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不侮辱智商的言情小说?

我爹哆哆嗦嗦地问公公圣旨是不是写错了,公公将圣旨递给我爹,捂着嘴忍不住低声起来。

殷九逸的母妃是已逝的明贵妃,街头的乞儿都知晓,明贵妃是皇帝挚爱。

明贵妃所出的大公主病逝后,皇帝悲痛万分,大公主的丧仪是比照着太子丧仪的规格办的。皇家公主和皇子本该分开排序,但这位公主却能跟着皇子排序,皇帝对明贵妃的宠爱可见一斑。

也是因为这种缘故,本该是大皇子的殷九逸成了二皇子。

都说富贵人家偏爱大儿,殷九逸的名字和封号便是最直接的佐证。

安王,殷九逸,皇帝希望他富贵安逸,名字里都能看出皇帝的偏爱和慈父之心。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帮我,我乐见其成。

31

没过一会儿,安王府的人敲锣打鼓将流水般的聘礼抬了进来,绑着红绸带的箱笼从门口一直抬到了前厅。

门口瞧热闹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殷九逸一身红袍骑在高高的白马上,手里还提着两只大雁。

他从马上下来,从人群中走过,妖孽般俊美的容颜令围观人群屏息。

那日在安王府醒来后,殷九逸同我坦白说他不喜欢女人,他还说,如果我需要的话,他会娶我。

我怔愣地看了他许久,点了点头,当着他的面绞烂了赐我为太子侧妃的圣旨。

那日他的脸同现在相重合,朗目疏眉,唇如涂朱,实在是极漂亮的一张脸。他走在众人中,像是星月处在瓦砾间。

下聘殷九逸本不用亲自过来,可他还是上门了。

我爹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犀利又惊疑的眼神扫过来,满眼尽是不可思议,泛着冷意的目光在我身上停顿了许久,又骤然转向殷九逸。

不咸不淡地寒暄两句,我爹留下一句冷哼,背着手率先进了府。

我跟在殷九逸的身侧,心绪莫名。

「今年下半年除了十一月初五,剩下便是十月十二这个日子最好。」殷九逸问我:「这个日期仓促吗?若是你觉得太过仓促,我回去再择一个好日子。」

我摇了摇头:「这个日子极好,不需要另择他日。」

「王爷,真的谢谢你。」我盯着地上的一地落叶说:「以前我也想过,以后会嫁一个怎样的人。能嫁给你,我觉得特别好。」

他顿了顿,默不作声许久,忽然抬手摸了摸我的头:「你这般漂亮,娶回去赏心悦目,本王也不亏。」

一盏茶后,我送殷九逸出门,跨出府门后,他转向我问道:「大后天是你的生辰,不如我接你去安王府看看。」

我的生辰在九月初九,他怎么会知道?

他似乎对我的疑惑早有预料,从胸口掏出合婚庚帖指了指。

我谢绝了他的好意,笑着耸了耸肩:「多谢王爷好意,我不太习惯以我为主的场合,会很尴尬,也会很奇怪吧。」

正此时,身后传来一声马儿嘶鸣,回头去看,棕青色的马猛地扬起了前蹄,殷九清下了马,站在原地盯着我二人看,手里缰绳攥得死紧,胸口亦是起伏不止。

「秋荷。」他轻唤了我一声,霎时红了眼眶。

32

我本以为再见到他,我会很平静的。

可是,一腔怒意在见到他的一瞬间就如同滚油里倒水,一下炸开了锅。

殷九清在我的院子前站着,咬紧了嘴唇一言不发。

「太子殿下贵脚临贱地,不知有何贵干?」

「秋荷,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你说是什么样?你告诉我,事情是什么样?」

他用那种几乎是哀求的眼神看了我许久,嘴唇翕了翕,沉声转移了话题:「皇兄妻妾众多,实非良配……」

我冷笑一声嘲讽道:「你说安王妻妾众多,尊敬的太子殿下,难道觉得,你以后的妻妾会比他少吗?他非良配,难道你是吗?」

「你不能因为恨我,随随便便将一生交付,你了解皇兄吗……」

他还是停不下说教,他还是如此。

「是啊,我应该等着你,盼着你,等你让我用孩子的命去换你的侧妃之位。我不应该在你对我不闻不问的时候,还心存侥幸,傻傻地等你派人来通知我你允许我留下孩子了。现在更是不应该对你横眉冷对,我应该哭着求着做你的太子侧妃。」

两行泪垂下脸颊:「殷九清,你害死了我的孩子,过了将近十日才出现,满口冠冕堂皇之词,只言片语都未提及我的孩子,他就让你这么难堪吗?」

「秋荷。」他捉住我的手腕,被我用劲儿甩开。

「你别碰我。」

殷九清顺势将我禁锢在怀中,一开口,声音都在颤抖:「秋荷,你别这样,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我猛地将其挣开了,冷笑一声:「我的婚期在十月十二,我是未来的安王侧妃,你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不要再痴人说梦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你打心眼里就看不起我,是我不知廉耻,蓄意勾引,是我自轻自贱,痴心妄想。殊不知,白日梦做过了头,果真得到了教训。」

「秋荷,你听我说——」殷九清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这句话。

「好,我听你解释,你说。」

殷九清看着我,好半晌吐不出一个词,良久后艰涩道:「我会补偿你的。」

「那好,我要做太子妃,我要做皇后。」

「秋荷……」殷九清低下了头:「对不起。」

我从屋里取出浑身带血的旧衣递给他,唇角一弯说:「这衣服送给你,怎么说你也是他的父亲,总得叫你亲眼看看他。」

心脏一抽一抽疼得厉害,看着旧衣上大片大片的褐色血迹,泪不由自主地掉下来,我偏过头梗着脖子,装出一副强硬又无所谓的样子:「没了个孩子算什么,也不过如此。我真该庆幸,他没碰到你这个薄情寡义的父亲。」

他在我院子里站了好久,久到月亮都出来了。

然后不知什么时候,他离开了。

看吧,他就是这样的性格,连句解释都吝啬给我。

我的孩子死了,我连一句解释都不值得。

我还要什么解释呢?皇后话都说那么清楚了,我心底究竟还在隐隐期待着什么呢?

有时我真的想过,万一他告诉我不是他,我会考虑信一信的,可是他什么也没说,他终究什么都没说。

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啊,我在想什么呢。

33

院子里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石桌上和我的脚边。

我停了笔抬头望,风渐起,漫天黄叶飘落,轻轻缓缓落覆在我为孩子抄的《地藏经》上。

小桃从屋里出来,给我披上披风说:「小姐,进去试试嫁衣吧。」

自孩子没了后,我常常觉得手凉脚凉,身体不胜从前了。

这两套嫁衣是前几日安王送来的,一套上绣的是牡丹暗纹,另一套绣的是凤凰。

我只是个庶女,卑贱且不贞,同他弟弟不清不楚,孩子死的时候,脏污的血还染了他一身。

我不明白我对他有什么利用价值。

他来送嫁衣的时候,我问他,以后需要我为他做什么?

他眼睛里流露出些许迷茫和不解,好像在说,他拥有无上的权势和地位,他能需要我做什么?

我又问,那娶我是觉得我可怜吗?

他摇了摇头:「世上比你可怜的人有很多。」

我不解:「那究竟是为什么呢?我不贞不洁,还失去过一个孩子,娶我难免辱没了门楣。」

他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反问:「你以为呢?」

我不知道。

「这世道,女子本就不易,一生的荣辱命运都系在男人身上,不是所有的女子都有自立自强的机会和条件。你曾给自己取名为明珠,大抵是不愿意做淤泥里的荷花。明珠蒙尘难免使人惋惜。」

从回忆里抽离,我在两套嫁衣前踌躇了许久,最终选了那套绣着牡丹花图案的嫁衣。

小桃提着嫁衣帮我穿上,摸着我的背给我整理衣服,忽又哽咽着说:「小姐,今日午膳可得多用些,吃饱了才有力气抄经。」

她绕到我身前为我理了理衣领,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般涌了出来,嗓音抖得不像话:「这嫁衣是安王爷命尚服局的人加急赶制的,用的都是极好的料子,安王爷这么上心,以后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我抬手想给她擦擦眼泪,她骤然垂下头捂着脸跑走了,只留下一句:「奴婢去端饭。」

我叹了一口气,能离开这个家已经够好了,其他的不再奢求了。

34

成婚前一夜,我爹唤我过去,语气沉沉地说:「从小你就桀骜不驯,刁钻古怪,心性不定,如今竟惹出这样的祸患。你并非处子之身,若被安王知晓,不仅你无法在安王府立足,此事若被宣扬出去,全家人的脸面都给丢尽了。」

又似乎是难以启齿,好半晌他才说:「你明日可有应对之策?」

我跪在地上,面无表情地磕了两个头:「不牢您操心,以前您从未操心过我,如今也不必了,往后是死是活再不劳您费心了。」

「你——」我爹气得牙痒痒,拍着桌子怒吼:「你翅膀硬了,现在我是管不了你了是吗?」

「您说笑了,您何曾管过我。若你肯教教我,管管我,我哪里能成为如今这般模样?您对我不闻不问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明日之后,也请您当作没我这个女儿了吧。」

我出了我爹的院子,提着纸灯笼走在略带冷意的深秋夜晚,看着纸灯笼模模糊糊的光,视线也逐渐模糊朦胧起来。

我小时候极其渴望得到他的关爱,这么多年了,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很多事也都看淡了。

不是他给了我生命,便有资格被称为父亲。

民间嫁娶时,为人娘亲者总要给女儿的箱底塞上一些行房书籍。

我将很久前得来的那本《金陵房中术》放在箱笼底下,算是美满。

十月十二,我身着喜服走出了我的小院,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十七年的院子,我不带丝毫留恋地盖上了盖头。

我爹,大娘子,章照衡,章锦灿都在。

面对这一家人,我一滴眼泪也未掉。

殷九逸朝我伸出手,我顺势搭上了。

这天天朗气清,我身着凤冠霞帔出嫁了。

虽没有十里红妆,却是顾忌着安王侧妃的规矩,凑足了六十四抬。

风吹起了盖头的一角,余光瞥见「章府」的匾额,我往下拽了拽盖头,将自己隔绝在这欢天喜地中。

35

一片锣鼓喧天中,接亲的队伍顺利到了安王府。

刚到前厅,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是太监尖利的嗓音:「太子殿下驾到——」

隔着大红盖头,我听见一阵佩环相击声,然后是殷九清四平八稳的语调:「孤近日新得了两柄玉如意,赠予皇兄,恭贺皇兄再得佳人。」

他说「再得」还说「佳人」,他何曾这样刻薄过,整句话间轻佻意味甚浓。

殷九逸不动声色地拍了拍我的手背,答复道:「多谢太子。太子若是公务不繁忙,不若观完礼再走,正要拜堂。」

「谢皇兄好意,那本宫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好像盖着盖头也能感觉到一道炙热的视线直直地射过来,我挺直了背脊,是他对不起我,我才不需要自卑。

伴随着一声「礼成,送入洞房」,我被人搀着进了洞房。

我揭了盖头,坐在铜镜前,看着昏黄铜镜里那个被打扮得庄严端庄的自己,静默地看了许久,才上手将珠钗首饰悉数摘下,打散了繁复的发髻。

小桃拦不住我,最终还是去给我打了盆水。

刚擦完脸,殷九逸端着一碗鸡汤推开了门。见了我的模样,怔了一会儿,端着鸡汤坐在了桌子旁:「席间这道鸡汤极好,你试试?」

「多谢王爷,你早些歇息吧,不打扰你了。」

他点了点头,抱了一床绣着鸳鸯的大红锦被,在软榻边停下了。

我拿勺子的手顿住了,一头雾水地追随着他的背影。

他回头瞧我,一松手,被子啪叽落在软榻上:「新婚之夜,本王得住在这。」

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呆若木鸡地点了点头。

不久后,我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床。

这个床实在太软,一坐下去,马上凹进去一个坑。也不知道垫了多少床垫子,躺在上面好像睡在松软的棉花上,我十分不习惯。

辗转反侧良久,殷九逸约莫是听到了我的动静,在黑夜里问:「睡不着?」

我抿紧了嘴没说话,斟酌了许久才道:「王爷,谢谢你娶我。但你若想利用我和太子的事情做文章,这条路是行不通的,我和他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

「本王同太子兄友弟恭,为何要做文章?本王早告诉过你,本王不喜女人,所以才借着众多妻妾掩饰,这么不可信吗?」

借着众多妻妾来掩饰龙阳之好,常规方法。

我将信将疑:「那你可有心仪的男子?」

声音停止了,空气中是落针可闻的寂静,殷九逸仿佛看淡了生死般的声音传过来:「早点睡吧。」

又过了一会儿,软塌那边响起一阵翻身声。

「王爷,要不我们换换地方?」

「无须介怀,本王睡哪里都一样。」

我老实说:「这床太软了,睡上去感觉很奇怪。」

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响起,脚步声越来越近,殷九逸抱着被子来到了我的床前,头发凌乱:「去吧。」

这榻比床小多了,也硬多了,躺着也舒服多了。

没过一会,我就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醒,王府的侍女鱼贯而入,端着水盆的、收拾被褥的、伺候穿衣的、梳头发、描眉毛的丫鬟们井然有序地排了一列。

小桃拿着鸡毛掸子被挤在一边、撇了撇嘴,又见缝插针挤了上来。

章家也算是大富大贵、有权有势的人家,家中也没有这般奢侈。

我噤了声,坐着任她们摆弄着我。

「侧妃娘娘,王爷给您添置了许多首饰,你要不要选一样戴着去给王妃请安。」

丫鬟拿来了四个首饰盒,第一个红木雕花盒子的内部被分成一个一个小格子,足足放了二十对耳坠和一些扳指,有玉制的,也有些金银材质的;

第二个木雕嵌白玉的双层首饰盒里则是簪子、步摇一类的,底层置了簪子,上层则是步摇,满满当当挤满了盒;

第三个水墨梅花的圆形铜盒放了些手镯、手串;

第四个轻便的木兰纸盒里装着十二朵精致的绢花。

另一个丫鬟将柜子打开了,里面按颜色深浅,整整齐齐排列了十二套衣裳。

小桃倒吸一口凉气,放在我肩膀上的手不住地发颤。

我比她好点,不动声色将手放在膝盖上,暗暗使力紧紧按住了腿。

殷九逸穿戴好,撩开珠帘问:「好了吗?」

此刻他周身好像有金光普照,他他他他真有钱。

36

殷九逸已经二十三岁了,两位王妃也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

王妃名唤陆语容,侧妃名唤方恨玉。

王妃是陆老将军的幺女,殷九逸的亲表妹,她生得可爱,眉目之间甜美烂漫。

方侧妃是大理寺卿方大人的二女儿,她是位气质出尘的清冷美人。

尽管身着华美的衣裳、戴了名贵的首饰,在她们两人面前,我还是觉得抬不起头来,一种土鸡见凤凰的局促感油然而生。

她们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一举一动都赏心悦目,甚至连喝茶的姿势都是那般优雅。

下首站着三位容色秀美的姑娘,看样子应当是殷九逸的侍妾。

「雁雁,一会儿你把厨房采买的账本送去章侧妃那里吧。」陆语容对着下首说道。

一黄衫女子走出来,似是没有预料到这番话,迟疑了须臾才应声答道:「是。」

我不会看账本,一点也不会。

拒绝的话还未说出口,殷九逸看了我一眼说:「王府的人,没有不会看账本的。看不懂便来问我,半月后我亲自考察。」

「问我和恨玉都行,我们俩整日也挺无聊的。」陆语容明媚的杏眼弯了起来,笑得有些俏皮。

略略坐了一会儿,我跟着殷九逸离开了。

「账本一定要看,不好意思问别人,可以来问我。」

日光照在殷九逸的脸上,将他五官的凌厉感削弱了几分。

他直视着前方,边思索边交代:「三位侍妾中,芙罗极擅琵琶,她的琵琶在扬州城可是一绝。她性子胆小怯弱,你可以同她玩,若想学琵琶,也可以让她教你。此外,有什么需要,缺了什么东西都可以去找王妃,找我也行。」

他转过身来看着我的眼睛,轻轻拍了一下我的头:「既是侧妃了,便要居其位,谋其事,协助王妃好好理事,不可妄自菲薄。」

「还有,给你的首饰得戴着,不用觉得招摇或是不好意思,物尽其用才是最好。」

心中一暖,我轻轻点了点头。

晚上我坐在跳动的烛火前,聚精会神地揣摩着账本上符号的意思,实在不得其解。

殷九逸推门进来,带进来一阵凉风,他撩了撩袍子,施施然坐了下来:「刚开始不会是正常的。」

他极有耐心,教我看了一晚上账本,一室烛光里,他提着毛笔在宣纸上走笔,轻言细语,娓娓道来。

明明灭灭的烛火照在殷九逸的脸上,叫我想起一年前这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季节,也是这样一个晚上。

柳朝明翻进我的窗,烛火在他的眼尾跳跃,有种异样的美丽。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之间,一年已经过去了。

「好了,今日便先学到这里吧。」殷九逸放下了笔。

他将要起身的时候,我扯住了他的袖子:「为什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凝视着我的手和他袖子相接的地方说:「我喜欢你这个人,无关风月。」

「为什么?我是一个很糟糕的人,我一无是处——」

「喜欢是一种感觉,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就像世上的很多事情,本身没有道理可言。如果非要追根究底,那我可以说,是一种心疼的感觉。」

他弯起食指,伸手弹了一下我的脑门:「你这般美,应当成为人人景仰的盛世牡丹,我又怎能眼睁睁看你扎根淤泥,与秋水残荷为伴。」

他弯了弯唇角,面上没有丝毫恼意,再次澄清道:「娶你不过举手之劳,没有利用你的目的。没关系,你可以慢慢确认。」

37

殷九逸并不十分关心朝中事务,他的全部精力都在如意楼上。

但他也不是每天都去如意楼,偶尔心血来潮他才会去看一看。

有时候困了,他就在如意楼睡一觉再回来。

有天他骑着马回来,我正好在府上散步,我看着他额头上的汗了,但我没给他递手帕,更没给他擦。

这一幕恰巧被相携赏菊的陆语容和方恨玉看到。

晚上的时候,陆语容身边的丫鬟将我叫过去。

我到的时候,方恨玉也在,她们二人总是这般形影不离。

「珠珠,今日找你来,知道所谓何事吗?」殷九逸老是管我叫「珠珠」,她便以为这是我的小名,平常总是这般叫我。

我摇了摇头。

她站起身来,猛地凑到我的脸前,突然的动作吓得我条件反射般一哆嗦。

「今日表哥出了一头的汗,你为什么不给他擦?」

她凑得更近了些,两手啪地按住了椅子旁边的横木,以俯视的姿态将我困在椅子里,瞪大了眼睛盯着我看:「女子当温柔娴雅,体贴丈夫,男人都出汗了,你怎能无动于衷?」

她松开右手,从腰间抽出丝帕一甩,走到了正在喝茶的方恨玉前面,俯下身轻轻将帕子轻柔地在方恨玉的额头上,一边擦汗一边捏着嗓子娇声说:「夫君,你都出汗了,快些擦擦汗,可别着凉了。」

方恨玉面上流露出些许不自然,很快偏过了头去。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滑稽的场面,不禁腹诽,今日是吃错什么药了吗?怎么如此反常。

「学会了吗?」正凝神,鹰隼一般锐利的视线乍然射过来,陆语容重重点了点头:「这般才是大家闺秀做派,以后你就这么着,表哥出汗了你就像这样给他擦擦。恨玉,你说是吧?」

方恨玉别扭地将她推开了,抿了口茶,清清嗓子说:「大抵就是这般,嬷嬷都是这么教的。」

那我寻思,她俩平常也没这么干啊。

今日她俩分明也看到满头细汗的殷九逸了,也没看她们上来给他擦汗啊。

「嬷嬷教导有言,成了婚男子就是你的天,当娴静知礼,在家相夫教子。丈夫起了勿忘给他穿衣,丈夫累了勿忘给他捏肩——」陆语容端坐着,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一板一眼道。

方恨玉瞥了她一眼,打断了她:「得了吧,自己当年烦得要死,现在还想着祸害别人。」

「珠珠,你不要听她的,我是在教你!!」陆语容辩解了几句又闭着眼摆摆手说:「好了好了,今日教你的回去好好琢磨琢磨。时候不早了,赶紧回去找表哥吧。」

回去的路上,小桃扶着我兴高采烈地说:「小姐,两位王妃很好相处呢。王妃娘娘性子活泼,侧妃娘娘也只是长相看起来不好相处。侧妃娘娘真会画画,这灯笼上绘着的红眼小灰兔真是好可爱啊。」

我捏了捏兔子灯笼的长柄,望着石子路上的投下的光影说:「前天她们还送了我一块手帕呢。」

她们都比我大几岁,爱笑也爱闹。

头顶月光皎洁,照得我也处在朦朦胧胧的思绪里。好像在这半个月的光景中,我曾经向往的幸福生活有了一个清晰的雏形。

我拉着小桃跑了起来,我想回去跟殷九逸说,我学会看账本了,不用他每天晚上都教我了。

38

十一月一日是明贵妃的祭日,府上请了法师前来做法事。

下午的时候,殷九逸进宫去拜见皇上。

临走时,他忽而从马车里探出头来说:「珠珠跟我一起去,小桃子,去给你家主子拿个披风。」

皇宫对我来说绝非是什么好地方,第一次入宫,莫名叫章锦灿暗算了我,第二次入宫,永永远远失去了我的孩子。

那里带给我的记忆是痛苦无助且不堪回首的。

殷九逸见我不说话,从马车上下来,行至我面前站定:「以后去皇宫的场合还有很多,总是得面对的,你现在是安王侧妃,不是章秋荷。再说,有本王同你一起去,你有什么可怕的?」

他从气喘吁吁的小桃手里接过披风,给我穿上,白皙修长的手指在前面缠绕,打了个漂亮的结。

然后殷九逸直视着前方,垂落在身侧的手自然而然地握住了我的手心:「走吧。」

他的手很大也很热,不像我的手,一年四季总是冷冰冰的。

一颗心不受控制地怦怦乱跳,视线落在我们相牵的手上。

既然他喜好男色,那我们就是姐妹了,牵牵手好像也没关系。

但是他喜好男色,那他怎么还牵我的手,好奇怪啊。

我要是撒开,他会不会觉得我嫌弃他。

我不能被误会,我对他也是无关风月的喜欢。

我要不撒开,是不是也不太好?

他真奇怪,他可真把我当姐妹。

我稀里糊涂被他牵着,一到马车上,恼羞成怒一般,赶紧将他的手撒开了。

「你害羞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眼神里焕发出明媚的光,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一样,须臾后又做出一副了然于心的笃定样子:「小姑娘嘛,都是这样的,不管看起来多强硬,内里也不过是个小孩儿。」

「我没有!」我双脸有些发热,脱口而出辩解道:「我真的没有,我向来拿你当姐妹!」

「……」

殷九逸的眉头拧成个川字,不悦地抿了抿嘴,纠正道:「兄妹!」

马车缓缓驶向皇宫,皇帝坐在一堆折子前缓缓抬起了头,凌厉的视线在我和殷九逸的脸上交替。

半晌,他脸色一沉,排山倒海般的帝王之威向我袭来:「果真相貌不凡,勾得朕的两个儿子都魂不守舍。」

那张威严肃穆的脸犹如罗刹一般,吓得我一震巨缩,眼前白了一瞬,身子渐渐软了下来。

我强撑着身子,哆哆嗦嗦揪着裙角回应,尽管连声线都在颤抖:「禀陛下,臣媳不敢。」

我抖着身子跪在下首,做好了迎接皇帝激烈言辞和雷霆之怒的准备。

「父皇,儿臣好心带新妇来看看您,您这是何意?」殷九逸顺顺我的背又说:「她方过了十七岁,您这般吓她干嘛?」

皇帝冷哼了一声:「朕这是在警醒她,既然嫁了人,便要安分守己,不可惹出什么祸端,前尘往事不值得再提。」

我抖着胆子向上瞥了一眼,皇帝捋着胡子恰好与我视线相撞,我赶紧垂下了头。

「漂亮是上天的恩赐,旁人也艳羡不来,招人喜欢非你之过。事已至此,往事朕便不追究了,你们夫妻和美才是正经。」

皇帝极其情绪化,阴云密布的脸上多云转晴,对着身旁的内侍笑道:「方随安,你看他二人这相貌倒真是般配,生出来的皇孙一定好看。」

「陛下所言极是。」那太监执着拂尘低声笑了起来。

「好了,去你娘的宫里看看吧,晚上过来用膳。」皇帝挥了挥手:「朕可不像你一天天没个正形,尚有折子要批呢。」

跟着殷九逸出了潜渊殿,我还有些不敢相信,方才那个慈眉善目的老者竟是世人评说中杀伐果断、办事决绝的帝王。

39

殷九逸带着我来到一处宫室,推开门,院里树木井然有序,丝毫看不出颓败荒芜之迹。

院中有一棵亭亭如盖的大桐树,枝丫往外舒展延伸,那是一种保护的姿态。

「我母妃名唤秋桐,陆秋桐,她是个生在九月的庶女。」

殷九逸盯着光秃秃的桐树树干,神色怔怔:「你的身世总叫父皇想起我的母妃,那时候我去向他讨要娶你的圣旨,他不知忆起了什么,神情凄切,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我,我走的时候还听见他的念叨,说是不进宫也好。」

我这时候才明白,殷九逸娶我的真正原因,我才明白,方才皇帝为何对我如此宽容。

「你的母妃一定特别漂亮。」

殷九逸转身笑了:「父皇说,我母妃是京城最漂亮的姑娘。那时他跟着祖父学武,老早就惦记上了祖父家的庶女。他们二人两情相悦,互许了终身。」

「父皇曾说过他这辈子最骄傲的事不是成了帝王,而是在血气方刚的时候不顾众人反对,一意孤行娶了母妃,那十一年是他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可惜母妃福薄…..」

那双好看的眼睛里闪着莹动的光。

我笨拙地想安慰他,奈何实在没有这种经验,想了半天才说:「你这么好,你母妃在天之灵,一定会得到安慰的。」

「文不成,武不就,唯一擅长的东西还是被世人鄙薄的商贾之事,父皇的期待我一样也未能完成。」

他平日里一向乐观,难得出现这种颓丧的情绪。

「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不仅长得好看,心地也特别善良。你说话好听,写字也好看,你一定也读过很多书,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状元,书读得够用就行。听王妃说,你骑马射箭都是跟陆将军学过的,如今是太平盛世,不需要你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你有那种水平已经够了。世界上有很多人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擅长什么,你有自己的天赋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放缓了语气又说:「你曾经同我说不能妄自菲薄,对吧?你不是妄自菲薄的人,只是今日心情不好对吧。」

殷九逸点了点头,收拾了一番心情,忽然对我说:「珠珠,你和我想象里的样子很不一样。」

我想,这其实很好理解。

人都是多变的。

他对我这样好,我难道还能用对待章锦灿的态度对他冷眼相向吗?

他将我从章府解救出来,我怎能用对待欺辱我的人的态度来对待他呢?

他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我对他没有任何不满。

40

太子大婚这日,殷九逸问我要不要去,我拒绝了。

我不想再看到殷九清了,我也不想再看到章锦灿了,这样的场合,我不想出席。

我从未去过太子府,如今实在没有去的必要。

天黑得很早,石灯笼里橘黄的光朦朦胧胧,我坐在花园荡秋千。

不多时,天空开始飘雪,晶莹的小雪花落在我的手掌心上,很快又融化了。

抬起头一望,天空中的小白花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地上也很快积了一层细雪。

我将秋千荡的老高,听着吱吱悠悠的声音,任雪落满了肩头。

「珠珠,你干嘛呀,黑灯瞎火还下着雪,你玩够了没啊?」陆语容挽着方恨玉的手,站在不远处的月亮门旁边笑:「我们特意从天香楼买了烤红薯,还热乎呢,来我院里吧。」

「你们不是去太子府了吗?」我跳下秋千,一路小跑过来。

「你看看你这一身的雪。」方恨玉拍了拍我鬓间的白雪,锁着眉头说:「真是小孩子心性。」

「下雪天就要吃烤红薯和铜锅涮肉啊,席间我们都没敢多吃,就等着回来再吃一口。」陆语容将手里的烤红薯丢给我:「快拿着暖暖手。」

「王爷呢?」我朝远处张望了张望:「他去哪了?没回来吗?」

陆语容和方恨玉对视一眼,一挑眉笑了:「怎么,一会儿没见,你就想他了?」

「不是,我就是问问!」我握着拳头,怒了:「我真的只是问问!」

「好了,好了。」她俩一直笑,拉扯着对方跑起来。

我在后面抱着烤红薯直追,烤红薯甜丝丝的香气萦绕在我的鼻尖,我停下来解开纸包嗅了嗅,嘴里开始不自觉地分泌出唾液。

「珠珠,死鬼呀你,你想偷吃!」陆语容惊慌失措地折回来,一把抢过烤红薯又跑远了。

跑到陆语容的院子里,一拉门,咚的一声撞到殷九逸的坚硬的胸膛上。

殷九逸伸手揉了揉我的额头,低头笑说:「跑这么快做什么?你先撞的我,可不能赖我。」

我捂着额头瞪他,眼里喷火:「明明是你。」

「好了好了,是我撞的你。」他笑笑,弯腰掀开帘子,做出一个请的姿态:「那让你先进去,请吧。」

「你不是要出去吗?」

「出去找你。」

我胡乱在他胸前揉了一把:「那我也给你揉揉。」

手腕蓦得被他抓住,殷九逸目光幽深,低声说:「不许摸,我是男人。」

脸上飞速腾起两片红云,他这话说得,好像我轻薄了他似的,可是,明明是他先动的手。

「又害羞了?」他稍稍倾身,蹲得与我一般高,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悉数洒在了我的颈间:「本王好看吗?」

「你神经病!」我双手往外一推,将他搡开了,梗着脖子虚张声势道:「你不要对我动手动脚,你是男人,我还是个女人呢!」

涮肉时,殷九逸像个没事儿人一样,大剌剌在我身旁坐下了,还如平常一般给我夹菜:「羊肉好,多吃点。」

「表哥,你怎么不给我夹?」陆语容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

殷九逸抬起头,若有所思道:「少吃点也行,我看你脸倒是又圆了。」

吃涮肉的时候小酌了几杯,我隐隐有些醉了,迷迷糊糊地趴在桌上,睁着蒙眬的眼睛想,今天真是个值得铭记的好日子。

坐在我对面的方恨玉明显也醉了,白皙的脸颊爬上了红晕,软趴趴地倒在陆语容的身上。

她红润的嘴唇微微开着,目光迷离朦胧,平日里一尘不染的清冷模样悉数褪去。

她搂住陆语容的腰渐渐闭上了眼睛,哼哼着越搂越紧:「阿容,我爹要给我相看夫家了,怎么办呀?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其他人我都看不上。」

陆语容脸上绯色若隐若现,弯下身子贴了贴方恨玉的脸:「傻子,我们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吗。」

她好像醉了,又好像还清醒,搂着方恨玉的腰将她横抱了起来,瓮声瓮气对着殷九清说:「表哥,我们困了,你带珠珠回去吧。」

我看着她俩嘻嘻地笑,陆语容真不愧是陆将军的女儿,她劲儿真的好大啊。

强劲有力的大手扣住了我的腰,我被人抱了起来,他的身上是淡淡的皂荚香气,那是一种清爽干净的味道。

雪还在下着,鹅毛般的雪花落在我的脸上,我被突然的凉意激得一阵瑟缩,索性将脸埋在了殷九逸的怀间。

殷九逸身子一僵,顿了顿将我搂紧了。

过了一会,我想起了什么,睁着蒙眬的眼睛,大着舌头想他讲述我的发现:「王爷,她们关系好好,好像恋人啊。」

「傻子,现在才发现?」

我嘿嘿笑了两声,慢慢闭上了眼睛:「来了王府,你们总说我小孩子,还说我傻,我才不……」

41

翌日刚一醒来,殷九逸的侍妾芙罗在门口求见。

闲暇时,她曾教我弹过琵琶,我们之间也算有些交情。

「侧妃娘娘,王妃她们尚且未醒,奴婢只能来找您了。」她哭得梨花带雨,帕子都晕湿了。

「怎么回事?」

「昨夜雁雁一夜未归,奴婢今早将这府上都找遍了,就是不见雁雁影踪。」

雁雁是殷九逸的另一个侍妾,她与芙罗同住一个院子。

「她昨日出府了吗?她身旁的丫鬟都怎么说的?你先别急,先去找李统领在王府里找找。」

「奴婢一时心急,只顾着自己找了,奴婢这就去。」她抹着眼泪被丫鬟扶着下去了。

刚梳洗完好,来了个侍卫欲言又止说:「娘娘,人找到了。在,在王爷屋里。您快去看看吧,王爷现在不太好。」

这侍卫的表情实在太过古怪,脑海中各种各样的念头涌上来,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异常紧张。

提着裙子一路小跑,慌慌张张差点跌进雪地里。

走到院门口,盖着白布的担架正好从我身边经过。

「侧妃娘娘。」抬着担架的侍卫停下来,朝我低头示意。

正此时,一只涂着艳紫色蔻丹的手骤然垂了下来,搭在了担架边缘,一串血沿着手心迅疾地砸在地上,在积雪上溅出一朵朵红梅。

这一场面令人不寒而栗,我的心好像要跳出来一般,只觉得胸腔热乎乎的气流哽在了嗓子间。

侍卫赶紧将担架抬走了。

我站在原地,急促地拍打着胸口,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

刚建设好的情绪在看到远去的担架上一双白皙的脚丫时瞬间崩塌。

我移到了墙边,扶着墙喘息不止,那分明是雁雁的尸体。

门内是陆语容尖利的怒吼:「说,她昨夜是怎么进来的?」

殷九逸身边的小厮跪在地上,期期艾艾道:「王妃饶命啊,小人实在不知。」

「王爷平日待你不薄,你怎敢?昨夜是你守的夜,她是怎么混进去的?」陆语容手攥成拳咚咚拍在桌子上,震天作响。

方恨玉按住了陆语容敲桌子的手,抬眼看着跪在下首的小厮:「肃正,你跟在王爷身边有几年了吧。听说你家中还有弟弟、妹妹,一大家子都指着你的月钱谋生呢?」

「侧妃娘娘,求您放过小人的家人吧。是小人见钱眼开,一时错了心思。王爷一直待李雁不薄,她又生得漂亮,小人想着,小人想着……」他跪在地上哐哐地磕头:「小人知道错了,王妃娘娘饶命啊。」

陆语容冷哼一声,语气冷硬如刀:「她许了你多少钱,叫你这般死心塌地、叛主忘恩!」

肃正的头越埋越低,最后完全贴在了地上,话从喉咙里艰涩地挤出来:「五十两。」

陆语容的眼神里迸发出汹涌的怒意,愤然道:「上年这个冬天,王爷知道你母亲病了,特意给你支了三十两银子,如今你为了五十两区区五十两背叛王爷!你看看你身上穿的,不知要比别人体面多少,你还不满足!」

方恨玉看了陆语容一眼,转过头对着肃正道:「你这般背主忘恩的下人王府是断断留不得了。等会你去账房领五十两,自己离去吧。这是王府能给的最后的体面了。」

陆语容和方恨玉又审起了芙罗,我急忙进了屋。

一室凌乱,跨过花瓶的碎瓷片和凌乱的被子,再跨过一把滴血的长剑,床边静静坐着一个人。

「别过来,我杀人了。」他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望着我:「她该死。」

视线瞥到床单上的一抹血迹时,我整个人就犹如被雷劈中,浑身都动弹不得,脑海里模糊的猜测得到印证,我僵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雁雁自恃貌美,费尽心机爬了他的床,被他一刀斩于剑下,当场毙命。

大脑一片空白,我在瞬间丧失了思考的能力,铺天盖地的惊慌漫了上来。

殷九逸杀了雁雁,一向温和的他竟然出手杀人,他该有多么厌恶这种女人啊。

若他知晓我也是这般的人,那他一定不会对我好了,我又要回到以前那种被所有人厌弃的生活里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殷九逸的屋子里的,一出来还听到陆语容义愤填膺的呵斥:「王爷好心好意救了她,她呢?忘恩负义、贪得无厌。不过是将厨房的账本交给珠珠管了,她竟生出这么些怨怼。表哥当年就不该救她,她也不看看她是什么身份,她到底配不配。」

方恨玉的声音响起来:「你何需这么刻薄——」

心中像是被戳了个大口子,风呼呼啦啦灌进来,身体也一寸一寸冷下去。

我这般身份,我这般德行,直到现在我才幡然醒悟,我曾做过那么丑恶的一件事。

带血的紫色蔻丹和白皙的脚丫不断在脑海中交替,脚步也变得踉踉跄跄,失去意识的一瞬间,身体朝积雪里栽了下去。

42

太医说我只是受了风寒,有些发热,没什么大碍,吃几剂药养几日就是了。

我在床上躺了好几日,努力调整心情。

可那件事如同定时炸弹一般压在我心头,直压得我喘不过来气。

饭也吃得少了,人就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迅速颓败下去。

殷九逸来看我,他坐在我床边极自然地去探我的额头,手将要碰到我的额头,我下意识地一偏头躲了过去。

殷九逸面色一僵,脸上浮现出受伤的神色。

他慢慢将手收了回去,眼睛里的光彩黯淡下去,声音亦很低:「我杀了人,是不是害怕我了?」

「我没有。」我拽着被子边,躲避着他的眼神:「我不是,你从外面来,你的手太凉了。」

「那我不摸你了,你好好休息便是。」

他起身离开,留给我一个落寞的背影。

我并非因为他杀人而害怕他,我害怕的是,我是他最厌恶的那种女人。

我躺在床上盯着床顶发呆,怎么也想不到,年少时做下的恶竟会以这种方式报应在身上。

晚间又飘起了雪,鹅毛般的雪伴着呼啸的北风拍打着我的窗,我坐在小榻上听着窗边的呜呜风声,呆呆地盯着泣泪的蜡烛出神。

门吱呀一声开了,殷九逸携着一身风雪进了门,手里抱着一个小被子裹着的篮子。

掀开小被,一只小黑猫窝在垫子里朝我龇了龇小尖牙,发出喵呜喵呜的小奶音。

仔细一看,小猫除了白肚子和四只小白爪,其他地方的毛全是黑色的,这猫的品种好像是乌云盖雪。

殷九逸轻轻将小篮子放在桌上,伸出食指小心翼翼点了点小猫的头,又抬起眼皮看我:「摸一摸吗?」

他有几缕头发被风雪打湿,湿答答的贴在前额。再往下看,方才他走过来的地毯上赫然印着一串脏脚印。

他平日何曾这么狼狈过,显然是一回府便直奔我这了。

「你去哪了?」

「你不喜欢猫吗?」他显然会错了我的意思,坐下来将猫抱在腿上,摸着他的猫默不作声。

给我雪中送猫?

我朝他身边坐近了些,伸手摸了摸小猫的脑袋,好软,好热,好好摸。

他垂眸看我一眼,脸上浮现出微弱的笑意,抱着猫往我眼前凑了凑:「这几日雪下个不停,一直待在屋里总是无聊,给你找了只猫解解闷。」

「这猫很难找吧?」

史书有云,说是齐国的一位太后酷爱这种「乌云盖雪」的猫,因为养猫之法太过奢侈,还曾遭到了御史们的疯狂弹劾。

这种猫算是猫中名贵品种了。

「还好。」殷九逸将猫放回小篮子里,命小桃带小猫去睡觉了。

我看着殷九逸俊美的侧脸,忽而生出一种悲哀之感。

我就像个锯了嘴的葫芦,不善言辞、沉默寡言。

我想,若是殷九逸送一只小猫给陆语容,她一定会向全世界宣告她的喜悦,她会一遍又一遍地跟殷九逸说,谢谢表哥,我太高兴了。

而我收到了喜欢的礼物,连一句好听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这人实在也太糟糕了。

鬼使神差般的,心底涌出一种迫切想要倾诉的欲望。

我抠着手心,呼吸了好几次,慢吞吞说:「这猫,很可爱,特别好。黑猫还能避凶镇宅,它的小白爪子也很可爱,你雪中送猫的情谊,我特别感动。」

我也不明白为何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对我来说会这么困难,磕磕巴巴说到最后,声音都闷了下去。

「我知道。」殷九逸舒畅地笑了:「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看出来。」

气氛有些凝滞,我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很快,殷九逸敛下笑容转变了话题:「我不是一个喜欢解释的人,但我确实失手杀了雁雁。」

他笔直地站着,目光坦荡地望着我:「十七岁的时候我曾经历过一次这样的事,这不是我第一次杀人了。我承认我很卑鄙,我并没有悔改之意,只是想搬出这种借口让你不那么畏惧我。我不是滥杀无辜的人,但她们触及了我的底线,我没法放过。」

我像是被钉在原地,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听陆语容说,殷九逸的三个侍妾都是她们出去玩偶然救下来的。

本来她们只是王府里的丫鬟,因为生了与身份不相匹配的容貌,难免被人当成玩物调戏。

多方面考虑之后,殷九清给了她们侍妾的名分。对外称是侍妾,但并没有过明礼,也没有正式的纳妾文书。

殷九逸失手杀了雁雁之后,我在某个瞬间将自己代入了雁雁。

听说殷九逸之前对雁雁也很好的,可是他还是杀了她。

我是真的害怕了,一味沉浸在自怨自艾的情绪中,生怕哪天他知道了我的真面目。

原来殷九逸在十七岁就经历过这样的事,所以他才那么愤怒。

他这样好的人,老天怎么舍得让他遇上这样的事。

他竟然将这种事情告诉我,他敏锐地觉察到了我的情绪,他纡尊降贵在同我解释。

这一刻,我没办法将他同高高在上的王爷联系起来,他在这一刻只是殷九逸。

「这几天夜里我想了想,你或许不是怕我杀了雁雁,你是怕我厌憎于你,因为我切切实实了解你的过去。你曾同我说过你不贞洁,现在不用怕了,我不是什么干净的人。」

他竟然笑了起来,俊逸的脸隐在半明半暗的烛火中,目光清澈,温柔坚定。

我从未见过这般明媚的、徐徐绽放的笑容,让我想到树叶上的朝露、春日融化的雪水。

43

殷九逸让我给小猫取名字。

我给猫取了一个绝妙的名字,叫「元宝」,这名字,一听就是大富大贵的猫。

我开启了快乐的养猫生活,整日抱着元宝爱不释手。

年节将至,府上来往走动渐多了起来。

殷九逸去宫里看皇帝,带回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他说,他进宫遇上了去请太医的我爹,章锦灿情况很是危急。

「既已知晓此事,我们还是去太傅府走一趟吧。」

我不想去。

我摸着猫的两个小耳朵不说话。

「我们备上一些礼品,走一趟就回来,正好快年节了,顺便将礼品带去。」

「我不去。」我才不要自讨苦吃找罪受,我才不想看见那几张令人生厌的脸。

「不喜欢回去也要做做样子,否则难免落人口实。」

「我才不管他们怎么想我,要去你自己去。」

殷九逸被我蛮不讲理的样子气笑了:「我跟他们有什么可说的?他们有什么脸面值得本王登门拜访。」

他循循善诱:「你不是不喜欢你姐姐吗?你就不想去看看热闹,看看她如何了?」

这么一说,我委实有些心动了,但还是抱着猫目不斜视:「我不去。」

「那你在家干什么?」

「我要跟元宝玩,没有去看章锦灿的那种欲望。」

我将猫猫脸揉得有些扭曲了。

「那就抱着猫去。」殷九逸一手揣着猫,一手拽着我走了。

马车吱吱呀呀地行了起来,我看看怀里的猫,再看看殷九逸,有些语塞了,实在有些离谱。

到了府门,太子的车架在府门外停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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