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人妖交界处开了一座客栈。
他刚走进来,我就知道,这是个修为颇高的佛子。
“大师,打尖还是住店呀?”
我跳下桌子,双手支在下颌,对着帅气高冷的和尚抛出一个媚眼儿。
我是个妖,从不谋财害命,平日里就是收收小钱,帮人办事。
上个月,我接到个大单子,有人以一颗妖丹为定金,买我去勾引一人。
妖丹……
天上难有,地上难寻的好东西,对我们妖族修炼大有裨益。
我脑子一热,答应了。
想我槐瑶身娇体软,明艳动人,当年穿着石榴裙招摇过市,迷倒无数男人。
勾引人,还不简单吗?
可是,我没想到这个人是初玄。
佛法高深,被世人敬为神明,同时,也是妖界避之不及的玉面阎罗。
妖界流行一句话:如果有一天,你出门在外,遇见危险,一定要捏碎灵玉,唤族人来救你;如果你遇见了初玄,也一定要捏碎灵玉,族人好连夜逃跑。
作为一个和尚,他在我们妖界的名声实在不好。
据说多年来,在他金钵中被炼化的妖邪不计其数,妖界人人谈之色变。
我一面提防,一面悄无声息地打量。
这和尚端的品貌不俗,身影清肃,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
他手掌立于身前,眸色淡漠地无视掉我的殷勤,一眼看穿了我的真身。
微微颔首:“槐妖?”
声音冷然,不染烟尘。
我笑着纠正他:“大师,我叫槐瑶。”
气氛陷入诡异的寂静。
过了很久,初玄轻叹一声:“你可知道,贫僧是做什么的?”
他生得极好看,睫毛纤长,凤眼出挑,侧脸轮廓英挺,嘴唇很薄。
气度沉稳,乍一看,是个很温和的人。
实则无意释放的威压,将我压出一身冷汗。
我不敢贴得太近,抿唇一笑:“大师要降我?”
初玄淡瞧我一眼,“你不曾为恶,贫僧为何要降你?”
别急,我很快就会作恶了。
人妖交界处多阴雨,雨雾寒凉,扑簌而入。
初玄轻咳几声,脸颊染着病态的白,应该受了伤。
雇主说,他会给我创造机会。
槐妖一族生得貌美,且汁液有强大的治愈能力。
早年间,不少仙门打着除妖名义,将槐妖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只为满足自己的私欲。
眼看族中人丁稀薄,妖界没落,老槐先生愁白了头发,几次三番告诫我,不要轻易将自己的花露施舍给他人。
然而优质的妖丹千年难遇,正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为了完成雇主的任务,我耗费功夫,炼出一碗槐花露放在他面前讨巧:
“大师,雨夜寒凉,养好身子再走吧。”
这可是难得的宝贝,我觉得初玄没有拒绝的理由。
初玄低垂着眸子,神情冷峻,都不拿正眼瞧我,宛若一个圣人。
“不必了。你修为尚浅,莫做此等有损精气之事。”
也对,初玄这种得道高僧,怎会轻易欠人恩情?
我贼心不死,撑着下巴,盈盈望着他:
“奴家近日修炼时,遇到一处瓶颈,经高人点拨,需多行善事,大师珍重自己,便是帮我了。”
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他若拒绝,还叫什么出家人。
初玄淡淡垂下目光,看着碗中清澈的汁液,说道:
“你年岁尚浅,此药于贫僧,无甚功效。”
我当然知道初玄大我不少,当年我还是小槐树精,老槐先生便抱着我,给我说故事。
故事里就有初玄。
当初,仙界对妖族赶尽杀绝,长老和圣女都死了。
妖族元气大伤,族人四散。
自诛仙之战后,初玄就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没几年,佛法修至大成,入世降妖。
所以,妖界痛恨他不是没原因的。
可作为一个小槐树精,我心中除了那科黝黑发亮的妖丹,并无家国大义。
我两手绞在背后,蓦地贴靠于初玄肩膀,昂首浅笑:
“大师,聊胜于无啊……此地就你一人,不给你给谁?”
初玄手持紫檀佛珠,退避几步,拉开距离,“施主自重。”
这一次声音淬了寒霜,可见我得寸进尺惹恼了人。
我咬着唇,小声道:
“也不能叫我自己喝回去吧……暴殄天物,奢靡浪费……”
长久的沉默后,屋中一声无奈叹息,“拿来。”
见初玄松了口,我展颜一笑,迫不及待地将槐花露端至唇边。
其实槐妖的汁液,有浓烈的催情功效。
此事少有人知。
盯着他缓缓饮尽,我站起身子,缓了口气,轻解罗裳,打算速战速决。
这样好看的和尚,不动点歪脑筋,我都唾弃自己。
我正宽衣解带热火朝天,突然间,心底倏地窜起一股麻意。
嗯?
什么情况?
初玄还闭着眼,坐在原地,不动如山。
为什么我浑身燃起一股火来,烧得心中焦灼不堪?
神志混沌之时,我隐约想起当年老槐先生曾说:
“药效一旦发作,槐妖本体亦受摧残。对方越是修为至高者,若不阴阳相合,必遭反噬。”
这就是槐妖的珍贵之处。
握住了槐花露,便如同掌握槐妖的命运,可引得她们倾力相护。
空中弥漫地淡淡檀香,如山中清泉,熨帖内心燥热。
我像个干渴的旅人,一味闭眼贴过去。
触到初玄手背的那一刻,我喟叹一声,“和尚,你好凉……”
继而愈发放肆,钻进他手臂与前胸之间,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蹭了蹭,
“我好难受啊,和尚……”
“下去。”初玄嗓音清冷,染了一层喑哑。
我理智全无地张嘴,含住他的耳垂,轻轻一咬,手肆无忌惮地伸进他的领子里面,在光滑的胸肌上胡乱摸索。
慢慢地,滑到了腹肌,再往下,我的手便被死死按住。
初玄不带情绪地吐出一句话:“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我只觉得他说话的样子也好看,没忍住,吻了去。
他的嘴唇很薄,我费了半天劲,在他的唇瓣上原地打转。
初玄紧闭着眼,连碰都不肯碰我。
我不相信,一个从未尝过女人滋味的和尚,在催情药的加持下,怎会不动情?
“和尚,你是不是……不行啊……”
我勾起佛珠,一颗一颗从他掌心夺走,“佛在心中,美人在怀,你选一个……”
蓦地,腰间扶上来一只滚烫的大手。
死死钳住我的腰肢。
我被烫得一哆嗦,软倒在初玄怀里。
贴近了,我才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似乎,快了一点点。
我被烧得焦灼难耐,攀着他的脖子,眸光潋滟:
“大师,你喝了我的药,可要报恩呐……”
初玄不置可否,手从腰滑到我的后背,按住。
旋即捉住我的脚踝,粗糙的茧子划过娇嫩的肌肤。
我颤抖着,看着他将一串佛珠带在我的脚踝上。
“若就此打住,我饶过你。”初玄松开手,双手在胸前合十。
“大师,别饶我。”我烧糊涂了,眼神蒙乱,言语颠倒,“妖力反噬,我会魂飞魄散的,你救救我。”
神魂渐渐抽离,烈火焚心,烧得掌心发麻。
大限将至。
他唇齿松动的那一刻,我像窥见了一寸光,不管不顾地攻入城池。
朦胧中,我听得一声叹息。
“解人困境,亦是无量功德。”
佛子破戒,沾染红尘,有损修为。
可对于妖来说,没有比阳元更滋养的东西了。
这一夜,感受着初玄身上源源不断地灵力注入我的血脉,浑身舒展,像餍足的猫儿。
不知道多少次,我激动着,尖叫着,在初玄前胸后背上抓挠出血痕,最后,昏死过去。
清晨,我动了动身子,哼了一声,发现腰间环着一只手。
我猛地坐起来,疼得龇牙咧嘴,啪嗒,一串佛珠掉在地上。
那是昨夜疯狂时,初玄拉着我的腿,套在脚踝上的。
“醒了?”
一道清冷的声音,含着喑哑。
我吓得扭过身子,顺滑青丝刚好覆盖住红痕遍布的皮囊。
初玄躺在身侧,已经醒了,眼神清冷,与昨晚的他判若两人。
我觉得他想收了我,放到他的金钵里化成一股水儿。
唯恐他秋后算账,我捂着残破的衣裳,飞快远离。
“大师……相逢即是缘。若是有缘的话……来世再见……”
说完,下一刻就要夺门而出。
不料刚刚迈出门,一股灼痛自踝部传来。
我惊叫一声,猛地缩脚。
借着璀璨的日光,发现那串被我蹬掉的佛珠,重新出现在细弱的脚踝上,覆盖之处多了一圈红痕。
我站在门口,惊惶不安地回望初玄:“这是什么?”
他看着我满身的吻痕,冷漠道:
“佛珠,遇妖便降。离开贫僧三丈开外,便无人能控制。你若是修为精进到可与它抗衡,来去自由。”
可我只是个小妖。
一串普普通通的佛珠,会将我绞杀殆尽。
我不信邪地将它甩下去,无一例外,这鬼东西原封不动地回到了脚上。
我怒极反笑,“大师,您这是要学仙门,囚了我?”
初玄穿好了袈裟,将凌乱的抓痕盖在了平整光洁的衣裳之下,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既已犯下恶,便跟着我,将功补过吧。”
我被黑衣人骗了。
不光没拿到妖丹,还搭上了自己。
山路崎岖,日头当空。
我满目阴沉地盯着初玄背影,嘶了一声,低头看眼灼烫通红的脚踝,不情愿地往前挪了一步。
三仗的距离。
一步不多,一步不少。
比狗绳还管用。
我当妖怪自在惯了,此时被人束缚,如同受刑。
初玄步履平缓,我两腿酸软,没多久,就气喘吁吁地瘫坐在大石头上,喊道:“我不走了。”
初尝云雨,一个人的体力无论如何,不该好到那个地步。
初玄停下来,回头看我。
月牙白色的袈裟衬得他面如冠玉。
玉面阎罗,名不虚传。
我以为,凭着我俩的关系,他能通融一些。
结果腿上的佛珠越来越烫,我惊叫一声,扑过去,手脚并用,往他肩膀一挂。
“我走就是了,犯不着这样惩罚我!”
初玄皱了皱眉,“下来。”
我佯装没听到,死死粘着他。
“前面就是宝华寺,若让师父见到你如此不守规矩,我也保不住你。”
宝华寺是佛门圣地。
隐于世俗,无人能窥得其址。
对我这种小妖来说,去宝华寺做客,跟去仙山的仙君殿里撒泼打滚一样,都是自寻死路。
“我能不去吗?”
初玄淡瞧我一眼,继续向前走。
还未到佛寺门前,我已被威压镇地抬不起头。
最后,干脆闭着眼蹲在原地,任凭佛珠在脚踝上变得滚烫,也绝不挪动半步。
“大师……别走了。”
一双步履停在眼前,不染俗尘。。
接着,前额碎发被人撩起,冰冷的指尖点在额头。
刹那间,灵台清明,神清气爽。
我背上顿时像卸了块石头似的,感激地抬头看他。
初玄薄唇轻启,宛若神明:
“上山后,不可乱语。”
初玄在宝华寺,是众仙捧月般的存在。
在我远远看见寺里乌压压站一片人的时候,就知道了。
为首是个秃顶白胡子老头儿,正目光慈祥地站在那儿。
直到看见我,浓眉一皱,声如洪钟:“何方妖孽!”
我被他震得神魂激荡,还没回过神,就见一道浑厚佛印直冲脑门而来。
我的活动范围只在初玄周身三丈内,情急之下捉住他的衣袖往后一躲。
初玄轻轻抬手,法印湮灭于指尖。
寂静山中,初玄声若幽泉:“师父,她于我,有救命之恩。”
我小声道:“言重了,雨露之恩,不求回报。”
初玄意有所指地觑我一眼,没有说话。
我后颈一凉,缩回头。
老和尚皱着眉,并没有为自己的唐突而道歉,反倒老神在在道:
“如此,好生谢过,放她下山便是。初玄,你身上染了妖气,自行去后山华灵潭洗去。”
我站在后面,用老和尚听不见的声音嘀咕,
“他身上有妖气,我体内还有佛气呢,你怎么看不见。”
说完,就看见初玄的背影一僵。
老和尚领着人入了山门。
旁边的小沙弥等候已久,恭恭敬敬对着初玄道:“师祖舟车劳顿,快快入寺歇息吧。”
我背着手,准备跟着初玄一道进去。
小沙弥将老和尚的话奉为圭臬,手将抬不抬,犹豫未决。
我觉得他实在可爱,抛了个媚眼儿,柔声道,
“小师傅,我也劳顿,让我上山歇歇脚可好?”
小沙弥被撩拨得脸红耳赤,定力与初玄相比,差了十万八千里。
当即后退一步,结巴道:“女……女施主……你……呃……”
此刻,他那位受人敬仰,昨夜同我抱了亲了的师祖面不改色,不染烟尘,好人一个。
脚踝上佛珠突然开始发热。
我知道是初玄这黑心和尚又不高兴了。
吃干抹净后翻脸不认账,还不懂怜香惜玉。
亏本生意,不划算!
我对着小沙弥浅浅一笑,虚虚躲在初玄身后,一副羞涩模样。
结果他的脸更红了。
初玄淡淡道:“让她进来吧,我亲自去跟住持说。”
小沙弥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引我二人入寺。
山上林木葱茏,没了日头酷晒,我懒洋洋拖着脚步跟在后面。
据说宝华寺的香火繁盛,人界供佛燃香,功德皆汇聚此处。
宝殿中梵音缭绕,我心生抗拒,微微皱起眉头。
“往后你在寺中修炼,要早早适应。”初玄淡淡道。
我踢着脚下的石子,浅笑道:“大师何时听过妖孽诵经,不伦不类。”
妖就是妖,非要与那和尚为伍,才是糊涂。
我开客栈多年,见过的和尚不计其数,真和尚有之,贪图美色的假和尚也有不少,却从未有人对着我,一本正经说出“教化”二字。
“佛度众生,无关品类。”他道。
我撇撇嘴,学舌:“佛度众生,大师渡我,各忙各的嘛……”
作妖做惯了,调戏和尚的毛病一时改不掉,说出口才后悔。
毕竟小命压在初玄手里,惹他不喜了,收入金钵,化作妖水,哭都没地方哭。
初玄薄唇紧抿,不再言语,领着我,径直穿过宝殿,去了后山华灵潭。
华灵潭边瀑布滂沱,水雾弥漫。
初玄回头,静静看着我。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撇撇嘴,“好啦,我不看。”
说完别过身去,背对着他坐在大石头上。
我听见初玄退了外衣,泡进水里,不禁想起昨夜指甲划过皮肉的触感,指尖虚虚一握,耳根发烫。
不得不说,他是个特别的和尚。
看着无欲无求,可是……
初玄是不可亵渎的,我仰着头,给自己扇风。
即便身体力行过一次,尝到滋味,却不敢肖想。
“此地汇聚天地灵气,百邪不侵。你既然为妖,还是安分点好,沾染半分灵泉,疼得是你。”
我脱了鞋袜,正想下水,忽听初玄告诫,吓得缩回脚。
这一动不要紧,石头滑腻,青苔遍布,我没站稳,向着寒潭出溜下去。
“大师!救命……”
我只来得及喊出一句,就被水面淹没。
按初玄所说,华灵潭根本就是个化妖潭,妖族向来为世俗不容,一身妖气落进去,怕是要化得尸骨无存。
潭水灌入鼻腔,撞击耳膜,我心生绝望。
可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潭水很凉,清澈见底。
我看见初玄半个身子埋在水底,接着,领子一紧,我被拽着提出水面。
初玄神色淡漠地开口吩咐:“站到石头上去。”
此刻,他半裸着身子,肌肤通红,皮肉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过,重新长出来一样。
我惊愕地瞪大了眼,“你怎么了?”
他抿起嘴唇,没有说话。
我又道:“我怎么没死?”
“没有业障,自然无事。”初玄将我稳稳放在石头上,转身向潭中央走去。
“可……可我引你破戒了呀!”
亵渎佛门,罪大恶极,还不算吗?
初玄背对着我,淡淡道:“你没错,错的是我。”
这一夜,我宿在了宝华寺。
初玄自华灵潭出来,带我去了禅房。
小沙弥端来清粥和不见油水的咸菜,双手合十:
“女施主,用过斋饭后,便早作歇息吧。寮房就在隔壁,已经收拾好了。”
我向他道了谢,人刚走,便贴过去,踢得脚上佛珠哗啦作响:
“大师,寮房我睡不得了,咱俩挤挤?”
初玄面不改色,连一个眼风都没给我。
清沉的诵经声并没有想象中难以入耳,叫人不由自主放松心神,我眼皮发沉,撑着头陷入梦境。
梦中人声嘲哳,听不真切,初始能感觉到他们对我的嫌弃和厌恶,最后不知怎么的,竟要杀我。
浓重的悲伤将我笼罩,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最后,一道穿胸而过的利器倏地将我从梦中惊醒,碰落放在案头的经书。
眼前烛火摇曳,诵经声已经停了。
我抬头,正好对上初玄神色复杂的双眼。
许是我的脸色实在不好,他皱了皱眉,“再不吃饭就凉了。”
我从未做过那般真实的梦,以至于盯着初玄久久不能回神,问道:
“大师,你说,佛子与妖结合,所生后代是何物?”
诵经声一顿,初玄睁开清冷的眸子,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不会。”
我凑上去:“对自己自信一点嘛!是随你,还是随我?”
初玄避开目光,沉默不语。
孤高冷寂如他,大概也没想到有一日,会被一无名小妖缠着,问生育子嗣这种大不敬的问题。
我犹在喋喋不休。
初玄蓦地出声道:“可是做噩梦了?”
我一顿,笑容渐渐淡下去。
梦中的场景太过惊惧,岂是我这等小妖消受地起的,于是小声道:
“你是高高在上的佛子,破了戒自是无人敢说你什么。可我不一样,区区妖女,染指神明,定会落得抽筋拔骨,生剖婴孩的下场。”
我怕,梦境成真。
若真有那日,不知初玄心中,能否起一丝波澜……
禅房突然寂静下来。
初玄没在诵经,暗沉的眸子落在我纤细地踝骨上,突然道:“贫僧会护着你。”
“真的?”我喜出望外,摸着平坦的小腹,“那……那我就好好把孩子生下来……”
初玄意识到被我绕进去了,俊脸一板,又不理我了。
我动了动黏腻的衣裳,小声道:“和尚,身上脏了,我想沐浴。”
初玄似乎才意识到这是个很大的问题。
我晃晃腿上的佛珠,“不如你替我解下来,我去去就回。”
我知道佛珠只听初玄的话,恰巧小沙弥隔着门道:“师祖,住持在禅房等您。”
初玄无奈叹了口气,起身:“罢了,允你半个时辰。”
他极少这样通情达理。
我兴高采烈地跑出三丈之外,佛珠毫无异样,便头也不回地往华灵潭去了。
月上柳梢,待我赶到时,黑衣人正拢袖而立,站在树下等我。
我脚步倏地放缓,慢慢在不远处站定,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他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声音粗哑:“做得不错,没想到,他连佛珠都给了你。”
我心神一紧,后退一步,陡生警惕。
黑衣人轻轻一笑,“大可不必如此看我。槐瑶,你与我,是一道的。”
我冷笑道:“谁与你这见不得光的东西一道?”
黑衣人呵呵笑了两声,并不恼:
“自古就是人妖殊途,人栽一次是蠢,连栽两次,就没必要活在世上了。”
这话我听得云里雾里,总之不是什么好话。
一颗圆润的妖丹自他袖中抛出,划过优美的弧度,落入我手。
黑衣人不紧不慢道:
“这是你应得的,劝你别把太多心思放到初玄身上。你远比你自己以为的,还要恨他。”
山风灌入林间,黑衣人说完这句,便消失不见。
我捧着妖丹立在原地,很久之后,默默掏出纸鹤,“老槐先生,槐瑶有事要请教。”
半晌过后,纸鹤发出了微弱的光亮。
一道苍老且暴躁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有话快说,老夫忙着抓这群小槐树精呢!住手,不准揪老夫的胡子!”
我咽了咽唾沫,问道:“我今年多大了?”
那边一静,老槐先生暴怒:“连你也跟着捣乱!滚!”
啪。
纸鹤掉在地上,化作齑粉。
我摸摸鼻子,盯着圆润的妖丹愣神。
迄今为止,我槐瑶已三千岁有余,从不记得自己跟什么人结仇,更不记得有和尚杀我至亲。
我对初玄的恨,从何而起呢?
寻思半天,断定是黑衣人挑拨离间,因此那颗妖丹也不敢吃了,揣进怀里打算问问初玄。
隐匿的后山,我褪去衣裳,滑进了华灵潭。
冷月当空,我借着月色看清了身上的痕迹,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吻痕密布,一块好皮都没有。
“去哪儿了?”
我被吓得浑身一僵,放眼望去,初玄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岸边的大石头上,侧脸对着我。
我哪里敢将黑衣人的事情告诉他,情急之下惊叫道:“和尚!你好大的力气,你看,拧得我都青了。”
初玄身影一僵,“不可妄语。”
我支在岸边,埋怨道,“真是好不会疼惜人……”
由于迫切地想转移注意力,我抱怨这,抱怨那,在逐渐沉寂的气氛中,他突然转过来,攥住我手腕。
对上初玄坚毅沉稳的眼神,我一愣,猝不及防跌进他怀里。
檀香扑面,清幽雅致。
袈裟摩擦着我光滑的皮肤,他手心的灼烫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惊呼一声,湿漉漉地跌在他腿上,下意识环住他的腰。
初玄抚上我后脑勺,下一刻,压进怀里。
与此同时,住持声音自初玄后背传来。
压了沉沉怒意。
“初玄,你和这妖女,在干什么?”
我想过有一天,我和初玄被人发现后,会死得很惨,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我将腿缩进初玄的袈裟下面,揪紧前襟,像朵柔弱的小白花儿,瑟瑟发抖。
初玄淡淡道:“师父,一切过错,由初玄来担。与她无关。”
“初玄,速速将其放开!你已被妖女迷惑了心智!待为师除掉她,再与你详论对错。”住持咬牙切齿。
我心一紧,生怕初玄丢下我,紧紧环上他的腰,挪动间,撞响了脚踝上的佛珠。
住持心痛不已:“你竟将此物给了她!你可知——”
“师父,莫要再说了。”初玄头一次打断了老和尚,不容反驳道:“徒儿自去戒律堂领罚。”
此话一出,周遭寂静。
住持语气沉痛:“初玄,你知道此话何意?”
“知道,不敬佛祖,背弃佛门,理应驱逐。”
“初玄,你是老衲所见过的,最有佛缘之人。实在不该……”
老和尚无力地叹了口气,丢下一句:“好自为之。”
众人慢慢散去。
我轻轻动了动,小心翼翼地露出脑袋,抬头看他。
月色下,初玄薄唇上挂着水珠,神色清冷,仿佛要受罚的不是他一样。
我心里像被鹅毛轻轻挠过,轻声问道:“和尚,戒律堂是哪儿,他们会打你吗?”
“会。”初玄眸色暗沉,抱着我,并没有松手。
“那我替你挨一半吧,勾……呃,这事我也有份。”
嘴一秃噜,差点把黑衣人的事儿说出来。
要是让初玄知晓真相,不等老和尚动手,初玄定会亲自为民除害。
初玄薄唇紧抿,“更深露重,把衣裳穿上。”
他生得实在好看,皎洁月色下,我能清楚得看见他的睫毛翕动,在眼尾勾出一抹流畅的弧度。
心脏在胸腔里乱跳,手不自觉地顺着领妊滑到他的喉结上,摸了摸。
掌心处,喉结一滚。
初玄垂下眼睛看我,静默不语。
我魔怔似的,发出一句低喃:“和尚,我可以喜欢你吗?”
若这话让老槐先生听去,一定气得胡子一翘,骂我狗胆包天,不知死活。
初玄就像云端明月,揽照山河,是不可以被喜欢的。
我一个小妖,何德何能,配跟在他身边,得他一丝垂怜?
初玄没有说话,松开我,两手在胸前合十,低诵佛法。
我嘶了一声,腿突然缩起,方才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原因,脚踝的佛珠似乎灼了一下我,很快归于正常。
我识趣地穿好衣物,将湿发在后面盘了个髻。
“和尚,我好了。”
跟着初玄回去的时候,别人对我的态度明显改变了。
小沙弥气鼓鼓地瞪我:“坏妖女。”
我像是赌气般,牵住了初玄的衣服。
初玄背影一僵,却没有阻止,在众人目光中,走进戒律堂。
里面阴森又压抑,立于上首的罗汉像凶神恶煞。
佛门弟子等候多时,手中捏着手腕粗的藤条,各个面如铁石。
初玄地位甚高,他的到来引来一众弟子围观。
我突然死死拽住初玄的袖子,不想让他进去。
初玄回过头,淡淡道:“既然害怕,便在门外等候吧。”
我咬了咬唇,“我替你受不行吗?”
初玄第一次对我笑了,如冬雪消融,灿若骄阳,“不必。”
说完,步履从容地盘坐蒲团上。
佛门弟子冷声道:“请师祖宽衣。”
初玄脊梁挺直,手在触到袈裟的那一刻,微微一顿,接着叹息一声,衣衫滑落。
众人发出一声惊叹。
衣裳掩盖之下,是蓬勃流畅的肌肉线条。
肩宽窄腰,肌肤如玉。
只是此刻上面抓痕密布,掺杂几个小小的牙印儿,暧昧丛生。
我脸腾地红了,心中愧疚,无地自容。
谁说妖怪没有良心?
当年槐妖先祖入世为医者过半,后来被诸多仙家觊觎,才被迫隐居山林。
“妖女害人!”
“师祖清心寡欲,佛法修至大成,定是妖女施了妖法,才近得师祖的身。”
“荒淫!耻辱!”
我想张口解释,却无从辩驳。
初玄微低着头,双手合十,两耳不闻他人的编排指责。
戒律堂弟子皱起眉,“师祖,得罪了。”
啪!
这一鞭子抽得狠,血花儿从崩开的皮肉里飞溅出来。
我吓得面无血色,两腿如灌铅。
眨眼间,几鞭子下去,初玄一声未吭,后背血流成河。
鞭痕掩盖了吻痕,我终是于心不忍,冲过去从后背紧紧抱着初玄,喊道:
“别再打了,勾引他的是我,引他破戒的也是——”
“槐瑶!”
初玄的手飞快地扣住我的手腕,拉向前面,他从未有过如此失控的时候。
脚踝佛珠变得炙热滚烫。
鞭子在落到我身上前,就被一道佛光弹飞,戒律堂的弟子当即飞出去,狠狠摔在地上。
我知道那几个行刑之人修为不低,能做到这般境地,除了初玄,再无他人。
“师祖,你竟然……”
在戒律堂弟子惊恐的目光里,初玄扑哧一声,咳出一大口血。
他单手抱着我,另一只手撑在地面,微微勾起身子。
我呆呆看着脚上红得妖冶的佛珠,后知后觉到,方才,竟是它替我挡了一劫。
初玄脸色苍白,呼吸凌乱,五指收紧,轻轻擦去唇边的血迹,淡淡道:
“不是让你别过来吗?戒律堂的鞭子,可诛妖神。”
到现在,我哪里还不明白,那串佛珠是初玄珍爱之物,初玄抽调了自身修为,替我挡下一劫。
因此受了反噬。
我替他抹掉唇角多余的鲜血,眼眶发酸:
“和尚,你帮我一次,我会报答你的。”
说完,催动稀薄的灵力,在指尖凝成无数晶莹的花露,渗进他的体内。
我欠他太多,只要初玄能好起来,便是灰飞烟灭,也在所不惜。
初玄拆开我的胳膊,反身抱起我,眼风冷冷扫过全场,
“初玄自知罪孽深重,事出紧急,来日再向住持请罪。”
说完,抱着我大步离开了戒律堂。
清爽的山风吹起耳边秀发。
我将头埋在他颈窝之下,闻着淡淡檀香,脸颊滚上浓郁的晕红。
即便如此,我还是将花露源源不断灌入他的伤口。
“和尚……我难受……”
“快了。”初玄声音难得温和。
我听到了水声。
却听不真切,咬紧牙关抵着初玄前胸。
“和尚,你丢下我吧……我不能再害你一次……”
初玄闻言,身子一僵,继而干涩道:“无妨。”
我意识懵乱,觉得这不像初玄会说的话。
下一刻,他抱着我,迈进寒潭里。
冰冷的潭水冲得我神智回笼,我看清了初玄的脸。
他面部已经浮现红晕,皮肤在触及潭水的刹那,发出嘶嘶声响,顿时白雾四起,蚀去皮肉。
他咬着牙,额头滚落豆大的汗珠。
我大惊失色,“初玄,你快上去……”
本就一身伤,如何经得起这般折磨。
他反扣住我,哑着嗓子道:“别动。”
我心如刀绞,再次凝成槐花露,填补伤口。
不料弄巧成拙,潭水沸腾般,要将初玄和我吞噬殆尽。
初玄闷哼一声,汗如雨下。
几乎是这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
华灵潭祛业障。
那么动情,算不算业障?
初玄睁开眼,满目猩红。
“槐瑶……”他低低地唤着我,嗓音沙哑,“槐瑶……”
踝间的佛珠越发滚烫,我咬牙忍着,应道:“和尚,我在。”
初玄五指翻飞,捏了一个佛印拍入我体内,与我额头相抵,呢喃道:
“此咒可保你不受情毒之苦。走吧……”
“你让我走哪去!”我抹了把湿漉漉的脸,“佛珠还挂在我脚上,你不解开禁制,我哪也去不了。”
初玄眼睛一颤,低低垂下去,“贫僧骗了你,从来没什么禁制,只有我的私心。”
我一愣,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从来没有我不可以走,只有他不想我走。
初玄轻轻将我一推,“回去等我。”
我飘到岸边,心情复杂。
高兴的是,初玄放我自由;难过的是,初玄因我受过。
起初是我蓄意勾引,之后是初玄存心蒙骗,说不上对错。
潭中大雾四起,波涛翻滚,我生怕初玄出个岔子,也怕回去遇见那群难缠的和尚,便远远走开,到密林里静等。
等到月亮西斜,身后才有了动静。
初玄已穿好了衣裳,恢复了一贯清冷孤高的模样。
见我起身,他微微抬眼,道:“收拾细软,明日下山。”
我迟疑一番,问:“你是被驱逐佛门了吗?”
“嗯。”
我想他心里一定不好受,便扯出一个笑来,故作轻快:
“那正好,我的客栈还缺个老板娘,你同我回去,我养你啊。”
一想到初玄往店里一坐,来往小妖不敢造作的场景,我就想笑。
似乎,跟初玄这样过下去也挺好。
我盯着他,初玄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很久之后,他垂下眼睛:“走吧。”
次日中午,我们离开了宝华寺,踏上回去的路。
途经一处镇子,准备歇脚,我被一个大大的波斯镜吸引了注意力。
拉着初玄,往镜子前一站。
镜中的和尚高挑英俊,气质出尘;旁边站了位笑盈盈的红衣女子,身段婀娜,妩媚多姿。
竟意外登对。
若是再添个唇红齿白的小娃娃……像我又像他。我飞快地瞄向初玄,发现他也在看我,眸光深邃。
我的脸瞬间像熟透的柿子,烧得滚烫。
对着那镜子骂了声“不知羞耻”,然后在波斯商人无辜且委屈的目光中,拉着初玄挤进人群。
镇子上有个不大的酒楼,在宝华寺吃了几日素,肚子里的馋虫早就压不住了。
我占了一个小桌,一口气点了五个招牌菜,鸡鸭鱼肉应有尽有,最后还不忘给初玄要了份素斋。
他们都说,初玄为人严厉,对宝华寺弟子管教甚严,可对我,倒没板过脸,甚至可以称得上纵容。
我啃鸡腿的时候,他皱了皱眉;喝鱼汤的时候,还是皱了皱眉;我抢他斋饭的时候,也只是叹了口气,一并推给我。
酒足饭饱,我困得蔫头耷脑,随随便便往初玄身上一倚,便陷入昏睡。
等再睁眼,便是被客栈嘈杂声给惊醒。
“听说了没,妖族圣女出世,众仙家又要合力围剿了!”
“不会吧,当年伏妖一战,圣女和妖族长老早已陨落,宗吾圣僧为保天下苍生,亲自入阵诛杀妖邪,以身殉道。这才安稳多少年,妖族又开始兴风作浪了。”
我翻了个白眼,什么伏妖,明明就是诛仙。
老槐先生说,当年圣女和几位长老稳居上风,若不是后来宗吾那老秃驴使坏,破了法阵,如今世上就是另一番天地呢。
我打了个哈欠,拽拽初玄,准备继续赶路。
就听那头道:“要我说,柿子还得挑软得捏,妖族灵智未开,前几日还满地乱跑,仙家捉了几个槐妖,生得貌美,这会儿已经捆进地窖,双修去了。”
“呸,名门正派,岂会行那等下流龌龊事?”
我无心听下去,突然站起来就往外跑。
初玄一把抓住我,皱眉道:“你干什么?”
我眼眶都红了,“你没听见吗?他们抓了人!我要回去!”
初玄手劲颇大,攥得我腕骨发疼,“此事你不要管。”
我哽咽一声,“和尚,都说妖生而邪恶,难道这世上,就没有坏人吗?”
初玄没有说话。
我似乎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心疼。
也许只是错觉。
“你松开,这是我们妖族的事,不用你管。”我甩了甩手,泪水不住地往下淌。
初玄轻叹一声,“我替你救人。”
我愣怔在那儿,喃喃道:“你说什么?”
初玄起身,拉着我往外走,“有善就有恶,若她们不曾犯下杀孽,便有资格活在世上。”
等我赶到槐妖族中时,昔日蓬勃旺盛的妖族已被夷为平地。
入目遍地荒芜,横尸一片。
更有甚者,裙衫凌乱,遍身青紫。
我脑海嗡地一下,腿一软,若不是初玄拉着我,早就跪在地上了。
上次离家,老槐先生领着孩子高高兴兴给我送别,还说等到我回来时,送我一坛槐花酿。
甚至前几日,我还用纸鹤跟老槐先生通过消息。
如今昔日的亲人,好友,我最敬爱的老槐先生,通通不见了。
我麻木地趟过族人的鲜血,滚滚恨意如滔天烈火,烧得肺腑焦灼。
禽兽……
脑海里回荡着那几个人的对话,我跪倒在残破的树屋前,如同梦呓:“他们抓走了我的族人。”
“槐妖族人多悬壶济世,从未作恶,呵……柿子挑软的捏,说得没错啊……和尚,该死的人是他们。”
初玄伸手,悬在我头顶许久,慢慢攥紧拳头,又收回去,“槐瑶,我替你救他们。你……乖乖待着,好不好?”
我笑着,眼泪突然就滚落下来,“初玄,谢谢你……”
初玄眼神一颤,久久不语。
我展开手掌,一颗妖丹躺在里面,黑黑小小,圆润剔透。
“和尚,你走吧,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是生是死,与你无关。“
我吸了口气,继续道:
“……我一时糊涂,害你破戒,断你前途,毁你修为,乱你心智,原想用余生好好赎罪,看来是不成了。下辈子,我守着你。别恨我……”
初玄突然紧紧攥住我手腕,“槐瑶,你当真决定了吗?”
我对着他笑了笑,突然起身,在他唇上落下一吻,“若我活着,再去寻你。”
初玄凝视我许久,突然苦涩一笑,缓缓松开,哑着嗓子道:“好。”
我毅然决然地吞下妖丹。
甫一入口,便化作一股清润的甘泉,遍布四肢百骸。
初玄满身圣洁佛气,最影响修为,故而早早退去。
都说吞噬妖丹,如同在炼狱里走个来回。
想象中的痛苦并没有出现,似乎……本就该如此。
这样的感觉好生奇怪,我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身子一软,跌下去。
我仿佛跌入了一个梦境。
梦中,我站在一个硕大的圆台上,四周是嘲哳咒语。
周身风尘四起,远处群情激奋。
妖族在我身后,血流成河。我看到了老槐先生,看见了我的族人,看见了几位长老。
然后……
我看到了初玄。
他眼神孤高,容色清冷,立于前方,身后是仙界德高之人。
我想唤他,结果出口的话却像被安排好的一样,语调冰冷而绝望,“宗吾,我以为,你会与他们不同。”
宗吾没有说话。
倒是他身后那几位,讥诮道:“区区妖族,为祸苍生,死有余辜。宗吾圣僧岂会如同蝇营狗苟之辈,被你美色迷惑?”
宗吾开口道:“槐瑶,诛仙阵已成,必将为祸苍生。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我冷笑出声,“宗吾,你与我欢好之时,可曾想过回头?”
宗吾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红烛帐暖,鸳鸯交颈,你可曾想过回头?”
我在他眼中窥不见半分情谊,心痛如刀绞,昂起头道:
“你若问心无愧,便将衣裳扒下来,让别人看看。”
宗吾自然不能。
我嗤笑一声,只觉悲从中来,“好,我脱。”
“槐瑶!”
昔日光明冷落,绝情弃爱的圣僧宗吾,终于动了怒。
我随手一扯,脖颈的吻痕清晰而杂乱,“宗吾,我爱你,错了吗?”
宗吾目光冷寂,绝口不言。
我继续道:“生而为妖,错了吗?”
“宗吾,你看着我。”
“众生平等,我们想活下去,错了吗 ?”
我的声音回荡在天地之间,鬼声呜咽,大阵将成。
“圣僧,再不动手,三界危矣!”
我没有从宗吾眼里看到一丝一毫的心疼,笑着笑着,眼泪都落下来,
“好一个绝情弃爱的佛子,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匕首顺着我的掌心划下去。
“不好!她要祭阵!”
这句提醒为时已晚,鲜血滴落在大地,四周罡风如同疯了似的,将我包裹。
“槐瑶。”宗吾劈开屏障,只身走入,“停下。”
我笑着,“宗吾,你看看,身后是我的子民,我如何能停?”
“死的人够多了。”宗吾嘴唇颤抖着,想要靠近我。
“是啊,我们死得够多了,可他们——”我嘲讽道,“所谓的正义之士,活得好好的。”
“你总说众生平等,可妖也是生灵,凭什么就我们该死?”
“他们不该死吗?”
“多少妖丹送入他们口中,只为助他们精进修为?多少妖族沦为囚徒,只为满足他们腌臜私欲?”
“他们杀了多少妖,世人只说杀得好,我们是死有余辜,我们害过几个人,他们却都骂妖族十恶不赦,罪不容诛。”
“杀妖可以,杀人,为什么不行?”
大阵疯狂地抽走我的灵力,我的血脉,我的神魂。
我双目猩红,散尽修为,罡风烈烈,天地色变。
我感受到无数生灵涌入大阵,他们就像脆弱的稻草,被罡风一卷,消失殆尽。
我应该悲伤的,可见惯了族人的鲜血,早已麻木,似乎死一个两个,和千千万万个,都没什么区别了。
“槐瑶,停下来!”宗吾在我耳边厉喝,却被我隔绝在风墙之外。
我看见那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被撕成碎片,当初得意的笑容已经被惊惧取代。
真好啊。
原来他们也怕死。
众生平等,是这个意思。
还有那些虔诚地,供奉仙家的世人。
槐妖先祖悬壶济世几百年,怎么不见他们供奉?
该死,都该死。
罡风席卷人间,连空中都弥漫着血雾气,红云蔽日,天地大乱。
“宗吾,你看到了吗?众生终于平等了,作恶的,愚昧的,都死了……”
一道佛印穿胸而出,话停在唇边,我诧异地瞪大了眼。
在我跌落之际,宗吾破开风墙,终于抓住了我,“槐瑶,够了。”
淡淡檀香袭来。
一串佛珠自我怀里掉出。
我珍之重之,末了,却离我而去。
我咳出一口鲜血,不死心地抓住宗吾,眼神一一扫过我曾经吻过的地方,“宗吾,你敢背叛我!”
宗吾嘴唇动了动,修长的五指轻抚过我的眉眼,“槐瑶,对不起,够了,死的人够多了。”
他平淡的眼神中,似乎在苦苦压抑什么。
我只是淡淡盯着他,突然笑了。
“你还是选择了他们,对吗?”
“是啊,你是人,人如何会爱上妖呢?”
“众生平等,多讽刺啊……”
我笑得冷漠,因为我想到了让他痛苦的方法。
拉着他的手,放在平坦的小腹上,轻轻道:“宗吾,杀妻害子,你有何脸面,继续活在世上。”
宗吾眼神大震,痛苦自眼底破出,终于跌落凡尘:“槐瑶——”
我猛地睁眼,如同从水里爬出来。
宗吾的喊声犹在耳侧,沉寂千年的怒火,夹杂着族人惨死的愤怒,愈演愈劣。
我盯着房梁,猛地抬手,盖住了双眼,发出不轻不重的讽笑,掌心一片湿意。
原来如此。
我所惧怕的未来,原来早已发生过。
下一刻,门猛地被推开,初玄的声音响起,“槐瑶……”
“槐瑶……”
语气真是……如出一辙。
我撤掉手,缓缓坐起,目光在他脸上细细勾勒很久,突然扯出一抹讽笑:
“宗吾,耍我玩,很有意思?”
初玄的脸,瞬间惨白如纸。
我低头,踢踢脚上的佛珠,笑了,
“到底是给我带上了,这么舍不得我,当初,为何要杀我。”
初玄……不,这一刻,应该叫他宗吾了。
再无先前的顾忌,我步履轻缓,踱步到他面前,手绕过宗吾的后颈,拉下,垫脚在唇上落下冰冷一吻,“这一次,你想怎么杀?”
连续两次,栽倒在一个人手里,我怎能不怒。
宗吾眼神蓄满悲痛,终是无力地闭上了眼,“槐瑶,是我欠你。”
他脸色灰败,连一句解释都不愿意。
我冷笑一声,肆无忌惮地吻上他的唇,尖牙用力刺入唇瓣,满口血腥。
宗吾低着头,任我作弄,伤口不断愈合,又不断破开。
血滴滚落袈裟,绽放朵朵妖冶红梅。
他沉默的样子叫我怒火中烧,一把扯坏了他的袈裟,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脆弱的喉管上,冷笑着说:
“宗吾,不是要杀我吗?动手啊……”
“……一路走来,等了很久吧。”
“……是想用你的金钵,还是华灵潭的泉水?亦或是如当年一般,让我死心塌地地爱上你,然而亲手把我弄死?”
“不是……”宗吾嘴唇颤了颤,反驳苍白无力。
“不是?”我冷眼看着他,忽然贴近他的耳边,嗤笑道,“那就证明给我看,宗吾圣僧对我,到底有几分真心。”
宗吾当年修至大成,信徒遍地,如那不可亵玩的高岭之花。
我虽不知道他为何会纡尊降贵,化名初玄行走世间,却晓得他那一身傲骨。
如今,我非要亲手折了去。
宗吾手一颤,最终淡淡道:“好。”
说完,宽厚的手掌僵硬地落在脸颊,细细摩挲,继而低头,贴上我的唇。
我心底一颤,紧攥五指,突然一把推开他,“宗吾,你不配为佛。”
宗吾身子一僵,眼神难堪。
我知道他的信仰,说话转捡刀子往他心窝上捅,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抵消他杀我带来的锥心之痛。
天不知什么时候亮了,我抚平自己的裙衫,冷淡道:“既然圣僧送了我一串佛珠,那么我也送您一件东西。”
树枝蓦地缠住了宗吾的四肢和颈子,不断绞紧。
更有细弱的枝条刺破皮肤,扎入心脉。
宗吾因剧痛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感受到来自灵魂深处宗吾心脏的搏动,我笑出声来,“疼吗?当年,我也跟你一样。”
“槐瑶——”
“闭嘴。”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讥讽道:“宗吾,你不会以为,我还爱你吧?待我灭了他们,再亲手送你去死。”
宗吾轻咳两声,“别去。”
我漫不经心道:“求我啊……”
“求你,别去 ……”
他的声音饱含痛苦。
我轻蔑地嘲笑道:“求我有用吗?就像当年我求你,到头来,成了个笑话。”
宗吾试图抓住我,我手指一勾,树枝即刻将他死死束缚,压在墙上。
“别费力气了,倘若我死了,你也别想活。”
说完,我不再看他,径直走出了门。
幽深晨雾中,黑衣人早已等多时。
他的身后乌压压跪了一群人,看见我,露出惊喜的目光。
黑衣人似乎已经等僵了,很久之后,枯瘦的手掌缓缓划过耳际。
兜帽滑落,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妖族长老槐堰,恭迎圣女。”
地上的尸体早已不见,昨夜的断壁残桓不过虚像。
妖族后辈不断自四面八方涌入。
我勾起唇角,抱臂立在门前,道:“老槐先生,好久不见。”
槐堰的目光穿过我,望向门后,语气和煦问道:“宗吾圣僧一切安好?”
“槐先生说话,什么时候多出一个拐弯抹角的毛病?”
槐堰倒不尴尬,笑道:“圣女既已恢复记忆,当知道他是最大的变数。当年圣女年幼无知,便也罢了,如今,可不能再错一回。”
我知道,他们都想让宗吾死。
我何尝不是。
可总觉得,轻而易举地弄死,太便宜他了。
“恳请圣女,处死宗吾。”
“肯定圣女,处死宗吾。”
……
槐堰为首,几乎所有在场的妖族,都跪在了地上。
他们是怕我,舍不得。
我唇角的笑意泛冷,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缓缓道:“话不是这样说的,槐先生,少了饵料,鱼怎么上钩?”
“圣女——”
“好了。”我中途截住他,不容置疑道,“既然你还知道我是圣女,便听我的,将宗吾的消息放出去,晚些时候,便会有人上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