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一夜之间集体老了五岁,我怀疑他们中了邪,他们却说有问题的那个是我。
电动车只剩最后一格电时我才发现事情不对,后背慢慢出了一层冷汗。
我已经在我家附近兜了一个多小时了,家后面的鱼塘在,二叔家的小楼也能看到,就是找不到自家的大门,鬼打墙似地转了一圈又一圈。
刚开始我以为是因为这场雾,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雾了,到处都白茫茫一片,开了电动车的前灯才能勉强看清前面十来米。
但我很快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1
大中午本是最热闹的时候,可整个村子却安静得异常,别说人声了,就连鸡叫狗吠都没有一声,甚至没有风,连空气都是死寂不动的。
我的胆子其实比一般人都大,但此刻也不禁汗毛凛凛。
今天本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新宅落成了,儿子考研成功,女儿一家终于从加拿大回来了,中午就能到家。
我家老婆子张罗了一大桌丰盛的饭菜,我却发现少了女儿最爱的五香驴肉,立刻跑到镇上去买。
原本一切顺利,这条路我都走了几十年了,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家门。
这太不应该了!
我家的宅子是新起的,因为打算在这儿安享晚年,用的都是好材料,尤其是那两扇朱红色的大门,拦腰嵌着两排黄铜圆钉,威风凛凛,大老远都能看到。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急出了一头汗,无意中碰到了硬梆梆的裤兜,心里一喜,怎么把手机忘了?
我赶紧掏出手机打电话,却怎么都打不通,连紧急电话 110,119 都打不通,仔细一看,一格信号都没有。
要不要这么背?!
我忍不住骂了句粗话,一抬头,看到不远处的白雾里浮着一张枯槁的脸,是个老太太的脸,嘴巴干瘪,皱纹深得像刀刻似的,稀薄的白发在脑后盘了个髻,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吓得我差点把手机扔了。
她却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身不由己地朝她走近几步,突然认了出来,惊叫道:「六婶!」
是住我家隔壁的邻居。
印象中她早早死了丈夫,无子无女,几十年前就是这副瘆人的打扮和表情。小时候孩子们都怕她,看见她远远就躲开了,她也不怎么和村里人打交道,终日无声无息地窝在家里。几十年飞快过去了,我还以为她已经死了。
她朝我点点头,扭头往前走,我推着车在后面慢慢跟着她,还是我之前走了很多遍的路线,可这次很快就看到了那两扇朱红色的大门。
我惊喜交加,对这个干瘦诡异的老太太谢了又谢,热情地邀请她一起吃饭。
她却反应冷淡,摆摆手,转身隐在了白雾当中,仿佛从没出现过一样。
真是个古怪的老太太,算起来得八十多了吧?我一边往院子里推车一边想。
喵喵喵喵……
一只黑猫突然蹿了出来,竖着尾巴对着我不停地狂叫,眼睛绿油油的,瞪得像两盏灯笼似地。
「黑虎让开。」
我呵斥它。
黑虎是我养了十余年的猫,之前和我们一起住在城里的鸽子笼里,回乡下后最高兴的就是它,满世界撒欢。
它却挡在电动车前动都不动,我只好调转方向,的那它马上跟着扑了过去,如此三番,就是不让我进院,还一直喵喵喵叫着,叫声焦急惨烈,和平时很不一样。
我不耐烦了,作势要踢它,它这才一溜烟地跑开了。
我推车进了院子,先看到了靠院墙的石榴树,树干粗壮,浓密的绿叶里藏着火红的石榴花,马上就能结果了。
「小雯她妈真犟,到底选了这棵树,工人手脚倒挺快,这么点功夫就把石榴树送过来栽上了。」
我一边停车一边想。
因为选石榴树我还和小雯她妈拌了几句嘴,我相中一棵小点的,栽上两三年才能开花结果,但品种好。她不懂,非要那棵粗的,虽然最后依了我,但闹得有些不愉快。
想到这里我心里有些不痛快,这老婆子也学会阴奉阳违了,一转念,今天是个好日子,先记着,以后再和她算帐。
我锁好车,取下把手上吊着的五香驴肉,兴冲冲地朝屋里走去,边走边说:「我回来了!小雯他们回来了吗?」
门是虚掩的,我一推,满屋子的人齐刷刷地看了过来,那目光说不出的古怪,像是激动高兴又像是难过,还夹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紧张和恐惧。
小雯应声站了起来,眼中含泪,哽咽着颤巍巍叫了一声:「爸!」
这孩子从小就爱哭,都是孩子他妈了还这么没出息。
我想,但鼻根也不由地跟着有些酸胀。
我把手上的五香驴肉递给她,说:「回来就好,快尝尝,看看是不是以前的味道?」
小雯接过去,双手微颤。
我盯着她瞅了几眼,心里很不是滋味。加拿大的水土太不养人了,三年前她出去时水灵灵的,现在却面色微黄,眉眼憔悴,咋一看老了好多岁似的。
孩子倒是养得挺好,大外孙轩轩今年六岁了,看上去跟十岁的孩子似地,又高又壮,就是没啥礼貌,瞪着眼睛看了我半天也不知道叫人,他妈捣了他好几下才哼哼唧唧地叫了声「姥爷」,蚊子哼一样。
「程辉呢?」
我突然发现女婿不在。
「他有点急事,晚两天回来。」
小雯神情很不自然。
该不是小两口闹别扭了吧?我心里直犯嘀咕。
「先坐下吧,坐下再说,大家等你大半天了。」
老伴突然催我。
我一边坐一边顺着声音看了过去,怔了怔,说:「老太婆,你头发怎么突然白了这么多?」
「一直都这样啊?可能这几天忙糊涂了,忘染了。」
老伴不自在地伸手抿了抿头发。
「是得染染,头发一白像老了十来岁,下午,下午我给你染。」
我想起这些年她的操劳,不由地放柔了声音。
本是极平常的一句话,她却猛地把头扭了过去,肩膀微颤,似乎在哭。
我正奇怪,儿子小武突然粗声粗气地招呼我:「爸,别光聊啊,快吃点东西!」
他把一盘八宝鸭挪到我跟前,我最喜欢的一道菜。
他可从来没这么过体贴。
我奇怪地看向他,突然愣住了,一股寒意顺着后脊梁骨噌地蹿了上来。
我极力压制住激烈的情绪,冷着声音问他:「你刚才叫我什么?」
「爸啊,怎么了?」
小武一脸疑惑。
「放屁!你根本不是我儿子,你们也不是我的家人,你们是谁?为什么跑到我家里来了?」
我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厉声道。
女儿外孙在国外三年没回来,是会有些变化;我也的确可能因为忙忽略了老伴新长出来的白发;但儿子,瘦得跟电线杆子似地的小伙子怎么也不可能几个小时内变成个近两百斤的胖子!
可他的轮廓,五官,说话的声音和神态,分明又是我熟悉的那个小武。
2
满桌的人都震惊地看向我,像在看一个疯子,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这种不约而同的惊讶是装不出来的。
「老头子,你说什么胡话呢?」
老伴第一个开口,满脸嗔怪。
「就是!爸,好好的我咋就不是你儿子了?」
小武也跟着委屈上了,眉尖微蹙,语调拉得长长的,是他惯常的撒娇方式。
我条件反射般地心生反感,怒斥道:「给你说多少遍了,一个大老爷们,说话就好好说话,别娘们唧唧的!」
话音一落自己都愣住了,小武从小被他妈娇惯,这样的斥责和对话在我俩之间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了。
我忍不住有丝动摇:难道眼前这个肥头大耳的胖小子真是小武?
「行了行了,他不还小嘛,慢慢教!吃饭吃饭,别一惊一乍地吓唬我们娘几个了。」
老伴见状赶紧打圆场。
我最听不得这话,眉毛一竖,说:「还小啊?马上就二十三了,我像他这么大都结婚成家了。」
「什么二十三呀?爸,你是不是糊涂了?他都二十八了!不过他就算三十八也这副德性,永远都是他妈怀里的小奶娃…。」
一直没说话的小雯突然凉凉来了一句,语气里的怨怼和刻薄藏都藏不住。
老伴立刻不干了,冲着她嚷嚷开了:「那又怎么样?他就是八十七了也是我儿子,我在一天就护他一天。」
「那您可要保重好身体,最好活到一百二。」
「放心,绝不敢给你添麻烦!」
「呵!呵!呵呵!你现在居然说这种话了?早前怎么不说?」
……
我还在消化她们第一句话里的爆炸信息,她俩却针尖对麦芒,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来,吵得我脑子闹哄哄地疼。
「小雯!」我一拍桌子,虎起了脸,「怎么和你妈说话的?她再不对也是你长辈!」
小雯立刻住嘴,眼泪汪汪地低下了头。
老伴得到鼓励,声音瞬间高亢起来,说:「这算什么?你是没看到她更厉害的样子,人家现在翅膀硬了…」
「你也闭嘴!」我心中好不烦躁,「父母不慈,子女自然不孝,你也反省反省,一碗水端平了没有?」
往日的威严还在,饭桌立刻安静了,连外孙轩轩都默默放下了手里的筷子。
我的思绪这才恢复了正常,指着小雯道:「你刚才说什么?你说你弟弟小武今年几岁?」
「二十八岁,按虚岁都三十了,还整个一妈宝男…」
小雯逮着机会就要抱怨。
「停停停!」我赶紧制止她,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看来我刚才没听错。
「你弟 1994 年出生,现在是 2017 年,怎么就二十七了?」
我疑惑道。
话音一落,他们立刻面面相觑,然后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片刻死寂后轩轩开口了:「姥爷,现在是 2022 年,不是 2018 年!」
「不可能!你怎么和你妈一起犯糊涂了?你给姥爷说,你今年几岁了?」
「我没记错,姥爷。我 2011 年出生,属兔的,今年十一岁了。你也不看看我这个子,哪个六岁的孩子能这么高啊?」
轩轩声音响亮清脆,像个焦雷炸在我的头顶上,炸得我肝胆俱裂。
难怪刚进门时就觉得他比六岁的孩子高多了,还以为是在国外天天吃牛排喝牛奶的缘故。
我充满期待地看向老伴,声音微微发抖:「你说,今年是哪一年?」
「2022 年啊!老头子,你今天怎么了?别吓我啊!」
老伴明显慌乱起来。
「怎么会是 2022 年,今年是 2017 年,咱们的房子刚修好,小雯从加拿大回来,我去镇上给她买驴肉,你忘了吗?」
「你去买驴肉不假,可房子已经修好五年了,小雯也回来好几年了!」
老伴语气非常肯定。
我惊疑不定地在房子里扫了一圈,所有的人都对着我点头,说是的,是 2022 年。
我一阵眩晕,跌坐在椅子上,双耳嗡嗡作响,难道有问题的是我?
恍惚中老伴似乎对小雯使了个眼色,娘儿俩一起过来搀扶我。
「不信你看看当院的那棵石榴树,当初买的时候还没轩轩的胳膊粗,现在都长这么大了。」
老伴把我扶到院子里。
「这是我选的那棵?不是你调换的那棵?」
「我哪有那个胆儿啊,你这脾气谁不怕?」
老伴居然还有心情和我开玩笑。
我却一把甩开她,冲到了大门外。
外面的白雾已经散尽了,天地明亮,阳光黄灿灿地撒得满世界都是,树上的小鸟啾啾鸣叫着,路上零散走着扛着锄头下地的村民,远远还和老伴他们打了个招呼。
「刚才起雾的时候你们在干什么?」
我猛地回头,逼视着身后的这群家人,目光锐利,不放过他们最细微的表情。
「起雾了吗?没有啊!你们看见雾了?」
小武立刻否认,又看向大家,他们一起摇头,说今天太阳好得很,根本没什么雾。
是非常自然的即时反应,没任何破绽。
我顿觉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见到这场大雾的可不止我一个,镇桥头还因为这个出了场车祸,一群人围着看,我急着回来才没去凑热闹,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警惕地环顾四周,很快发现村庄确实和我印象中的不一样了。
以前只有零星几家富户盖楼,现在看过去,几乎家家户户都是二层或三层楼,而且几乎每家大门口都停了辆锃亮的小汽车。
我快走几步,发现我家后面的鱼塘被填平了,现在是一处乱糟糟的施工现场。
「现在农村生活越来越好了,村里要在这里盖休闲广场。」
先追过来的小武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解释道。
「旁边这个旧瓦房还有人住吗?」
我看向隔壁六婶家。
「六婶一直在这儿住啊。」
老伴也过来了。
终于有一样能对上了,我紧绷的神经略松了一点,装作很随意地问:「六婶她,年纪也不小了吧?」
「八十七了,从去年开始就瘫巴在炕上了,但死活不去养老院,村里只好给她送饭,我们住得近,也经常照应照应…。」
「什么?瘫巴了?」我的声音不由地拔高了。
「腿脚坏了,走不了路,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个轮椅,倒还勉强能自理……。」
老伴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了,我却一句都听不进去了。
她瘫了!那双腿健全帮我引路的人是谁?
我头皮一阵发麻,一言不发地转身进屋了。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不一会房间里就烟雾缭绕了。
我已经戒烟很久了,但此刻只有尼古丁才能让我不发疯。
他们好像被我吓住了,在门外悉悉簌簌地徘徊着,却没一个人敢进来。
3
门外逐渐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老伴敲门招呼我吃饭,说天大的事也得先吃饱饭,她刚把饭菜都热了一遍。
也是,头掉了不过碗口大一疤,大不了遇神杀神遇魔斩魔,年少时的蛮横之气涌了上来,我摁掉手上的烟头,起身跟着她走了出去。
餐厅热气腾腾,小雯小武穿梭着摆菜端汤,轩轩也跟着帮忙,一派温馨美满的景象。
我掂起筷子,招呼大家趁热吃,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们像是被我的若无其事镇住了,相互看了一眼,然后齐齐堆出笑来,说吃吃,一起吃。
老婆子今天特别照顾我的口味,手边摆的都是我爱吃的:八宝鸭,黄花鱼,嘴边肉,还有一碟黄花菜拌南瓜藤须。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风卷云残,先吃了个痛快。
刚放下筷子,小雯就贴心地递来几张餐巾纸,小武也前所未有地机灵,站起来给我倒了杯酒,说:「爸,这是我专门给你买的茅台,比二锅头强多了,你尝尝!」
我脸上不由地漾出一丝笑,想那么多干吗?至少现在儿女都在膝下承欢,一个比一个孝顺。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小武又立刻帮我斟满。
殷勤一过反让我起了疑,他以前可不是有眼力见的孩子。
我留了心,冷眼扫过去,发现大半天只有我一个人在吃,他们面前的饭菜几乎没动。
「你们也吃!」
我招呼了一声,他们立刻慌乱地提起筷子,说吃着呢,吃着呢!
筷子乱动,却都不怎么往嘴边送,轩轩伸手抓了个烧鸡腿,被他妈惊恐地一巴掌打下去,又恹恹放了回去。
难道菜里有毒?
我的心一凛。
大概感觉到了我的异样,小雯讪讪地解释,说:「这孩子昨天拉了大半夜的肚子,不能吃太油腻的。」
「那吃个苹果。」我挑了个红富士递过去,轩轩接过去拿在手里,却一直在看他妈的脸色。
「行了,对孩子严厉点是对的,但别太过了,你也吃点,喏,五香驴肉,专门给你买的。」
我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夹了两片驴肉给小雯。
小雯避无可避,在我的注视下艰难地吃了一口,然后勉强扯着嘴角笑了笑,说:「好吃!」
却趁我低头的功夫一扭脸吐了。
她自以为做得机密,其实被我的余光逮了个正着。
我心中警铃大响,千百种念头一起在脑子里飞转。
我问老伴:「我这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经常犯吗?」
「什么病?」
老伴懵了一瞬。
我用手指了指脑袋,她快速和小武对视了下,恍然大悟,说:「是是是,有时候是会这样。」
「以前就出现过?那看过医生吗?」
我追问。
「这…,我…,」
她支吾起来。
「看过看过,医生说脑供血不足会有短暂的失忆,一般过两天就会没事,是不是妈?」
小武赶紧接过话茬,用胳膊肘捣了他妈一下。
「对对,是这样,没啥大事。」
老伴赶紧响应,大概怕我再问下去,向小雯求援:「小雯,你也给你爸倒一杯。」
小雯立刻应声而起,恭恭敬敬地给我倒了杯酒,说:「爸,真没事,缓缓就好了,别多想。」
这时候她们倒母慈女孝、前所未有地和谐起来了。
五年的记忆都是一片空白,告诉我只是短暂的脑供血不足?当我是傻子吗?!
我冷冷地把那杯酒一饮而尽,有毒就有毒吧,已经吃喝了那么多,不在这一杯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实话套出来,摸清他们到底是谁,想干什么。
我脸色一缓,大家也明显放松了,说说笑笑,气氛逐渐热闹起来。
说的都是以前的旧事:老伴满脸嗔怪地打趣我,说我和她谈恋爱那会儿就许诺给她买海军衫(我们年轻那会儿顶流行),可到现在都没兑现;小武说起了他考上大学时我郑重其事给他倒的那杯酒;小雯也提到一件往事,说她中学住校时我突然去看她,不仅给她买了个在当时无比奢侈的小录音机,还带了盘张信哲的磁带,她一直留到现在;连轩轩也不甘示弱,说他还记得他三岁时我晚上打着手电帮他捉蛐蛐,还教他往蚂蚁窝里灌尿……
全家人都轰然大笑起来。
我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心猛地往下一坠:这样隐秘又琐碎的事不是本人不可能记这么清楚,如果真有人冒充他们的话,那也装得太像了,他们为什么要花这么大功夫对付我这个没用的退休老头儿?
正疑惑着,小武又亲亲热热地给我倒了杯酒,说:「爸,我忽然想起来了,你以前常把玩一个珐琅彩鼻烟壶,说是老太爷传下来的,怎么现在很少看到了?」
他用的是一种非常随意的语气,仿佛不过随口一问,我却精神大振:来了,来了,绕了一大圈,原来在这里等着我。
「这个嘛…」我故意拖长声音,饭桌立刻安静下来,每个人在忙自己的事,但动作都不约而同地僵了几秒,分明都在张着耳朵听我往下说。
我心里立刻有数了。
「我听你老太爷说,这鼻烟壶是康熙年间的,咱祖上出过武状元,颇有些家产,可后代不争气,抽鸦片败光了,只剩了这个,好像还值点钱。」
我慢悠悠地说。
「值钱!值钱!」小武迫不及待地说:「前不久刚拍卖一个,说是乾隆年间的,还没咱家的精致,都拍卖了 650 万。」
「眼馋了?」
我抿了口酒,斜了他一眼。
他嘿嘿笑了两声,说:「谁会和钱有仇啊?」
小雯也插话,说:「爸,你拿出来给我们开开眼呗?」
一脸热切。
就连老伴和轩轩也紧张地看着我。
能不紧张吗?演了这么大一出戏,铺垫了这么多,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就为了这一刻。
我心中冷笑,却点了点头,说行啊!
「太好了!」
他们立刻松了一口气,肉眼可见地欢喜起来。
4
很快,他们的欢喜变成了焦躁,因为我指挥他们翻了好几个地方,却一无所获。
「爸,你是不是记错了?再好好想想。」
小武急得心火乱蹿,却不敢得罪我。
我为难地摸摸下巴,说:「奇怪,我记得就在客厅的哪个地方啊!」
「你想想,再想想。」
老伴也催我,眼中闪着着急乞求的光。
我看把他们折腾得也差不多了,一拍手,说:「想起来了,搬家时我怕黑虎上蹿下跳碰到了,随手放你妈衣柜里了,是个抽屉,还是暗格来着?」
「不可能啊,衣柜老早就……」
小雯说了一半又咽下了。
小武一挥手,说:「再去找一遍,看看有没有暗格之类,快快快!」
所有的人都慌乱地冲向了卧室,把地板踩得砰砰响,万马奔腾似地。
我微微一笑,慢慢走了出去,顺说关上房门,又拿起一根粗棍别在了外面的门把手上。
跟老子玩心眼?我当年一挑五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我心情大悦,背着手吹着口哨往院子外走,刚到大门口,一团黑影像闪电似地从院墙上扑了下来,吓了我一大跳。
喵喵喵,是家里养的黑猫「黑虎」,又对着我叫开了。
我心里微微一动,放缓声音说:「老伙计,刚才错怪你了。」
都说黑猫最有灵性,那会我进院子他死活挡着不让进,应该是知道家里有古怪。
黑虎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竖着尾巴叫得更急了,最后干脆咬着我的裤脚往里拖。
我一头雾水:什么意思?那会儿不让我进,现在又不让我出?」
喵喵喵……
我得到的只是一连串焦急的猫叫声。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了砰砰砰的擂门声,还有气急败坏的喊叫:
「老头子,你别走啊,你要去哪里?」
「爸,你干吗把我们关在屋里啊?」
「姥爷快给我们开门!!」
……
现在才发现上当了。
我哼了一声,给你们开门?做梦!
把脚下的黑猫往边上一踢,推开大门往外走。
门外又起了雾,淡淡的乳白色,肉眼可见地越来越浓。
又来这一套?
管它呢!我心一横,抬脚就要往外走,眼前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一个人,六婶。
她面无表情地拦住我的去路,抬抬下巴,示意我回去。
我冷笑一声,说:「收起你装神弄鬼的那一套,老子现在不怕你!」
伸手想把她扒拉到一边去,她老朽羸弱的身体却异常灵活,不知怎地一闪我竟然扑了空,可当我想往前走时她又挡在了我前面,如此三番,猫戏鼠似的。
我戾气顿生,捋了捋袖子,回身在院子旮旯里找了把生锈的铡刀,气势汹汹地冲了出去。
今天不见血是不行了。
屋里的那群人依旧在乒乒乓乓地拍门,声音都叫哑了,谁还顾得上他们?
六婶看我这番不同以前,突然开口,声音僵直嘶哑:「还不是时候,赶紧回去!」
见我来势不减,迅速抬起手,对着我做了一连串奇怪的手势。
我顿时感觉自己扑到了一面看不见的墙上,她人明明就在眼前,可我不仅碰不到她,还被撞回去老远,重重落在了地上。
好疼,五脏六腑像碎了似地,我忍不住龇牙咧嘴地呻吟起来。
「老头子,你这是怎么了?」
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哭喊,老伴突然疯了似地从房子里冲了出来——小外孙从窗户爬出来给他们开了门。
「没事。」
我惯性地强撑着,心里却大为动容,她这一声悲痛欲绝,仿佛从肺腑深处迸发出似地,不像作假。
「你这儿,这儿……」
老伴指着我的脸,眼睛惊恐地越睁越大。
「怎么了?」
我随手摸了一下,结果也吓了一大跳,满手都是鲜血,是从鼻孔流出来的。
不,不光是鼻孔,嘴角,眼睛,甚至耳朵里都有温热的液体像蚯蚓一样慢慢往外流,全是鲜红刺目的血,越流越快,擦都擦不及,很快把我的手和衣服都染红了。
天,这是怎么回事?我双手微颤,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
墙角放了一块拆下来的旧玻璃,泛点蓝光的那种,我无意中往那里一瞥,差点晕厥过,里面的我浑身是血,恐怖瘆人,跟个血葫芦一样。
与此同时,一道闪电快速在我脑中劈过,把一些记忆碎片照得雪亮,那些碎片走马灯似地旋转起来,迅速往一处拼凑…。
所有的一切不过电石火光之间,小武小雯他们很快也冲了过来,小武一看我这模样立刻嚎啕大哭起来,小雯哭得更厉害,还不忘慌慌张张地扯着自己的衣袖帮我擦血。
那一刻我突然有种强烈的感觉:他们是真把我当亲爹了。
我伸手挡住小雯,急促地说:「别擦了,拦住轩轩,别让他过来,会吓到孩子的。」
透过模糊的血光,我看到轩轩也急急从房子里冲了出来。
小雯扭头看孩子的功夫小武尖叫起来:「爸,爸,你的手!」
极度的恐惧让他的声音都变形了。
我一低头,发现自己挡小雯的手齐刷刷地从胳膊折断了,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我举的是一截血淋淋的白骨碴。我还没反应过来,啪嗒,另一只手也断了,咔嚓咔嚓,身体各处接连不断传来微弱的异响,伴随着钻心剧烈的疼痛,全身的骨头正在一寸一寸地碎掉。
饶是我再胆大,也被这诡异恐怖的一幕刺激到了,双眼一黑,晕了过去。
5
我是在自己床上醒过来的,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举起双手,还好,是完整无缺的。
然后看到了一圈熟悉的脸,正哀哀不安地看着我。
数目相接,他们非常慌乱,明显想切换成若无其事的模式,道行却不够,表情说不出的别扭。
「我又犯病了吗?」
我只好出言替他们解围。
「对对对。」
他们如蒙大赦,点头如捣蒜。
我心中暗叹,一群人加起来就这么点智商,还敢出来行骗?
「爸,你别着急,我打听打听,明天挂个专家号带你去看看。」
小雯反应最快。
我摇头,示意她扶我坐起来。
所有的人都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我缓缓说:「我这病怕是好不了了,你们找鼻烟壶找得这么急,想必手头都不宽裕,别花那冤枉钱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我虽差了点,也算够本了。」
小雯的两行泪刷地下来了,哽咽道:「爸,我不怕花钱,我愿意给你治,借钱也给你治,我不孝,还从没在病床前伺候过您。」
「我也愿意。」
小武也哑着嗓子跟了句,眼中有泪花闪烁。
「哭什么哭?我还没死呢!」
我训斥道。
他们却哭得更凶了。
「行了行了,不是要找鼻烟壶吗?我这会儿好像又想起来了。」
我转移话题。
他们却并不怎么高兴,老伴说:「他爸,你就别一趟趟遛我们了!」
「这次是真的,不要拉倒!」
「要要要!」
小武立刻迫切地说,看来饥荒拉得最多的是他。
「把它取下来。」
我伸手指了指墙上挂的钟,农村常见的老式钟表,长方形的玻璃框,带装饰画和温度计的那种。
「我来!」
小雯刚好站在它下面,立刻要踩着凳子摘它。
「不是你!」我威严地制止她,顶着大家惊讶的目光指了指小武,说:「你来!」
小武激动地搓搓手,小心翼翼地把钟表摘了下来,然后在我的指挥下拧开背后的几个螺丝钉,掀开一块板子后,凹槽里果然躺了个扁扁的鼻烟壶。
他欣喜若狂,颤抖着把它拿了出来,所有人都围上来看,脸上流露出兴奋和狂喜,像在看一个金光闪闪的聚宝盆。
「你那会儿说这玩意儿能卖多少钱?」
我突然发问。
「刨除手续费人工费啥的,咋也能得五百万。」
小武整张脸都在发光。
「那是挺多。」我淡淡地说,「这么多钱怎么花呀?」
「那不好说?先把我那些烂债清一清,然后在市中心买套大平层,买辆宝马,再娶个漂亮老婆…。」
小武兴奋地说,突然看到旁边的老伴,又豪爽地加了句:「对了,得给我妈买个金手镯,别的老太太都有。」
老伴受宠若惊,赶紧推辞,说:「我不要那玩意儿,你留着钱娶媳妇,要不给你姐买个吧,你姐前些年挺照顾你的。」
「呵呵,五百万,一个金手镯就把我打发了?」
小雯的声音像刀片一样,又尖又利,瞬间打破了欢乐和谐的气氛。
「那你还想要多少?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你早不是老佟家的人了,好意思回来和你弟弟争?」
老伴立刻把她顶了回去。
小雯气得直哆嗦,说:「好,好,真好!用得着我、一遍遍找我要钱时我是嫡亲骨肉,有好处了我又成外人了?!」
「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这么大,花你几个钱咋了?天天挂在嘴边上,生怕别人不知道啊!」
「只是几个钱吗?妈,你说话真不怕坏良心,因为这个我的家都被搅散了,居然还说这种便宜话?」
「你的家是我们搅散的?」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是你自己没本事,拴不住男人!」
……
母女俩越吵越凶,像两只炸毛的斗鸡,恨不得把对方吃了。
「行了,别吵了,等卖了这玩意儿我给我姐五十万!」
小武听不下去了,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们。
小雯冷冷一笑:「五十万?打发叫花子呀?国家法律明确规定了,子女平等,一人一半!」
小武和老伴同时吸一口凉气,老伴怒道:「你可真敢开口,怎么不去抢?」
「姐你别这样,我还有一屁股债,天天被人堵着门要,你不是不知道。」
小武打苦情牌。
「我那破公司也急等米下锅,房子抵押了,再没有资金注入,我和轩轩连住的地方都没了。」
小雯毫不退让。
「小武,你赶紧拿着这玩意儿走,甭和她说这么多废话!」
老伴推了小武一把,示意他先走为上。
小雯立刻扑过去撕扯他,想把鼻烟壶抢过来,慌乱中被他反手一推,重重摔在了地上。
「妈妈!」
轩轩哭喊着扑了过去了。
我静静看着这一切,心寒彻骨,眼角不知不觉泌出两颗硕大的眼泪。
之前我多怕他们不是我的亲人,这一刻我却希望他们真的不是我的亲人,这算什么亲人,一群乌眼鸡而已!
「你打我妈妈,我和你拼了!」
伴随着一声怒吼,地上的轩轩突然爬了起来,像凶恶的狼崽子似地一头撞向小武。
小武猝不及防,手上的鼻烟壶飞向半空,在他们的齐声惊呼中啪地摔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碎片乱溅。
房子里立刻出现了死一般的寂静。
哈哈哈,我大笑起来,笑声古怪刺耳,充满了苦涩。
老伴脸都白了,说:「老头子,你老糊涂了,宝贝摔了,你儿子没钱还债娶媳妇了!」
「什么宝贝,不过是祸根罢了!摔得好,不摔我看你们都得疯!」
我噌地站了起来,眼神凌厉地扫了一圈,恨恨道:「财不入无福之门,看看你们这副模样,长辈不像长辈,儿女不像儿女,姐姐不像姐姐,弟弟不像弟弟,还想发横财?呵呵,我佟军辉一辈子做人正直清白,怎么生出你们这一窝东西?!」
目光所及,他们都木呆呆的,像什么都没听到,显然还深陷在痛失五百万的震惊和绝望中。
我一阵心灰意冷,懒得看他们蠢木的模样,挥挥手让他们都滚出去,独留下了轩轩。
6
轩轩站得老远,怯怯地叫了声:「姥爷!」
我让他往跟前来了来,放缓声音问:「轩轩害怕姥爷了吗?」
「我才不怕呢!」
他小胸脯一挺,声音响亮。
我笑了,说:「像个小老爷们!」
就冲刚才护他妈那一下,这孩子将来错不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说:「姥爷找你打听点事,能如实告诉我吗?」
他使劲点头。
「好孩子,你妈和你爸是怎么回事?」
「离婚了呗,天天吵,我爸说我妈贴补娘家,我妈说我爸在外面有女人,吵得我脑门疼,还不如离了!」
满不在乎的口气。
「离多久了?」
「很久了,我爸和那个阿姨的小弟弟都一岁了。不,我说错了,他不是我爸爸,他不要我了,我也不稀罕他,他给我买的玩具零食我全当他面摔了,我不需要爸爸,我有妈妈就够了!」
轩轩满脸倔强,眼中却飞快划过一抹脆弱和阴郁。
我的声音立刻严厉起来:「这是什么混账话!你妈这么给你说的?」
他咬着嘴唇不吭声。
我叹了口气,说:「孩子,大人耍狠斗气是他们的,和你没关系。程辉他永远是你爸,佟雯永远是你妈,谁也替不了谁,谁也改变不了这一点。你现在还小,他们照顾你关爱你是天经地义的,你只管快乐健康长大就行,其它一概不要理,他们那些烂糟事让他们自己去处理。」
轩轩猛地抬头看我,像听到了什么新奇的言辞,小脸上浮现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张开胳膊,说:「过来,让姥爷再抱抱。」
他顺从地走来,搂住我,突然把小脸埋在我的颈窝处,哭了。
我假装不知道,等他哭得差不多了才松开了他。
他突然惊叫起来:「姥爷,你的手指头怎么了?」
我低头一看,十个手指尖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半透明的了,对光一照,白骨隐约可见,不由地心一紧,却哄他:「姥爷给你变魔术呢,好孩子,你出去吧,把你妈妈叫进去。」
小雯一进来就扑在我床边哭起来了,说:「爸,对不起,我错了,我不是故意要和弟弟争,我是气不过他们这样待我!」
我温言劝她:「别哭了,女人爱哭老得快,你看短短几年你都老成啥样了?才三十多岁,多穿点鲜亮衣服,也打扮打扮。」
「我现在还打扮给谁看啊?」
小雯一开口就怨气滔天。
「给自己看呀!」我轻声却坚定地说,「孩子,人这一辈子很短的,别钻牛角尖,怎么高兴怎么活。不要迁怒别人,也不要怨天尤人,越抱怨福气就会离你越远,谁愿意天天看一张苦瓜脸?…都会好起来的。」
「要是永远都好不起来怎么办?」
「会好的!」
我看着她,眼神慈爱怜悯。
她怔了下,突然把脸埋在我的盖上嚎啕起来:「爸爸,爸爸!」
她泪如雨下:「你要永远在我身边该多好啊,你知道吗?你是我、是咱家的主心骨,你不在的话一切都会乱套的。」
「好孩子,别怕,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我被她哭得胸口酸涩,想伸手摸摸她头顶,却瞬间变色,忽地把手缩了回去。
我换了副冷静的语调,说:「好了,你可以出去了,出去之前先告诉我小武到底怎么了。」
好快啊,我一大半手掌都变成半透明了。
小武进来了,木头桩子似地杵在床边,一言不发。
「你总共欠了多少钱?」
我没时间和他耗,开门见山。
「没多少,就二十,不二十八万。」
他吞吞吐吐。
「不多?你现在一个月赚多少?」
「我…,谁靠工资过日子啊,中一次六合彩就全回来了。」
他先是语塞,然后一脸不屑地说。
「我就靠工资过日子。当年你妈没工作,一家四口全靠我一个月的 170 块撑,也没让你们受太大委屈吧?还把你们都供成了大学生,一家人其乐融融,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
你读书多眼界高,看不上那点死工资也正常,可这几年你又是赌又是买地下六合彩,赚过吗?没有!欠一屁股债不说,还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亲人变成了仇人。
好高骛远害死人啊孩子,不是它你不会因为欠校园贷退学,不是它你也不会活成现在这副鬼样子!」
我越说越激动,痛心疾首。
「谁和你说的这些?又是我姐吧?你听她的?整个一怨妇,在她眼里全世界都对不起她!」
小武似有触动,但还有些不服。
「你只看到她满腹牢骚,你看到她的苦了吗?你再胡闹都有你妈无底线护着,你姐呢?离婚后她就是个孤儿啊,这么大个世界,一个心疼她的人都没有。」
小武立刻不说话了。
我趁热打铁:「小武,她不是你仇人,是小时候天天带你上学,为了你和人打架打掉牙的姐姐啊!等过些年你妈也走了,她就是这个世上唯一和你骨血相连的人了。」
他慢慢低下了头。
缓了缓,我换了个平和点的语气,问:「你知道刚才我为什么拦住你姐,让你去拿那个鼻烟壶吗?」
「知道,因为我是男的,是咱老佟家的后人,顶梁柱。」
他不假思索地说。
「那你知道什么是顶梁柱吗?不只是理所当然地享受祖上的荫庇,还要能给大家遮风避雨。小子,你睁开眼,睁开眼好好看看,你身边老的老,弱的弱,小的小,都是需要你庇护的人啊!你照顾过他们吗?没有!相反,你还让她们前赴后继地给你擦屁股,并因为你反目成仇。小子,你好意思说自己是佟家的好男儿吗?」
说着说着,我身体突然剧烈抽搐起来,像被电流击中了一样。
「我知道了,爸,你别生气,你没事吧?」
小武看我痛得脸都变形了,终于说了句人话。
我咬紧牙根摇摇头,说:「没事,出去,叫你妈进来,快,快!」
「妈!」
小武看情况不对,立刻慌慌张张地冲了出去。
7
老伴进来时我那股劲儿已经过去了,只是感觉虚弱了不少。
我定定盯着头发花白的她看了好一会儿,叹息道:「你真是个没福气的,这辈子跟着我辛苦了。」
老伴立刻双泪长流,一边哭一边拼命地摇头。
我看她哭得那么可怜,想帮她擦擦,手脚却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只好挣扎着说:「慈母多败儿,一碗水端平,这两句话我给你说过无数次了,但凡你能听进去一次半次也不能活得这么苦。
放手吧,老婆子,他们的日子还长,你满打满算也只有这几年了,年轻人的事让他们自己操心,别掺和也别添乱了,糊涂点,糊涂才是你的福啊!」
她张嘴想说什么,我飞快截断她:「你先听我说完。那个鼻烟壶是假的,是我几十年前在北京琉璃厂十五块钱买的,那天我给钟表装电池时使鬼使神差拿它比划了下,结果忘取出来了。倒是这张床,咱睡的这张黑不溜秋、你早想扔的床是个宝贝,祖上传下来的,楠木的…。」
我越说越快,却又断断续续,因为耳朵里一直回荡着一有道刺耳瘆人的声音,电锯似地磋磨着我的耳膜:「走了,该走了!」
六婶的声音。
「老头子,你怎么了?」
老伴看我这副模样,脸上的惊讶和欢喜瞬间变成了慌张:「你等着,我去叫孩子们。」
「别!」我使出最后一丝力气叫住她:「我还没说完。这个事你去找林县的白振国,他识货,以前也因为这个找过我。记住,少一百万别卖,别让孩子们知道,他们真过不去了你帮一把,但千万别全给了,更不许偏心….,记住了吗?」
「记住了!」老伴点头。
「你给我发个誓。」
「我发誓,不露财,不全拿出去,不偏心!」
她边哭边举手发誓,泣不成声。
「那我就放心了,」我这才松了口气,声音越来越虚弱:「老婆子,拿到钱你什么都别干,先买个金镯子,别的老太太有的我老佟的老婆也得有………」
我突然说不下去了,「啊」地大叫一声,痛苦地蜷缩成了一团。
耳朵里的噪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刺耳,马上就要爆炸了。
「老头子!老头子!」
伴随着老婆子撕心裂肺的喊叫声,还有孩子们往房间冲的脚步声,我发现自己飘到了半空,然后身不由己地穿过厚厚的墙壁和屋檐,快速冲了出去,仿佛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拽着一样。
浓浓的白雾里,六婶已经等了我很久,我走到她跟前,先深深鞠了一躬。
她不闪不避,生生受了这一拜,说:「你现在都明白过来了。」
「明白了。」
五年前我去镇上给小雯买五香驴肉,回家时被一辆卡车当场撞死了。
我始终不肯正视自己已经死掉这件事,魂魄在这里徘徊了五年,却始终找不到回家的路,亏得六婶出手相助,才幡然醒悟,一了心愿。
「那就好,」六婶转身带路,说:「走吧,再晚我真的交不了差了。」
「去哪儿?」
我紧紧跟在她后面。
「奈何桥,你耽误了太久,再不投胎就成孤魂野鬼了。」
「多谢您的成全。」我再次诚恳地向她致谢。
她摆摆手示意我别废话。
俩人默默往前走了一截,我突然发问:「您真的是六婶吗?」
「是,我自幼体质特殊,可以在阴阳之间自由穿梭,因泄露天机过多,落了个鳏寡孤独绝的下场,本已闭门不管闲事多年,奈何你家人苦苦相求,说有件要紧事非要从你嘴里问到不可。这些年我多蒙他们照顾,本就有心回报,加上寿限将之,索性豁出去作了场大的,不然你们怎么能相见这么久?」
「可是六婶,像你这么厉害的人也会死吗?」
我忍不住好奇道。
六婶哈哈一笑,说:「人生自古谁无死。」
「那也比我划算,您都活到小九十了。」
「那咱俩换换?」
她瞥了我一眼,凉凉地说。
我立刻摇头,我的寿命虽短,但这辈子喜怒哀乐遍尝,比她活得有滋味多了。
六婶微微一笑,说:「你看,你心里不是明白得很吗?人各有命,莫强求。」
「是,儿孙自有儿孙福,」
……
又往前走了一截,我胆子逐渐大了起来,腆着脸地和她打商量:「六婶,咱们一辈子老邻居了,有件事你能不能帮帮忙?」
「说!」
「我那一大家子,是,确实都不争气,但这几年运气也忒背了些,您神通广大,能不能帮他们稍稍改改运……」
六婶白了我一眼:「刚才谁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的?」
「不管不行啊,您没孩子不知道,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小时候管他们吃喝拉撒,长大了操心他们读书上学,再大点还得帮他们找工作找对象,好不容易退休了,嘿,还要给他们带孩子,就连死了他们去上坟还要你保佑他们…..。」
「你是在向我炫耀吗?」
「不敢不敢!」
……
我耍着贫嘴,脸上不知不觉露出了笑容,谁能想到阴冷瘆人的六婶竟是个风趣的?
六婶突然放慢了脚步,前面不远处,有座桥在白雾里若隐若现。
奈何桥已到。
我回头,来时路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心中顿时百般滋味齐涌。
如果有可能,我多希望正在为我痛苦流泪老伴和孩子们知道:只要他们好好的,通向死亡的这条路并没有那么难走。
我更想他们知道,只要他们时时想念,我会永远永远与他们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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