顾及他们,我轻哼一声,理直气壮地应道:「二位公子难道不曾听过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二人相视一笑,旋即不约而同地执了杯盏虚虚一碰,抬袖饮尽了杯中酒。恭坐顾睐,自有寝处山泽间仪,所谓君子大抵便是如此了。
我悄声问小姐,道:「那位齐公子,莫不就是三皇子?」
小姐浅笑着颔首:「三皇子与哥哥自幼结交,从不掬泥君臣之礼。」
那可不,倒数第一与倒数第二的深情厚谊岂是能容旁人小觑的?
正当感慨之时,身后却传来淡淡的说话声。
「三弟春日偷闲也不叫上为兄吗?」
闻言我剪枝的手一僵,未控制好力道,猛地剪断了一大截桃花枝干。当今圣上只得三子,三皇子居于其中,三皇子的哥哥……便是当今太子?!
我回首,见得一腰系银灰色宫绦垂玉的蓝袍男子,一双丹凤眼微微弯起,眼含了漫不经心的笑意,端的是丰神俊朗,清俊无双。而立于他身侧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的紫衣男子,不是宋引默又是谁?
我的个乖乖。
倒数第一与倒数第二的酒话会怎么就变成了倒数与正数间的联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