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话音落下,在场之人无不骇然,如此嫁祸枉法之事,纵观古今,闻所未闻。
姜衍笑得森冷,指着我道:「空口无凭。本相为国事呕心沥血多年,仅凭你一个丫头片子的红口白牙,就想翻了当年先皇钦定的旧案?」
我摇着头啧了两声:「国公爷还是太不了解徐靖了。徐大人一生清廉,他住的小院子可比不上您的国公府。你当初在徐家搜出的那些金银,他家那巴掌大的库房根本就放不下,只不过当时徐府已是废墟一片,无人注意罢了。不然徐靖是要把那些金银块子放在哪,摆在院子里当砖,还是给他的小女儿垒床?徐府的残骸犹在,派人去仔细一查便知。」
有姜衍同党站了出来,责问我道:「你当时才多大?不过还是个娃娃,怎可能对秘案细节如此清楚,分明就是在胡编乱造!」
「我当时啊,十四岁,足够记清楚事情了。」我笑吟吟地看向那人,说,「至于我为什么这样清楚,因为我就是那个故事里的人啊。」
我面朝众人,傍着拐杖站直了身子,朗声道:「因为徐靖,他是我的亲生父亲啊。我是徐晚风,是那场浩劫中,唯一活下来的徐氏血脉。」
像一碗凉水泼进了滚烫的油锅里,整个大殿直接炸翻了天。我若胜了,便是忠良遗脉,我若败了,便是乱党余孽。
我转身对向上首皇座,正对赵明徽跪下说:「陛下,臣女以徐氏血脉之身份,恳请皇上彻查当年徐氏旧案,还我父亲清白。姜衍假传圣谕,枉害忠良,此其罪一;后又逼死徐靖独子徐晚澜,赶尽杀绝,此其罪二;瞒天过海多年,以江南民脂中饱私囊,此其罪三;只手遮天,朝中上下皆为其党羽,目无君上而唯丞相之命是从,此其罪四;徐氏故旧原本无辜,却滥用私刑严刑逼供,以掩盖姜贵妃陷害皇嗣之实,此其罪五。陛下,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才应当诛之以正国法,请皇上明鉴!」
我这满身伤痕,足以能博得大多数人的同情。
「住口!」姜衍从我身后喝了出来,「你说你是徐靖的女儿那你便是?谁能证明!」
我与他对视,轻巧地笑了一声:「国公爷,别急啊,去问问你那贵妃女儿不就知道了?」
就在这时,锦衣卫指挥使恰到好处地站了出来。
「陛下,臣有事启奏。」
钱英跪于大殿中央,双手奉上一张薄薄的信纸。
「陛下,臣昨夜在宫城巡查时,恰遇到栖霞宫内侍要将此信送出宫去。臣以为信中所言或关系重大,便私下将信截了下来,还请陛下过目。」
赵明徽拿过那信纸看了看,递给吴忠全道:「你念念吧。」
吴公公将信上所写高声读了出来:「父亲安启,乱党纪氏真实身份竟为徐氏晚风,恐事生变,万望父亲谨慎小心,莫入奸人圈套。女,嫣然敬上。」
事已至此,姜衍辩无可辩。
那些曾与我父亲共事,却敢怒不敢言的人,现也终于翻腾起了满腔热血,纷纷跪于殿上,齐声道:「恳请陛下彻查徐氏旧案!」
不过一会工夫,殿上之人便跪倒了一大半。
赵明徽似笑非笑地看向姜衍,问他道:「姜相,你看这种局面,朕该如何是好啊?」
他做了姜衍那么多年的傀儡,在他面前藏拙示弱,而如今,终是到了锋芒毕露之时。
姜衍在赵明徽面前重重跪下道:「陛下,老臣侍奉过两代君王,为国事不可不谓殚精竭虑,陛下如今妄信奸佞之言,当真是寒了臣的心呐!既如此,那臣便脱了这身朝服,回府颐养天年便罢了!」
他想全身而退,还在与赵明徽谈条件,来博他的同情。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如果没有我,皇上或许会给他留一线生机,但真是不巧,遇上了我,我一定要他身败名裂。
赵明徽手指在御案上轻轻点着,若有所思地说:「既如此,丞相便先回府思过吧,朕定不会寒了忠臣的心。」
他将忠臣二字咬得很重,然后将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好像是雨后初霁的云霞,撒在人身上,就落了满肩的光。
没有话语,却胜似万语千言。
「至于你,暂留大理寺待审吧。待真相水落石出,朕也必会还你个清白。」
我叩首谢恩,一只眼睛悄悄对他眨了一下。让世人看来,我是个被强权欺侮的弱者,姜衍是那个玩弄权术的恶人,而他只是个被奸人蒙蔽,秉公执法的仁君,这样,舆论和同情才会倒向我这边。
深夜,雨歇之后,只需安静地等待天明。
我想起很多年之前,我父亲每次出征前,都会向他的下属们问几句话。
如果前方荆棘满布,乌云蔽日,你们还会坚持吗?
会。
如果此去马革裹尸,粉身碎骨,你们还会向前吗?
会。
为什么?
为了我们所爱之人而战,让活人不再离散,亡魂不再漂泊。
爹,娘,哥哥,你们看到了吗?你们的亡魂不必再颠沛流离了,我终于能在清明之时,光明正大地给你们祭上一杯酒了。
我被移交去了大理寺,离宫之时,赵明徽登上高高的宫楼,目送我离去。
孙昱因犯上不敬被撤职查办,现任大理寺卿,是赵明徽的心腹。虽说是收押,我却没必要真的住在牢房里,大理寺卿早已差人给我收拾了间上房出来,只是行动不能自由。
可对我这一个残废来说,也并无什么两样。
我才刚入大理寺,一封信便送到了我手上,是钱英亲自送来的。信封上的字迹,我再熟悉不过。当「晚晚,见字如面」几个字映入眼帘时,我会心地浅浅笑了。
「晚晚,我见过你很多模样,笑的,哭的,坚韧的,脆弱的。可今日这般,掷地有声的,刚强无畏的,我却是第一次见到,我本以为,这些事本该由男子来做的。你在我心里,是将军,是豪杰,是英雄,你不知自己这样子有多美,弱水之姿,皆不及你万一。我好爱你最真实的模样,我愿意让你成为你最想成为的人,你是什么模样,我便爱你什么模样。
可我现在最忧心之事,莫过于你身上的伤。答应我,好好养身子,其余的事,都交予我来做,万不要劳心费神。我们的余生,若有彼此相伴,则世间阴晴雨雪,皆为乐事。
我与女儿,思汝尤甚,日日盼君归。你的,明徽。」
我将信来来回回读了好几遍,直到敲门声响起,我才肯将信收起来。是宫中最有资历的几位御医,来向我问诊了。
满头白发的张太医给我号了脉,又瞧了我腿上的伤。他摇了摇头,叹道:「娘娘,您腿上这处伤实在太重,又错过了诊疗的最佳时间,若想完全恢复,怕是要断骨再接。可您现在的身子极虚,加之先前小产的气血尚未补足,实在经不起再一次断骨之痛,因此臣只能用汤药先帮您吊着身子,待身子坚挺些了,再行下一步治疗。」
我颔首莞尔:「那就有劳太医了。」
张太医却觑着我的脸色又问了句:「娘娘,臣斗胆问您一句,您可还有旁的不适?」
我摇摇头:「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
「真没有了。」
姜衍被拘禁在了府中,他仍贼心不死,千方百计要传消息出去,可都被程自钦截住,直接递到了赵明徽面前。
姜衍所臆想的还在他掌控之下的京城防卫,实则早已落入赵明徽的囊中。
关于徐靖旧案的翻查,有条不紊地开始了,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有新的面孔落马入狱,在刑讯官的铁血手腕之下,吐出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桩案子轰轰烈烈地查了两个多月,查出的结果令朝野狠狠一震。
姜衍诬陷我爹之事自是板上钉钉,可他后来却暗中借海上商道向东洋走私军火,盈利皆被其收入囊中。此等叛国行径,枭首都算是开恩,非凌迟不能解恨。
而我,总算是完完全全的清白之身了。
我出狱那日,正是姜衍下狱之时。
钱英来接我回宫,推开屋门,三月的春光一下子盈了满室,混着鸟语与花香。
这一天,是我入狱的整百日,而距我父亲蒙冤之日,已过去了十年。
拨云见日,终现青天。
我的腿已经不那么疼了,但骨头长得不好,走路仍是一跛一跛的,需借助拐杖才能勉强前行。我走出大理寺时,却正见到姜衍戴着枷,在官兵的押送下缓步而来。
昔日高堂臣,而今阶下囚。
我装作没看见他,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擦肩而过时,他却喊了我一声:「晚晚。」
我停下脚步,难掩心中的嫌恶:「我与国公爷大概还没那么熟,当不起您唤我一句小字。」
「好,徐晚风。」脱去了官服,他一下子仿佛苍老了十岁。他看着我说,「我会向你的父亲去赎罪,但是晚风,你留嫣然一命,好不好?所有的罪孽都是我一个人造的,嫣然她并不知情,罪不及子女,就不要再冤冤相报了,行吗?」
我只是觉得这像是个荒谬的笑话,好一个舐犊情深的父亲。
我反问他:「姜衍,你当初逼死我大哥时,有想过罪不及子女吗?」
我不想再与他多说一句话,我不懂他的恶人之善,就像他也不懂我的善人之恶。
出了大理寺的朱门,有一辆马车正在门外等我。车帘微动,一个头戴青玉小冠的清贵公子从车中钻了出来,对着我浅笑。
我忍不住也笑了出来,这是谁家的小哥呀,生得这样好看。
我努力地稳住脚步,向赵明徽走过去。之前的岁月,都在匆匆忙忙地为了我们各自的目的而算计,可我却都没有好好地跟他说一句,我好想你。
但我终还是没有做到。我太低估了那些刑具对我这具躯壳造成的伤害,我的身子亏得实在太厉害,姜衍倒台后,之前一直支撑着我的那根弦好像骤然断了,我再也撑不住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认出自己是回到了承晚宫,躺在我熟悉的床上。在床边探出来个小脑袋瓜,眨巴着一双星亮的眼睛在盯着我看。
见我睁了眼,星星扯开嗓子冲外面大喊道:「爹爹,我母妃醒啦!」
她爬上我的床,贴在我脸侧问:「母妃,你还疼不疼啊?」
我想把她抱起来放在我身上,可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力气。我只得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说:「看到星星,母妃就一点都不疼了。」
我手上的腕骨,竟已经凸露得那么明显了。
赵明徽步履匆忙地走进来,把星星从我身边揪开:「星星乖,你母妃现在经不起你折腾,先下来。」
他唇边长出了细碎的胡茬,比我那日在大理寺外见到的他,瘦了一大圈。我恍然明白,自己昏睡了可能不止一日了。
星星被带出去后,房间内只剩了我们两个人。赵明徽俯下身,用额头蹭了蹭我的鼻尖,很轻,却是久违的亲昵。
我揽住他的脖子,终于说出了我一直很想告诉他的那句话:「明徽,我很想念你。」
他用手掌摩挲着我的脸,哑声说:「那以后都不要再分开了,好不好?」
我点点头,温声道:「好。」
可不知为什么,这句话说出口,却湿了眼睫。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在骗他,还是在骗我自己。
两天后,我得到了消息,姜衍畏罪自裁于狱中。他死前留下了一封血书给赵明徽,求他看在姜家百年侍君的分上,放姜嫣然一条生路。
听说那血书太过血腥,赵明徽没有拿过来给我看。他坐在我床边,只平静地对我说:「晚晚,姜嫣然要怎么处置,我交给你来抉择。」
我低着头,沉默了好久。其实在世人的眼光中,我应该选择原谅,既是泯恩仇的佳话,又成就了我的贤德。
可最后,我还是对自己摇了摇头。我没有办法原谅她,宋岚珊,常嬷嬷,还有星星的半条命,都是她该付出的代价,我如果宽恕了她,便是背弃了那些冤魂。
这世上有些仇怨,是无法被宽宥的。
赵明徽赐了姜嫣然一杯毒酒,那已是对于她而言最体面的死法。
那天晚上,赵明徽没有来承晚宫,我没有强求他。我其实能懂他在想些什么,帝王之心虽深不可测,算计筹谋时能有几分真情,但他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赵明徽御极时十九岁,正是恣意张扬的年岁,丞相扶他上位,他娶权臣之女为妻,欣欣向荣的少男少女,人比花娇,未必就不曾有过半分真情实意。
我愿他一直心存怜悯,而不只是个无悲无喜的冷血帝王。
姜嫣然死后,被一张草席裹着送出了宫,与姜衍的尸骨埋在了一处。听说她死的时候,没有哭也没有闹,一杯鸩酒一饮而尽,离开得平静且决绝。
我没有放过姜嫣然,可我亦没有放过我自己。我的身体以日落西山的速度迅速地衰落了下去,太医来诊治过很多次,只说是心气郁结,请我一定要保持身心欢愉,不要忧思太过。
我抚着时常绞痛的心口,其实我自己明白,问题大概是出在这里了,但我却不知道要如何开解。
我长久地做着一个关于溺水的梦,梦中我坠入一方寒冷的深潭中,一直往下落,往下落。周围无依无凭,无星无光,在我就快要不能呼吸的时候,我看到潭底有个小孩子,张开双臂对我说:「阿娘,我冷,抱抱我。」
我想,一切尘埃落定,应该是那个被我抛弃的孩子,来叫我回去了。
我日复一日地忍受着噩梦的折磨,渐渐开始吃不下去东西,整个人瘦得如同一片将落之叶。在我又一次被梦魇惊醒时,我却发现身边空空如也,赵明徽并没有睡在我的枕边。
我心里不踏实,拄着拐杖出去寻他。在承晚宫门口,我却看到他孤身坐在门槛上,只披了一件单衣,双肩微颤,好像是在哭泣。
有种浓重的难过快将我淹没了。我忽然想起,幼时我们互通书信时,他曾经给我讲过的一件事。
他说,他的娘亲并不得父亲的宠爱,在他娘亲病重时,他去求父亲能来见娘亲一面,可他父亲却正与别的姬妾蜜意浓情。他在门外跪了一夜,只求能见父亲一面,可就是这样的要求,都没有被满足。
回来之后,他只能坐在门槛上默默地流泪,没有父亲,却也留不住娘亲。
他当初对我讲这件事时,他的娘亲已过世了很多年。他的文字稀松平常,好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我却能在其中体会到,他当时是有多无助啊。
「明徽。」我轻声唤他,把手搭在他肩上。
他猛地抬头看我,还未来得及藏起湿红的眼眶。
我坐在他身旁,捧起他的脸笑道:「哭什么呢?」
他抱住我,泪水在我肩上濡湿了一大片:「晚晚,明明我们已经赢了,可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留不住你啊。」
我无言以对。是啊,这是为什么啊。
「明徽,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呢。就像我们第一次相遇时,你为什么恰好会出现在那里,我们又为什么会相识呢。」
赵明徽看着我,迟疑了片刻说:「晚晚,我其实一直没告诉你。那日……我本是打算投水自尽的。」
我惊讶了好久,原来我在不经意间,还救过他一命。可想想却又有些后怕,若是我那日没有恰好遇见他,那我们这一生都会错过了。
「傻子。」我在他胸膛上轻轻捶了一下。
他苦笑了笑:「当时母妃不在了,也常被皇兄们欺侮,觉得日子没意思透了,倒不如一了百了。」
赵明徽把我的手抵在他唇边,轻吻了一下,说:「晚晚,得而复失对一个人来说太过残忍了。晚晚,你舍得我吗?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世上,我该怎么办呢,我到哪里再去遇到一个纪茵儿呢?」
舍不得,我舍不得啊。时隔多年,兜兜转转,我们还是又一次爱上了彼此,这一转,就是十年。
我握住他的手,仿佛在冰冷的池水中抓住了坚定的温度,艰涩道:「明徽,救救我吧。」
他拢住我的双肩问:「晚晚,要我怎么救你,我要做些什么?」
我想了很多,最后问他:「明徽,从前的徐晚风,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他坚定地答:「我从前认识的晚晚,至少,是在为自己而活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
似乎有很久很久的时间,我都是在为别人而活着的,为了家人的血仇,为了岚珊的托付,为了星星的依赖。而现在大仇得报,我也把星星还给了她的父亲,好像一切都回归了原位,不需要我再去做什么了。
我活得实在是太累了。为什么想放手,不是因为没有留恋了,而是因为,我真的太想休息了。
可我却忘了,我原本是该为自己而活的啊。
我几乎在贪婪地攫取着赵明徽从手掌渡给我的温度,发着抖说:「明徽,我想好好的,哭上一场。」
自成为孤女后,我好像从来都没有放肆地发泄过一次,那些伤积在心底,终成了顽疾。
赵明徽张开双臂环住我,极温柔地说:「尽情哭吧。」
我埋在他肩头,起初只是涓涓细流,到后来渐渐变成了号啕大哭。我哭得撕心裂肺,泣不成声,到最后几乎快要昏厥过去,把我这些年所有的痛苦、愤恨、委屈、不甘,一股脑地全都发泄了出来。
那晚之后,赵明徽每天都会给我讲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徐晚风的故事。
第一天,他说,徐晚风是个小话痨,不管别人想不想听,总能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从家里几口人说到厨房几斤米,连徐晚澜偷藏了多少私房钱,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一开始直发笑,可笑着笑着就哭了。
第二天,他说,徐晚风是个小色鬼,只跟长得好看的小公子玩,长得不好看的小公子都入不了她的眼,还因为好看的小公子跟别的小姑娘玩,躲在家里偷偷地哭。
我本来想坚持住不哭的,可到后来还是没忍住。
第三天,他说,徐晚风其实一直都还是个小姑娘。在她也需要人疼爱的年纪,却有了个更小的丫头需要她照顾,所以她强迫自己坚强,学着怎么去当一个母亲,学着怎么去给另一个小姑娘遮风挡雨。可被她藏在心底的那个小女孩,也需要被呵护和疼爱啊。
这次不怪我,我就是想任性一回,我就是想哭。
到最后,赵明徽都忍不住跟吟秋和忍冬说,给你们家主子炖个汤好好补补,要再这么哭下去,身子里的水都快供不上了。
说来也奇,我梦魇的次数慢慢开始减少,心里的结好像一点一点被解开了。
我开始逼着自己喝太医开的苦药汤,灌下去,吐出来,然后再灌,再吐。虽然过程痛苦些,但总能在身体里留下点药力的,为了能活下去,我豁出去了。
我的身体渐渐坚挺了些,在我一顿饭能吃下一整碗米饭时,我向御医提出了断骨再接。
赵明徽起初反对得很,他生怕我的身体受不住这样的折磨,即便这条腿今后都不能行走如常,他也愿意一直做我的拐杖。
可是我不愿意。还有很长很长的路我想陪着他一起走下去,我不想他一直停下来等我,我也想站起来追上他的步伐。
断骨那天,赵明徽陪着我。我在他怀里疼得数度昏过去又醒过来,有好几次,我险些以为自己要撑不过去了。骨头接上之后,我们俩浑身都被汗水湿了个透,他看着我哭,我却看着他笑。
在秋风将银杏染得橙黄之时,我终于可以不靠拐杖迈出第一步了。赵明徽和星星天天架着我在宫中甬道里走圈子,这一走,就从暮秋走到了早春。
到了桃花开得明艳灼灼的时候,我可以健步如飞了,和星星在一起赛跑,她都未必能跑得过我。这时的我,已经是皇上的舒贵妃了。
清明前夕,赵明徽为我打点好了行囊,允我带着我兄长徐晚澜的骨灰,回江南安葬。他这是想了我未完的心愿,若之后有了皇后身份的禁锢,行动便没有那么自由了。
临行前,他亲自替我把披风系好,温柔道:「听说江南的春色很好,带着星星多流连些日子,不必急着回来。」
与我同行而去的,还有程沅芷。我养伤的这段时日,赵明徽将后宫的妃嫔一一做了安置,想要离宫的,便就放了她们,不想离宫的,也都送去了行宫别院,做个富贵闲人了此余生。
阿芷的父亲,现已是浙直总督,接了我父亲的衣钵。程沅芷这一去,也是再不会回京了。她说自己要做个闲散游人,带着我哥的玉佩走遍名山大川,他之前未来得及走完的路,她全都会留下足迹。
马车在路上吱吱呀呀地行了半个多月,终于到了钱塘。我阔别已久的江南啊,我终是回来了。
此时正是清明时节,钱塘城细雨纷纷,烟雨暗千家。我为我的父母兄长修坟立碑,将他们的遗骨安葬在一处。我在故亲的墓前端正地磕了三个头,如今冤案已昭雪,他们再不是背负骂名的孤魂了。
我还带着星星回了趟淳安,带她到宋家故宅祭拜了一番。我对她说,这里曾经住着这世上最爱你的人,她年少也是个娇气爱哭的小姑娘,却愿意给出自己的全部,只为换得你的平安。
我的确在江南流连了很久,其间收到了好多封赵明徽寄来的信,我便像少时那样,将日常中的琐事都一一讲给他听。只是字里行间,多了些无须掩饰的深情与思念。
时至暮春,我终于鼓起勇气,回了一趟徐府的旧宅。昔日满是笑语欢颜的小院子,如今已成了一片废墟。我在遍地残骸中辨别出了正房的方位,绕到房后的空地上用铲子挖了起来。
我爹曾提到过,在搬到这里来的第一年,他将我出生时酿下的女儿红移到了屋后的树下。我爹总是开玩笑说,等我成亲之时再将那坛酒挖出来,定要和他女婿喝个一醉方休。
我蹲在地上挖了好久,终是触到了一个坚硬的物实,我用手将坛顶上的泥土抹净,将那整坛酒挖了出来。
我抱着坛子坐在残垣中,掀开盖子,一股经年的醇香满溢了出来,确是千金难得的佳酿。
可在坛盖子里还嵌着一张红纸,看着像封坛时就放进去的。怀着好奇,我将那张红纸展开,上面只写着一行小字:「徐靖,你的小姑娘就要嫁人了,这是喜事,你可千万别哭啊。」
那是我父亲的笔迹。
我对着那张纸愣了好久的神,然后把脸埋在臂弯里,呜呜地哭出了声。
我的亲爹啊,你写这东西放在这,真的不是想让自己哭得更惨吗?
可人总是要向前看的。我从坛子里沽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浑身都暖了起来,好像充满了无尽的力量。这是我的喜酒啊,我想成亲了。
决定做得很突然,当天晚上,我一手抱着酒坛子,一手拉着星星,跳上了回京的马车。当皇城的高门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等不及差人去回禀,自己抱着酒坛子就向重华殿小跑而去。
星星比我跑得快些,进了殿门,高喊了声爹爹,向赵明徽冲了过去。
赵明徽看着我们,好久没回过神来。他手里正拿着一把蒿草,蹲在地上喂两只小兔子。阳光擦着殿檐倾泻下来,落了他满身。
我气喘吁吁地把酒坛子放在他面前,问:「明徽,成亲吗?」
他蒙了一下,旋即答:「成。」
「喝喜酒吗?」
「喝。」
我未曾有过三书六礼,十里红妆,但我都不在乎了。他喝了我爹酿的女儿红,那生生世世,都是我的人了。
天边的云霞渐染上了赤色的霞光,晚风四起,吹来初夏的温良。晚晚终是嫁给了小灰,她心中最好看的那个小公子。
晚风未落,我们,再也不分离。
作者:湛遥小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