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入宫前,放纵了一回,和晋都声名狼藉的卫三公子,瞒着旁人,贪欢数日。
三公子不爱我,可我不在乎,我只想要短暂地拥有他。
我向他自荐枕席时,他坐在榻沿盯了我半晌,那样玩味的目光就像一把镶金雕玉的匕首。
他抵住我腰间锁紧宽大道袍的、单薄纤弱的暗草灰系带,轻轻一挑,一览无余。
我身体不自觉瑟缩着,战栗着。
他看透我,可神色自始至终平静如水,没有波澜。
我孤注一掷的勇气,在他平静的注视中,一寸寸垮败。
他轻轻笑了笑,伸了伸腰,觑着我,问:「害怕?」
害怕。
每个见过我的人都夸我,端木家嫡女「端庄贤淑」「知书达礼」,谁能想到,乏味无趣的端木敏,心底藏着一个黑暗疯狂的欲,这个欲,始于惊鸿一瞥。
三公子生了一张为祸四方的脸。
光是远远地瞧上一眼,就觉活色生香。
挺拓凌厉的眉,中正挺直的鼻,绝佳的下颌骨,兀立的喉结,辟构矜贵清冷气质。
可那雪白肤,山水眸,圆润起伏的唇,又矛盾地,昭显欲。
三公子像一幅绝版藏画,禁忌孤傲,又引人遐思。
我轻轻捏住袖角,同他对视。
害怕,可是烈烈的欲,腾腾的执,在血液里叫嚣,撺掇着烧了一把大火,把害怕烧得一干二净。
我就为自己活这一次,一次就够了。
「不怕的,三公子……」
雪下得有些急、有些烈,我的声音太轻了,几乎要被雪啸声淹没了。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等他的审判。
他一言不发地抿酒。
梦隐寺坐落于雪山之上,千山鸟飞绝的寂静。
我们共处的这间厢房,也是寂静得叫人心虚、瑟缩。
我刚疑心方才的话叫雪吞没了,他却开口了:
「女师父,我无意诱骗出家人……」
他以为我仅仅是梦隐寺一个动了凡心的女尼。
我有些急切地朝他迈近几步:「三公子,奴家只求露水情缘。」
他抬眼觑我,那双水光波动的含情眼漾着放荡不羁的笑,道:
「所有女人最开始都这么说的。」
三公子怕负累。
我犹疑了片刻,又向他迈近,我向他承诺:
「三公子不信,奴家立字为据:事过拂消,两不相干。」
我只求一刻欢愉,和三公子的。
他有些意外,片刻,轻轻笑了起来,向我招手:「好吧,女师父,过来。」
我说服了他。
我们相对侧躺着,他坚实的手臂圈着我的胳膊,下颌抵在我的发上,我一抬头,近在咫尺的,是他那张沾了酒,冶艳的唇。
我晃了神,听见他低哑的笑声:「敢不敢?」
他指了指自己的唇,浓密眼睫垂落下来,那双透亮清澈黑眸注视着我。
他以为我会退缩,他低估了我对他的执念。
我捏着他的领口,往前凑,轻轻碰上。
甜腻的滋味,颤动的火焰。
三公子大约会蛊术吧。
「女师父,不是这样的。」
紧随着他的叹息声的,是强势霸道的,裹挟烈酒的吻。
几乎要窒息了。
我想寻点新鲜空气,稍稍往后退,他不允许,伸手按住我的后脑勺。
昏昏胀胀,心跳得要撞壁蹦出来。
最后一口气也被他尽数掠夺。
……
终于分开,我大口大口地喘息。
「女师父,你对一个不了解的人投怀送抱,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以后,会后悔的。」他用粗粝的指腹揉着我的唇,低眸凝着我,目光晦暗。
我摇摇头,望向他:「不悔,永不悔。奴家喜欢的只是三公子,三公子是什么样,奴家就喜欢什么样的。」
立于高巅之上的三公子,处于深渊之下的三公子,又有什么所谓呢。
我喜欢的就是这个三公子。
他错神须臾,眉眼堆积的那抹阴郁似乎淡了点,眼底闪过刹那的清亮,渐渐笑起来:
「女师父这张嘴很甜,很动人,公子喜欢。」
如果去掉「这张嘴」三个字,就好了。
「女师父很甜,很动人,公子喜欢。」
我轻笑道:「三公子喜欢,奴家就陪你多说点话。」
我们说了很多话,无关紧要的、愉快甜蜜的话,说着说着,不知为何就吻,吻着吻着,就睡着了,三公子最后也没有碰我。
半夜风雪呼啸,我被惊醒。
三公子睡得很沉,他的浓眉在梦中也皱着。
他不快乐,他很寂寞。
我伸手抚上他的眉川,轻轻抹平,在心底无声地低喃:「三公子……」
于我而言,「三公子」是世间最美的词。
我总是在入夜的时候去寻三公子,半夜时离开。
去的时候,我随身带酥糖。因为糖的缘故,我一进门,嗜甜的三公子眼眸会发亮,他会迎上来,咬上我指尖上捏着的糖,顺便舔走我指尖上残余的甜。
糖是个好东西,三公子喜欢,我也很喜欢。
我离开的时候,他都还在沉睡,我没有惊扰他,提了灯就出门去。
梦隐寺的风雪故意与我作对,常在半夜呼啸,折了我一把又一把红伞,跌了我一盏又一盏琉璃灯,膝盖上的淤青,姹紫嫣红,还好三公子不真的碰我,道袍一掩,不必担忧他看见那狼藉的模样。
有一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刚进门,他就快步上前,把我抱到床上去,他覆身上来,剥我的道袍。或许这如我所愿,可他不快乐,一点也不。他身上的酒气浓烈,眼眶很红,他是醉了。我握住他的手,低声唤他:「三公子……」他定定地凝视了我良久,那眼底汪着的水雾渐浓,他的声音很涩:「她说得对,我废了,只能在女人身上撒野…..」
他一边说,一边从我身上翻下去。
他/她是谁呢,让三公子这样黯然神伤、借酒消愁,那个人很重要吧。
他的腿不经意碰到我的膝盖,我没有防备,倒吸一口冷气。他疑惑地望着我,就要去掀底下的道袍,我想拦他,没拦住。
他的眉宇又堆积上阴郁:「怎么弄的?」
三公子总是睡得很沉,并不知道梦隐寺半夜的风雪有多凛冽。
三公子并不挂心女师父,又怎么会关心梦隐寺的风雪大不大呢。
我讪笑道:「不小心摔的。」
他下床去翻箱倒柜,翻得很烦躁的样子,动作很急躁,声音也很烦:「摔了很多次?」
「雪路太滑……」我想用道袍再次掩盖住伤口,我不想让三公子觉得烦。
他截住我的动作,坐下来,捏着我的脚踝,往前一伸,我的腿搁在他的大腿上。
「掩耳盗铃。」他训我,语气不善。
我低着头不说话。
他的指尖抹了药,沾了上来。
「不会等风雪停了再走吗?没人赶你走。」
我抬起眼望他,「寺中戒律,不得夜宿于外。」
我得在天亮之前赶回自己的厢房,才不会有人发现我的秘密。
他静了静,揉着淤青处,温热的指腹把淤血轻轻推开去,低声说:「女师父犯的戒律,还差这一条吗?」
我默了默,垂眸点头:「三公子说得对,或许我掩耳盗铃……」
我快要回去了,回去我的家族,回去履行端木敏该承担的义务了。
我又还能胡闹多久呢。还能掩耳盗铃多久呢。
他忽然揉了揉我的发,「怎么了,不高兴?」
我敛眸,轻轻摇他的袖角:「三公子,陪我出去玩一趟好吗?既然已经犯了戒律,一条也是犯,两条也是犯,不如,多犯几条,才划得来。」
多留一点回忆,哪怕是假的、虚妄的,我也甘之若饴。
他直勾勾盯着我捏他袖角的手。
太冒犯了吗?
我默默把手收回来,他贸然地把我的手提溜回袖角上,眉目忽然软和下来,轻笑道:
「多摇几下,多求几声,公子就答应你。」
我眉开眼笑,指尖又捏上他的袖角,销金的狮纹凹凸不平,明明是狰狞的猛兽,瞧着却有些趣稚,有些温柔。
我凑在他眼前,摇他手臂:「求求三公子,带我去玩好吗?」
他的笑容渐渐扩大,眉间那乌沉的团云渐渐散了去,他抚上我的眉,点了点头,很快道:
「好……公子带你去玩,想玩什么呢,骑马,射箭,打猎……」
他的声音最初带着欢愉,可说着说着,不知想到什么,渐渐又低下去,黯淡下去:
「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算了,公子带你去吃吃喝喝,买绸缎首饰……」
我摇摇头:「不……三公子,我想,骑马,射箭,打猎……」
三公子不知道,他策马奔腾,挽弓射雕,沙场点兵的模样有多迷人,他忘了,我没忘。
晋都第一少年将军,那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所有人都忘了,我不会忘。
他雪白的脸上露出黯淡的笑意:「女师父,和三公子并肩而行,并不是一件好事……」
「三公子……我不这么认为,能和三公子一起,是我的荣幸。」
他望了我许久,眸色渐深,猝不及防道:
「想亲你。」
他捧住我的脸。
三公子的吻,变化莫测。
这次那样轻柔,柔得像初雪,软软地拂过唇角、鼻尖、眉心、发梢。
他总是喜欢用手护着我的头,或许想离我更近些,或许,会不会是怕我磕到床头呢。
我偷偷地幻想,三公子不会知道,这是属于我的回忆,随便我怎么添油加醋,没人管得着,自作多情也管不着……
在旷野策马驰骋,原来是这样的滋味,烈风呼啸在脸上,阳光照射在身上,自由,恣意。
三公子从身后环着我,尽管是寒冬,他的怀抱炙热滚烫。三公子难得心情愉悦,他安静地用下颌蹭我的颈窝,亲昵地问我:「女师父,第一次骑马吗?」
马速渐渐放缓。
我把拢着的有些温热的手,默默覆上他扯缰绳,冻得有些发红的手背。
「第一次。」
「喜欢吗?」
他把我的手拢到掌心去,一下下搓揉着。
「嗯。」
「那……公子教你骑马,好吗?」
我学会了骑马,就不能和三公子同乘了。
可是很快,我就要离开三公子了。
「好。」
没学成。
另一群策马的男女奔至我们面前,拦住我们的去路。
三男一女。
他们不认识我,但我认得这几个男的,晋都出了名的纨绔。
领头的薛丰把马驱定,望着我们,讥笑道:
「这位女师父,你要找男人,何必找个废物?」
其余两男紧随着吹口哨,放声笑起来,附和起来:
「这位女师父恐怕不知道,卫三公子的战绩多辉煌。」
「那自然是辉煌的,极其辉煌,幽冥谷一役,五万将士,在三公子的英明指挥下,全送了命,三公子注定垂名青史……」
「要是换成我,早就以死谢罪了,哪还能像三公子这样,厚颜无耻,苟活于世,照样吃喝玩乐,玩女人,醉生梦死,好不快活……」
不停休地羞辱。
身后的三公子,握着我的手,力道加重。
他身上的阴郁、戾气,一下子又被激发了。
我冷笑起来,应声道:
「论起厚颜无耻,谁也比不上各位公子,我要是诸位,也早就自刎了,三公子杀敌的时候,你们在干吗?」
他们脸色微变。
我望向薛丰,冷笑道:
「薛公子,当时为了争夺一个娼妓杀人,被关进牢了,别说上阵杀敌了,要不是你的好姐姐在天子身边吹了耳边风,恐怕薛公子现在也不能够好端端站在这里。」
「臭婊子,你胡说八道。」
他恼羞成怒,扬起马鞭,直直照我的脸抽过来。
鞭子刚到眼前,就被三公子反手握住,他手腕往下一压,绷紧的马鞭凌空啪的一声,狠狠抽回去。
薛丰的脸上立刻浮现一道血痕。
「薛二傻,向她道歉。」
三公子的声音,尤其冷厉。
我侧头去望三公子,他盯着薛丰,那脸色凶得活像要吃人。
薛丰气得浑身发抖,紧紧攥着手中的马鞭,想动又不敢动,想说又不愿说。
三公子开始抽动手上的马鞭,薛丰脸色一白,一惊,飞快含糊地从嘴里挤出来三个字,几乎听不见。
三公子寒声道:「大点声。听不见。」
薛丰脸都绿了,大喊:「对!不!起!」
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蹦出来的。
三公子低声询问我:「女师父,听清楚了吗?接受吗?」
薛丰把眼瞪得跟牛眼似的,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模样,真是可恨可怜又可笑。
原来三公子给撑腰,是这样的滋味。
我忍住笑,点了点头,算了,薛丰,暂时放他一马好了。
不过,其他羞辱三公子的人,一个也不能放过。
我的目光又移向姚青、曹厉,继续说下去:
「姚公子,当年本来该去参军的,临了托关系逃了兵役,也是好出息,至于曹公子,一说打仗就疯,等天下太平了,说好就好,这装疯卖傻的本事,寻常人也学不来的。」
「一个两个,就你们这等货色,配吗?三公子是好是坏,是死是活,还轮不着你们这些渣滓来评判。」
从小,家族就拿我当皇后培养,一个合格的皇后,对晋都名门世家的事,大约都要了解些。
我忽然有些庆幸我为当这个皇后付出的一切努力,足够强,我才能守护三公子。
三公子冰凉的指尖轻轻抚过我的手背。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我能听见:「女师父,我又想亲你了。」
我红了脸,在他的掌心轻轻画圈打转,写了一个「好」。
对面的三人脸色涨得紫红,青筋毕露,他们不约而同地死死握着手中的马鞭。
三公子冷冷地朝他们扫过去一眼。
不要当沉睡的野狼不是狼。
对面三人的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反复多次,咬牙切齿,交换眼色,却都不敢轻举妄动。
畏惧凌驾于恼怒上面,一向如此,喊打喊骂的人,大多虚张声势,纸老虎罢了。
遇到这种情况,只有绝对的实力碾压,才能让对方彻底闭嘴。
「三公子,我们走吧……」
三公子,我们走吧,大好时光,我们去接吻,不要管这些渣滓。
三公子扯了缰绳,欲掉头。
「卫焰,那我呢,我够不够格评价你?」
我都快忘了一直沉默的白衣姑娘。
我望向她,她的目光全落在卫焰身上,那种炙热的目光,是个人都能看得懂。
她和三公子,究竟有什么纠葛呢?
三公子望着她的目光,也很显著地,与望旁人不同,有怜惜、不忍……
「阿芷,没人比你有资格评价我。」
他对她那么柔软。
「卫焰,你就是个懦夫,是个废物,是个失败者,要不是你,你哥就不会死,我们会好好地成婚,你把一切都搞砸了,你毁了所有人的幸福……」
三公子的手很凉,我摸了摸兜,还剩下最后一颗糖,有些庆幸。
阿芷不知道说了多久,说了多少恶毒的羞辱,终于停下了。
三公子沉默地听完了,他垂眸,浓密的眼睫把眼底一切神色都遮掩住,声音很微弱:
「是,你说得对,是我把一切都搞砸了。说够了吗?如果够了,我该陪我的女师父去吃饭了。」
「卫焰,现在的你,只配在女人的床上厮混了……」
我后知后觉,那个晚上,让他买醉消愁的人,应该就是她,阿芷。
最后一颗糖,我喂给了三公子。
他吃到一半,忽然捧住我的脸,俯身把那颗微融的糖抵进我的唇腔。
舌尖被甜的滋味浸麻,火焰再次颤动。
他低喃着,声音跟雪夜迷茫的灯雾一样轻:
「糖要配着女师父的这张嘴吃,才是最甜的。」
三公子的脸,配着这张蛊惑人心的嘴,才是最要命的。
我知道他只是随口胡扯,放荡的三公子,愿意的话,可以说无数情话。
可我无法抵挡,我知道他只是寂寞,寂寞到需要靠吻女人来填补空虚,至于什么样的女人,谁都可以,而我恰好乘虚而入,近水楼台先得月。
谁不寂寞呢。我也寂寞,才短暂地偏离航向,逃入三公子这个废弃的港湾。
我们短暂地依偎取暖,我们大致上类似。
区别只是,我爱他,他不爱我。
我有许多话想问他,最后什么也没问。
约定好的,一晌贪欢,事过拂消,他爱谁,不需要交代。
他吻着我,温柔似水。月光照进来,那淌下的,无影无踪的水,被月色纠缠成了丝丝绕绕的影子,在眼前波动,摇晃,迷乱。
他盯着领口细缝漏出的一点儿雪肤,眼眸晦暗,深不见底,他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沙哑:
「女师父,还想不想跟公子好?」
他事先没有预告,忽然向我抛出橄榄枝,带着致命的诱惑。
吻已经无法填满三公子的寂寞了,他需要更多来沉沦。
纠缠的水影子,在我眼前浮动,深深浅浅,我差点要说好。
是三公子啊,我梦寐以求的三公子。
知道三公子在梦隐寺清修,我才打着为长辈祈福的幌子,到这里来的。
居心叵测的端木敏啊,在过去的人生中,一百次谨小慎微,循规蹈矩,只想有一次,放浪形骸啊,为了三公子,为了曾在幽州救过我的银甲少年将军,就一次。
可是那个「好」,在舌尖打了几回转,最后往咽喉倒退。
要成为皇后,就要懂得察言观色。
尽管三公子把情绪都藏得很深,可是他的吻、他的眉眼,无一不在提醒我。
沉沦,并不是三公子想要的。
他那么在乎阿芷的话,他不想成为一个废物,靠征服女人来赢得成就感。
他想要的,他需要的,不是无休无止地沉沦忘却。
他想要的,他需要的,是重新站起来,意气风发,堂堂正正地活在光明里。
三公子等得太久了,忍不住揉了揉我的耳朵:「女师父,很为难吗?」
我笑了笑,踮起脚,亲他那淡愁消散不开的眉心。
「三公子,我来月事了,今日不便……」
他怔了怔,出其不意,忽然把我拦腰抱起来。
我低呼:「三公子……」
他难得神色认真:「你不是在流血吗?」
我无言以对。
走了几步,他忽然盯着我问:「……你都这样,还骑马?」
我笑得有些尴尬:「其实,没这么严重……」
他表情古怪地盯着我。
我顿了顿:「三公子,你未免太懂女人了……」
他也顿了顿,低头点了点我的唇,翘着唇笑,「女师父也会拈酸吃醋的吗?」
他笑起来,那唇,微微勾着,像,猫,的,唇。
我盯着他漂亮的唇,有些沉迷:
「不仅会,嫉妒起来,可能还会施法害人,三公子,小心点。」
他抱我到床上,一边掖被子一边笑:
「好啊好啊,女师父,有什么通天的本事,尽管使出来,公子我想见识见识,我的女师父,有多大能耐……」
我的女师父,他说得那么自然。
我止不住地心颤,三公子钻进来被窝,在被窝里使劲搓手。
我偏过脸去问:「三公子,你在干吗?」
「把手搓热。」
三公子那双骨节分明、白净修长的手,似浮光暗动的玉,叫人很难移开目光。
「三公子,你手很冷吗?要不,我帮你捂捂,我的手还挺热的。」
他轻笑:「不劳驾女师父了。」
「不麻烦的,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我一边说着,一边摸过去。
「别。」
三公子拒绝了我。
「啊,好吧。」
失落,我讪讪地把手抽回来。
他若无其事地补充了一句:「不想冻到你。」
啊?……心颤得厉害,三公子……竟然在关心我。
我脑子有点发麻,乖乖躺好,双手平放在小腹前。
闭上眼想睡觉,可是有点心慌意乱。
三公子,是被阿芷刺激到了吗?
还是对月事有什么错误的认知?
为什么突然对我关怀备至?
我正胡思乱想。
三公子翻了个身,朝我侧躺,温热的手掌覆上我的小腹。
黑暗被窝下,我们挨得很近。
我咽了咽口水,一动也不敢动,紧紧闭着眼。
那浮光暗动的玉,幽幽地泛着摄人心魂的光。
「女师父,你是第一个……」
三公子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半截话。
我半睁开眼,望住他:「什么?」
「没什么……」
他停了停,忽然问:「女师父,你是什么人呢?」
他的声音明明很低,很轻,很柔,却把我炸得方寸大乱。
是了,梦隐寺的女师父,怎么可能知道晋都世家那些事。
三公子只是醉生梦死,并不见得他就不再聪敏了。
可他怎么猜,也不会猜到我是端木家嫡女,即将成为皇后的端木敏。
没人会猜到的。
我渐渐平静下来,沉默着盯着他。
他的目光灼灼。
过了半晌,我垂下眼,随手绞着青色被褥一角,低声说:
「三公子放心,我是什么人,也不影响您……我承诺过的,事过拂消,绝不会纠缠三……」
他第一次打断我的话:「你以为我怕这个吗?」
我觉得他有些恼了,那浓艳的眉眼顷刻攀上沉郁的神色。
三公子在恼什么,我并不明白,我能保证的都保证了。
我并不希望惹恼他,那完全违背了我的初衷。
祖母教过我,如果对方在生气,不要再火上添油,暂时离开。
我静了静,坐起来,轻轻推开被褥,「三公子,对不起……我明天再来吧。」
我需要从他身上经过。
一条腿刚踩到外沿,就落空了。
整个人被按到三公子的身上。
他的手一扯,宽大厚重的被子把我们结结实实罩住。
黑暗的被子底下是另一个荒芜世界。
滚烫的,粗莽的,凌乱的吻。
一个连着一个,似密集仓促的雨点,应接不暇。
黑暗里的声音很低很沉:「女师父,你当我是什么?」
「三公子……」
「女师父究竟是哪一家名门贵女呢?香闺寂寞,听说三公子浪荡,就拿公子消遣打发时间对吗?看准了三公子已经是烂鱼臭虾,所以,堕落要找三公子,堕落后一拍两散,对吗?女师父,招惹三公子,不是那么好应付过去的。」
他捏着我的手腕,越吻越狠。
这是第一次,直面他的阴郁、狠戾。
他恼的,不是我,是他自己。
他厌恶的,是他自己,他那样厌恶他自己……
我眼涩地望着他,清晰地想起在幽州那张为我挡下炙热火柱的明艳的脸。
火舌腾腾地蹿烧着。那沉重的、高温的火柱压在他脊背上。
他把我护在身下,用手撑住我的后脑勺。
「姑娘,不要怕……」
三公子可以为了素不相识的我冒险。
三公子,又怎么会是烂鱼臭虾呢。
他只不过暂时,迷路了。
「三公子……你说的统统都不对……」
黑暗中,呼吸粗重。
他那双发红的眼眸死死锁着我,眼底那一点光晕,朦朦胧胧。
我抚上那双眼,放缓声音:
「三公子,我无法坦诚我的身份,或许,以后……以后的某一天,你会知道的。但,请你不要误会,三公子你在我心里,是……最好的人,不是什么烂鱼臭虾,不是什么浪荡纨绔,我找你,因为太想见三公子,太想靠近三公子,我只是,太情难自禁」
呼吸渐渐平缓下去。
那双山水眸,拨云散雾,微晕的光泽,透出澈亮的光。
「对不起,三公子,如果给你带来了困扰,我可以立刻离开……」
那凶狠的、充满戾气的吻渐渐停了。
黑暗中,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的声音很静:
「女师父……你不知道,我过去搞砸了什么……我毁了一切。」
我颤着手,轻轻抹他的眉:「三公子,过去了。」
他把我紧紧搂在身上,似梦呓般低喃:
「没有过去,我每晚……每晚都做噩梦。五万亡魂,每晚都在我的床前,哀号啼哭……」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样的画面,沉痛地阖上眼。
「女师父,你知道吗?他们,有我的兄长、我的前辈、我的战友,他们死的时候,合不上眼,残肢断臂,幽冥谷到处都是血,涨潮一样,没到小腿……我每晚都要吃药,如果不吃药……我会疯掉的……」
原来他每晚睡得那么沉,是吃了药……
「三公子,不是你的错。战役失败,不能只记在你的头上……」
那年,三公子也才二十岁。
他摇头:「不,不是的。如果当时,我听哥的话,换另一个作战计划,就不一样了。是我自以为是、刚愎自用,因为我,他们才死的……」
「我应该把这条命赔给他们的。」
他苦笑:「我哥不让。他自己慷慨赴死了,却叫我苟且偷生……你说,我哥是不是很过分,对我就双重标准,那么多年了,我没有一次听他的话,最后一次了,我总不能不听了。」
我吻他的眉心:「三公子,你哥是对的。」
他蹭了蹭我的脸,低沉的、哀伤的声音:「他总是对的……可他又不知道,很累的……活着很累的……永无止境地悔恨,世人唾骂、羞辱,我就是一摊烂泥,任谁都可以上前来践踏一脚,他们都盼着我死,可我偏偏厚颜无耻,苟且偷生。我是这样可鄙可憎的一个人。」
「呵……女师父,你看,你根本就不知道三公子,是个什么样的渣滓。」
他凄凉自嘲地笑。
三公子不会哭,他只会笑,装若无其事。
世人都盼三公子死,他们恨毒了他。
可是,他们忘了,曾经三公子也保护了他们。
元和三年,三公子初任骠姚校尉,与轻勇骑八百直弃大军数百里赴利,斩捕首虏过当;
元和四年,三公子升任骠骑将军,率兵出击占据遥西地区浑休王、浮屠王部,歼敌 7 万余人。
元和五年,三公子率军北进两千多里,越离山,渡沧水,与南部蛮夷接战,歼敌 8 万余人,俘虏头王。
……
世人总健忘,一个人功勋再卓越,行差踏错一步,便万劫不复。
我静静地把脸埋在他的颈窝。
「三公子,我知道你不是。很晚了,我们睡吧。你的药在哪里,我去给你拿。」
他的目光有些迷离:「药……」
他的声音忧抑:「女师父,今晚,我不吃药了,我要送你。」
风一程,雪一程。
凛冽的梦隐寺风雪,渐渐温柔。
三公子背着我走,雪地上深一坑,浅一坑……
他的背很暖,很坚实、可靠。
我的腿在火红色狐氅下一荡一漾,在三公子这,端木敏忽然变成了一个娇气的姑娘,不端庄,不大方。可是好快乐,无数的蝴蝶在风雪里闪烁,自由地闪烁。
一直闪烁到我的心上。
琉璃灯把黑暗照亮一寸又一寸,走过,那光又一寸一寸地熄灭下去。
重归黑暗,沉寂。
「女师父,冷吗?」
「不。」
「把手伸给我。」
我从善如流,递过去。
他单手捧住,放到嘴边,轻轻呵了呵,紧接着,我的手落入滚烫的,他的脖子下。冷的,热的,轻轻一碰,触电似的。
风雪被滚烫的温度驱逐得遥远。
我想把手抽回来:「三公子,这样你会冷的。」
他坚决地按住我的手:「不冷……」
他顿了顿:「如果女师父抱得更紧些,就更不冷了……」
他在笑,他一笑,那些蝴蝶又闪烁起来,风雪里的蝴蝶……
三公子……
我伸出胳膊抱紧他的脖颈,默默把脸埋在他宽阔的肩膀上。
不知不觉,我的脸上水涔涔的。
三公子,我想把你抱得更紧些,可是只有短暂的一刻。
如果可以,我想,可以不用抱得那么紧,但可以抱得久一点。
哪怕只是寂寞时的依偎、依赖,无关风月。
时间啊,可以更多些就好了。
这是即将离开三公子、离开荒唐艳遇,倒数的第五天。
倒数第四天。
哥哥出现了。
「敏儿,该回家了。」
我往兜里专注地装糖,搪塞他:「哥,祈福还没完……」
「敏儿,等到祈福完了,你也完了……」
哥都知道了。
捻在指尖的那颗糖跌落在地,打着旋,破碎地哭泣着。
我蹲下去捡,哥一脚踩上去,彻底碎了。
跟着那颗糖一起碎的,还有无数的蝴蝶,心上的蝴蝶。
我抬起眼,狠狠瞪着他:「哥,为什么?」
哥蹲了下来,揉了揉我的发:
「敏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
如果哥骂我,或许我不会这么难过。或许我可以借机胡闹。
可是哥为什么要这样心平气和,我连发作的机会都没有。
我呆呆地望着他,眼泪怔怔地滚下脸颊:
「哥,为什么?」
困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呜咽着:「为什么?为什么我不可以只做端木敏?我不想承担什么嫡女的责任,我也不想当皇后,我不想要,什么都不想要。」
咸涩的眼泪滚入口中。
我绝望地哽咽,拽着他的袖子问:
「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不能嫁给喜欢的那个人……」
哥轻轻抱住我:「敏儿,没有人可以那么自私地做自己。」
没有人能自私地做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应该走的路。
世家女,生下来是一个符号,是家族的某个符号,没有感情、冷血的符号。
注定的,逃不开的枷锁。
我徒劳无功地呐喊:
「哥,我都懂,我什么都懂,可是我又不懂,什么都不懂,为什么?为什么?那些冷冰冰的家族荣誉,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是一个人啊,我有热血,有跳动的心,我会哭,会笑,我不是祠堂里那些冷冰冰的、金碧辉煌的牌匾啊,我想要自由,我想要自由地爱……我想爱三公子……」
哥拍我的肩膀,沉默不语……
「哥,你知道吗?我喜欢他,好喜欢好喜欢……」我指着心口,拼命地向他阐述那种滋味:「他就住在这里,每天醒来,他就跟朝阳一起升起来,整个世界都是暖烘烘的……当我睡着的时候,他又变成了无处不在的月光,静静地拥抱着我,梦里都是他,是月光……」
哥低声说:「敏儿,你还小,会过去的……」
「哥,不会过去的,永远不会的,我知道的……」
如果他走了,我的世界,就不会有日月了。荒芜的世界。黑暗的世界。
我已经背叛了初衷。
那么短暂的相处,我信誓旦旦地说,事过拂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