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新年快乐》
1
下一次化疗过后,宋鸿疼得全身冒虚汗,整个背都弓起。
我知道,化疗一次比一次疼。
因为小崽子就是这么一次又一次,从疼得要死中熬过来的。
他这次哭得没上次厉害,其实应该是比上次疼的。
他疼得快要昏过去的夜晚,我握着他的手,轻声哄着他被疼痛折磨得脆弱的神经。
「小鸿,再忍忍。」
「等你好了,姐姐马上带你一夜游遍全京城。」
「再有一次,再有一次就好了。」
再有一次放化疗,就能安排手术了。
宋鸿反手紧紧回握住我。
2
京城深秋的晚风寒凉,北国四季分明,风更凛冽,一骑绝尘卷走簌簌落叶。
我们刚驱车出来的时候,华灯初上,京都繁华,乱花渐欲迷人眼。
车里音响放着重金属摇滚乐,宋鸿倚在副驾驶座,脑袋探出车窗,兴致勃勃地跟我介绍一路的著名景点。
风卷起他额前的碎发。
「姐,车技可以啊。」
「言楚从前是锦标赛的冠军,你姐姐我第一个学的是赛车。」
「那以后有空教教我呗,姐姐~」
「坐稳,加速了。」
宋鸿扭头看了我一眼,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直接打开车顶站了起来——
他戴着墨镜张开手,肆意地大喊了一声,然后哈哈哈地开怀大笑起来。
驾驶座上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车速稍降,不至于把这祖宗甩出去。
宋鸿很疯。
病了之后更疯了,他本人还很有理由,「万一我明天就死了怎么办,临死前不疯一回?」
我能拿这祖宗有什么办法。
我扫了一眼周围前后左右宋家随护的车,勾了勾唇角。
惯着呗。
其实也不能惯,第二天他就要飙机车了。
这回宋老没松口,耐不住宋鸿软磨硬泡,把我们赶去了宋鸿他表哥那,这位京城宋家的太子爷大手一挥,开了私人赛车场,让我们玩得尽兴。
空无一人的车场,监控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还会跑,医生都备下了。
在所有人的提心吊胆中,宋鸿把头盔给我,「这回我载你。」
耳边风声呼啸而过,宋鸿开得快又疯,我紧紧贴住他,「小逼崽子你给我开慢点!」
宋鸿的声音在风里震了又碎,「不行啊姐姐。」
「......可能就这一次了。」
我默默收了劝阻的心。
宋鸿这些日子总是反复疼。
有时候隔一天,有时候隔几天,每天疼不疼就跟开盲盒一样。
他瘦了。
演夏洲的时候看着还健康正常些,现在外表看着还行,里子已经被疾病摧残虚了,仿佛风一吹就能倒下。
孤注一掷般、向死而生一回,这辆车仿佛开向地狱。
开到终点站的时候,宋鸿停车扔了头盔,突然在山顶的草坪上躺下了。
他出神地凝视着夜空,「没意思,这边都看不见星星。」
「夏蔓枝,人死了真能成为星星么?」
我枕着双臂,「如果你想的话,我同学他们正在搞太空殡葬。」
「可以给你插个队,把你的骨灰装在卫星上发射到太空。」
「我才不要变成星星,现在雾霾这么严重,你们肯定看不见我。」
「看不见还如何怀念?」
「姐姐,要是看不见星星的夜晚,你怎么怀念宋洲啊?」
「他一直活在我心里。」
宋鸿沉默了很久。
3
后来我就明白宋鸿这段时间为什么这么「发疯」了。
飙车只是个开始,趁宋老爷子出门处理事情,宋鸿拉着我偷偷溜出了医院。
左弯右拐、轻车熟路地领着我进了一家地下拳击格斗场。
我生平第一次来,新奇地四处打量。
里面的人对宋鸿到来见怪不怪,甚至他一进门就有服务员领着上了二楼。
刚坐下,服务员递过来张表格,问我是否下注。
我一脸懵地看向宋鸿,他懒散地往后一靠,神色专注地盯着台下的格斗比赛。
随手给我指了个名字,「压他。」
这不是多正规的格斗场,场上对垒的都是奔着弄死对方的狠劲下的死手。
宋鸿就这么看着,一点反应都没有。
难道他骨子里热衷暴力美学?
「看我干什么,怕了?」
我嗤笑一声,「你觉得我会怕?」
宋鸿支着下巴,心不在焉,「那倒是,连我都敢打,你有什么怕的。」
场上有人倒下了。
人们站起来为胜者欢呼。
我微微张嘴,「还真是他赢了......你怎么猜到的?」
宋鸿突然弯了下嘴角,「这个人,我之前的手下败将。」
「被这里从 M 洲挖过来了,现在成了王牌,对面那小子不是他的对手。」
我惊诧地抬起了头。
但是他的表情太过风轻云淡,连一点夸耀的情绪都没有。
「不是哥们,你真......真练过啊?你爷爷能让你下场打黑赛??」
我以为他说的练过只是请过教练而已。
「当然。」
「只可惜现在不行了。」宋鸿的头发耷拉下来,碎发掩住他眼前的光亮。
他眼中隐约闪过一丝落寞。
就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他近期一系列「作死」的行为动机。
白血病的出血令他无法再碰危险的拳击和格斗。
以往能跟人厮杀到天昏地暗、享受痛苦与暴力。
攻击与防守之间游刃有余转圜、甚至可能相同等级年纪里无敌手的一个存在。
突然变成了一个「娇贵无比」的「易碎品」。
疾病剥夺了他曾经最引以为傲的跟这天地比比划划的能力和本事。
现在成了个「废人」,他的精神早已被突如其来的意外击垮。
宋鸿压抑得太久了,所以报复般地挑战生死边缘、能够触碰的「危险」。
——这已经是他为数不多的「奢侈」。
从格斗场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街边行人寂寥。
前方穿过一条略显昏暗的巷子的时候,我忽然闻到了一阵浓臭的酒味。
一只肥大的手搭上了我的肩。
「哟,美女,大晚上的还出来逛啊,跟哥几个玩玩?」
迎面也走过来几个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混子气息的男人,他们前后把我和宋鸿围住,有人手上还拎着棍子和刀。
「妹子。你旁边这个小白脸是你男朋友?看着也太娘炮了,不如跟哥吧哈哈哈哈。」
我叹了口气 ,这事我熟。
我正撸袖子的时候,忽然感觉肩膀一空。
一阵强到可怕的反作用力与我擦身而过,我身旁的胖子龇牙咧嘴地被拽走,我听见了他手臂脱臼的声音。
宋鸿一脚把他踹得跪在地上!
在后面那两人反应过来怒吼一声冲上来的时候,劈手夺过他们手里的棍子,反手照着对方脖子重重一击!
抬起手臂的时候,手肘重击另一个人的下巴!
跟和言楚动手的情境完全不同,宋鸿招招奔着死穴下狠劲,我从未见过这么野蛮又残忍的凌厉打法。
——有时候觉得宋鸿这性格真像我亲弟弟,随我。
我没来得及动手,宋鸿就把最后一个人过肩摔砸墙上去了。
......不可思议,明明是一样的脸,在宋鸿这我竟然成了被保护的人。
混混们落荒而逃的时候,又吓得折返回来,眼镜男带人围住了他们,一大帮人从四面八方涌出来。
宋鸿耸耸肩,「完了,爷爷好像已经知道了。」
我诚恳地解释,「不,他们其实是我提早喊上的。」
他一个人要是在外面出什么事,宋老还不得弄死我。
宋鸿突然凑近我。
微微俯身,冰凉的脸贴着我耳廓,压低声音,「叛徒。」
「别客气,我是你姐,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回去后宋鸿一晚上没理我。
——然后第二天凌晨就兴致勃勃地喊我出去看日出。
那一天,我们也一起看了落日前的火烧云。
鲜艳浓烈的红色壮丽地铺满了大半部分天空。
宋鸿站在下面,眼里倒映着整个天空的晚霞。
「太阳落下去之前,排场真大。」
「可是人不一样,人是在死之后才有声势浩大的葬礼。」
我那时候在后面看着几乎要和满天火烧云融在一起的宋鸿,感觉他好像要被烧尽了。
4
宋鸿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医生说这是化疗的副作用,是正常现象,建议宋鸿先剃光头发。
宋鸿接受不了。
他对剪头发反应很大,宋老来哄都不管用,他死活不剃。
我看到宋鸿如此激烈的反抗,才恍然明悟过来「剃光头」对当年的夏洲也是个打击多么大的事。
只不过他那时太顺从太懂事,没人发觉他心理的波动。
几天后一个深夜,我听见卫生间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惊慌地推开门,看见宋鸿瘫坐在地上,手里抓着一大把头发,地上还零散些许。
剃光头发的建议就是为了怕患者在掉头发的过程中心理受刺激。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宋鸿彻底崩溃了。
他红着眼,苍白的脸透着病态的虚弱妖冶,「姐姐……我不想剃光头发,那样太难看了!」
他捂着脸,「我才不要那么丑!」
原来是爱美,这孩子确实格外注重外貌。
「医生说了,等恢复了头发就能慢慢养回来。」
「慢慢养!那得多久?!我难道要丑那么长时间吗!!」
宋鸿又埋头嗷嗷哭。
「我是不是要死了啊」
我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然后一把把宋鸿薅过来,拍着他脑袋顺毛哄。
「你看啊,咱可以先戴假发,你想要什么风格什么颜色什么样子都能实现,不喜欢了还能随时换。」
「等病好了,头发慢慢养起来的时候,先是寸头,寸头也很帅。」
「你试过吗?没有吧。头发会越长越好看的,就当头发重新长了一次吧。」
第二天宋鸿红肿着眼,把镜子撤了,任由理发师剃掉了头发。
我看着他光秃秃的脑袋,神情恍惚。
......更像了。
小崽子一直到走的时候,也一直是光着头的。
我就这样,一步一步,看着宋鸿慢慢地变得和小崽子越来越「像」。
......倒也不必往这种方面像。
可我似乎忘记了,双胞胎兄弟的命运,是从娘胎里出来就粘连在一起的。
「爷爷,我这样是不是很难看啊」
「不难看不难看。」
两颗小秃头。
可能是我没做好表情管理,宋鸿尖叫一声!
「你是不是笑了?你是不是笑了!」
「你还笑我?我可是听你的才剪的!」
我拼命地捂住嘴,使劲不使自己笑出声来。
宋鸿含泪让我滚出去笑。
日子在鸡飞狗跳里走得飞快,宋鸿很快做完了手术前最后一次化疗,距离手术还得休养些日子。
止疼针和止疼药勉强也能控制得住。
宋鸿是怕疼的,也娇气得很,一点点疼都够他叫唤很久。
这个腹黑傲娇鬼内里还是个「作精」,人不大,毛病挺多。
千金小姐也没他娇气能作,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我算是见识到了。
难受就撒娇,实在勾得人替他担忧,恨不得能替他。
他对我的依赖也越来越重。
疼得厉害的时候一般都勾住我不让我走。
最近开始没疼硬装疼缠着我给他讲睡前故事了。
宋老听完我的暗戳戳抱怨,一直在不停地喝茶。
宋鸿对我异常的依赖他不是看不出来。
「兴许、兴许是他把对『母亲』和『姐姐』的角色移情到你身上了?」
我怒拍桌,「你怎么不说他有肌肤饥渴症呢!」
老爷子恍然大悟,「这个理由好。」
「夏洲都没这么黏我!他都多大了,你们没告诉过他男女有别吗?」
谁家弟弟会突然从后面靠过来下巴抵在你肩上啊?
要不是顾念着他现在不能出血,我高低得给他两拳。
宋老忙低头喝茶。
我等了好久他才抬起头,斟酌着说,「你不知道,这孩子对外人不这样。」
「平常都不叫人碰的,这孩子亲近你啊。」
「其实小鸿还是孩子心性,心性单纯,他可能没想这么多......」
「可能也是生病了,比以前脆弱敏感些——这些日子你先纵纵他吧。」
我一想是这个理,告完状起身就走了。
徒留下宋老放下茶杯陷入沉思。
5
快到年关,宋老带着我和宋鸿从医院挪出来,搬进了宋家祖宅。
宋家祖宅气势恢宏,是一座历史悠久、占地面积目不可量的豪华私人园林。
荣国公府也不过如此。
宋老说这是整个宋氏的命脉,单他们这一支所居住的面积就大得不可估量。
以前我笑刘姥姥进大观园,现在我是刘姥姥本姥。
祭拜完先祖从祠堂出来,在最高的中心楼阁中向下眺望的时候,宋老语气不明地打趣我。
「如何?这才是宋家的全貌,家族上百年。比他们商路发家的言家门第可高吧?」
「那你们还上赶着和他们联姻。」
老爷子尴尬了一下,「这又不是我定的,他们非要给蔷薇找言家,当然言家也很不错了。」
「但要是家里继承人,可不会找言家的女人结婚,得找更高门第的。」
「宋鸿,你爷爷要给你相亲呢。」
宋鸿趴在栏杆上,懒洋洋地掀起眼皮,「我们又不是大爷爷那一支,没有皇位要继承,你别理他,年纪大了就爱吹。」
「实际情况是,门第比我们高的找表哥,剩给我们的都是比我们家门第低的。」
老爷子顺着台阶下来,「说的也是,给枝枝找那得看门第。」
「给你找,我是没别的要求,能管住你就行。」
一边说一边看向我,「枝枝你说是不是,还有谁能制得住小鸿这脾气。」
「哎呀,这样的园林,我们在江苏那边还有一座。」
「噢哟,谁要是嫁到我们家,可真有福气啊。」
我看了他一眼,大早上的抽什么疯。
宋老突然岔开话题,「言楚最近联系你了吗?」
宋鸿忽然眼神扫过来。
我顿了一下,「没有,怎么了?」
「哦,A 市那边来消息,定好的婚礼突然取消了。」
「我心想取消就取消了吧,喊蔷薇那孩子回来一起过年,结果她推三阻四不肯回来。」
「我打听了才知道,言家改了主意。」
「言夫人正相看其他家的女孩,蔷薇不死心,还在僵持呢。」
我垂眸不语。宋鸿皱眉,「爷爷你提他们做什么,大过年的,晦气。」
他兀自拉过我的手,「姐姐,唐家送过来一盒翡翠首饰。去看看?」
宋怀青目送着二人背影离去,才慢慢收回笑容,偏头问旁边的人。
「言楚病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消息才传过来?」
「前些日子。言家不让往外说,言夫人现在每天脸色难看得很呢。」
宋怀青转了转手里的檀珠,「叫他们盯紧宋蔷薇,别让她做得太过火。」
6
手术前的日子闲逸,祖宅上上下下正预备着过年。
每天一车车的年货搬进来,现在就开始布置了,喜气洋洋的。
昨夜下了雪,庭院里薄薄的一层,栽种的红梅覆着一层雪,正正应景。
我和宋鸿搬板凳坐着看宋怀青练毛笔字。
案台上宣纸铺开,宋老捏笔杆压腕,笔法雄健恢弘。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我和宋鸿立刻拍手鼓掌,大肆夸赞。
老人家被捧得高兴,毛笔丢给宋鸿,「你写。」
然后突然瞥见宋鸿一头红毛,不悦,「你今天怎么戴了红的。」
「喜庆。」
古板爷爷和叛逆孙子。
于是宋鸿顶着一头张扬的红毛安安静静地写字。
「中通外直,不蔓不枝。」
宋徽宗的瘦金体,锋芒毕露,华丽贵气,婀娜却也凌厉。
写完还郑重其事盖了个印章,朝我咧了个笑容,「送给你了,待会儿叫他们做成卷轴。」
我心情复杂地收了起来,不蔓不枝,可问题是我叫蔓枝啊?!
「小鸿的书法是从小练的,请了个大师教了许多年,怎么样?」
「相当好,倒是没见过比他字写得更好的同龄人了。」
宋鸿低头写字,闻言勾唇一笑,换了张新纸。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我看了一眼,心头一动,「这个写好也给我吧,不做卷轴,装裱起来。」
宋鸿笔杆抵在唇边,歪了歪头,「好啊。」
日子这样大抵叫岁月静好。
宋老和宋鸿承包了今年的春联,我在旁边帮忙裁纸,后面还被他们逼着写了一幅。
宋老盯了我的字许久,昧着良心夸了句我可塑之才。
宋鸿没有良心,他直接开嘲。
然后就被我按着打了一顿。
日头好的时候会喊上我们溜园子串门,经常能碰见其他宋家人。
我收了好些个「长辈」的红包,一摸分量都,又是元宵节,小孩们跟我说,祖宅里元宵节那天可热闹、可好玩了。
园子里会挂上又大又好看的各种样子的灯笼,去年的鱼尾灯精致得不可方物。
每盏灯上都有灯谜,一个大人准备一个谜面,甚至还有缺德的在上面放奥数题。
家长们大手笔地准备了不菲的奖品,每年的「灯会」都会吸引很多其他家的人慕名而来,逐渐演变成京城豪门之间共同参与的盛宴。
就算是奥数题也不怕,这一向是我的强项。
夏洲也不差,他的学习就没让我操过心,想来宋鸿也同样。
这要是我们三个上,可不得嘎嘎乱杀啊。
......
原本可以过得这样热闹的。
有族人庇佑,有家长撑腰,有大把大把的幸福日子可过。
但是小崽子一个也没享受到。
那年我和他在筒子里趴在窗户上羡慕地看新年的烟花的时候,可能永远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未来。
可我现在身边只剩下宋鸿了。
进入过年倒计时的时候,准备工作都已完成,宋鸿的手术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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