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办过一个案子,12 岁的女孩被人活活掐死,下体被塞满了煤块和树枝,现场唯一的线索就是一枚黑红的指纹——但比对结果却显示,指纹的主人,一年前就死了。
1
案件发生在 2016 年 10 月,我至今都记得案情简报里的照片——
煤山的背坡,一个小女孩双臂张开,躺在煤堆上面,双腿弯曲,裤子被扔在三米外,下身被树枝和煤块塞满。
我当时就摔下案情简报,直接打给当地技术队负责人,「有 DNA 吗?」
对方告诉我,击打小女孩头部的煤块就在小女孩尸体、旁边,但上面只有小女孩的血。现场除了一枚指纹,没有提取到其它任何生物特征痕迹。
那是一枚拇指指纹,在女孩脖子左侧的位置。因为煤灰混合着血,才得以保留。
尸检报告也证明,小女孩头部的击打损伤只造成了晕厥,真正的死因是窒息死亡——就是说,有人打晕了小女孩,又用手掐死了她,而且应该是单手。
女孩很瘦小,一个成年人两只手掐,没办法正常发力。只有单手掐,拇指才会特别用力,指甲甚至会抠进皮肤。
而指纹留在小女孩脖子左侧,说明这人惯用的发力手是左手。
我打断负责人的话,大吼起来,「那枚指纹是拇指,左手拇指!这家伙是左撇子!」
办公室里的人都抬头望向我这边,从来没人见过我情绪这么失控的样子。
负责人说:「嗯,是左手拇指,但是……」
对方支吾半天,我以为是指纹没比出来,线索断了,正要继续问,听筒那边的回话,让我头皮发麻——
「比出结果了,指纹的主人叫秦山,但是我们查了,这个人……这个人一年前就死了!」
指纹库里的信息显示,秦山曾因聚众斗殴被拘过,但一年前就病逝了,而且指纹的登记地点还是距案发现场两千多公里的外省。
怎么可能?!一个一年前就死掉的人的指纹,留在了一个刚刚被杀死的小女孩的脖子上。
我拿着电话愣在那儿,脑子一片空白。
我抓起外衣,背包拉链都顾不上拉就要往现场赶。下楼梯的时候才感觉出腿有些发软。
遇上这么蹊跷的案子,我心里其实也没底。只能寄希望于从现场发掘一些有价值的痕迹。
2
天一亮,我就迅速爬上案发现场的煤山。可我一爬上山顶就愣在了原地——现场,已经没有「现场」了。
小女孩的尸体被法医拉走后,现场虽然拉起了警戒线,但没有留人看守。矿工们两天一夜新挖出来的煤,把「现场」盖了个严严实实。
我和同行的四个民警在煤灰里刨了好长时间,才把警戒线刨出来。看着乌黑的警戒线,我甩了一把鼻涕,鼻孔里都是黑的。
我一把将负责人推到煤山上,指着他的鼻子骂,「你他妈怎么保护的现场!现场呢,被你吃了?」说着,一股燥热冲向鼻子,铁锈味一下蔓延到嘴里。我怕鼻血滴在现场,赶紧用手捂住。抬头,天上的云黑压压一片。
其实我也理解,辖区这么大,各种小偷小摸都得出现场,当地技术队就三个人,确实忙不过来。
我憋闷得厉害,只能绕着煤山一圈圈走,徒有一身的力气却使不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碰到没有「现场」的案子。
线索断了,现场毁了,我只能从人下手了。被害人的身份已经确定,我决定去看看暂时被警方安置在当地招待所的小女孩父母。
一见面,夫妻俩就直通通地跪倒在地,哭哭啼啼,「就这么一个妮子,咋就这么没了,你们得给我们做主啊!」我赶紧把夫妻俩扶起来,自己也调整了下情绪,尽量语气温和地了解情况。
小女孩的父亲是煤矿的工人,母亲没有工作,平时就带女儿在煤矿附近拾荒,换点菜钱。
案发当天,女人有点感冒,小女孩就自己出门捡废品,晚上十点还没回来,女人着急了,喊人一块找,但找到天亮也没找到女儿。直到第二天,上工的矿工在煤山发现了小女孩的尸体。
刑警询问过夫妻俩,也对其周围关系进行了梳理排查:两人都本分老实,为人和善,没有仇人,也没和谁有经济纠纷。
我问他们,最近有没有听女儿说过什么,平时都去哪儿拾荒,然后突然冷不丁抛出一句,「『秦山』经常来你们家吗?」
夫妻俩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对视了一下又看向我,都说不认识。从临场反应来看,俩人应该没撒谎。
我彻底没了头绪,所有方向几乎都被堵死。情急之下,我给师父小黑哥打了电话。
我语气急促地说了一大堆,电话那头的小黑哥没回答,只抛还给我两个问题——
「凶手为什么跑到两千公里以外,用死人的指纹残忍杀害一个 12 岁的小女孩?」
「而且这个指纹还是有前科的,指纹库里能比上,费这么大劲,图啥?」
小黑哥语调平缓,但一上来就把我问蒙了。他没有马上给我明确的侦破方向,而是嘱咐,「关于那枚指纹,你要亲自再看一下。」
后来我反应过来,这是为了让我先稳定情绪。
小黑哥说得对,从我看到小女孩被残害照片的那一刻起,我的脑子就被愤怒占据,一刻都没有冷静下来,这让我差点忽略了现场最重要的痕迹——那枚死人留下的指纹。
3
停尸间,小女孩静静地躺在我面前,脸色灰白。
我不敢多停留,调整了一下呼吸,俯身查看小女孩脖颈上的指纹。我用手反复比量指纹的位置,又和法医确认了一遍,小女孩的身上没有其他生物检材留下。
我起身,往后退了两步,默默向小女孩鞠了一躬——我,一定会找到杀害你的人。
要么是有人冒用了秦山的指纹,要么,秦山还活着?死人不可能杀人,只能是活人作怪。
我需要对能接触到秦山的人进行排查,但从秦山的直系、旁系亲属,到朋友同事,前后近 200 人上了排查名单,一一走访问询工作量巨大。我在警方的协助下,通过线上对这些人的手机信号、开房信息进行追踪,最后确定,这当中没有任何一人在案发时间到过案发地附近。
200 人全部排除。
我打问到了采集秦山指纹的单位,第二天直接飞往两千公里外,当地的派出所。老片警热情地接待了我。
老片警干了大半辈子,已经和自己的片区混成一体了,路上一直和我侃,哪家饭店的招牌菜好吃,哪个茶馆提他名字肯定给上好茶。看他头发白了一半,嘴唇发紫,就知道平时没少喝酒。
他也是当年给秦山采集指纹的民警。
老片警把我领进一个新建的小区,敲门时我心想,要是开门的是秦山,这案子就结了。正想着,门开了,一瞬间我汗毛直立——秦山假死?
我挤过挡在我身前的老片警,伸出的手当即悬在了半空。开门的人和秦山很像,但年龄大很多,还多了一副眼镜。身后的老片警赶紧介绍,这是秦山父亲,国企的退休领导。我这才被现实拉回来,和「老秦山」握了握手。
老片警和秦山父亲拉起家常,我转身先去了卫生间——
只有一副牙具,说明这间屋子只有秦山父亲一人常住,牙刷的手柄冲右摆放,证明秦山父亲常用的是右手。
我又摸了一下卫生间墙面瓷砖的缝隙,发现白色的勾缝剂和地砖的勾缝剂,新旧基本一致,这说明房子装修时间不长,再联想到是新小区,家里陈设简单,应该刚搬进来不久。
走出卫生间,我的目光落在秦山父亲端着茶杯的右手上,心里有了底。
我像聊家常一样开口,「伯父,这房子新买的吧?装修还挺前卫的。」
秦山父亲说,老伴儿去世得早,这房子是他给儿子秦山买的,结果房子还没装修完,儿子就病了,没多久就走了。秦山去世后,儿媳想换个环境,他就把自己的老房子卖了,钱给了儿媳回老家。
「这房子是按照秦山的意愿装修的,有感情,我没舍得卖,装好了我就自己搬进来了。」
我一听是老人家给秦山买的,赶紧追问房子是谁的名字,我想到了一个能帮我确定「秦山」真身的关键证据。
秦山父亲脱口而出,是秦山的。
我尽量平复心情,用平稳的语气问,「您当初买房子的合同还有吗?」并礼貌地表示想看看。
秦山父亲有些困惑地点点头,起身进里屋拿出了合同。
我接过来,直接翻到最后——
就是这儿了!签名,按手印的地方。
4
秦山留的手印都是食指指纹,没有拇指指纹。但我注意到一个令人兴奋的细节:所有指纹的指尖,都是向左倾斜。
离开秦山家,我心情不错。技术民警问我发现了什么,我伸出右手食指,做了个按手印的动作,又伸出左手食指,也做了个按手印的动作。
对照着秦山所有指尖向左倾斜的指纹,技术民警一下子瞪大眼睛,「这个秦山不是左撇子!」
故去秦山的作案嫌疑基本被排除,但诡异的事并没结束。
我把合同上的秦山食指指纹扫描进系统,与秦山聚众斗殴那次采集的指纹进行比对:一个特征点都没有。
秦山自己和自己的指纹对不上?
我又把合同上的指纹输入指纹库进行比对,屏幕上蹦出了和秦山完全不像的另一张脸。秦山要是还活着,说不定还能看着屏幕叫出这个人的名字——李意。
资料里写着,李意是秦山的同学,十多年前还帮秦山打过群架,两人都因为那次留了个「聚众斗殴」的前科,同时留下的,还有自己因为涉案采集的指纹。
我赶紧调取当年那起案件的信息。
当时,秦山和那伙的头儿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孩,对方纠集了十多个人要教训秦山,因为最后没有造成重大人员伤亡,双方就私了了。
我靠在椅背上,嘴里叼着烟,听着破旧的打印机吱嘎吱嘎打印着比对结果,十年前那个夜晚渐渐在我眼前展开。
那是个半夜,老片警给这两伙,一共二十多个参与打架的人采集指纹。半夜出警,本来心里就不耐烦,再加上人多,不小心把秦山和李意的指纹弄混了。
当时采集指纹都是用捺印的方法,比较原始。后来专用系统上线,弄错的指纹录入系统,一直到小女孩被杀害,库里本该属于李意的指纹,比上了已经死去的秦山。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抽掉嘴里的烟,一脚踩灭,拿起打印结果,踹开了老片警休息室的门。
老片警靠在床头,摇晃着双腿,正戴着耳机不知道听什么。我一把扯下耳机,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把比对结果用巴掌糊在他脸上,「你他妈把秦山的指纹采错了!」老片警拿起比对结果,张嘴「我」,「我」,了半天,还是没说出来后半句。
毕竟,这种概率比当年手写户口本把姓名写错,还要低。
而这二十多个人里,有三人在后来陆续又犯过事,其中两人还是打架斗殴,另外一个是强奸未遂,还把受害者打成了重伤,现在在逃——这个人就是李意。
我得找到这个负案在逃的李意,这一次,他的身上不光背了案子,可能还背了人命。
他到底躲在哪儿?
5
我调出了当年李意的案卷和这些年的追逃记录,发现李意出逃后,和家人没有任何联系,甚至连名下的手机都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追逃小组追了他 5 年,每年甚至会开展针对他的专项抓捕行动,但年年无功而返。
我怀疑他可能已经洗白了户籍,就让案发地民警帮我查询最近 5 年当地新增的人口户籍信息。我还排查了李意亲属名下的所有手机号,看是否有在案发地的使用记录。
一个正常的现代人,不使用手机几乎是不可能的。2016 年,手机卡已经实名制,除去盗用其它人身份证办卡以外,李意有很大可能使用自家亲属姓名的手机卡。
但这个李意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所有痕迹都被抹得一干二净。
其实我心里也知道,要找到像李意这样反侦查意识强的在逃人员,这两项调查只是碰碰运气。真正的突破口还是得从李意身上找。
我跟当地的民警多方走访,手里关于李意的资料越来越厚。我花了几个晚上,把李意的资料从头翻到尾细细琢磨。
看着看着,一个孝顺、体贴的好儿子「李意」在我脑子里清晰起来。
因为父亲去世得早,李意从十几岁起,就是母亲李凤娟独自抚养。
李意很懂事,对母亲极好。李凤娟开了个早点摊,李意每天天不亮就起来为母亲把炉子点好,把杂活都干好,然后推着三轮车帮母亲摆好摊再去学校。
日常家务也都是抢着干,还每晚给操劳了一天的母亲洗脚。
李意的同学和老师还提供了一个细节:因为怕母亲出早点摊太早,挨冻,李意自己饿着肚子,攒下两周的午饭钱给李凤娟买了件毛衣。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忍得住五年来一次都不跟母亲联系?
痕迹学其实不仅是物证的学问,还是人心的学问。我准备去会会这个李凤娟。
6
李凤娟家住在当地的棚户区。街角巷尾都是垃圾,脏兮兮的流浪狗到处乱跑。李凤娟的早点摊就与世无争地开在这一片脏乱之中。
我要了碗豆浆,坐在离李凤娟最远的一桌,默默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李凤娟 1.65m 左右,身材消瘦,皮肤松弛,花白的头发上裹着头巾,长年风吹日晒的脸已经黑红,脑门和眼角都爬满了皱纹。她围着一条洗得发白的围裙,围裙里是一件红色的毛衣,领口还有针脚缝补过的痕迹。
李凤娟端着豆浆,一瘸一拐地朝我走过来,还给我的碗里舀了勺白糖。
当地民警说,李凤娟有次出摊被车撞了,一条腿骨折过。
小摊只有李凤娟一个人忙活,她声音洪亮地招呼着食客,手里的两根长筷子一刻没停,娴熟地在油锅里来回翻腾,一条条细长的面片经她手,三两下就鼓成黄澄澄冒着热气的油条。
炸完油条,李凤娟又去剁馅,磨得锃亮的菜刀在菜板上一下接一下,每下都铿锵有力。
李凤娟的背影被蒸腾的热气熏得有点发虚,我看着她,突然想起我家老太太经常跟我说的,这年头,很少有用菜刀自己剁馅的了,都是买机器绞好的肉馅,方便是方便了,但机器绞的不如自己剁卫生。
李凤娟对每个人都很客气,但我发现她脸上却不带一点笑容。
李凤娟的面板旁有个钱盒子,偶尔有食客吃完,打声招呼,就在盒子里放钱,再自己找零,李凤娟都不仔细看。
豆浆凉了,摊上的人少了些,我站起身走向李凤娟。
一眼撇过去,找零的钱盒子里有一部诺基亚手机,是只能收发短信打电话的那种,我猜,这电话的通话记录一定很干净。
我拿出一个事先准备好的信封,递到李凤娟的面前,「大娘,我是李意的朋友,他拜托我给您带两千块钱。」
李凤娟抬起头,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我手里的信封,没有接,低下头继续炸油条。过了一会,老太太像是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你这后生,莫要骗我,你咋知道我儿子是李意?」
我故意压低声音,「李意告诉我的,您一直在这儿出早点摊,我打听过了,一直是您。」
李凤娟头都没抬扔给我一句,「这儿的人都知道我儿子是李意,也都知道我在这儿卖早点好多年了。」
看来追逃组没少找她。我凑到她跟前,小声说:「李意让您拿这钱买件毛衣,别着凉。」
一听我这么说,李凤娟放下菜刀,在围裙上蹭了两下手,把我拉到一边,警惕地朝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注意才轻声问了一句,「真认识小意?」
我点点头,把信封再递给她。
李凤娟还是没接,却一把攥住我的手,「他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用钱的地方多,每个月给我汇的钱我也没花过,都给他存着呢。等他回来了好赔给人家。」老太太说着就要去取钱,让我把钱带给李意。
有了!李意每个月都会给她汇钱。李凤娟一定还有别的银行卡户头,之前查的不对。
可随即我心上涌起一阵不安,不忍再骗下去,说有急事,转身就要走。路过面板上的钱盒子时,顺手把信封放了进去。
老太太撵不上我,在身后喊了两声只能作罢。
其实看到李凤娟的那一刻,我就恍惚了,脑子里全是我母亲的身影。像,太像了。
非典那年,我父亲在单位回不了家,母亲为了生计,瞒着我每天凌晨两点去郊区批发水果回来卖。母亲的那辆三轮车和李凤娟的很像,她也是那样吃力地一个人蹬着,一个人摆摊,一个人扛。
有次,母亲骑车途经一段没有路灯的路,因为天黑撞了车,当场昏迷。醒来时,母亲的头上缝了好多针,一只眼睛也撞坏了,事故给视神经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因为看不清,母亲现在走起路来也是一摇一晃。
我再回过头看李凤娟的时候,她用手背抹着眼泪,一瘸一拐走回了她的小摊。
7
走出棚户区,我立马给队长打电话汇报,申请再次调查李凤娟名下的银行卡。
可调查结果让人失望:李凤娟名下还是只有一张银行卡,而且流水正常,金额和时间都没有异样。
究竟是哪里有遗漏呢?难道是我的调查方向错了?
我把李凤娟的银行卡流水在办公桌上铺开,顺手拿过一个民警的台历,一张张撕下来,按照月份排列好,又将每一笔流水在日历上圈出对应的日期,写好金额。我像是憋了口气,一头扎进这些「杂乱无章」的红圈——
我的目光随着这些标记在日历上的圆圈上下左右翻飞,大脑一刻不停地处理着眼睛获得的信息:没有一笔支出,全是存入,而且没有汇款存入,都是柜台办理的现金存入……
存钱的途径上找不到突破口,我转而从存钱的频率下手:那些小圆圈,有的挤在一起,有的空了一段又马上冒出来……圆圈出现的次数、分布的疏密,都没有什么规律——李凤娟存钱的时间并不固定。
盯着一小块看久了,我像突然不认识这些数字了似的,为了防止「陷进去」,我不时抬头闭一会儿眼睛。
渐渐地,我在存款的金额和日期之间找到了一些联系:如果存入的日期间隔在两三天,金额就是三五百元;如果间隔在五天以上,金额会有八百到一千元左右。
按着频率和累积的数额推断,这些应该都是李凤娟卖早点赚的钱。
那李意给李凤娟的那笔汇款藏哪儿去了?
我再一次仔细观察被圆圈圈住的信息:相同的日子,不同的日子;相同的金额,不同的金额……什么东西变了?什么没变?它们像一串串摩斯密码,单看没有头绪,放在一起却泄露了凶手的秘密——每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
这天,一定会有一笔钱存入李凤娟的账户。除了时间是固定的,金额也不符合之前的规律:即使前两天刚存过钱,每月的这天还是雷打不动有一笔八百元以上的存款。
凭空多出的这笔钱是怎么回事?难道每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早点摊的生意就会特别好?
这是李意留下的破绽吗?
我赶到距李凤娟早点摊只有几百米的一个银行,果然按照李凤娟这种存钱频率,前台柜员基本都认识她。
我问柜员李凤娟存的钱是整钱还是零钱?柜员们说都是百元的,没有存过零钱,「偶尔还会拿整钱来换零钱。」
这就奇怪了,我一瞬回想起李凤娟油条面板上,那个放满了零钱的钱盒子。
早点摊赚的钱都是零钱,李凤娟来存钱,存的应该都是零钱才对,但李凤娟在柜台存的都是整钱。
她哪儿来这么多整钱呢?
我怀疑李凤娟是先取出钱,再到柜台存——这样存的就是整钱了。
我又问柜员,李凤娟在这取过钱吗?两个柜员想了半天,只说没有在她们手里办过取钱的业务,但不敢确定别人有没有接待过。
这时,一个在旁围观的保安走过来说,自己可能认识李凤娟,「那老太太在取款机取过钱,好几次都是我帮忙操作的。」我赶紧通报队长调监控。
录像里,我清楚地看到李凤娟把从提款机取出来的钱,拿到柜台,存入自己的卡。而提款机里的信息却显示,李凤娟取钱的卡是一张异地银行卡,而且,并不是李凤娟的名字。
我立即请团队里的伙伴帮我查,那张异地银行卡的主人和账目流水。
案子跟到这,我第一次露出笑容。
我翻出手机里的日历,把屏幕对着队长敲了敲,队长瞄了一眼,也惊喜地抬头看我。
日历显示,四天后就是本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那张异地卡的主人又该汇钱了。
我感觉自己快抓到李意的尾巴了。
8
协查伙伴回复说,李凤娟取钱的那张银行卡,开户人不是李意。
这点我并不意外,不然追逃小组也不会查了 5 年,还摸不到李意的人影。
这个开户人名下有很多卡,应该是专门做办卡、倒卖生意的。而汇款地址,都是小女孩被杀现场附近的村镇银行网点。汇款人的信息更复杂,前后出现过三个名字。
这三个汇款人,是同一个人吗?会不会就是李意?还是他找其他人代他汇款?
因为不像李凤娟那样高频地出现在一个银行,汇款日又挑在星期日,是乡镇银行人流最大的时候。几家银行的工作人员对汇款单上这三个名字并没有印象。
我让技术队负责人调监控,负责人很失望地解释,都是小村镇的银行,监控录像保留不了那么久。
离我找到「真正的李意」,还有一段距离。但能给李凤娟打钱,这三个人一定和李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必须紧紧抓住这条线索。
回到办公室,我把从几家银行收集来的,写着那三人名字的汇款单在桌上一字排开。三人当中,没有一个「李意」。
他们的身份证应该都是买来的,身份信息显示,三人都是西部偏僻的地方。
我发出了协查,但不能死等协查的结果。我已经和李凤娟有过接触,得赶在李意察觉过来之前,抓到他。
我拿着这些汇款单翻来覆去地看,甚至把单据放在鼻子下面仔细地闻,希望能从上面获得更多信息。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汇款人的笔迹上。
这笔迹背后,有可能就是我跟李意的第一次「间接会面」。也是确认这三个人是不是一个人最快的方法。
我注意到,收款人、银行账号、汇款金额,三项的字迹明显不是出自一个人。正常人怕填错了,填写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规规矩矩的,但这几张汇款单上,涉及数字的部分都写出了方格,落笔快,对单据应该很熟悉,甚至有点「随意」。
我推测,金额和卡号这两项是银行柜员帮忙填写的。他们对自己的业务太熟悉了,所以下笔快而潦草。而汇款人签名那一栏,必须本人填写。这是我笔迹鉴定的重点。
我拿起放大镜,把三个名字每个笔画间的间距进行高精度测量,记录好数值,然后观察书写顺序,突然,有了一个惊喜的发现——
名字中,右边的字所带的连笔由重到轻,一直连到左边字的第一划,也就是说,这人签名的时候是从右向左写。有这种书写习惯的,大概率是个左撇子!
再仔细观察收笔前的最后一个笔画,很重,落笔那一下呈现的颜色,明显比起笔时要深。
到这,我更加确信,签名汇款的人就是左撇子。
三个签名即使字不同,笔迹却没法轻易改变。就算字体能变,但写字特点和运笔习惯很难改变。
我基本可以确定,这三个签名是出自同一个人,但现在没有李意笔迹做参考,没法证明签名的人就是李意。
三天后就是李意给李凤娟汇钱的日子。队长当即决定,先拿人再说。
但摆在我面前的难题是,三天后,他会从哪个储蓄所汇钱呢?
9
我把李意汇过钱的储蓄所一个个标在一张当地的地图上。从分布上看,这些储蓄所正好在煤山的案发现场周围。
我用线将点和点连接。一条条的线,慢慢勾画出了李意的行动轨迹:东、西、南、北,每次存钱的地点都是上次的对角。我翻看了之前的汇款记录,是南。
确定方向不难,难的是确定具体位置。北面一共有三个储蓄所,除了上次去过的下次不会连续再去外,没有任何规律——三个地点是随机选择的。
这次,李意会选哪一个呢?我开着车,瞪大眼睛,沿途寻找这些储蓄所的不同之处。一个个储蓄所就像一座座矿藏,而整张「藏宝图」的背后,是我追了两千多公里的真相。
最后,我和队长决定,北面的两个储蓄所都留人蹲守。队长让我选我守哪个。
既然李意是左撇子,那就选左边这个吧。
早春的温度还有些凉,我窝在车后座里,裹着棉衣,不抽烟也不看手机。脑子里不断翻着案子,怕有什么遗漏,闭了眼又不敢睡着。
那两天,我想的最多的是,我利用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惦念骗到线索,我很难受,但我不能后悔。我得对得起招待所里向我下跪的 12 岁小女孩的父母。
我只想问问,那些犯罪的人,想过自己的亲人吗?
返回案发地抓捕李意之前,我最后回过一次他母亲李凤娟在棚户区的早点摊。
我是一个人偷偷回的。犹豫了好久,我还是选择远远地坐在车里,没有跟李凤娟打照面。
即将抓捕李意,理性告诉我,不该在这个时候见凶手的母亲。同时,我更怕因为自己控制不住情绪,让大家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费。
但内心又有另一个声音,像鞭子一样抽打我——找到李意的线索,是我骗来的。是我从这个盼着儿子回家的母亲那里,骗来的。
李凤娟明显比上次见面的时候心情好了很多,她会把盛着包子和油条的盘子轻轻放到食客桌上;会举起长筷子,和熟悉的食客打招呼;食客往钱盒子里放钱的时候,她也会抬起头表达谢意。
李凤娟有希望了,因为从我这儿得到的儿子的「消息」。
看着李凤娟在热气腾腾的油锅边来回忙碌的身影,我抽了下鼻子,没让眼泪流下来。
天蒙蒙亮了,淡淡的阳光将黑暗驱离。我发动车,缓缓地从早点摊驶过,然后将油门深深踩下去。
我要去抓住李意。
10
星期日的早上,案发地北边储蓄所的门口,两台车,八个人。
我抬着有些昏沉的脑袋,静静地盯着门口。
整整两天,我没有接受换班,不洗脸,不刷牙,不刮胡子。每天只在早上吃两个包子,上一趟厕所,因为喝水少,嘴唇爆皮,嗓子火辣辣地疼。
就为了亲眼看到李意被抓的那一刻。
队长已经提前与银行的工作人员约定好,看到给李凤娟户头汇钱的人,柜员就用手捂住脑门。
门开了,办理业务的人一下子涌进银行。对讲机里,技术队负责人的声音传来,「人太多了,监控看不清。」
技术队手里有李意的照片,本来可以现场直接辨认,但我们都没想到,人会这么多。
可没有柜员的信号,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一个个头不高,但身形壮实的流浪汉也跟着人群使劲往里挤,打结的长发遮住他的脸,身上的衣服脏得看不出颜色。前面的人看到他浑身脏兮兮,就摇着头主动让开。
就在这时,一个柜员手拿汇款单,指着流浪汉,嘴巴张得老大,下一秒又捂住嘴,脸色煞白地从椅子上挣扎起来往后退。银行经理见状急忙赶过来,看到柜员手里的汇款单,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
经理让柜员靠边,自己坐到柜台前,边赔礼道歉,边用手捂住脑门。
队长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刘工,你们中奖了,拿下那个长头发的流浪汉!注意安全!」
听到声音,我一个激灵坐直了身体,把车窗上的哈气使劲擦了擦。
「目标出来了,锁!」
流浪汉走出银行 100 米左右,周围的人流明显少了很多,他弯腰正要捡一个空水瓶的时候,我们两台车一左一右,直接把他夹在了中间,没等他直起腰来,五六个民警就扑上去把他摁倒在地。
上拷,搜身,一气呵成。
我也跟着下了车,眼前一阵眩晕,靠住车门才没倒下。
流浪汉的半边脸杵在地上,蹭破了皮还在拼死挣扎。他双眼通红,扯着嗓子使劲喊,脖子上的血管都鼓了出来。
我蹲下身,用尽全身的力气盖过他的声音——
「李凤娟让我接你回家!」
听到这句话,流浪汉一下就泄气了,偏过头瞪着我,眼神复杂。
我迷迷糊糊地掏出烟点上火,抬头看了看天,忍不住骂了一句,「终于他妈的放晴了!」
流浪汉被一左一右架着塞进车里,我也跟着上了车。他忽然把头冲向我,一瞬间,这张混着血水和泥土的脸,竟让我觉得眼熟。
「你见到我妈了?」随着一股恶臭的口气,这句话飘进所有人的耳朵里。
这个流浪汉就是我们要找的李意。
看着他,我猛地想起我刚到煤矿凶案现场那天夜里,有一个流浪汉曾经敲过我的车窗,要了一个矿泉水瓶,他就是李意!
兜了四千公里,谁能想到,我在煤山现场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凶手。
我没回答李意。
11
技术队提取了李意的指纹和 DNA。很快,指纹比对确认了,小女孩脖子上的指纹就是「流浪汉」李意的。
血指纹的真正主人,终于找到了。
李意到案后,不像抓捕时那么拼命反抗,他不吃不喝不说话。但民警们也不着急,因为铁证如山,他开不开口影响不大。
我在值班室的行军床上死死睡了一天,直到黄昏才醒来。
组长递给我一根烟,转身出去。再回来时给我盛了满满一饭缸的饭菜。我接过来,大口往嘴里塞,组长就静静地坐在我对面,等我吃完。
「李意想见你。」
对于李意,我其实也有一肚子的话想说。
我跟着组长进了审讯室,李意看见我,张口就问,「我妈怎么样?」
「我只能告诉你,你母亲李凤娟现在还天天出早点摊,就为了给你攒钱,好替你赔给受害人的父母!」
这是我最想跟李意说的一句话。
李意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下来,开始嚎啕大哭,本来黑得看不出肤色的脸,被泪水冲出了一道沟。
等他哭得差不多了,我转身出门,甩下一句,「你交不交代问题都够判你的,但好好交代,能踏踏实实地见你妈!」
李意全交代了。
当年李意身上的第一起案子,不是强奸未遂,是他没有那个能力。被他打伤的人正是他的女友。他从青春期开始,就发觉自己和同龄人不一样,他开始躲避一切与性有关的话题。
女友发现了李意的性无能,坚决要跟他分手。李意不甘心,在女友下夜班的路上堵住她,强行带到僻静处,非要证明。
但李意当场怎么努力也不行,女友挣脱他,骂他就是没那个本事。李意疯了一样抓住女友的头发往地上撞,造成女友颅内出血,留下了一辈子的后遗症。
李意回到家就跪倒在李凤娟面前,说他闯祸了,要出去躲躲。
李凤娟以为儿子是又跟人打架了,就给李意拿了钱,让他去赔给人家。但李意打听到女友是重伤,并且到警察局指认了他。
他害怕了,想来想去只有逃跑这条路。他四处辗转,躲到了两千多公里外的煤矿,本来想在煤矿打黑工,又怕被人查出来,只能靠拾荒维生。
李意一直惦记母亲李凤娟,这样跑了三年多警察也没找他,李意觉得风声应该过了,就买了一张银行卡,写了个字条,快递到李凤娟手上。
在字条里,李意和母亲约定:每月月底汇钱。因为攒到月底钱最多,他想给母亲多汇点。我知道,这也是李意在跟母亲李凤娟「报平安」。
李意捡垃圾的时候,经常能碰到矿工的女儿和妻子。他会驱赶她们。能卖钱的垃圾就那么多,她们捡走了,他就少了,他少了,就不能给李凤娟多汇钱了。
案发当天,李意又看到小女孩在捡垃圾,但小女孩的母亲不在跟前,李意就去追打小女孩。
跑的时候,小女孩随手捡起煤块打李意,李意被激怒了,紧跑两步把女孩摁倒在煤山上。小女孩不断挣扎,李意就捡起一块稍大的煤块,狠狠砸向女孩的头。
女孩不动了,李意慌了。如果小女孩醒过来报警他就会被抓,他被抓了就没人照顾母亲。
只能斩草除根了。李意最终将手伸向了小女孩的脖子。
民警问他,为什么不像当年那样,犯了事再跑几千公里?
李意说,当年他跑,是因为有人认出来是他,这次他没有被人看到,为什么要跑?
自始至终,他就没觉得自己有别的路。
12
让我没想到的是,李意被捕后,李意的母亲李凤娟居然也点名要见我。
我做好心理准备,即使老太太要打我,骂我,往我脸上吐口水,我也认了。
李凤娟用哭红了的眼睛注视着我,我没办法集中精神,用我的专业读取她眼里的内容。我像是一瞬回到了自己母亲面前,成了那个犯错的小孩。
五年前,儿子跪在李凤娟面前的那天,她以为儿子只是又和人打架了,没多想就让儿子带着钱出了门。后来知道实情,她哭了好几天。
一直没有逃亡儿子的消息,不到一年,李凤娟的头发就全白了。
她想让儿子回来自首,又怕儿子回来被判刑。她只能告诉自己,替儿子多攒点钱赔给人家,这样儿子回来就能少判点。
从那以后,无论刮风下雨,李凤娟的早点摊一天都没落下。
受害者家属总去早点摊闹,轰走食客,占着桌子,李凤娟从不反抗。不管对方骂得多难听,周围人再怎么对她指指点点,她都受着,一滴眼泪也不掉。
直到有次,对方把李凤娟刚炸出锅的油条倒在地上,踩了个稀烂,热腾腾的豆浆也全泼了。李凤娟被踹倒在地。
她咬着牙爬起来,抓起面板上的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我命给你们!」
所有人都吓住了,停了手。
李凤娟告诉受害者家属,她会赔他们钱,但要等儿子李意回来亲手给。
李凤娟后来有次出摊,不小心被车撞倒,一条腿骨折了。她得到了赔偿,但没怎么好好治,结果落下病根,腿到现在一直瘸着——她是想把钱都留下来给儿子赔钱用。
两年前,她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有儿子给她的银行卡和字条。虽然还是不清楚儿子在哪,但知道儿子平安,李凤娟还是高兴了好多天。
儿子给她的银行卡,开户人是个「陌生人」,她总怕那个人把儿子辛苦赚的钱取走了。于是,每次儿子汇来钱,她就取出来,连同自己卖油条的钱一并存到自己的卡里。
在李凤娟心里,只要自己攒够了钱,儿子就能回来自首了。
我问李凤娟,那天见我,「是真相信我是李意的朋友?」
李凤娟只说,我和她以前见到的那些警察不一样。
她想知道儿子的情况,更想让儿子知道她的心意。因为这么多年,儿子和自己的联系除了那次的包裹,就只有每月的那笔汇款,所以当我拿着信封给她钱时,她就相信了,我是李意的朋友。
我问她,「大娘,你不怪我?」
李凤娟哽咽着说:「要说怪,我就怪你为什么不早点抓住我儿子。」
我扭过头,再不敢直视她了。
13
李意被抓那天,李凤娟没有按时收到儿子的汇款。
她呆呆地望着提款机,任时间一秒一秒过去,直到超时,卡被吞掉。
李凤娟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她清楚,取款机那头,她的儿子,逃犯李意,被抓了。
没有人比她更知道等待是什么滋味,但这次,她可能连等,都做不到了。
她转身,走向银行柜台,把所有的钱全部取了出来。
李凤娟用两只冻得发红的手抓着我,干瘪的嘴唇哆哆嗦嗦,强忍着眼泪,「什么时候,他能回家?」
这次,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的是将熄的光亮,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李凤娟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朝我跪下,就像当初那对矿工夫妻一样。我一下愣住。
她把放在地上的一个布兜拿起来,解开,里面都是百元钞票——也是她这些年攒的希望。
「这些钱可能不够,我还可以去赚,他能早点回家就行。」
李凤娟用粗粝的手背抹了把脸,然后两只手死死拉着我,像是拉住自己最后的希望。
我撇过头,不敢看李凤娟的眼睛,深呼吸了两下,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回答她,「大娘,我不能确定他什么时候能回家,因为李意犯了更严重的错误……」
就像当初我如实告诉我家老太太,她的眼睛会不可逆转地变坏一样,我不知道自己将来想起这一刻会不会后悔,但我没法再骗她。
我履行了对李意的承诺,让他和母亲李凤娟见了一面。
李意戴着手铐和脚镣来了。
与李凤娟对视的时候,他没有说话,双腿一软就要跪下。李意刚有这个动作,就被身后的武警架住,李凤娟的情绪瞬间失控,拼命把手伸到铁栏杆那边,想摸摸儿子的脸。
我和民警挡在李凤娟面前,李凤娟拳头攥得死死的,想冲过我的阻拦。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嗓子已经哭哑了。
也许是力气耗尽,她紧握的双手渐渐松开,浑身紧绷着的那股劲儿也消失了,只剩乞求的眼神看向我。
我绷着脸,冲她摇了摇头。
李意的脚镣不能松开。这铁链也会锁在李凤娟的心里,一直锁着。
我让武警通融通融,两个武警对视了一眼,有些为难,没有松开李意,但手上稍微松了点劲儿。
李意终于跪在了地上,把头重重地磕下。
「妈!」
李凤娟听到李意喊她,力量像是又重回到她的身体里,她一下站直,用胳膊把眼泪擦干。
「你抬起头,让妈看看你。」
李意的肩膀颤抖着,他始终不抬头,抽噎着喊出最后几个字——
「妈,我想喝你做的豆浆。」
回去的路上,李凤娟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大号的保温杯,里面是她亲手做的豆浆。
我知道那豆浆有多好喝,但,李意喝不到了。煤矿夫妇失去了女儿,李凤娟失去了儿子。
我想,这是对于李意真正的惩罚,这惩罚,或许比法律给的更疼。
14
送李凤娟回去前,我把自己的一张银行卡给了她。
之前李意给李凤娟汇的那笔钱,像是在每个月末提醒她,她那个在外逃亡的儿子,又活过了一个月。
而现在我和李凤娟约定,我会在每个月的 1 号给她汇钱。因为每月的 1 号,都是一个新的开始。
李凤娟说她不怪我,但我知道,她的早点摊还是会日复一日地开下去。这个迟到了 5 年的「新的开始」,大抵是不会来了。
我确实应该早点抓住李意的。
后记
这是刘神隐最重要的一桩案子,和师傅小黑哥聊起的时候,师傅沉默很久,最后告诫他,「再在案子里注入过多个人感情,就别干这一行了!」
刘神隐知道做痕迹检验师需要时刻保持冷静,但他还是会在每月 1 号如约给李凤娟汇钱,从 2016 年 3 月到 2019 年 8 月,直到收到消息:李凤娟去世了。
破李意的案子,他其实只用了 5 天,凶手在这期间没有二次犯案,但对死者和李凤娟来说,如果这场犯罪不曾发生就好了。
刘神隐心里有亏欠,却再没办法弥补了。李凤娟死后,刘神隐交给她 3 年零 5 个月的卡又回到自己手里,刘神隐拿去销户的时候才发现:里面的钱几乎没动过。
痕迹检验师的工作是让这个世界少些悬案,但现在刘神隐更想要这世上少几桩案子,能少到让自己失业最好。
他如今记录下这些故事,也是想让一个概念成为常识:没有任何一种犯罪能够不留下痕迹。备案号:YXA1pN4AgyQuo5pwDQliJXJ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