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面上冷硬,什么都不说,可心底,大约也悔了,听说你落水差点遇难,父亲在书房空坐了一夜,又紧着往宫里头添了些人,看护你,你筹办太后寿辰,怕筹不够款,父亲私底下去那些富商处走动了,把事做全了……」
「这次南下,父亲叫我转告你,敏儿就只做敏儿吧,剩下诸事,父兄筹谋就行了。」
我怔在原地。
我以为我在宫里是孤身作战,如履薄冰,原来在宫外,家人为我提心吊胆。
我以为我顺风顺水,凭的是自己足智多谋,却不知,老父亲在暗处保护我。
不知父亲长了多少白发?娘亲身体还好吗?
此去一别,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再见到他们?
我依偎着哥哥的手臂,眼泪止不住滚落。
哥哥哄着我,牵着我的手放到三公子掌心中:
「往后,我这位傻妹妹,麻烦卫统领多担待些。」
三公子紧紧握住我的手,鼻尖、眼眶有些泛红,语调坚定:
「大哥,我绝不让旁人欺她半分。」
天边渐渐露出白色曙光。
我们站在岸边,目送哥哥离开,孤帆远影尽。
离别,又是离别,生命长河,我们总是要历经无数离别。
太后帮我们,在一个昏茫茫的夜色里,送我们上了船。
她拉着我们两个,拍了拍我们的手背:「卫三,敏儿,好好的。」
三公子轻轻抱住她,笑道:「姑姑,多保重身体,别太挂念侄儿。」
太后红了眼眶,虚张声势扬手要打他,最终也没舍得下手,只是轻叹了气:
「小子,别忘了你姑姑,往后要赶上你姑姑忌日,给我燃香烛、烧纸钱、摆些冷盘,好歹……姑姑还能找到回家的路。」
三公子低喃:「姑姑定会长命百岁。」
他想露出宽慰她的笑容,但终究无法。
河上的灯火照过来,照亮太后两鬓白发。
江心一片冷月,我们一时默然。
齐妃给我们准备了一沓银票,玉妃备了一箱药放在我们船上,春甜把我的行李收拾得整整齐齐,在我踏上船的时候,她们三个紧紧搂着我,哭得狼狈。
「娘娘,多保重。」
我曾经向她们承诺过,我会护着她们,可是现在,我要走了……
玉妃总是心思细腻,她露出笑容来安慰我:
「娘娘,不必惦记我们,我们会好好的。」
太后摆手道:「走吧,赶紧走吧,这几个,我替你看着。」
三公子轻轻揽住我。
站在岸上的人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
在深紫晚霞灼烧的傍晚,我们的船泊在一个港口,港口上闪烁着无数的渔船,黄昏时分就点上了渔火,落了一岸的星光似的。
岸与城连接处,撒满遍地遍墙的繁花,各式各样鲜烈丰艳的色泽直往外涌,沿着河岸,席卷向海天尽头。
我们爱上这座小城,繁漪城。
我们住下来,邻舍是热闹的一户寻常人家,姓余,一对恩爱夫妻,有四个小娃娃,靠出海打鱼为生,热情好客。
他们时不时遣娃娃来给我们送些新鲜海鱼、海虾,活蹦乱跳的,我在余大姐的指导下,学会刮鱼鳞、去内脏、煮鱼、挑虾线、炸虾、煲汤……
三公子很爱我做的生鲜,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还逢人夸我心灵手巧。余大姐被他说得心动,也来我家吃了一顿饭,然后半途推说家里有事,走了。她再也不来我家吃饭了。三公子说她没福气。
三公子在院子里搭了花架、秋千,设了箭桩,惹得隔壁娃娃眼馋,常常自告奋勇来送鱼,女娃来了就缠着我荡秋千,男娃来了就叫三公子教他们射箭。
三公子教学,尤其认真,还一人给配了一把小弓箭,按照军队的模式训,把几个男娃娃磋磨得哇哇大叫,我就抱着小女娃在旁笑,三公子时不时过来捏我脸……
夜里,三公子就一边咬我耳朵,一边揉我的腰:
「敏儿,我睡不着……」
我被他痒得不行,就笑:「睡不着?那你想干吗?」
他伏在我颈窝哈哈大笑:「遵命。」
「遵……什么命?」
他把脸埋在我胸前,闷声发笑,很快,用行动告诉我。
……
第二天腰酸脚软,我赖在床上,隔壁女娃娃来了,她趴在床前,依着我的手臂,眨着大眼睛问:「婶婶怎么了?」
三公子倚在门前给我晾热粥,神清气爽笑道:
「婶婶准备给叔叔生娃娃,累坏了。」
我蒙住被子,三公子一点也不嫌害臊。
女娃娃若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那就是叔叔夜里要往婶婶肚子里塞娃娃,对不对?」
三公子笑得房门都震:
「对,没错,叔叔也很辛苦的,每晚都忙活着塞娃娃……」
我抓了一个枕头砸过去。
「卫焰,你给我闭嘴。」
他稳稳接住枕头,手里的粥也没洒,还在哈哈大笑。
女娃娃发问:「为什么婶婶不让叔叔说话?」
他一本正经道:「婶婶是怕叔叔说太多话累着了。」他扬了扬手中的枕头:「你看,婶婶还心疼叔叔,给了叔叔个枕头,让叔叔也歇歇。」
「卫…..焰……」厚脸皮。
他答应了一声,又冲我眨了眨眼:
「乖,粥晾好了,三公子喂你……吃饱了,床上才有力气……」
「卫焰!」他佯装无辜,勾唇笑:「才有力气,吼我不是?」
我还想说什么,他偏头对我笑,我什么都说不出,美色惑我。
除去偶尔使坏,三公子还是很疼我。
他总是偷亲我。
有时候娃娃们来得不凑巧,撞见了,他就面不改色跟他们说:
「因为叔叔牙疼,婶婶给我治病。」把孩子们唬得一愣一愣的。
哦对,爱吃糖的三公子,总是牙疼。每次牙疼就让我可怜可怜他……
他常在院里不厌其烦地替我洗发,洗好了,就坐在一边,慢慢替我擦干,头发干了,他就给我扎辫子、挽发髻,还常常给我插了满头姹紫嫣红的春花,哦,这回,他把花语都背得滚瓜烂熟了。
有一种狗爪螺,特别鲜甜,但生长在海流交换较为频繁的岛屿礁石缝隙里,采撷危险,他见我爱吃,就想跟余大哥出海去采,我不让,但饭桌上还是时不时冒出来一盘,他说是余大哥送的……
其实余大姐都告诉我了,余大哥是给他打掩护的,我没有揭穿他……
午困时,他就在花架下置一张藤椅,抱着我,抱着猫,在春光下睡懒觉。
他总是问我,敏儿,还有什么想要的吗?三公子给你弄去。
没有。我已经拥有了一切。
……
这样的神仙日子,每天都像是做梦似的。
这样的梦,只持续了半个月。
一个寻常的清晨。
我们正在浇花喂猫,忽然,听见轰轰混混的声响。
地面万马雷声乍起,城楼上擂起急促金鼓。
三公子神色一凛。
外夷入侵。
生活在安逸恬静中的民众毫无防备。
抵挡在城楼前的护防军队被摧毁。
外夷见人就杀,杀得停不住。
流血如泉沸,哭声震天动地。
我们爱着的这座繁漪城,一夕沦为炼狱。
我们想救人,可是力量那么薄弱,我们的乡亲邻居,一个个倒在血泊里……
余大姐,余大哥,那个爱荡秋千笑起来甜甜的女娃娃…..他们死了。
他们赶早集,带着女娃娃去买新衣裳,最早遇上了上岸的敌人…………
余家只剩下三个男娃娃,拿着小弓箭,提着箭筒,爬到墙头,红着眼,忍着不哭,徒劳无功地朝敌人射箭。
高大粗暴的敌人随手接住了微小的箭,大步走到墙边,扼住他们细嫩的脖颈。
孩子们的脸发青。
三公子猩红着眼,杀出重围,砍下那些恶人的手臂、头颅,救下孩子们。
残肢断臂,一个个头颅怒目圆睁翻滚在血泊里。
男娃娃们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扑在我们怀里:
「……爹,娘,妹妹,都死了……叔叔,婶婶,我们没家了……」
我颤抖地哄他们:「不哭,不哭……」
三公子抱着他们,抚着他们,哽咽:「有家的,叔叔在,你们就有家。」
男娃娃们哭得抽噎不止。
三公子拍了拍男娃娃们瘦弱的肩,眺望着远处的硝烟,慢慢站起来:
「不哭了,擦掉眼泪,拿起弓箭,跟叔叔一起,杀敌护家。」
他的眼眶、鼻尖都泛着红。他很难过。
他望向我,我回望他。
我们没办法看着山河陷落,置身事外。
我对他点点头。
端木敏、卫焰无法拯救这座城。
但皇后、卫统领,可以拯救这座城。
国难当头,我们必须舍弃自己。
我去府衙,拿出端木家族的腰牌,亮明身份,没有工夫考虑后果了。
很快,全城剩余兵力、民众、物资,由我们调度。
我们遣了信使,送出求救信。 三公子集中青年壮丁,重新组建队伍,防御反攻。
我领着妇孺,避到后衙去,安顿后方。
我们在晨曦与落日之间,争取最后的希望。
最后,支援的军队及时赶到,繁漪城得救了。
偏轨的人生,要重归原位。
我的身份已暴露,身为皇后,该回宫了。
而东南沿海形势危急,急需一个卓越将才。
哪怕皇帝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三公子是最佳人选。
他被重新任命为骠骑将军,领命驱逐东南外夷。
……
乌金西沉,三公子扔掉利剑,拭干净手,张开双臂,把我紧紧拥抱住。
他身上一股浓烈刺鼻的血腥味。
他滚烫的眼泪落在我的脸颊上。
「敏儿……」
我伸手抹掉他的眼泪。
「三公子,别哭,你答应我,要护好我们的家,护好每一寸山河。」
他的理想抱负,从来不因世事变迁。
三公子,不是端木敏一个人的三公子,他是千万人的三公子。
千万人曾经背弃过他,可他没有背弃过他们。
他泣不成声,更用力地抱紧我,仿佛要把我嵌入身体。
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声音嘶哑、哽咽:
「敏儿,别走…..我们离开。」
三公子在说胡话。
我不想走,可是不得不走,这是守卫繁漪城的代价。
我已经暴露身份了。
我曾经不明白,冰冷的责任与我何干,我只想做自己。
直到我的邻居们无辜惨死。
我终于明白。
我想要守住和三公子的家。
可,若人人只顾自己的小家,无人负重前行,社稷将倾覆,国将不国。
大国小家,国若不存,家又何以为附?
想要护住我们的家、邻居的家、千千万万国人的家,我们得先护住我们的国。
我摸他忧郁柔软的眉眼,哄他:
「三公子,乖。这场仗,你要打得漂亮,给我长脸,我在晋都,等你回来。」
我们都知道这次离别,意味着什么。
「可是……」
我知道他在担忧什么,我握住他的手,笃定道:
「你放心,我一定会护好自己,等你回来。你信我。」
我们在断壁残垣前拥吻许久。
繁漪城的官员,是父亲的门生。
我和三公子的事,被父亲遮了下来。
我暂时是安全的,回宫那天,皇帝亲自来接。
众目睽睽之下,他抱起我,往内殿走。
他说:「皇后,他们说你落水遇难,朕……」他停了停,涩声道,「有些舍不得……」
半途,太后领着齐妃、玉妃、春甜来了。
我赶紧从皇帝身上挣下来,给太后请安。
太后眼眶红红的,拉着我往外走,一边道:
「好孩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来,去母后那,母后给你备了好吃的……」
皇帝拉下脸,沉声道:「母后,今天精神头不错。」
太后睨了他一眼:「人逢喜事精神爽。」
说罢,太后就名正言顺把我领走了。
谁知刚进屋,太后身子一软,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原来,太后回宫后,身体垮了,她今天是强撑着打起精神来护我。
我想起离别前,她让三公子记得她忌日,原是有预感,我心中一阵酸楚。
我以尽孝的名义每夜留在太后宫里伺候,皇帝想近我身,也无法。
我组织宫妃、贵妇们筹款,置物资,添做前方军用。
三公子在前方,我在后方,我一直会在。
东南频频传来捷报。
不再有城池失守。
我们失去的,一座座讨回来。
父亲进宫提了一嘴:「卫焰,是好样的。」父亲很少夸人。
三公子,给我长脸了。
渐渐地,我听见宫人讨论:
「卫将军真是天纵奇才,百战百捷……」
大家都渐渐忘记,失败的卫将军。
大家重新记起来了,万丈光芒的三公子。
一切重新回到幽冥谷一役之前。
基本上东南胜局已定,皇帝下令,乘胜追击,要把离岛夺下。
皇帝还派出贵妃哥哥,南下支援。
其实很没必要。对三公子来说,拿下一个离岛,不是什么难事。
我在等他凯旋。
太后近日有所好转,渐渐能同我们说些话。没人的时候,她给我讲很多三公子小时候的事,她说三公子读书差,成天摸鱼逮虾,上房揭瓦,三天两头挨打……
下次见到他,一定要好好嘲笑他。
太后还说起三公子已故的家人。
三公子父亲在幽冥谷一役后,病重不起,没了。他娘亲,与父亲伉俪情深,殉情了。
幽冥谷一役……三公子失去了那么多……
下次见到他,我要好好抱抱他……
……
齐妃、玉妃也总来太后这凑热闹,恰好大凉送来了荔枝,玉妃一边吃一边回忆:
「已经四年了,打那年夏天离家以后,就再也没吃过家乡的荔枝了。」
我正笑着剥开一个喂太后,停住了。
我记得,四年前,幽冥谷一役,卫家军败,姚照领兵反击,胜。
之后,大凉才找西陵和谈,玉妃才被送来的。
而幽冥谷一役发生在初秋,玉妃夏天就离家?
怎么会?胜负未定,怎么会?
玉妃也诧异了:
「我们大凉连吃几场败仗后,扛不住,早就遣了使臣来晋都和谈了,夏至就已经把条款敲定了,幽冥谷?我们都和谈了为什么还要打?」
宫里头的人都不敢靠近玉妃那个鬼殿,而齐妃也不会同她说这些无趣的政务……所以。
我深吸一口气,问:「你夏天出发,为什么冬天才到晋都?」
「我们走到半途,西陵就来人,说前边有灾情,叫我们等一段时日再动身。」
手上晶莹剔透的荔枝肉滚落在地。
心里一下子急鼓乱擂。
我站了起来。
阴谋,一个天大的阴谋。
太后也想到什么,她目光惊疑地望向我。
我手脚冰凉,撑着桌子才勉强站直:
「卫家军的敌人,不是大凉军,是自己人……」
没有大凉军,那杀死卫家军的,根本就是姚照领的军队,姚照截杀的不是大凉军,杀的,是卫家军。大凉军向来戴铁甲面具,而姚照率领的军队亦戴面具,掩人耳目,扮成大凉军,又抢占天险,居高临下,用滚石、火攻,围杀卫家军,天衣无缝。
幽冥谷一仗,是太后和皇帝斗争的转折点。
难怪。难怪。难怪。
三公子一直责备自己当时为什么选错路线,可根本,无论他怎么选,他都是死局。
卫家五万亡灵,死在对他们作战计划了如指掌的自己人手上。
呵,呵,呵。可耻。可恨。
我心中一阵恶寒。
战场上,将士守护山河,为君主肝脑涂地,而在浮金雕翠的皇宫,道貌岸然的君王,却用一双阴暗的手,搅弄风云,叫那五万即将要凯旋的将士,永远葬身他国异乡……
只是为了一己之私。
可怜幽冥累累白骨,至死冤屈。
一个想法猛地窜入我的脑海,叫我心惧不已,我想到离岛。
东南胜局已定,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攻离岛?
离岛……难道是第二个幽冥谷?
对,皇帝派了贵妃的哥哥出兵支援离岛一役。可根本就多此一举的。
我越想越后怕。
不,不……决不能让历史再重演,三公子,我的三公子,他不能出事。
我写了一封信,让父亲为我送到东南去。
我每天忐忑不安,等着东南的消息。
别出事。三公子,别出事。
三公子没出事,我出事了。
我已经快记不得阿芷这个人了。
可她出现了。
贵妃为了帮她寻觅佳婿,给她赐了个女官的头衔,好让她在婚事上得些优势。
我在池边喂鱼的时候,她见到了我,知道了我的身份,那时我并未注意到她。
当天晚上,我正在喂太后汤药,皇帝沉着脸来了。
他夺过我手中的汤药,摔在地上,不顾太后阻拦,扯着我往外走,我反抗,他就把我抱起来,死死地压制住,他把我扔进浴池。
他也跨进来浴池,疯了似的撕我的衣裳,死死地掐住我的腰:
「端木敏,你怎么敢?」
「你怎么那么贱?」
「朕以为,以为你不懂,以为你……原来人不可貌相……」
「朕的皇后,原来是个婊子、荡妇……」
他开始愤恨地,咬我…..
我疼,很疼,我想逃,我咬他的手臂,想让他放开我,可是徒劳无功。
太后来救我,春甜、齐妃、玉妃她们都想来救我。
皇帝却叫人给太后灌安神药,太后被送回去了。
他又猩红着眼,叫人把春甜她们按进浴池,他要把她们溺死。
我哭着哀求:「不,不要,陛下,你想要什么,我听你的话,别对付她们……」
他捏着我的下颌,呵呵地笑起来,那往日清冷的眼,此时却燃着烈焰:
「端木敏,取悦朕,你在他面前是怎么自荐枕席的,今天,就在这,再做一遍。」
「好,你放了她们,现在,马上,先放了她们。」
她们在濒临死亡的边缘。
「我做。」
「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做。」
他终于放了她们。
她们还要挣脱卫兵,来救我。
我对她们摇头:「你们给我走。现在就走。别在这里,看着我。」
我想维持最后一点体面。
她们明白了,终于听话,一步步沉重地离开了。
皇帝松开我,手撑在石壁上,阴鸷地望着我。
他等我取悦他。
我盯着旁边的石壁,一头撞过去,应该能当场毙命。
他看出我的心思,冷笑起来:
「端木敏,你可以寻死,朕会送你的好姐妹们陪你一起上路。」
我蹚着水,走过去,没有任何表情地,吻他。
他按住我的头,撕咬我的唇:
「你也是像个死人一样,取悦他的吗?」
「他会怎么吻你?」
「说啊。」
我颤抖着,把眼泪往回咽。
唇被他咬出血。
他低低笑开,摸了我唇上的血,舔:
「哦,流血了,朕是不是弄疼你了?」
「不说?朕来猜猜看。」
「是这样……这样吻?」
他开始双手捧住我的脸,不再咬,不再动粗,忽然放轻、放柔。
他的手掌握住我……
他的呼吸开始粗重。
忽然,他猛地一把推开我,低声骂:「贱货。」
「既然你这么喜欢野男人,朕满足你。」
他离开浴池,站在上面,冷笑着看我,然后拍了拍手,出现了一排卫兵。
他笑着问他们:
「试过皇后的滋味吗?」
「有人想尝一尝吗?」
那些卫兵低着头,不敢直视。
我知道,皇帝干得出来。
我屈膝半蹲下去,抱住自己,忍着,忍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我答应过三公子的,我要等他回来。
就算……就算……
我好害怕,我还能活得下去吗?
离浴池最近的一个卫兵,被皇帝踢下水,他逼那个卫兵:
「上啊。朕命令你,上啊。」
那个卫兵不再犹豫,涉水而来。
我一步步往后退。
皇帝站在一边,沉鸷笑着,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场报复的游戏。
我退到池边,翻身想爬上去,一条腿却被拽回去。
就在那个卫兵搂住我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歇斯底里尖叫起来:
「不,不要。不要碰我。」
我的脸上又溅了血。
那个卫兵,被皇帝扔过来的匕首刺破喉咙,浴池又成了血池。
皇帝若无其事地踢第二个卫兵下来。
「继续……」
我不知道我逃了多少次。
只是每次,逃,被捉到,卫兵死。
我浑身都是血,脸上也都是血,头发上也是……
浴池上飘满了一池尸体。
我筋疲力尽,不逃了。
皇帝蹚过血池,俯下身,捏着我的下巴,用指腹擦我脸上的血,露出嫌恶的表情:
「都是血,脏死了,朕最讨厌血了。」封后大典,他也是这样说的。
但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他大约把我脸上的血都擦干净了,又阴沉沉道:
「端木敏,你好好的,跟朕认个错。」
我惨淡地笑:
「陛下,我错了。」
他摇了摇头:
「不,不对,别叫陛下。」
「叫,沈夜,沈哥哥……夜哥哥……或者,沈夜哥哥……」
「像小时候一样,叫一声。」
我漠然地望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把我从血池里捞起来,把我嵌在怀里:
「端木敏,你忘了,你曾经在这个浴池,救过一个可怜的小皇子。」
他一边走上池岸,一边说:
「朕比谁都早遇见你。你的胸口,有一颗朱砂痣。朕记得,一直都记得……」
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去幽州那一年,发了一场高烧。
七岁以前的事,很多都不记得了。
我救过他吗?如果我救过他,我只有后悔。
道士说的桃花劫,不应该是三公子,而是皇帝。
如果,如果我早点去幽州,没有遇见皇帝……
我不曾救过他,是否所有悲剧都不会发生?
我浑身都是青紫,和被咬破的伤口。
皇帝把我抱回他的寝宫,开始给我上药。
我很累,像一个破败的玩偶一样,任他摆弄。
他把我囚在他的寝殿。
太后病重不起,父兄赶来想见我一面,被挡在外面。
过了一天,贵妃来了。
她用尖利的长指甲游走在我的脸颊上,她说:
「端木敏,你不该进宫的。如果你不来,一切都好好的。」
她说着,忽然解开她的小衣,指着中间一点嫣红的朱砂说:
「你不来,皇帝就以为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一切都好好的。」
「可你为什么要来呢?」
「自从他发现你束胸下的秘密以后,就变了。」
「他不再跟我睡觉了。」
「你跟太后南下那么久,他也不找女人……」
我望着她,漠然道:
「皇帝不跟你睡觉,可能只是因为,李家现在权势过大,他不想再宠着你了……」
贵妃却不信我,她咯咯笑起来,笑得有点惨淡:
「果然,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你犯了这样的大错,他都不杀你,你还说他不爱你,呵……无所谓了。他很快就不会爱你了。」
她对身边低头的女官说:「动手吧。」
那个女官抬起头,阿芷。
她对我冷笑道:「娘娘,冒犯了。」
又有其余几个女官上来,死死按住我,阿芷拿很多银针,扎入我的手臂。
数百个密密麻麻的小洞,凝着小血珠。
并不痛,只是瞧着可怖。
我问阿芷,为什么这么恨我。我和她,根本只有一面之缘。
她苦笑道:
「端木敏,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绝望?」
「三公子,三公子是我的一切……」
「我为了他,我为了能陪着他,能多见他一面,我甚至……甚至愿意成为他的嫂子,这样荒唐、离谱,就是为了能跟他有羁绊。」
「晨昏定省,逢年过节,我都还能看到他。」
「我有什么错,我只是太爱他,太想拥有他。可我都这么努力了,我什么脸面都不要了,我求他留下我、娶我,他却说,他永远当我是他嫂子。」
「可笑,呵,我真是可笑。」
「可是,你和我又有什么分别呢,端木敏,你不一样也是一厢情愿、死皮赖脸地缠上他的吗?」
她说着说着,笑容开始有些癫狂:
「可是为什么啊,为什么他偏偏就爱上你?明明,你比我晚来那么久。为什么那么不公平,你究竟凭什么?」
「我不甘心。」
「或许,或许是因为你这张脸,这副身子……」
「不如毁了,都毁了。」
「我想看看,等你这张脸烂了,这副身子也烂了,三公子还会爱你端木敏吗?」
我苦笑着摇头:
「阿芷,每个人都不同,为什么要比?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为什么一定要望着我的人生,忘了自己原本的路呢?」
「我毁了又如何,根本对你自己的人生,一点裨益都没有。」
她愣在原地。
我怜悯地望着她:
「你毁了自己。阿芷。」
盯着别人的人生,毁灭的,是自己的人生。
皇帝来了,他平静地啜了一口茶,说:
「卫焰,反了。」
三公子,反了。不意外。
他不得不反,他不能再让他的将士葬身离岛,不能再让幽冥谷惨剧再演。
我停下挑灯花的动作,心底重新燃起希望。
皇帝从身后抱住我,一边亲我脸颊,一边问:
「你说,是他会赢,还是我会赢?」
我没有说话。
沉寂片刻。
忽然,桌子上的东西被他雷霆万钧扫下地。
瓷器碎了一地。
他把我抱到桌上,逼我和他对视。
「不管谁赢,你是我的皇后。」
「你端木敏,是属于我,沈夜的。」
「就算朕不要你,你生也好,死也好,都是朕的人。」
他拊掌,有宫人进来。
他掀开我的裙,指着小腹下的肌肤,对那个人说:
「就在这里,刻上,沈夜之妻。」
我的脸煞白。
刺青是大凉传过来的技艺,刺完以后,一世都不消褪。
刻上以后……
三公子和我……就没可能了。
刺的时候,撕心裂肺地疼,我想挣脱,可是皇帝死死按住我。
刺完的那个晚上,皇帝想做些什么,可当他剥下衣服的时候,面色大变。
我低头看,我的手臂上,发了一个个脓包,有些破了,流着污浊的黄水……
这只是个开始。
很快,我的脸,也开始发烂。
我不敢看镜子,不敢看水面,用厚厚的衣裳、厚厚的面纱,罩住自己。
皇帝似乎对贵妃发火了,但是,贵妃毕竟和他多年夫妻恩情,最后,阿芷,被他杀了,贵妃,还是贵妃。
太医诊断,说我这种病症,可能会传染。
皇帝把我送到梦隐寺,重兵把守,他说:
「皇后,等仗打完了,朕会回来接你的。」
我终于离开皇宫了。
我见到了父兄,家里没人敢告诉娘亲我的事。
我不敢让父兄看见我现在的样子,我骗他们我染了风寒。
我们隔着一层帘幕相见。
我在帘幕内跪下,求父亲:
「请父亲,帮帮三公子。」
父亲在帘幕外,沉吟许久:
「敏儿,他姓卫,不姓沈,他造反,是乱臣贼子。若我们端木家帮了他,会在史书上遗臭万年。」
我:「父亲,端木一族荣耀,从何而来?」
「端木家的祖先,当年不过是个牧羊人,可他敢同女帝一同揭竿起义,辟新朝,这才有了我们端木家族的荣耀,到了太祖父,他力推新政,革新科举,让天下寒门世子有机会登科入仕,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们端木家,才门生遍布天下……」
「父亲,我们端木家得以光耀至今,凭的,是破旧立新,而非因循守旧。」
我再次福身叩头:「请父亲,择明主,行正道。」
父亲静了片刻:
「敏儿,你可知道败了,史书会如何评判?端木一族的荣耀,前人打下的基业,可能会在父亲手里,付诸东流。」
一直沉默的哥哥忽然开口:
「父亲,史书评论,是以天下公道而论,而非以姓氏论断。」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当年东陵君主暴虐,沈氏可以推翻它,如今西陵君主不仁,卫氏如何不可取而代之?」
哥哥语气愈发激昂:
「父亲,不破不立。」
哥哥也跪下了。
「请父亲,择明君,行正义之师。」
帘幕外一片沉寂。
我屏息,等父亲的决断。
过了良久。
终于听见父亲缓慢沉着的语调:
「为父一生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就怕行差踏错,无颜见列祖列宗……」
我有些沮丧,父亲处事,向来保守谨慎,要他造反……难……
父亲却话锋一转:
「拓儿今年二十有五,敏儿十八,加起来也不及父亲一人年岁,你们既能明辨是非……你们父亲,又何至于执迷不悟?」
我的心提起来,只听父亲慢慢笑道:
「孩子们,还真当你们父亲是老糊涂了吗?」
「他沈夜身为君主,不护民却杀民,心术不正,行事不端,何以立国,安定社稷?」
「这样的君主,不要也罢。」
「这回,父亲,听你们的。」
我和哥哥笑起来,齐声应道:「父亲英明。」
末了,父亲又嘱咐:
「此事千万别让你们娘亲知道。她胆子小,若是知道我们图谋这些事,又该睡不着了……」
父亲总是对娘亲无微不至的。
哥哥留下了一封三公子的信。
他们一走,我慌乱地掀帘出去,膝盖猛地磕在桌子上。
我展开信,潸然泪下。
「敏儿,献丑了,三公子什么都会,就是字写得难看些,本来想叫军师代写的,可夫妻俩的悄悄话,叫别人听见,怪难为情的,你先将就将就,回头,你手把手教三公子练字,好不好……」
……好……
他写了十几页纸,就像陪在我身边一样,有说不完的话。
最后结尾,昏黄的纸张上残留一滴水的痕迹。
「外头下起了雨,我想你了。」
我把信贴在脸上。
我想他,我好想好想他……
后来,皇帝又把我接回去,他把我锁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密室。
那个密室,通着銮殿,他上朝时,我在密室,屏息,能听见朝议。
每天我都认真地听着战事的进展。
三公子势如破竹,兵临城下。
有一天,皇帝点了灯,亲自装扮我,着华服,戴凤冠,封后大典那天的装束。
盛妆华服下,藏着的是一副正在腐烂的、丑陋的躯壳。
他竟然不嫌恶地搂住我,吻我,吻我心口的红砂。
一边吻一边说:「端木敏,他攻城了,你的好父兄,和他里应外合……无知的民众,为他通风报信……所有人都站在他身边……朕,只剩下你了。」
「有得选的话,我并不想留下。」
他的脸在昏黄的烛火里一下子很黯淡,他的手掌环上我的颈项,质问我:
「端木敏,你为什么对朕,这么不公平?」
「为什么所有人都对朕,这么不公平?」
「母后骗我,臣工弃我,民众叛我,朕的皇后,跟朕也不是一条心。」
「朕又做错了什么?」
我摇头苦笑:「直到如今,皇帝还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他望着我,冷笑:「朕夙夜在公,殚精竭虑,何错之有?」
「皇帝,你是殚精竭虑,可你思虑的,是你自己,是你的皇位,而非你的国、你的民,皇帝,你错了,彻彻底底错了,你错在根子上。」
他目光晦暗地盯着我,良久,松开手,才艰涩道:
「端木敏,我没有错,我只是错在,生在这皇家。这里,本就是弱肉强食,这是规则,我没得选。朕不杀别人,别人就杀朕。」
我凝视着他,寒笑:
「皇帝,不是只有杀死五万将士这一条路,才能保住你的帝位。」
「是,弱肉强食,向来如此……」
「可你太不择手段,连为人君者的基本底线都丢弃了。」
他漠然地笑起来:
「端木敏,你太天真了,政治本身就是残酷的,既能为我所用,不择手段又如何?」
他说着,又摇了摇头:
「罢了,我们是夫妻,又不是君臣,何苦谈论这些无趣的事?」
他又开始吻我,挑开我的衣裳,用指尖滑过小腹下那串烙印,目光沉迷地盯着:
「你看不惯朕,不喜欢朕,又如何呢?」
「最后,你还是朕的皇后、妻子,你的身体,刻着我的烙印。」
「陪着你,生同衾死同穴的人,是朕。」
他说着,提起灯,拉着我往外走,走到另一个密室,打开,往里一指,对我笑道:
「敏儿,这是朕特意为我们两人准备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灯往前一照。
石室里立着一个,雕金镶翠的,棺椁。
我的心沉坠下去。
……
我被下了药,困在棺椁里,华服凤冠,皇帝想要我这样死去。
一片黑暗,黑暗里可以听见銮殿上的声音,一清二楚。
刀剑击撞。
三公子代那五万亡灵问:
「为什么?」
皇帝无动于衷:
「他们既是朕的将士,为朕披肝沥胆有何不可?是为大凉军所杀,还是为朕所杀,又有什么分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自古就是这个道理。」
掷剑击地,三公子低骂了句,又怒笑:
「沈夜,你可真拿自己当一回事。」
「我的将,我的兵,他们是为守护自己的家园,才披上战甲,上阵杀敌的,谁他娘闲得没事,捧你臭脚。」
「为你?你算他妈哪门子君,心思龌龊,行事肮脏,你也配叫我们尽忠?」
「为大凉军所杀,技不如人,我们认了,为你所杀,老子这口气,咽不下。」
「今天,老子教教你,什么是君臣之道。君不仁,臣,无须忍。」
一阵纷杂、激烈的击撞声。
有人惊呼:「陛下。」
皇帝声音含着隐痛,被激怒,又高声怒斥:
「卫焰。」
「朕是天子,天命所归。」
「他们,他们不过是贱民,是蝼蚁……」
三公子粗暴打断他的话:
「天子?」
「净会添麻烦的儿子。」
「你老爹在外给你操碎心,你这不孝子,就只会在背后捅刀。」
砰,很重的东西摔在地上。
皇帝气急败坏:
「来人,给我杀,杀死他,千刀万剐」
三公子哈哈笑起来:
「命都要没了,还杀,摆什么臭架子。」
「沈夜,你想死,我成全你。」
「但临死前,老子要你跪下,向我那五万将士磕头认错。」
皇帝执迷不悟:
「朕没错。朕何错之有?为君王而死,天经地义,他们……他们又算得了什么?」
三公子似乎摔了什么东西,又是很大的动静。
他的声音寒厉:「他们,他们算得了什么?」
「他们是人,活生生的人,会哭会笑会痛的人,他们是父亲,是丈夫,是兄长,是孩子,是朋友,是邻居……」
「他们想回家,只是想回家,就快回家了。」
「就差那么一点。」
「你没错,我们错了吗?」
他的声音渐渐沉痛:
「我哥,盼着回家娶媳妇,他有错吗?」
「我爹,我娘,他们天天盼着我们哥俩回家,他们有错吗?」
「我想保家护国,封狼居胥,光宗耀祖,有错吗?」
三公子的声音已经哽咽了。
「表哥,打小你就念书聪明,圣人论断,帝王之术,纵横捭阖,你无一不通,无一不晓,为什么最后,偏偏丢了为君之道?」
「我读书差,但连我都知道。」
他的声音逐渐铿锵: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国,是民的国,不是你沈夜一人之国。」
谁说三公子读书差,读书不在多,在精。
銮殿上又是一阵动荡。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意识渐渐浑噩。
棺椁被推开,龙袍染满鲜血的皇帝出现在我面前。
他满脸鲜血,笑着对我说:
「端木敏,朕说了,只有朕,才可以跟你生同衾、死同穴。」
他忽然倒在我身上,然后,用尽最后的力气,启动机关。
棺椁又重重地合上了。
一片漆黑。
我失去意识。
…..
我以为我死了,可是我醒了,月光洒进来。
三公子手脚并用地,缠抱着我。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他应该是倦极了,眼圈底下一片青黑。
他还在梦里,喃喃地喊:
「敏儿,敏儿……」
「别怕,三公子来了……」
我吻了吻他柔软的发,可是低头那瞬间,我看到自己的手臂,仍然,腐烂……
我屏住呼吸,轻轻拨开他的手、他的脚。
他翻了个身。
我爬到床沿,蹑手蹑脚,准备走。
后背一阵滚烫。
「敏儿,你敢走半步,信不信我就……」
他从身后,紧紧抱住我,脸埋在我的颈窝上。
我哽声问:「就什么?」
他把我掰过去,直视着我,那张浓艳矜贵的脸流露出委屈的神色:
「我就,哭给你看。」
他没哭,我哭了。
憋在心里好多天好多天的委屈一下子决堤。
「我好丑。」
「我再也不是天下最美的姑娘了。」
他用力地把我搂在身上。
「我不管,敏儿就是天下最美的姑娘。」
「三公子,你别碰我。这个病,会传染的。」
他静了静,然后,更紧地搂抱我,亲我。
「那太好了,快传染吧,三公子要跟敏儿同流合污。」
「同流合污,不是这么用的,三公子。」
他默了默:「哦。」
然后他又开始闹了。
我制止了他,我不想让他看见小腹上的烙印。
他以为我是很累,就抱着我,跟我说话。
銮殿混乱后,皇帝重伤逃入密道。
三公子翻遍整座宫殿也没找到我。
最后,是贵妃,她跟三公子做了交易。
她用我的命换皇帝的命。
皇帝没死,他活了下来,但他疯了,心智只有六岁。
一直深爱着他的贵妃带着他离开皇宫了。
第二天,齐妃、玉妃、春甜她们来看我。
我躲在屏风后见她们,玉妃若无其事转到我面前来,我连忙叫她躲开。
她却笑着说:「怕什么,这又不传染人。」
我愣住。
她又说:「当时阿芷给你送的银针,被我们偷偷换成另一种,发起来症状一样,但服了解药就好了。」
齐妃也探头过来:「嘿嘿,但是当时那情形,我们也没机会跟你说。」
春甜也眨着眼笑:「当时我们差点被逮到,吓死了。哪里还敢露馅。」
「可是太医说……」「嗐,庸医,懂个屁。」
我服下了解药。
三公子回来的时候,站在门口不敢进来,默默地揉了揉眼睛。
我对他笑:「是我。」
他立刻眉开眼笑,把我抱起来旋转。
我问他:「哦,你之前不是说没关系吗?为什么这么开心?」
他哈哈笑起来:「我没关系啊,敏儿什么样我都爱。但我怕你不开心,小姑娘就爱美,你看你前几天,小脸都皱巴成啥样了」他凝视着我,目光闪动:「今天,可算是笑了……」
我用尽办法隐瞒小腹下的秘密。
我拒绝了三公子很多次。
在一个又被拒绝的晚上,他伤春悲秋地倚在床头说:
「风水轮流转,当年拒绝了一个姑娘自荐枕席,现在轮到自己了,这滋味……」我虽然很心疼他,但我更害怕他发现这个秘密。
他不知道,我还可以假装没事,陪着他,多陪着他。
一个傍晚,我在换衣裳,他想吓唬我,无声无息走进来,忽然拍我肩膀,我吓一跳,衣服掉在地上。
他撞破了我的秘密。
他的目光落在我小腹上的烙印。
我飞快地捞起裙子掩上。
他发现了。
三公子发现了。
我身上有这样的烙印,一辈子也洗不掉。
只要他跟我……他就会看见这样的字……
我咬唇背对着他说:
「三公子,是我太自私了,我一直瞒着你,我……」
离开两个字,说出来那么困难。
我好舍不得。
我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我离……」话没说完,他把我扛上肩,把我丢上床,自己也覆身上来。
「闭嘴。」
他吻我,不让我说话。
我挣扎着仰起脸跟他说明白。
「三公子,这个一辈子都会在那里,洗不掉……」
他把我的脸按下去,继续吻:
「就为这?端木敏,你瞧不起谁呢?」
我默然问:「三公子,你不嫌弃吗?」
他滚热的指腹抚上那一处,沉声问:
「还疼不疼?」
我哽咽:
「已经不疼了。」
他湿软的眼睫扫在我脸颊上:
「敏儿,跟着三公子,疼了就说疼,委屈了就哭,不需要懂事,不需要坚强……比如现在,你就应该抱着三公子,说,三公子,敏儿疼,要亲亲,要抱抱……」
我本来很想哭,被他一逗,又哭又笑。
我从善如流,把脸挨在他胸膛上:
「三公子,敏儿疼,要三公子亲一亲,抱一抱……」
他拭去我眼角的泪,抱着我,吻了很多遍,一边低哄着:
「我的好敏儿,三公子亲一亲,抱一抱,什么都不怕了,没人可以欺负我的好敏儿了……」
大约是他的语调太过温柔,我听着听着,眼皮犯沉。
最后听见三公子咬牙切齿低声说:
「我当时就应该弄死沈夜那个狗东西的。」
「不行,我要派人去追杀他……」
第二天,三公子回来了,他把我拉到床上,神神秘秘地说给我看个东西。
我好奇地等他献宝。
他拉开腰带,指着小腹下一点的位置,目光闪亮望着我:
「敏儿,你看。」
他在和我同样的位置上,刺了字:
「端木敏之夫」
当天晚上,他往我肚子里塞了个娃娃。
最后,三公子带着我远离皇城,到边境去守山河了。
治国理政的麻烦事,他借下聘的机会,把江山扔给端木家族了。
父亲说他要归隐了,也撒手不管,就带着娘亲游山玩水去了。
哥哥辛苦些,扶持了一个小公主当新帝。
太后去梦隐寺清修了,还抚养了一些孤儿。
春甜留在宫中,升为一等的女官。
齐妃、玉妃出宫了,她们开药馆,救死扶伤。
……
哦对了,余家那三个男娃娃,跟着我们一起去边境了。
三公子和我,还是他们的叔叔、婶婶。
我终于学会一个人在大草原上骑马了。
风呼啸,自由的风。
我刚闭上眼享受,腰上一紧。
三公子从他的马上跃过来,自身后紧紧抱着我。
我瞪他:「我自己一个人会骑!」
他蹭着我的脸颊,哈哈笑:
「好好好,你会。」
「三公子腿扭了,不能自己一个人骑,敏儿,带我一个吧。」
我还没说好,他腿一夹,鞭一挥。
天高地阔。
星夜疾驰。
我们,重新做回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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