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叹为观止,对泉宫内部愈发好奇,迫不及待着想进去一探究竟,然而将进门时却被门口的管事拦下,言辞客气而冷淡,只道碧清泉宫寻常人不得入内,姑娘请回云云。
我倒是有些不解了,若说碧清泉宫盘查严苛,为何方才宋引默便进得直截了当,也没见他拿什么令符凭证不是?
听我如是问,管事淡淡开口,道:「小宋大人自不能与旁人论。」
「小宋大人?」我敏锐地抓住重点。
管事垂首,略略拂袖,道:「一品大员刑部尚书宋大人是小宋大人的父亲,因而我等只称其为小宋大人,以示区分。」
我勒个去。
宋引默原是个「官二代」?
我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好容易才从震惊中回过神,继而老老实实掏出公子予我的令牌给管事看,心道,逛泉宫咱还是老老实实走流程。
哪知管事见了令牌,颇为惊疑地看我一眼,而后一改先前淡漠辞色,竟拱手向我行了一礼,道:「姑娘该早说是二公子的人,先前老朽照料不周了。」
直至管事亲自领着我一路进入宫门去,我仍有些摸不着头脑。方才宋引默进去至多不曾相拦,却也未见管事与他行礼。可我不过狐假虎威般拿着公子的令牌,竟能有待遇如斯。教我不由得好奇,公子和碧清泉宫之间究竟是什么干系?怀中这块不甚起眼的令牌又还有哪些我不曾解锁的效力?
正思忖着,管事已将我领至一个独立的汤池,只道稍候片刻,与我再行一礼后施施然离去。我无所事事,便细细观望周遭环境。起先进来时已知碧清泉宫内别有一番天地,宫中另辟了殿阁,数目并不甚多,然而各个殿阁装潢设计皆各有千秋。温泉水便引在殿内,一殿一池,汤池大小各异。我虽不曾一一进去看过,却也知我所在的殿阁绝非下品。
我垂首,看得殿阁内四周装饰着的绮丽花朵,轻纱垂缦相隔,加之水汽蒸腾润泽,真是好看至极。其余烛台陈设互相辉映,所用样样皆是价值不菲的好物件。
我惊叹于泉宫主人独到的审美,又见一干婀娜的使女奉着托盘款款而来。待她们将托盘在汤池边一一放置完毕后,我才看清各个托盘中沐浴相关的物件应有尽有,连簇新的衣裙都备了样式各异的三四条,简直吊打我从前去过的所有温泉酒店。
我摸了摸身后背着的鼓囊囊的包裹,觉得除却公子要洗的衣物,真真是白装了许多。
领头的使女向我盈盈一拜,声音软糯甜腻,道:「奴婢们伺候姑娘更衣。」
眼瞅着一群人便要围上来将我剥个干净,我连忙后退着捂胸喊停,道:「你们、你们都且下去,我不习惯沐浴时有他人在侧。」
使女们便道了一声「是」,而后翩翩然退下,待到她们合上了殿门,我才舒一口气。
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我放下包裹搁置在汤池旁,足尖点水试了试水温,心下觉得温度恰好,便解了衣衫和令牌一道挂在架上,缓步迈入汤池中。一面散开头发,只留鬓珠作衬,除却颈脖间宋引默赠我的双鱼佩,周身再无其余饰物。
我捧水敷在脸上,身子浸没于泉水中,青丝如墨浮在水面,碧清泉水淡淡的香气混合朦胧的水雾,当真是宜人至极。
便是此时,忽觉后颈一阵阴凉的寒意,有人在我耳边轻声胁迫道:「别动。」
凭借先前被绑的经历和寒意的冰凉程度,我敏锐地辨识出抵在我后颈的怕是一把不可多得削铁如泥的顶顶好的匕首,忙举起双手投降道:「我不动!不动!」
联想至宋引默先前提过的在逃罪犯,我只觉真真是倒霉到了极致。碧清泉宫这样大,里面的殿阁又这样多,怎生就偏偏撞到了我?
那人冷哼一声,突然讶然开口:「獬豸符?你是秦熙辰的人?」
这人竟认识公子?
我方想点头,却思及先前赵景明一事,生怕再撞上公子仇家,只干笑道:「不是不是,我同他一点也不熟。」
本以为能蒙混过去,却只觉背后紧盯着我的一双眼眸越发怨毒,道:「撒谎!你若不是秦熙辰顶看重的人,为何手上会有他的獬豸符?也好,动不了秦二,我便动他的女人。」
我:???
古代扣帽子都这么随便的吗?
我欲哭无泪:「哥!大哥!大哥大!小女子无财无色,您怎么个动法都不成啊!」
他手中刀锋逼近,冷声道:「你有命。」
我瞳仁微缩,忽而一阵叩门声响起,伴随着宋引默的询问,只教我觉得他的声音从未如此悦耳过。
「春桃姑娘,你可还好?」
我身后的逃犯在我耳边轻声道:「应付他走。」
我咽了咽口水,只觉喉咙干涩得紧,强压住颤声沉静开口:「劳默哥哥挂心了,我十分好,好得不得了。」「默哥哥」三字几近是从喉咙中挤出来的,我隐约觉着鸡皮疙瘩掉了一池子,只盼他能察觉出不对。
谁知门外的宋引默沉默了一会儿,道:「如此,那宋某便告辞了。」而后果真再无动静,走得之干脆利落,胜于连夜扛着火车跑路的贝塔大哥。
待他走后,逃犯稍稍放松,眼见着正要手起刀落时,殿门被「砰」一声踹开,有一粒指甲盖大小的东西破空飞来,打偏了逃犯的匕首,堪堪从我颈脖边擦过,斩落了一缕长发。先前击中逃犯的东西「扑通」落入水中,我方看清并不是什么什么独门暗器,不过一粒石子。
那人反应极快,持了匕首便刺向闯入殿中的宋引默。宋引默拔剑迎上去,袍裾迎风猎猎而舞。他极灵巧地避开这一击,长剑一抵一划,反教逃犯挂了彩。两人缠斗之状颇为惊心动魄,我忙闪到汤池边,从托盘中随意拿一件宽松的白袍,就在温泉水中将衣袍匆匆穿好。
刀刃碰撞声声刺耳,宋引默分神问我:「姑娘可有受伤?」
我急忙摇头:「不曾!大人不必顾及我,小心后面!」
眼见着逃犯的匕首便要落在宋引默背后,我惊呼出声,好在示警及时,宋引默竖剑身侧一挡,身子向后滑出大半步,旋即扬剑一记上挑,霎时鲜血四溅。逃犯闷哼一声,软软倒地,才算告捷。
宋引默深吸了好几口气,收剑入鞘,目光移向我:「原是大理寺看管不力,此番连累姑娘了。」
我摇摇头,道:「是我该谢大人救命之恩。」
他唇色有些苍白,走至我旁边,单膝跪下,一手倚着剑,一手拾起方才两人打斗时撞倒在地的令牌,讶然道:「獬豸符?」
我尚在汤池中,这般与他说话,颇有些不自在:「方才那逃犯也这样说,应当是。」
宋引默淡淡笑了:「他竟舍得将这个给你。」
我有些疑惑:「此物可是很贵重?」
他却避而不答,只道:「我惯看不来秦二做派,你日后离他远些。」
我只觉这二人真真是有默契,不约而同般教我远离对方。不待我开口,他目光落在我脖子上,眉目略微舒展,眼底有淡淡的笑意:「一直戴在身上?」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颈脖间红绳系着的双鱼佩,点了点头,然而思及我的小黄鸭荷包,一丝委屈不知从何处起,道:「我既收了,便时时带着以示看重,不似某人一般。」
后半句话不曾说出口,他闻言展颜一笑,笑得十分好看,从怀中掏出一物给我看,正是我所绣的小黄鸭荷包。他轻笑道:「前两日早朝戴着被父亲训斥了好大一通,说没个规矩,便只好贴身收在怀里。无心之举,竟落在了姑娘眼里。」
被他这么含笑看着,我只觉脸颊滚烫,先前言辞竟像是小女儿家的吃味,连忙转移话题,问道:「大人如何知道我遇到了危险?」
「我在此处发现了半幅被斩断的脚镣,便知他定藏身于碧清泉宫内,想到你还在里面,就向管事要了你的位置,看你是否安全,」他顿了顿,语中笑意更甚,「姑娘一向疏离有礼,从不曾那般叫我,所以我便知晓姑娘定是遇险。」
我绞着手指,一时间心跳如雷,启唇方欲说些什么,他却向我伸出手,道:「我拉姑娘上来。」
我想我定然是方才泡温泉时脑袋进了水,不然我怎么会将手递给他,又怎么会教他一览无余地看到衣裳透湿芙蓉出水的好景致?
我土拨鼠尖叫着跳入水中,一时慌乱,竟将宋引默也连带着拽下了汤池中去,「扑通扑通」溅起两朵好大的水花。
我慌得一批,连连后退直到抵拢汤池另一端退无可退。他却处变不惊的模样,背倚着汤池池壁,眼含着笑意望着我,眼波流转间似是觉得分外有趣。
事已至此,我强装镇定,只想将他快些支出去,道:「大人东西掉了,劳大人出去捡。」
「哦?」
他音调拖得稍长,喉结滚动教我觉得……很有些诱人?忙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明知是笨拙的推辞,他却煞有介事地问我:「掉了什么?」
我略微思忱,微微一笑,信口开河道:「肥皂。」
(四)君子隙
汤池中波光漾漾,隔着影影绰绰的雾气,他眼底温存的笑意流转,只定定看着我惊慌失措的模样,道:「敢问姑娘,何为肥皂?」
我:「……」
我要怎么和他解释重点在于出去而不在于捡肥皂本身?
正思忖着,却见他右侧手臂边的温泉水隐隐晕出红色,心下便觉不好,忙涉过水波去至他身边,走得太急险些摔在了他怀里。
他扶住我,这一动作牵引了伤口,又渗出更多血来。我只觉心惊肉跳,他却仿佛没有大碍的模样,只含了笑意揶揄我,道:「春桃姑娘这是在投怀送抱?」
我自不同他调笑,捉了他的右手一看,果真手臂处衣服被割破了一块,底下雪白的中衣已被染红,定然是方才打斗时无意受了伤。
宋引默见我眉宇间忧色十足,只安慰我道:「无妨,小伤而已。」
见他这般无所谓的模样,我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子气来,愤愤道:「脱衣服。」
他微微一愣,忽而笑起来,听我的话乖乖解开衣服的系带,道:「我初见姑娘,教姑娘替我包扎伤口,姑娘也与我说了这话。」
我亦愣了愣,垂下眼睫不语,心下却十分茫然,一时不知是如何做想。怀想那时我尚是受他胁迫,包扎得不情不愿,如今这样介怀他的伤口,又是出于各种心境呢?
此时自然是找不出绷带药物的,好在只是割破了皮肉,当务之急是要先将血止住。
我环顾周遭,发现先前使女们乘在托盘里的衣物尚是干净完好,便上了池岸捡起逃犯被打落在地的匕首,将衣物裁成规整的长条后,小心地拿在手上过去找宋引默。
他仍泡在水池中,含笑着看我捣鼓。我气不打一处来,瞪他一眼,道:「大人这样没常识,连伤口沾不得水也不知吗?快些起来。」
闻言宋引默眼底笑意更甚,似乎是极乐于看见我因关切而恼怒的模样,笑着连应了两声好,便从汤池中站起身来,坐在池岸边含笑望着我。因了要包扎的缘故,他半敞了上衣衣袍,露出受伤的右臂之余,衣袍里面的光景亦一目了然。先前泡在池中,他坐起身后,剔透的水珠从流畅的腹肌线条一路划至马甲线,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真真是一派惑人的好景致。
我却没什么心思看,只跪坐在他身边,另拿一块干净的帕子轻轻拭去伤口周围的血水,再拿布条小心翼翼地将伤口一圈圈包好。
正当我系结时,他轻声开口:「腰间双绮带,梦为同心结,姑娘说,『结』是相思的意思。」
我系结的手微微一滞,旋即不动声色地将这片刻失神掩去,继续系结,一面抬眼望他,道:「过了这样久,大人竟还记得。」
他淡淡笑了,不再言语。我亦不说话,空空荡荡的殿堂里,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与泠泠的流水声交织在一起,令人心底澄净而欢喜。
待宋引默换好了管事送来的衣物后,便要将重伤的逃犯押送回大理寺。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与我告别道:「官务在身,我便先同春桃姑娘告辞了。」
他的头发尚有些湿润,我轻轻点了点头,道了一句大人走好。
他轻轻一笑,道:「秦二予你的獬豸符你必得好好收着,若非万不得已,不要轻易示人。」
我想起怀中揣着的令符,虽不明所以,但宋引默所言必有他的道理,便应了一声好。
宋引默见状,眼眸微弯,又道:「我予你的双鱼佩也要戴好,日日都要戴好。」
我不理会他,目光落至捆在马背后尚未止血的逃犯,很有些忧心,道:「大人先前为了救我将此人重伤至此,可会被追责?」
宋引默瞥他一眼,眼底颇有些轻蔑之色:「重伤又如何,便是要他一条命也是轻的。姑娘不必介怀,此人在西北借着行商名号,与西凉国做军火生意,买卖军火甲械。昭国败类,罪无可恕。」
军火?敌国?这样的人又怎会认识公子?
我想起逃犯看到公子的獬豸符后恨意昭然的模样,一时串联不起其中关窍,于是不再往深处细想,只同他点了点头,道:「料想大人还要审问这人,快些回去吧。」
宋引默同我道了一声保重,便利落地翻身上马,向我挥了挥手,一骑绝尘再无踪迹。
我目送着他身影渐远,脑海中思绪纷飞之余,不知为何一阵空落之感袭上心头。
然而我才没时间伤感,此行公费游玩一趟的目的我自然是没有忘的,公子的衣裳还在包裹里规规矩矩地躺着不是?
经历了这样大一通波折,待我哼唱着《洗刷刷》将公子的衣服尽数洗净拧干之后已是日薄西山了。
彼时我将将打包好衣物,回头便看到日暮下殿门边倚靠着的一个纤长清隽的影。
他正垂首漫不经心地把玩一把折扇。他的手是最好看的,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握着扇柄,忽而将其展开,似要细细观摩扇面。暮时光晕最是温暖柔和,柔柔地落在他身上,依稀可见得空中跃动着的细小尘埃。而他本人则一尘不染的,恍如超脱凡尘俗世而存在的仙。
他惯以银冠束发,一缕墨发沿着额角柔软地垂落,遮住了他的侧颜,只隐约露出唇边清浅的弧度,其形萧萧如松下风,其神轩轩如朝霞举。纵是看不清他的脸,也知其人必是天人之姿。
我略有些怔然,却听他轻笑着开口,问道:「映妆先前唱的是什么曲子?这般曲调倒从未听过。」
我忙回过神,答道:「是奴婢信口胡诌的小曲,上不得台面。」
他侧首看我,眼波潋滟,低低一笑,道:「曲调虽有些怪异,却胜在轻快,不曾想过,映妆于乐理上也有些造诣。」
委实对不起大张伟老师。
我干笑,道:「公子过奖,着实过奖。」
他勾唇笑了,便转过身去,领着我出了碧清泉宫,一路上了马车。
行车前,管事极其恭谨地向公子行了好大的礼,举手投足之慎重尊崇看得我目瞪口呆。许是因我手中獬豸符的缘故,管事并不避讳我,歉疚道:「事发突然,依公子之令,老奴容萧十一藏匿进了碧清泉宫,却不想半路杀来小宋大人,还险些累了这位姑娘,是老奴失职了。」
公子抬手虚虚一扶,示意管事免礼,目光移向我,蹙着眉问道:「萧十一对你出手了?可有受伤?」
我茫然地点头,复又摇了摇头,道了一声「没有」,心底越发迷惑,却又隐隐约约抓着了什么眉头。
公子旋即移开视线,淡淡道:「本想留他一命,他竟敢对我的人下手,」他唇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落在大理寺手里指不定会吐出来什么东西。罢了,他这条命不留也好,吩咐人下去吧。」
管事毕恭毕敬地道了一声谨遵公子吩咐。他稍稍颔首,只道不必相送,驾车的人便驱动了马,马车骨碌碌地离了碧清泉宫。
车厢中只得我与他两个人,分明空间尚大,却莫名教我觉得逼仄,不由自主地向车窗挪了又挪。这番小动作落在他眼里,他淡淡笑了,并不多言,目光落至我身后背着的包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先前便说你笨,你尚不承认,竟真巴巴地跑到碧清泉宫洗衣裳?」
合着您先前一通吩咐是逗我玩儿呢?
我很是不服气,与他争辩,道:「公子吩咐在前,映妆岂敢违逆?碧清泉宫一行,映妆费心费力不谈,还险些搭上了一条小命,可公子只觉着我笨,这是什么道理?」
他见我理直气壮的模样,眼底划过一丝笑意,这丝笑意消泯得极快,险教我以为不过是幻觉。
他垂眸端详手中折扇,道:「是宋引默救的你?」
见我点头,公子声音中蕴含了一丝冷意,道:「属他无事献殷勤。」
我委实不大明白,宋引默眼瞅着是个阳光向上好青年,公子也是八面玲珑的剔透人物。两者父亲都在朝廷为官,二人都是根正苗红的「官二代」,理应多少有些交情,可为何却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交恶至此?
此间种种,我自是不敢问他的,只悄悄抬眼看他,妄图从他的神色中找到些微端倪。
他仍在把玩着那把折扇,可在我看来却仅是一把普通扇子,并无甚出彩的地方。这把折扇应当是有些年头了,扇柄处隐隐有着包浆,可见扇子主人的爱不释手。扇面上绘的是红梅落英,画艺极其精湛,花瓣纷扬之态跃然纸上。
我又细细看了看,不曾见印鉴,也没有题字,便好奇地开口,问道:「这是哪位大家画的扇面?」
公子闻言,合上扇子,眼底含笑着看我,却不回答,只问道:「映妆以为,这扇面上的画好在哪里?」
他将扇子递予我,我展开细细打量,折扇入手,心底没由来地升腾起一丝欢喜的情绪。不知所起,但觉怪异。我凝神往扇面看去,更觉笔者下笔之出神入化,不由有些敬仰,略略思索后,道:「笔者描绘落花之态,笔法浑厚而不失巧力,更难得的是花瓣层次的颜色晕染,可谓别出心裁。」
他轻笑一声,赞道:「映妆好眼力,拟态容易,求真最难,为了绘出这般颜色,我不知调了几池墨汁。」
原来这扇面竟是公子所画。
我颇为出乎意料,不由得对公子其人又高看了好几分。
便是此时,车顶忽而传来一声极轻的闷响。这声响来得怪异,如同有人落在了车顶上一般。马车尚在行驶,闷响只得一声,可见来人只轻轻一点便稳住了身形,料想来人必定是个轻功绝佳之辈。
仿佛印证我猜想一般,车窗被人轻轻叩了叩。恰是我所坐一边的车窗,惊得我险些将手中扇扔了出去。
公子却是淡然自若的模样,一双美目看向车窗,道:「你倒会选说话的位置,也不怕招眼?」一面同来人说着话,一面手指着车窗向上微微一抬。
我立马意会,甫一将窗页拉下,便倒垂下一个脑袋。分明是高难度的动作,他做起来却格外轻松。
「尚未入城,郊外难得见人,招谁的眼?」赵景明与公子抬杠道。
公子并不多理会,只清清淡淡地瞥他一眼。
赵景明立马缴械投降,道:「办妥了办妥了。您安排的事儿我办得妥妥的。」
他秒怂的模样看得我十分好笑,先前与公子打架时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察觉我的笑意,他瞪了我一眼,道:「笑什么笑,小爷这叫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
公子唇角微弯,道:「西北的线可收干净了?」
赵景明答道:「萧十一被抓后我们的人便撤了手,善后得十分好,一点痕迹也没留下,想来查不到我们头上。」
我听得一头雾水,西北的线,萧十一,先前一闪而过的眉目……种种串联在一起,胸口中有什么东西便渐渐明晰起来。
公子稍稍颔首,道:「先前吞并了萧十一的生意,他早有不满,若经盘问,少不得供出什么来。我们的人手法虽处理得干净,可惹疑总归不好。」他的目光落至我脸上,「宋引默出手这样重,有了重伤不治的由头,倒也省得我动大理寺中的棋子下手。」
难道今日碧清泉宫这一遭,是刻意利用我引得宋引默相救,因而重伤萧十一?这一切全然在公子算计之中?
我心中一惊,见公子仍是含笑的模样,心底不由升腾起寒意。
「我来时探子已传了消息,萧十一已经死了,死人的嘴最是牢靠,公子也可安心了。」
他淡淡笑了笑,挥了挥手,赵景明便轻灵地从车顶悄无声息地跃了下去,若非仍未合上的窗,先前的一场对话竟教我觉得如坠梦中。
公子是镇国将军秦将军唯一的儿子,可他为何染指可谓通敌卖国的军火生意?教我实在想不通。
他见我忧心忡忡的模样,轻笑道:「想问便问罢。」
他都这般说了,我自不客气,头一个问题便直切要害,道:「公子参与军火生意的目的何在?」
他眉眼微弯,反问我道:「映妆所见呢?」
军火生意为朝廷禁忌仍有人趋之若鹜的一大原因便是其中的暴利,公子难不成也是见钱眼开之人?
见我久久不作答,他眼底笑意更甚,与我解释道:「我朝繁盛,西域诸国早就虎视眈眈。贩卖军火与西域诸国,明面听着罪大恶极,可若用得好,诸国军火器械皆控于我手,又能翻得起什么浪?朝廷虽严禁私犯军械,犯禁之人却不见少。父亲为此头疼多年,加强监察,完善法令,却不如我反其道而行之来得有效。」
我对他几近佩服得五体投地,想到先前竟将他这般作为与钱联系在一起,不由得生出些惭愧之意。
却听他言笑晏晏道:「自然,难怪法令如此严苛仍有人上赶着飞蛾扑火,其中利润果真是令人动容。」
嗐。
有句话是怎么说的,赚钱的方法都写在刑法里面?
我默默地将先前的惭愧按捺下去,继续问道:「今日种种,从给我令牌差我去碧清泉宫,到我被萧十一挟持,再到宋引默施救,可是尽在公子算计之中?」
我心中虽已有猜想,却还是抱着什么希冀一般,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公子侧首看我,他的眼睛生得极美,目光却是深沉的,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只淡淡笑着开口:「大理寺中有我的人,待萧十一受刑时了结了他未尝不可,我又何须辛苦设这一局棋。刻意放他到碧清泉宫是宋引默的主意,又怎在我设计之中?我若早料到美人自有英雄救,便也省得亲自跑这一趟了。」
听他这般打趣,我摇摇头,道:「公子说笑了,映妆算不得美人的。」忽而意识到什么,又道:「公子来碧清泉宫是来救我的?」
他眼底笑意促狭,头枕着手懒懒倚靠着车壁,好看的唇角微微上扬,道:「美人在骨不在皮。我也是晚妍跑到我处要人才知晓,你这实心眼的小姑娘竟真跑了这一趟。你若出了事,晚妍铁定饶不过我,便忙骑着马赶来,却看到某人没心没肺地唱着歌洗衣裳。你可知我这一路骑行,险些没被瓜果手绢砸死?」
我见他神色郁郁,不由得轻笑出声。
他见状抬手,果不其然又是一个脑瓜崩,道:「你这丫头颇没心肝,知我这厢被砸得凄惨,你且笑得出来。」
我忙捂住头,收起了笑意,问道:「那令牌呢?公子为何要给我令牌?」
他垂下眼睑,轻声道:「是啊,给你令牌作甚。」
却不作答,只避开我的问题,目光移向窗外草长莺飞二月天的春日盛景,动人的眉眼稍稍舒展,唇角微弯,淡淡一笑。
我亦不再询问,如他一般望向车窗外。
时已入城,街道人群熙攘。京都的才俊青年不少,行车时或遇街头诗集聚会,意气风发的英俊少年与文质彬彬的俊俏书生数不胜数,可通通加之一起也敌不过公子分毫。
天然带得,酒星风骨,诗囊才调。
算一生绕遍,瑶阶玉树,如君样、人间少。
回府后我去见小姐,她本端坐在轩窗的几案边看一本书,听见推门而入的动静,侧首见来人是我,忙起身迎过来,拉着我的手与她一道坐在几案旁,道:「晨起就一直不见你,若不是我院子里有嬷嬷瞧见哥哥派人找过你,我尚不知哥哥使唤人竟使唤到了我头上。」
我微微一哂,与小姐吐槽道:「原也只是洗件衣裳的小事儿,谁知公子矜贵至此,洗衣裳的水竟要京郊的温泉水,是以跑了这一趟,费了许多时间。」
我自不敢将这中间的惊心动魄讲与她听,只捡着关键的草草交代。
小姐烟柳似的眉微微蹙起,道:「哥哥时常跟着父亲在军营历练,从未听过他有如此讲究?」她略略思忖,复而问道:「你可是哪里开罪了他,故意折腾你一遭?」
天地良心。
我便是有那心也没那胆不是?
见我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小姐轻轻一笑,道:「罢了罢了,日后哥哥再予你安排这等差事,你找我做主便是。」
她的眼睛与公子七分相像,二人皆是颦笑间风情流露的桃花眼,笑时眼睛弯起,笑意从眼底流露,教人见了不由得与她一道心生欢喜。不同的是公子眼尾较之小姐还要稍稍向上翘些,不笑已是撩人心弦,倘眼底再存两分笑意,那才真真是勾魂夺魄。
我点了点头,见小姐只一脉温和地看着我,思及先前她为了找我还寻到了公子处,心底暖意更甚。
碧清泉宫一事已了,我脑中仍存了许多不解的疑问,譬如我手中令人见之色变的獬豸符有何作用,譬如宋引默将已抓获的萧十一放至碧清泉宫出于何意,譬如公子与宋引默的关系为何如此恶劣。
前两件事尚有待考量,后一件事我却总归明了了。
小姐略略垂下视线,纤手有意无意地拨弄着鬓边垂下的一缕长发,唇边笑意清浅,温声与我娓娓道来。
「宋大人与哥哥本有同窗之谊,年少时曾同在国子监做皇子伴读。宋大人陪伴的是当今太子,而哥哥则是三皇子的伴读。」
「虽名为伴读,但读书授课都与诸位皇子别无二致。宋尚书一向要求严格,国子监课业之余自己还耳提面命着宋大人,因而宋大人课业成绩最好,又知礼术,教授们对宋大人赞不绝口。」
饶是小姐不说我也猜出了后续剧情,早知道,古往今来学霸和学渣可从不对盘。
「哥哥最不喜拘束,尤其厌烦课堂,偏偏歪理一套一套,即便是宫中最有资历的教授,哥哥也敢与之辩论,而还是辩赢那方。因此教授们见着哥哥就头疼。」
我听小姐描述着玉雪可爱的 Q 版公子是如何气定神闲地引经据典,噎得老教授涨红着脸吐不出一句话,直吹胡子瞪眼的模样,觉得公子实在是我等学渣之典范,心下敬服非常。
小姐盈盈笑道:「哥哥觉着宋大人装模作样,老套无趣,宋大人也看哥哥不惯,觉得哥哥没个规矩,成绩更是拿不出手。国子监诸生里若论成绩,宋大人当属第一,而哥哥往往是倒数第二。」
我好奇问道:「那倒数第一是谁?」
小姐轻笑着开口,道:「便是哥哥伴读的三皇子。」
正所谓哥俩玩得好,倒数一起考?
我忍俊不禁,却听小姐问我,道:「哥哥与宋大人交恶之事,映妆是如何知道的?」
我便诚实地将昨夜去接公子的见闻讲给小姐听,小姐听得二人暗戳戳的互相 diss 之语,轻叹了一口气:「我倒不知该如何调解他们二人了。」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姐为何这般热切于公子与宋引默的交往,只当她是为公子恶劣的人际关系做垂死挣扎,略略思索,道:「看管兵符不力是我们秦府过失,宋大人查案虽是圣谕,但我们聊表寸心亦在情理之中。正巧公子也回了京都,不若择日请宋大人至府上小聚,宴飨之间推杯换盏最好说话,小姐借机从中调和也未尝不可呢?」
小姐闻言眼睛一亮,唇角弯起弧度,笑得十分明艳好看,道:「映妆说的有理,此事我不便出面,我这便去找母亲。」
而后便提起裙子出了房门,脚步似一阵轻快的风,我在原地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连忙跟上她去至夫人的苪曦堂。
进门一瞧,公子也在夫人处,正被夫人数落,道:「素日没个正形,下午出门又不知去了哪处游玩,你可知自你回京都以来,有多少烟花场馆递了多少帖子至府上?你见过哪户有头有脸人家的公子少爷似你这般?明儿个就走,回边关寻你父亲去,赖在家里教我看了心烦。」
夫人向来好涵养,连上回捆我问罪都不曾流露出丝毫烦躁情绪,也唯有公子能将她气成这般了。
公子却不慌不忙,眉眼带笑,道:「母亲这话好没道理,旁人要递帖子,岂是我能拦的?」
夫人闻言更是气恼,放下手中茶盏,反问道:「那旁人怎生只将帖子递你?」
公子垂眸,似是思忖,复而开口:「许是因为我生得好看?」
我险些扑哧笑出声来,小姐亦是莞尔,掩唇悄声与我讲:「你且听,每逢哥哥如此,母亲便要抬出宋大人来。」
如小姐所说,夫人道:「京都生得俊秀的世家弟子又不止你,譬如大理寺的小宋大人,怎生就递不到他头上?还不是归于你平时寻花问柳的功劳?」
每个人的童年都有一个令其恨得咬牙切齿的别人家的孩子,公子亦不例外,终日被名为别人家的宋引默的阴影笼罩着,能生得出好感才怪。
他耳力极好,听得小姐与我说话的动静,回头望过来,一双潋滟桃花眸含了笑意,道:「妹妹只管站门边看热闹,也不帮我说句话?」
小姐轻笑着进去,道:「往常帮你说话,母亲连带着我都要数落,休想我再为你开口。」
公子神色悻悻,摆了摆手,道:「你既来了便帮我哄好母亲,我晚上尚与人有约,便先走一步了。」而后施施然起身离去,从我身旁擦身而过时,我闻得一股极淡的脂粉气味,不知是哪位佳人遗落的女儿香。
这厢我尚在走神,那厢小姐与夫人已谈妥了宴请宋引默之事,两人正敲定着细节准备。
末了,夫人轻笑道:「鲜少见晚妍这样挂心府上杂事。」
小姐眼睫微微颤了颤,垂首笑道:「母亲,女儿不愿哥哥与宋大人关系这样坏,你省得的,自小女儿便不愿。」
夫人轻叹一口气,抚了抚小姐的头,道:「你哥哥名声虽荒唐,但行事自有他的道理。不过你既有心,试试也无妨。」
小姐轻轻笑了笑,温顺道:「谢谢母亲。」
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夫人房中早点了灯。烛火盈盈,偶尔火舌跳跃,发出细脆而微小的声音。小姐莹白的脸被烛光映成暖黄色,然而眼底的光却比烛火明亮。
我心中微微触动,此时此刻她的神态似曾相识,然而是在什么时候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要知晓我素来是个思维顶顶活跃爱动脑的小姑娘,倘使心中有惑,无论如何脑海里都揣着念想,以至于夜间在青竹小榻上抱着被子辗转反侧,数羊数到四位数才堪堪入眠。
甫一合眼,便听到一阵似有若无的敲门声。我气鼓鼓起身开门,起床气还未发作,见到门外人时便已消了大半。
来人神色寂然,平素总含着轻佻笑意的眉眼罕见地沉静下来,配合着通身的清贵之气,显得别样的好看。与我在夫人房间时所见的不同,出去一趟应酬,他又换了一套衣衫,是鲜妍的宝蓝色。平常男子穿着宝蓝,总易归为轻浮,而这颜色落在他身上却再合适不过,闲情惬意如诗画走出的佳公子。
我移开视线,警惕于他在外的风流声名,试探着问道:「公子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小丫鬟与公子哥,风月话本里常见的戏码,然而放在现实里,个中滋味便只有当事人省得了。
他不似平常般轻笑着逗我,只兀自进了屋落座,左手轻轻按着睛明穴,似是疲惫至极的模样,一面淡淡吩咐道:「去替我煮碗醒酒汤。」便是此时我才注意到他身上扑鼻的酒气,也不知是喝了多少,难为他神智尚存着清明。
强权压过天。我无可奈何,应了一声是,便马虎地披上斗篷提着灯去了邻近的小厨房,看着古朴的泥土灶及一干锅碗瓢盆只觉头疼。
且不谈我的厨艺从来拿不出手,我如何知道只在电视剧中屡屡提名的醒酒汤是个什么玩意儿?
环绕着小厨房思量,瞧见橱柜中一包晒干的菊花,顿觉眼前一亮。菊花素有疏散风热,清热解毒之效,煎煮成汤而饮总没有坏处。便忙取了火石生火,一通折腾好容易才将柴火引燃。
煮好了汤后,我将菊花滤掉,把汤盛在碗中,又恐味道苦涩难以下咽,再加了一勺白糖才好生捧着碗给公子送去。
然而进门时却发现他已撑着头睡着了。熟睡的公子和平时大不相同,玉琢般好看的眉宇稍稍舒展开,仿佛卸下了不羁表象里的防备与笑意之下的疏离,教我觉得此时的他才是最真实的他,这般不设防的模样似乎把我和他的距离拉近不少。我蹑手蹑脚地进屋,将小碗轻轻放在桌上,想起他先前似乎很是疲惫,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他。
我尚在纠结,他却倏忽间睁开了眼,应是被我放碗的动静惊醒,眼底一瞬间闪过冰凉的杀意,看清是我时才消退下去,换成了淡淡的笑意。
我被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惊得连着后退两步,险些踩着裙裾摔倒。他却若无其事般垂眸,视线落至桌上的小碗,端起一饮而尽,末了掏出一方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唇边并不存在的水痕,眉眼微弯,眼底笑意盛然,道:「映妆可知,进门前敲门是个好习惯?」
大哥,若我没记错,这似乎是我的房间?
我不知他是如何才能做到这般心安理得的,却只得应道:「公子说的是,下次一定敲,保管敲。」
他轻笑着起身,唇角带笑,目光从上至下完完整整地瞧了我一整圈,直到瞧出我一身鸡皮疙瘩来,才略略叹息着开口,道:「古人总说君子远庖厨,依我看佳人也应远庖厨才是。」而后丢下一方手绢施施然离去。
我有些不知所云,待他走后揽着铜镜照了一圈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脸上竟沾了好大一块锅底灰,滑稽得像是京剧中的丑角儿。斗篷里只穿着睡觉时的雪白中衣,沾了灰更是斑驳难看。
难怪方才说话间他一直带着笑,原是在笑我!我咬牙切齿。
次日午饭时,我在小姐身后伺候着布菜。往常午饭皆是夫人与小姐一起用,今日公子难得也在。
他生得惑人,夫人又担心府上丫鬟不规矩,因而公子身边从不留丫鬟伺候。
所以他使唤我使唤得分外顺理成章,时而唤我添菜,时而唤我盛汤。我在小姐与公子之间来回打转,忙碌得像个不歇脚的陀螺。
府上规矩不甚严苛,不兴什么食不言寝不语。小姐掩唇轻笑,道:「哥哥总折腾我的映妆,何不自己另使唤个小厮?」
公子悠闲地品一口汤,道:「个中关窍晚妍便不懂了吧。饭食自然要经美人的手才用得香,使唤小厮未免倒胃口。」
歪理这样多,你怎么不上天呢?你怎么不和太阳肩并肩呢?
我为小姐盛汤的手一顿,险些洒下好大一滴油来。
仿佛读出我的腹诽,他含笑着将碗递予我,眼角眉梢尽是笑意,道:「劳烦映妆,再盛一碗。」
我:「……」
饭后我与小姐去琅芸轩取夫人先前新订的两套珠翠头面,途中小姐轻笑着与我说道:「我觉得哥哥似乎总爱折腾你。」
总归有个明眼人。
我愤愤道:「公子身边也应有个丫鬟才是。昨夜公子饮酒回来,又将我捉起来煮醒酒汤,今日又这般使唤我,简直严重影响我的睡眠质量与正常工作量。」
她今日出门戴了一顶帷帽,月白的轻纱垂直脚步,影影绰绰能瞧见轻纱下珠玉般的容颜,行步间轻纱飘逸,不似凡人,倒像月宫仙子。
闻言她垂首浅笑,道:「原来哥哥又不是没有应酬过,也不见得他这样使唤人,且都是不足挂齿的小事,我与他开口反而不好。你且耐着,他在京都待不了多久。」
我好奇道:「公子要待多久小姐如何知晓呢?」
小姐盈盈笑道:「按以往来说,哥哥回京两三日,各个场馆皆会递上帖子,他会挑拣几家约上三皇子玩乐。再过四五日,该有五六个小姐找我哭诉哥哥薄情。再过个七八日,又该有女子为哥哥寻死觅活,以至惹恼母亲,将哥哥赶回边关。昨日母亲已数落了哥哥帖子之事,算算日子,明日该有哪家小姐找上我了。」
感情这还能有数据分析?我叹为观止。
琅芸轩是京都城中数一数二的头面铺子,做工精细,珠钗设计新颖而不失简洁,最受官家夫人小姐喜欢。其铺面纵观昭国也只得京都一家,离将军府不甚远,只隔了一条街市,我与小姐步行了一刻钟便到了。
甫一进琅芸轩的店门,我的视线便落在了店门角落里一个看似不甚起眼正挑选柜台首饰的月白身影上,回头看了看小姐,她正将票据交予掌柜,二人正谈着什么,一时不必顾及她。
我迎上前,那人正好抬头看我,便大大方方地冲她一笑,道:「脂黎姑娘好。」
她稍稍一愣,唇边浮起笑意,眉眼盈盈甚是好看,浅笑道:「是映妆姑娘,一面之缘,难为姑娘还记得我。」
我笑着低头看她正挑选的首饰,一只鎏金四蝶步摇与一只云脚珍珠卷须簪。
她察觉我的目光,将二者展示予我,唇边笑意清浅:「映妆姑娘以为哪样好些?适才我权衡半天也选不出。」
我稍稍思量,拿过步摇在她发间比了比,旋即笑着还予她,道:「正所谓云鬓花颜金步摇,脂黎姑娘雪肤花貌,依我看,这只步摇更衬姑娘容色。」
她轻轻笑了,将珍珠簪放回柜台,示意伙计将步摇包好,而后对我一笑,道:「脂黎是风尘女子,寻常人虽不谈避之不及,却始终轻视脂黎,映妆姑娘与他们都不一样。」
我摇摇头,直视她的眼睛,笑道:「脂黎姑娘也没有嫌弃我只是一届奴婢呀。」
她垂眸轻叹一声,道:「我倒宁愿是个清清白白的奴婢,至少,至少与他还有那么一线可能。」
我心知肚明,脂黎口中那个「他」便是公子。她实在痴情,竟教我不知说什么好。
还好此时小姐已取了头面,抱着精致的木盒过来,轻笑道:「脂黎姐姐也在,」视线落至我与脂黎身上,似乎有些疑惑,「映妆认识脂黎姐姐?」
我连忙拿过她手中的木盒,不待我说话,脂黎便轻笑着答道:「前两日见过一面,映妆姑娘便记下了我。」
小姐稍稍颔首,道:「原是如此。母亲尚在等我们回去,便与脂黎姐姐告辞了。」
她点了点头,道了一声慢走,便目送着我们出了店门。
已出了琅芸轩好几步,我却还觉着背后黏了一道视线,回过头,脂黎还在琅芸轩的铺面外看着我的背影,目光悲伤而沉重,似是,似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
我心下疑惑,她却已收回了视线,冲我淡淡一笑,便向与我们相反的方向款款行去。
小姐察觉我顿住脚步,轻声问我:「怎么了?」
我亦收回视线,按捺住心底疑惑,回过头,轻轻一笑,道:「没什么,我们走吧。」
宴请宋引默一事由夫人着手安排,很快便排上了日程,时间大致定于本月十五,考量到宋引默白日里公务在身,恐抽不出闲暇,便将宴饷定在了晚上。
我瞧得出秦府上下对此次宴会皆是分外热忱,且不说夫人特意高薪请了天香园的厨子来,连带着下人们做事都利落了许多。尤其府上丫鬟,一个个对宋引默的到来向往至极,争着抢着适时在花厅内伺候的名额,只为了一睹京都城名声在外的青年才俊的面容。
对此我分外不屑,前些时日公子未抵京时她们翘首以盼的姿态犹在眼前,此时却又有了新的墙头,爬墙速度之快,堪比现代追星少女。
有人轻哼一声反驳我,道:「爬墙快又怎么了?反正公子与宋大人与我等身份天差地别,既然都没可能,还不准我们肖想肖想吗?」
是啊,没可能的。
我垂眸,将眼底悄然划过的落寞藏得更深。
然而有人应比我落寞。
路过廊桥时,瞧见一个清隽得像画中走出的身影。只见那人漫不经心地倚靠着廊桥围栏,乌黑的长发一泻而下,只松松束了一根银色发带,加之所着的是一件宽衣大袖的白袍,其人似翠竹般俊逸明秀,又如青松般凌霜傲雪,映衬着绿意葱茏的园林景致,清雅至极间,颇有些魏晋名士的风致。
围栏上放了一个烧瓷的扁圆的钵,钵里盛了满满当当的鱼食,原是在喂鱼。
我不愿打扰他,微微屈了屈膝算是行过礼,正想悄无声息地离去时,他却唤住了我,回过身,一双桃花眼里笑意流淌,教人觉得好看得惊心动魄:「映妆。」
我脚步略微一滞,虽有些不知所以,但仍应了一声是。
恰是此时,他系得松泛的发带终于散开,有风吹来,湖面泛起微微的涟漪。我忙伸手想要抓住,却没来得及,眼见着发带如一只翩然的蝶,被风吹进湖里。
侧首看他,他却十分淡然地望着发带沉入湖底,眼底笑意浅淡,仿佛风一吹便散。
「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他的声音极轻。
我未听清,疑惑道:「公子说什么?」
他望向我,桃花眼一弯便晕染开风月无边,唇角笑意撩人心弦,道:「没什么,我是说,映妆今日用的唇脂很好看,」他顿了顿,眼底笑意促狭,「教人想吃一口。」
我叹息一声,语重心长道:「诚如公子所愿,吃便吃罢。」
他眉宇间略有讶异之色,眼底含笑,轻挑了眉梢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我走近他,踮起脚尖,与他的脸挨得极近,可以清晰地瞧见他根根卷翘分明的眼睫。将要吻上他时,我狡黠一笑,调转了方向在他耳畔轻声道:「映妆稍后便将今日用的那瓶唇脂送给公子,晚上用膳时,公子就着它可要多下些饭。」而后退回身子,与他行了一礼,趁着他尚未反应过来,忙小跑着开溜找小姐去。
一面跑一面回头看他,被我反调戏一遭,他却未有丝毫恼怒,仍挺拔地立在原处,垂下眼眸不知思索着什么,唇边笑意分毫不减,忽而抬眸,隔了远远的长廊与我对视。风吹动他的发,他眼底明暗闪烁,美得压过了盛夏夜里的漫天璀璨星河。
一眼万年。
(五)春日游
我到小姐房中时,小姐正亲手写帖子,用的是她最珍爱的花笺。我悄然立在书案边替她研墨,一面瞧着她一笔一画,丹青落拓间行云流水。她习得一手簪花小楷,笔法娴雅平和,结体清秀婉如,字字纤秾合度,素来为人称赞。
可她此时瞧着花笺上未干的墨迹却有些踌躇,见我来了,问道:「映妆,你看我这字可写好了?我瞧着似乎有些歪斜,不若我再重写?」
我的视线落至书桌下竹篓里一堆作废的花笺,不忍直视道:「小姐,再重写也没花笺了,这张已是最后一张了。」
她有些泄气,道:「宋大人才名在外,对书法定然也有研究。我习的楷书总归小气,早知便让哥哥写了。他行书写得最好,赛过昭国许多大家呢。」
我眉眼弯起,轻笑道:「小姐多虑了,即便请了公子写,公子也定然不会写帖子予宋大人的。再说,小姐的字素来好看,以往诗会拿出去哪有不夸的?」
我笑着开解她,拿起桌案上的花笺看,确是字字娟秀雅致无疑,一面看一面将正文轻念出声,道:「谨请贤良制造诸般品味,簿海佳肴锦妆。请君是日试尝,伏望大人早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