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这孩子竟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边抹眼泪边小声喊:「父皇……」
赵明徽明显有些坐不住了。我气得要命,他要是插了手,这孩子我以后算是没法管了。
星星见赵明徽不动地方,哭得更带劲了。我虎了脸,凶道:「赵瑶星,你别以为我不敢揍你啊!」
赵明徽轻轻叹了口气。他蹲到星星面前,无可奈何地说:「星星,爹爹这回可帮不了你了。你看你母妃多凶,爹爹也怕挨揍呀。」
「陛下。」我忍不住嗔了他一句。在孩子面前,说的都是什么胡话。
星星看着我俩,一愣一愣的。
可那天晚上,赵明徽在床上把我折腾得都快散架了。他咬着我的耳朵低笑道:「白天凶孩子的力气都到哪去了?朕真想看看你揍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我软绵无力地捶在他胸口上,自暴自弃地说:「那臣妾以后不管了,既然陛下那么有力气,以后孩子您自己带吧。」
「那可不行。」他的吻落在我耳垂上:「我的力气都用在你身上了,纪宝林可要对我负责啊。」
陈云云仍时常带着大包小包的瓜果来找我,让我有些不太好意思。这些东西我并不缺,但采女的分例本来就少,都是她从自己口粮中省出来的。
我其实也明白,她同我走得近,不过是想找机会多见皇上几面罢了。
开春后,我带星星去后花园中玩的次数多了起来,陈云云有时会与我们一起。她是真的很喜欢星星,给她扎风筝,做娃娃,手指上落下的都是做针线活的伤。
我和陈云云坐在凉亭中,看着星星在花丛中跑得欢快,赵明徽恰好在此时走了过来。
我与陈云云向他行过礼,赵明徽虚扶了我一下,说了平身。陈云云见到他脸就红了,低着头紧张地不敢说话。
我拉过陈云云的手,笑着对赵明徽说:「陛下,这是陈采女,之前您也见过的。」
不知怎么的,今天她的手却凉得发颤。
赵明徽颔首道:「都坐吧。」
我们坐在风亭中饮茶,多数时候,赵明徽都是在与我说话,陈云云只在一旁安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在我又一次为赵明徽添茶时,却猝然瞥见陈云云袖中寒光闪过,她从袖口抽出一把刀,向着皇上刺了过去。
「陛下!」变故发生得太突然,我来不及深想,扑过去挡在了赵明徽身前。
刀尖自肩膀深深地在我手臂上划过,撕心裂肺的疼痛,我很久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赵明徽把我圈在怀里,劈手夺下了陈云云手中的刀,很快有侍卫赶来护驾,把她按在了地上。
我流了好多血,神智一点点变得迷离。昏过去之前,我第一次在赵明徽的眼神中看到了担忧,甚至,惧怕。
我醒来的时候,周遭很安静,只有吟秋和忍冬守着我。手臂上的伤很深,虽没有伤及筋骨,但若要痊愈,也需好好静养一段时间。
赵明徽把星星接去了重华殿,嘱咐我安心把身子养好。我断断续续地发起了烧,舌根子上尽是喝过药后留下的苦味。
我心里藏着事,却怎么也睡不着。在别人眼中,我有无数个理由替赵明徽挡刀。为忠君爱国,为讨好主上,为给自己挣个更高的位分。
可我自己却明白,当时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我根本来不及多想。那一刻我几乎是本能的反应,因为我慌了,我怕赵明徽受到伤害。
脑子里有个声音在不住地说,纪茵儿,你完了。
对这天底下最不该动情的人,我却动了真心。
陈云云被抓去了慎刑司。她一口咬定,行刺皇帝的事是贵妃主使的。佳贵妃脱簪跪到了重华殿外,泪眼婆娑地到皇上面前大喊冤枉。姜相为了避嫌,不能介入此案的讯问,赵明徽把陈云云交给了锦衣卫。
锦衣卫的手段让人闻风丧胆,陈云云却依旧不松口,她只告诉了锦衣卫一个地方,说那里藏着证据。
锦衣卫循着地址找了过去,竟发现那是已故御史陈征的旧宅。在后院的枯井里,锦衣卫搜出了一本旧账,上面尽是姜衍当年卖官鬻爵的罪证。
没有了姜衍在其中插一道手,这些证据直接递上了赵明徽的御案。姜衍闻讯连夜跪到午门外请罪,直言自己清白,这些全是手下官员背着他做的,他毫不知情。
到后来,真有一个三品官站出来顶罪,再加上满朝文武长跪求情,姜衍竟全身而退,甚至还被传成清廉被诬,又拢了一朝的人心。
风浪过后,水面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只不过多搭上了陈云云的一条冤魂。没有人会替她说话,赵明徽更不会保她。
我向赵明徽讨了恩典,去送陈云云最后一程。她被用了刑,从前那么明艳活脱的一个姑娘啊,穿着斑驳的血衣,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陈云云跪在我面前,拉着我的手说道:「茵儿,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利用了你。但我没办法啊,姜衍的势力太大了,我只能用这种办法,把事情闹大。」
我抱着她,眼泪一滴一滴无声地往下落。
那天陈云云跟我说了好多话,我从没觉得,她说话这样好听,怎么之前不多听她说些呢。
「茵儿,我爹是御史,在朝堂上什么都敢说,连天王老子他都敢参上一本。可在家里,他却怕我娘。」
「我嫂子做的饭可好吃了,我们全家都喜欢她。每次她和我哥吵架,我娘肯定会把我哥骂一顿。」
「我的小侄女,跟嘉慧公主一样可爱。她最喜欢放风筝,她的风筝都是我给她扎的。」
「后来我爹得罪了姜衍,全家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我当时去了外婆家,侥幸逃过一劫。好好的一家人啊,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茵儿,我恨这世道不公啊。恶人遗祸朝堂,让那些枉死的忠良,如何瞑目啊。」
那天晚上,陈云云被赐死在狱中。她死在黑夜最浓郁之时,再没见到次日黎明的晨光。
我强迫自己忘掉陈云云。我还有星星,为了孩子我也要好好活下去。
气色好一些后,我去重华宫给皇上请安,顺便想把星星也接回来。跟着赵明徽这段时间,星星简直撒了欢,我要是再不拎她回去,这孩子真要变成混世魔王了。
我到的时候不巧,赵明徽正在午憩。我在外间候着,星星见到我开心得不得了,一个劲地在院子里上蹿下跳。
吴忠全正捧着一卷画轴进来,星星没刹住脚,直接撞在了他身上。吴公公身子没稳住,画轴落在地上,散了开来。
吴忠全吓得不轻,赶忙跪下给星星赔罪。我走过去想开解两句,却偶尔瞥见那散开的卷轴上,画的竟是个女子。
鬼使神差地,我拿起画轴展了开来。那上面画的,是个戴帷帽的姑娘,她穿着一袭藕荷色菱纱衣,身姿清丽如水。风吹起她的衣袂,连带着她的帽纱也飘起了一角。她的容貌半遮半掩,唯那惊鸿一瞥,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眸,状若桃花,灼灼其华。
在落款处,提了一小行字: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看那字迹,分明是赵明徽的御笔。
我有些发愣。吴公公在我身侧请了个安,道:「宝林,这是陛下几年前的御笔,吩咐奴才拿去如意馆修养的。」
我迟疑问道:「这人是?」
吴公公低下头,恭敬道:「陛下的心意,奴才不敢妄加揣测。宝林也请不要深究了,奴才这样说,是为了您好。」
我心里像被堵住了一样,却仍笑着点点头,把卷轴交还到了他手中。
我浅笑道:「我就是想来看看公主,既然看过了,那我就先回去了。」
我心中渐渐勾勒出一个想法。那天晚上,我黏着程沅芷,与她睡在了一处。
我们并肩躺在床上,我叹了口气说:「阿芷,你没对我说实话啊。」
阿芷用手臂撑起半边身子,看向我说:「茵儿,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说:「你之前说,陛下喜欢长成桃花眼的女子。但事实上,是皇上曾有过一个喜欢的女子,而我的眼睛,与她长得很像,是吗?」
「茵儿,我不是要故意瞒你的。」程沅芷安静的点点头,说,「只是这件事,我也是道听途说。我初入宫时,教我规矩的老嬷嬷曾在潜邸伺候过。她跟我提起,陛下少时随先帝南巡,曾在江南邂逅过一个女子,回京后,与那女子还有过几年的书信往来。可不知为什么,陛下御极后,却没把那女子接进宫中来。」
我闭上双眼,这与我所想不差。在见到那幅画时我就明白了,我只是另一个人的影子。
阿芷轻声问我:「茵儿,你睡着了吗?」
我摇摇头:「睡不着。」
她揽住我的手臂问:「茵儿,你是不是很难过啊。」
我却笑了:「这有什么可难过的?帝王之爱,本就是不能长久的。我都明白。」
阿芷在我身边睡过去,喘息渐渐平缓。我却看着帐顶,一直睁眼到了天明。
我想要赌一把。如果我像足了画中那女子,那皇上对我的宠爱,会不会也能更长久些呢。为了在后宫站得更稳,为了能与姜嫣然抗衡,就算当一辈子替身,又何妨呢。
三月中,万寿宫宴。
宴饮方过半,我便悄悄离了席,到偏殿换上了我提前准备好的纱衣和帷帽。我抱上琵琶,扮作乐师进了大殿,拨弄琴弦,指下淌出一曲婉转的南地小调,是幼时我娘常唱给我听的《西洲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赵明徽缓缓站起了身。戴着帷帽,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他起身时,无意碰倒了案上的酒杯。
一曲终了,我起身向上座行礼致意。赵明徽却径直向我走过来,众人瞩目下,一下握住了我的手。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指尖在微微发抖,我从未见过,一个帝王竟能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沉吟片刻,他小心翼翼地掀开了我眼前的面纱。在看到我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却瞬时冷了下去,似是覆了一层寒霜。
「怎么是你?」
他的手渐渐缩紧,力道之大仿佛要把我的手腕捏碎。
我克制住内心的紧张,盈盈向他蹲身行礼说:「臣妾恭祝陛下万寿无疆。」
他凉薄地挑了挑唇角,抬手掀翻了我头上的帷帽。大殿灿若白日的灯火照在我脸上,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却看到赵明徽的目色中,尽是嘲讽。
「纪宝林有心了。」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忐忑地捱完了后面的宴席。我觉得自己好像赌输了,甚至触到了赵明徽的逆鳞。
万寿宴结束后,吴公公来找我,说陛下要沐浴,召我过去伺候。
我端着皇上要换洗的中衣,赤足走进了浴室。纱幔珠帘间氤氲着温热的水汽,透过重重白雾,我见到赵明徽枕在浴池边上,正在阖目养神。
我走过去跪到浴池边,轻轻将水往他身上撩着。
赵明徽没有睁眼,却忽然抓住了我的手腕,用力一带,我向浴池中跌去。
水花四溅,我呛了口水,下意识地攀住他的脖颈,让自己稳住阵脚。他晚上喝了些酒,坚挺的肌肤上凝着水滴,微微泛出些潮红。
赵明徽捏着我的下巴,逼着我与他对视。
「朕从来不知道,宋府的家教竟这样好。区区一个婢女的琵琶技,竟能堪比国手。」
我迎着他的目光,答:「臣妾的母亲,曾是楚馆里的琵琶伎,母亲去世后,臣妾才到宋府做了岚充媛的侍女。」
赵明徽慵懒地噢了一声,但我觉得,他并不信我说的话。
他从水下托住我的腰,手指顺着我的身体游走。从腰背,到肩胛骨,再到脖颈,最后他的手停在了我尚未愈合的刀伤上。
「朕喜欢聪明人,但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
温热的池水一浪一浪在我们中间涤荡,赵明徽的目光一寸一寸在我脸上掠过,仿佛是要把我穿透。
「纪茵儿,你到底是谁?」
这是他第一次,完完整整地喊我的名字。
我看着他说:「臣妾,是陛下的妃子。」
他并不满足于这个回答。似乎是在有意罚我,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我的伤口在他的手掌下扭曲成了刺入骨血的锐痛。
我忍着疼,又答道:「臣妾,是陛下的盟友。」
他的眼中掀起一丝戏谑,手上的力道比方才又加重了些。
伤口处的痛让我直冒冷汗,我却不敢吭出一声。我咬牙道:「臣妾……臣妾是陛下的一把刀,陛下让我去杀谁,我便就去杀了谁。」
手臂上的力道骤然松开,赵明徽手上残留着血,是我的伤口又重新裂开了。他站起身来,扯过绸子裹在身上,拾级走出了浴池。
皇上最后瞥了我一眼,冷声说:「你用不着学着像她。即便你学得再像,你也不是她。」
我跌坐在浴池中,待他走出去好久,我才落魄地答了一声:「是。」
池水一点一点凉了下来,我撑着身子站起来,疲惫地走去池边。
衣服浸了水,每走一步仿佛都有千钧重。伤口处丝丝拉拉地疼着,渗出的血被水晕开,染红了整个衣袖。
有小太监虾着身子跑进来,看到我的模样,吓得直接跪在了地上。
他看着也就十三四岁的年纪,伏在我面前直发抖:「婕妤娘娘,陛下说,说您受伤了,让奴才传太医。」
我皱了眉:「你方才,管我叫什么?」
小太监跪得愈发卑微,答道:「娘娘,皇上刚刚下旨,晋封您为婕妤了。」
万寿宫宴上的琵琶一曲,让我从宝林变成了婕妤。我带着星星从毓秀宫搬了出来,迁居到了承晚宫。虽是成了一宫主位,这承晚宫却在后宫之中离皇上的重华殿最远,住在这里的向来都是不受待见的宫妃。
我很久都没见过赵明徽了。就连星星,也好像被他忘在了脑后。
春夏之交的时候,星星病了。这次风寒来势汹汹,星星发着烧一直退不下来,小小的一个人眼见着蔫下去了。
我快急疯了,天天不眠不休地守着孩子,整整三日,星星才终于开始转好了。
我抱着星星躺在床上,轻轻拍着她哄她睡着。我看着睡梦中的孩子,怎么也看不够,她的眉眼像极了赵明徽。要是岚珊现在还活着,不知道得有多爱她啊。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夜半惊醒时,我下意识地去摸星星躺的地方,却摸了个空。我的星星不见了。
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来不及穿鞋子就光脚跑了出去。在中厅,我却见到赵明徽在来回踱着步,怀里抱着星星,哼着儿歌哄她入睡。
见到我,他比了一个噤声的口型,重新把星星抱回到床上。在确认孩子真的睡熟后,他才返回中厅中坐下,舒了口好长的气。
他似乎疲倦透了。
他掐了掐眉心道:「朕来的时候,不小心把星星吵醒了。我怕她醒来会闹你,才抱到外头哄的。」
我端了杯茶给赵明徽,低着头问:「皇上,您还生臣妾的气吗?」
杯底碰在桌面上,声音在静夜中分外清晰。他坐在明灭不定的火光中说:「气啊。」
我难过极了,跪在他面前道:「陛下,臣妾错了。」
他即便再喜欢画中那女子,也是爱而不得吧。而我却为自己的私心,去揭了他的伤疤。
赵明徽蹲在我面前,却伸手环住了我,扶我站起来。
他说:「我是生气啊。气你这么多天了,都不来找我一次。气你连星星病了这么大的事,都不知会我一声。」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我在赵明徽面前又哭了。
我哽着喉咙说:「我不敢啊。我还以为,是陛下厌弃臣妾了。」
「纪茵儿,我真恨你是块木头。」
他的吻落下来,从我的眉心,到鼻梁,到下颌,到颈窝,到锁骨,一步一步将我攻略。
像风穿过旷野,百草卷折后,万籁俱寂。
我精疲力竭地依偎在赵明徽身边,问他:「臣妾是该去举铁了吗?怎么越发禁不起陛下折腾了。」
他在我耳边低声笑了笑:「不怪你。这不是这段时间,我一直为你攒着劲呢嘛。」
「骗人。」我用被子捂住脸,红晕从脖子一直烧到了耳朵根。
赵明徽把我从被褥里刨出来,很认真地说:「我最近是真的忙。跟北狄可汗的草原会盟近在眼前了,没来找你的时候都是在熬夜看折子呢。」
大周与北狄的议和通商,结束了两国百年来的对峙与仇视,与北狄可汗的会盟,自是两国都极为重视的大事。
因为星星病着,赵明徽离京的时间一直拖到星星完全好起来。在出发前,他拎了一只小灰兔子到承晚宫。
我蹲在地上,看见兔子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笑道:「星星一定很喜欢。」
赵明徽摇摇头说:「这是给你的。」
他抱起兔子在怀中捋着毛,对我说:「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我摸了摸兔子耳朵,它通体灰得没有一点杂色,毛茸茸的一团缩在赵明徽的手掌中。我歪着头道:「要不就叫……小灰?」
赵明徽的神色凝了一下。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灰和徽同音,是犯了他名字里的忌讳。我心头一凛,想跪下请罪,赵明徽却摆了摆手说:「听你的,就叫小灰吧。」
他把兔子交到我手中,挑了挑眉说:「我那也有一只小兔子,和小灰是一对。离京这么久,怎么能只我一个人受这相思苦呢,我得拉上个更惨的当垫背,心里能好受些。」
他在暖阳中笑了起来,弯如弦月的眉眼,与我记忆中的某个少年有了一霎的重合。
院里的蔷薇架子上,好像一瞬间开满了大朵大朵明丽的花。
赵明徽离开的时候,我很想追上去问问,他也那么喜欢我吗,他又能喜欢多久呢。
如果很久的话,那我也会非常,非常思念他的。
御驾离京后,宫中的女人们无所事事,每天更加无聊了。请早安的时候,佳贵妃难得兴致不错,说她近日得了一幅画,是一代宗师楚道人的封笔之作,邀阖宫妃嫔来鉴赏一番。
画卷缓缓展开,一幅钱塘盛景图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宜妃先是发出了一声惊叹,这画精妙绝伦,当真是世间之极品。一众莺燕也都聚了过去,争先夸这画笔法精湛,顺道再加上几句对贵妃的恭维。
我挤在一群人中,却根本听不见她们在说些什么。我的目光自始至终无法从画上挪开半分,我怎么也想不到,竟会在这样的光景下,再见到它。
这幅画我太熟悉了。只是在重新上裱的时候,纸张边缘的落款被多遮盖了一些。我轻轻抚过那个地方,只有我知道,被掩住的那几个字迹是:以此拙笔,赠与小友徐靖。
这是徐靖生前,最喜欢的一幅画。
等我心不在焉地回了承晚宫,才发现方才手掌攥得太用力,小拇指的指甲竟生生折断了,现在才觉出疼来。
我胡乱包扎了一番,吟秋却进来回禀说,程美人来拜会了。
自我封了婕妤,程沅芷还没跟我说过话呢。我知道她是在生我的气,她看不上我争宠的手段,觉得我跟趋炎附势的小人也没有什么分别。
可在这后宫中,又装什么清高呢。
待房中只剩了我们两个,程沅芷拉过我的手说:「茵儿,我方才见你神色不对。那幅画,你也觉得有问题,是不是?」
我把手抽回来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程沅芷却不依不饶。她凝眉道:「那幅画,我曾听人提起过,是徐靖大人的心爱之物。如果当初徐大人真的是畏罪自焚,那这幅画早就应该葬在火海中了,如何能出现在贵妃手里呢?」
我烦透了,一拳捶在桌面上说:「程沅芷,你对我说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啊?徐家的事跟你没关系,你能不能别多管闲事了,好好过你的日子不行吗!」
程沅芷被我惹火了,站起来吼道:「那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冤案无法昭雪吗?如果岚充媛还在,她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我直视着她,浑身发抖:「翻一个冤案,可能就要搭上更多人的性命。宋岚珊和陈云云的下场你也看到了,我不想你步她们的后尘。」
程沅芷冷声一笑。
「纪茵儿,是我看错你了。你能不顾性命地护着岚充媛的孩子,我本以为你是忠肝义胆,可事实上,你也就是个贪图荣华的懦夫。亏我娘还嘱咐我,要对你多关照些。」
我一把攥住了她的领口,咬牙道:「你还记得自己有娘啊。我劝你最好安生一点,你自己想死没关系,别连累了家人。」
我与程沅芷不欢而散,她走后,我也恹恹地打不起精神来。
晚上,星星搂着我的脖子问:「母妃,你怎么和程娘娘吵架了啊?」
我摸摸她的头说:「程娘娘想帮一个爷爷说话,母妃不让她说,程娘娘生母妃的气了。」
星星眨巴着眼问:「那个爷爷是不是个坏人啊,惹得母妃不高兴。」
我把孩子用力抱在怀里,低声说:「星星,那个爷爷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是母妃这一生最敬重的人。」
五月初,御驾回宫了。只是赵明徽回来的时候,身边多了位从宫外带回来的女子。
我随着各宫妃嫔一起到宫门口迎驾,赵明徽从我身边走过时,我看到他与那女子的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
那女子戴着帷帽,身姿轻盈绰约,恰如我在画中看到的那人。
一直横在心里的那根刺好像骤然生出了刀锋,把心尖绞得血肉模糊。我突然就很想笑,我把自己骗得好苦啊,我以为自己可以一直满足于当个替身,可当这个人真正出现时,我才知道自己竟一文不值。赵明徽心里永远都给她留着位置,我费尽心机去模仿的人,原来是这般模样。
赵明徽对那女子极尽宠爱,不顾宫中的礼法,直接将那女子封为了珍妃,还赐了凝露宫给她一个人住。
栖霞凝露,朝朝暮暮。珍妃娘娘直接分去了贵妃一多半的宠爱,皇上似乎要把之前错过的那些岁月,一股脑地都弥补在她身上。
我也曾去拜会过那位珍妃娘娘一次,当真是个极精致的人儿。她没有佳贵妃身上的高傲,却有比她更加娇艳的容颜,一说起话来眉目流转,还带着宫外水湛天遥的清澈。
回承晚宫的路上,我拔了一把野草,我还要回去喂我的小灰。小灰的唇瓣一颤一颤的,青草在它齿间越缩越短。我在它头上挠了挠,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至少姜嫣然的地位再不像之前那般牢不可动了,离除掉姜衍,又近了一步。
这才是我的目的啊,但我怎么却高兴不起来呢。
贵妃心情不好,就开始拿底下的嫔妃乱撒气。先是婉妃因为失仪被罚跪,后又有宁昭媛说错话被掌了嘴。再后来不知道打哪传出来的消息,说程美人在宫中烧纸钱祭奠亡魂,犯了大忌讳。
贵妃在请早安时大发雷霆,把程美人押在栖霞宫,着人就要去搜她的住所。
这天星星恰好不舒服,我告了假。当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心中暗道了一声不好,我知道毓秀宫有样东西,要是被搜到就麻烦了。
我在贵妃的人到达毓秀宫之前先进了程沅芷的寝阁,从她枕下翻出一枚玉佩,揣在身上匆匆离开。
宦官在毓秀宫翻了个底朝天,好在没有找到任何把柄。贵妃吃了哑巴亏,却也不能真把程沅芷怎么样,只罚她抄宫规百遍,以示惩戒。
我到毓秀宫时,一宫的下人正忙着把满地狼藉归位。程沅芷独自一人在寝阁中,正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东西,一脸焦急。
我走进去把门关上,将玉佩扔在程沅芷面前,凉声说:「找这个呢吧。」
程沅芷抬起头,忙把这玉佩收进掌心,满面爱惜。
在那枚玉佩上,刻着一个「澜」字。
她自知在我面前理亏,对我敛衽行了一礼道:「茵儿,多谢了。」
我冷笑了一声说:「徐晚澜要知道这玉佩能给你惹这么大乱子,当初一定后悔把这东西送给你。」
「你……」程沅芷看着我,眼神从惊异到戒备,又到畏惧。
我放缓了声音:「你不用担心,我不会用这件事拿捏你的。谁在进宫前还没有个心悦的人呢。」
见她依旧将信将疑,我长吐了一口气,坐到她床边的脚踏上说:「这样吧,我也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你手中也有了我的把柄,就用不着对我退避三舍了。」
我拉着阿芷在我身边坐下,徐徐说道:「在进宫前,我也曾有个喜欢的人。不过我跟你不一样,他不知道我喜欢他,甚至连他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我都不知道。」
大约九岁那年,先帝爷南巡,爹娘忙活着侍奉御驾没空管我,我就时常到离家不远处的一方荷塘去玩。
在那里,我遇到一个穿灰色长衫的少年。第一次见他时,他站在渡口的栈桥上,我划着船撞了过去,吓得他差点摔了个屁股墩。
之后我又在荷塘边见过他几次。他不爱说话,每次总是要我说很久,他才会不疼不痒地应上一声。但他却又总是很认真地听我说话,大哥不耐心听的事,我都可以说给他听。
可惜我彼时都戴着帷帽,隔着一层纱,未看清过他的眉眼,只记得他的轮廓清俊挺拔。
最后一次见面时,他说他要回京城去了。我很沮丧,问之后还能再同他见面吗?他道,山水有相逢,你想说的话,以后都写在书信里吧。
我甚至都没来得及问他的名字,只是在千里之外寄来的书信中,看到落款的两个字是「小灰」。从九岁到十四岁,从钱塘到京城的一封封信笺,诉说着我的过往,与他的点滴。
原来在写信的时候,小灰是一个那样健谈的人。我渐渐有了少女的心事,纱幔外那个清俊的剪影时常出现在我的梦境中。我每寄出一封信,开始掐着日子等待回信的到来。
只是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现在的我,只依稀记得年少时的心悸,可连小灰的轮廓,我都想不起来了。
听我说完,程沅芷沉默了好久,才开口说了话。
「那你现在还会……时常想起他吗?」
我点点头:「会啊。苦的时候拿出来咂摸咂摸,还能呷出点甜味来呢。」
一个月后,凝露宫传出消息,珍妃有身孕了。
凝露宫一时间炙手可热,甚至有人在猜测,珍妃若是生下皇长子,皇上会不会立她为后。
佳贵妃让姜梓轩从西域给她淘换来只猫送进宫来养着,靠逗猫来打发时间。她借猫怕人多,免了各宫娘娘的早安,实际上是不想在别人口中再听到珍妃的消息罢了。
天气慢慢热了起来,我畏暑气,开始躲在承晚宫中不出去,只守着我的星星,陪她长大。
却很意外地,栖霞宫的人来传我,说贵妃要找我过去问话。
我一路上都不安得很,贵妃这次不会把气又撒在我身上了吧。
到了栖霞宫,我恭敬地跪下问安。那只通体雪白的猫就趴在她腿上,眯着眼睛看我。
贵妃素手执扇,懒懒说了句:「起来坐吧。」
见我站着不动,她轻慢地笑了一声说:「不用对我那么大戒心。本宫今天找你来,只是想说说话。」
我未曾想到过,有朝一日我竟能和姜嫣然坐在几案两侧,心平气和地说着话。
她依旧着了很精细的妆容,仿佛随时都在等那个人到来,她能立即起身去笑脸相迎。可是再厚的脂粉,也遮不住她眼底的憔悴。
姜嫣然曼声说:「纪茵儿,我是很不喜欢你。但有件事,这后宫之中只有你能懂我。」
她用护甲挑起我的下巴,端详我的脸:「这满宫的嫔妃,真正对皇上动了情的,除了我,便就是一个你。」
我哑然。既惊异于她细致入微的洞察,又惧怕心思被看穿后,她审度的目光。
姜嫣然轻叹了口气,问我:「纪茵儿,他在宠幸别的女人时,你是怎么忍住不难过的?」
她那么高傲的一个人,我却第一次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卑微。
我低下头答:「臣妾位卑。即便心里难过,也不敢在主子面前表露出来。」
佳贵妃用团扇掩住嘴,娇俏地笑了:「哦,本宫倒是忘了,你是个不怎么得宠的妃子。不过是因为孩子,陛下才恩赐你些雨露罢了。」
在我身上,她好像又找到了些高人一等的乐趣。
「本宫乏了,你先回去吧。」她抱着白猫站起来,又恢复了一贯的高傲,「陛下只是暂时被那个女人迷住了而已,等新鲜劲过了,他就会再回到我身边的。」
当满池的荷花变成莲蓬的时候,星星又病了。
我用帕子给她擦过全身,把被角帮她掖好。
星星双颊烧得透红,她拉着我的手,蔫蔫地问我:「母妃,是不是星星生病了,父皇就会来看星星了啊?」
我眉心一蹙,问:「星星,你是故意的?」
星星咳嗽了两声,带了哭腔:「父皇要是来了,母妃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我一直以为她还只是个孩子,可是她却什么都懂。
星星蹭着我的手说:「母妃,要是珍娘娘生了小弟弟,父皇会不会就不喜欢星星了啊?」
我摁住眼底的酸涩,摸了摸她的小脸说:「不会的。你和弟弟都是父皇的孩子,父皇对你们是一样的。不过弟弟小,父皇会多照顾他些,星星是姐姐,应该帮着父皇一起照顾弟弟呀。」
星星点了点头,乖乖地闭上眼睛睡觉。我在她额头蹭了蹭,轻声说:「星星,不管什么时候,还都有母妃疼你呢。」
星星睡熟后,我从房间中退出来,吟秋正守在门口。我轻声吩咐道:「去给我拿壶酒来吧。」
夜里,暑气退却,凉意渐深。我抱膝坐在廊庑下,扬起酒壶往嘴里灌。烈酒入口微凉,越往下却越灼热,从喉咙一路烧到了肠胃,又烧到了心里。
一弯弦月升了中天,淡薄的月光洒在宫檐上,沉静而寂寥。凝露宫里的人,不知现在在做什么。明明在同样的屋檐下,为什么有人会笑,而有人会哭呢。
醉意一丝一丝地在吞噬着我的心智,酒壶不知道什么时候脱手滑了出去,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几圈,撞在石阶上哒的一声响。我懒懒地不愿伸手去捡,闭上眼睛枕着抱柱,醉意越来越浓。就在脑袋沉得要栽下去的时候,一双手恰到好处地托住了我的头。
「坐在这里做什么?小心着凉。」
这个声音好熟悉啊。我用力抬了一下眼皮,面前这个人,长得怎么那么像赵明徽呢。
「你谁啊?」我盯着他问,努力让他的脸在眼前变清晰。
「纪茵儿,这才多长时间啊,你连朕都不认识了?」那个人说着,就要把我从地上拽起来。
我晕得厉害,挣开他道:「胡说八道。皇上正在凝露宫陪珍妃呢,怎么会到我这里来。」
他气笑了:「这就是你在这买醉的原因?」
醉?谁醉了?这话说得我可就不爱听了。我指着他警告道:「你能不能别晃了?在我面前好几个影,看得我眼晕。」
「你这到底是喝了多少酒啊。」他抱怨了一句,脱下披风搭在我身上,弯下身哄道,「我先去给你煮碗醒酒汤,好不好?」
「呵,男人。」我冷冷笑了一声,「这种伎俩还是用去哄珍妃吧,姑娘我不吃这一套。」
这人蹲在我面前,很认真地问:「纪茵儿,你是不是生赵明徽的气了?我可以让他来跟你解释的。」
一句话戳到了我的痛处。我把脸埋在臂弯里,闷声说道:「生什么气啊,我哪敢生气啊。我本来就是个赝品,现在真品回来了,我要是再生气,他更不到我这里来了。」
「什么真品赝品的,你先起来再说。」赵明徽眉毛拧成了一团,上来就要拉我。
「你别碰我!」我甩开他,借酒撒疯地喊道,「我怎么样都没关系,可是我的孩子该怎么办啊?她那么好,那么懂事,我要是不在了,谁来保护星星……」
如果有一天,我落得和陈云云一样的结局,我的星星还会有人疼吗?
人一喝了酒,情绪就容易上头。我说着说着自己就动了真情,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落。
「茵儿……」赵明徽看起来很难过,他想要抱我。
我却越哭越凶,发疯一样对着他乱捶乱打。我认出他来了,他是赵明徽啊,是那个利用我的人,那个不来看星星的人,那个答应会想我却对别的女人深情的人。
赵明徽并不反抗,由着我的拳头往他身上落。最后我打累了,跌在他怀里失声痛哭了起来:「画里的人回来了,我连个替身都不是了,我什么都不是了……」
赵明徽一直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比哄星星时还要温柔。我哭累了,瘫软在他怀中,渐渐安静了下来。
他抚着我的头叹了口气说:「我说哪来的这么大怨气呢。净瞎琢磨,珍妃和画里那个人,不是同一个。」
我哭得脑子发昏,涕泪横流地抬头看他。
赵明徽极淡地说了句:「画中那人,很久以前就不在人世了。」
他拉着我去了小厨房,说要煮醒酒汤给我喝。我七扭八歪地坐在柴禾堆上,费了好大的力,才忍住要吐出来的冲动。
赵明徽往灶膛里添了柴,生火,起锅。他做这些是如此娴熟,一看便知是从前干惯了粗活的。
他用勺子缓缓搅着锅里的汤水,很平静地讲道:「画里的那个姑娘,的确是我年少时的心上之人。只可惜,她没能等到我们相聚的那一天。」
锅里的水汽蒸腾起来,赵明徽的背影在雾气中幻化成一个清俊的轮廓。
「她曾经救过我一命,又支撑我度过了最难熬的那几年。她没有活着的家人了,我只是觉得,我应该要记着她的。如果我再把她忘了,那她在这世上便真就成了个无人问津的孤魂野鬼了。」
我垂下眼问:「所以珍妃娘娘,和那位姑娘长得很像,是吗?」
赵明徽舀了碗汤递给我,笑得有些无奈:「说实话,我也不知道珍妃和她像不像。我见她的时候,她头上都戴着帷帽。只是偶然瞥见过她的一双眼睛,但到现在,也快忘记是什么样子了。」
我眨眨眼,这与我以为的故事,好像一点都不一样。
他拿了个小凳子坐在我面前,有些怅然地说:「人人都想利用朕这个软肋,一步登天。可是逝者已矣,朕怎么就不能重新喜欢上一个人,好好过日子呢?」
我端着碗,吸了吸鼻子说:「陛下现在如此宠爱珍妃,想必是已经找到那个人了。」
「说你是块木头,你还真是。」他摇着头笑了笑说,「珍妃,她是姜衍的人。」
我没忍住,打了个酒嗝,表示我的惊讶。
赵明徽给自己倒了碗水喝,接着说:「姜嫣然生不出孩子来,姜衍却又急需一个皇子来稳固他的地位。他们既然把主意都打到朕头上来了,那我便将计就计,陪他们玩玩。」
我觉得再打嗝有些不太合适,忍了忍问:「那珍妃的孩子……」
如果珍妃真的诞下了皇长子,那不是正称了姜衍的意吗?
「珍妃的孩子生不下来。」他的目色渐寒,「你想想,如果珍妃生了皇子,那姜衍一定会杀母留子,把孩子给姜嫣然养。你要是珍妃,会想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吗?」
我看着他的星目剑眉,缓缓点了点头。见他的眼眉高高挑了起来,我意识到自己好像说得不对,又赶紧摇了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难过。我捧着碗嘟哝道:「我今天知道的是不是太多了……皇上会不会杀我灭口啊?」
赵明徽瞪了我一眼,在我脑门上弹了个爆栗:「我看你这酒还是没醒。来,醒酒汤我再给你盛一碗。」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晌午,脑袋疼得跟要裂开一样。我不知道赵明徽是什么时候走的,只有印象他在星星的床边坐了好久,却到底没舍得叫醒她。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在我记忆里一点点变清晰,我突然有点后怕,大声喊了吟秋进来。
我抓着她的手问:「陛下昨天走的时候,说什么了吗?」
吟秋想了想答:「陛下说,主子您喝多了的时候,还挺好玩的。」
我松了口气,好久没缓过神来。若是我昨天疯癫的样子当真惹恼了赵明徽,不是平白连累了星星嘛。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下了一场雨。雨是从黄昏开始下的,淅淅沥沥落了一整个晚上,一夜入秋。
就在那天夜里,珍妃的孩子没了。
说是白天的时候,珍妃去给佳贵妃请安,不知怎么的,被贵妃的猫挠了一下,惊了心神。
回去之后,珍妃就觉得身子不舒服,到了晚上,竟见了红。
太医院的人忙活了一整晚,还是没能保住珍妃的胎。孩子流下来,听说是个未成形的男胎。
贵妃慌了阵脚,在重华殿外跪了一个晚上,哭着说这猫是从西域胡商手里买来的,性子和中原的猫不一样,完全不知道为什么珍妃只被猫挠了一下,就能严重到小产。
这下可好,赵明徽直接迁怒到了把猫送进宫的姜梓轩身上,斥他驻军期间玩忽职守,还居心叵测残害皇嗣。
姜梓轩没办法,只得卸了在西北的兵权,回京待罪。皇上虽没有废了姜嫣然贵妃的位分,却罚她禁足一月,以示惩戒。
就姜嫣然那点心眼,对付后宫的女人还行,要是放在前朝,只有被耍的份。赵明徽没费一兵一卒,就收了姜家的兵权,让丞相吃了个大亏。
珍妃没了孩子之后,精神一直恍恍惚惚的,见到人就问,有没有见过她的孩子。赵明徽再没去过凝露宫,他以珍妃身体不佳为由,把她送出宫去养病。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她下半辈子可以衣食无忧。至于有没有福分消受,便是她自己看不看得开的事情了。
珍妃的出现,像是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子,初入水时激起几道波澜,沉底之后却无人记得她曾来过。
贵妃禁足的这段时间,赵明徽宿在我宫里变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在旁人眼中,我似乎成了第二个珍妃,但我自己明白,我与她不一样。珍妃只是一颗被皇上和丞相弃掉的棋子,而我,要做那个下棋的人。
秋风渐起,吹得树叶簌簌作响。赵明徽枕在我怀里,只有在我这,他的眉头才能稍稍舒展一些。他是真的很累,要除掉姜衍,还有太多的事需要他操心,他要一点一点削减姜相的党羽,才不至于在斩草除根时大厦倾塌。
我轻轻揉着赵明徽的太阳穴,说:「明日佳贵妃便要解禁足了,陛下想必是要去好好宽慰一番的吧。」
他睁了眼,慵懒地问:「怎么,吃醋了?」
我挑了挑唇角道:「臣妾吃什么醋。贵妃一句话,就能折了姜梓轩的兵权。陛下再多宠她些,没准连整个姜府都能给赔上。」
赵明徽往嘴里塞了瓣橘子,漫不经意地说:「姜嫣然这脾气,都是姜衍给惯出来的。丞相的精明没学到几分,坑爹倒是一把好手。她干的那些烂事,有多少都是丞相暗中给铲平的,只不过朕不愿搭理她罢了。」
我停了手,兀自有些发愣。有那么一瞬,我很羡慕姜嫣然,能有视她如珍如宝的父兄。如果可以选择的话,谁不想在宠爱与呵护中长大呢。
如果我爹还在,他为了我也愿意付出很多的。
赵明徽察觉到我的不对,握住我的手问:「想什么呢?」
我理了理神色,答:「臣妾在想,还能为陛下做些什么。」
赵明徽坐起来,捏了捏我的脸,笑道:「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陪星星。其余的什么都不用做,等我回来就好。」
佳贵妃虽复了宠,但经此一遭,气焰到底收敛了许多。即便皇上给我的宠爱多些,她也不再从中作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而后宫那些惯会察言观色的嫔妃,也随着圣宠转了投奔的方向。我的承晚宫渐渐热闹了起来,三天两头就有哪宫的主子登门拜访,拉着我的手,体己话一说就是半日。
八月,我被抬成了昭仪,封号为舒。赵明徽说,我的笑总是不及眼底,好像是在敷衍,给我这个封号,是希望我事事常舒意。如此一来,我的门槛更是要被踏破了,任谁都想蹭一蹭我这新晋宠妃的喜气。
可我没兴致应付这些,我和星星两个人清静惯了,这些人我根本不熟,跟她们说话也是劳心费神。
尤其是这段时日,我觉得自己身上懒得厉害,有时刚醒了没一个时辰,坐着给星星缝衣服,就又能瞌睡过去。不过这样我倒是有了理由,再有人来拜会,我便借口身子不适,闭门谢客。
但偏宜妃有这个能耐,从门缝里都能把礼送到我跟前来,逼得我不得不见她。
她手中托着一个锦盒,摇摇曳曳地走了进来,见我要起身行礼,忙迎上前来说:「妹妹快坐着,不是说身上不舒服么,可千万不能累着。」
宜妃八面玲珑,佳贵妃那她仍去得勤,在我这承晚宫,也能算得上是常客。她位分虽比我高些,但恭维的笑脸,却与对贵妃如出一辙。
她把锦盒推到我面前,盈盈说到:「从前与妹妹并不相熟,闹出了许多误会,这与妹妹来往多了,才知道舒妹妹原是个这样好的人。听说妹妹今日身子不舒服,我特意备了些燕窝,还请妹妹笑纳。」
我只维持着矜持的笑意,说:「多谢宜妃娘娘了。」
送客之后,我打开锦盒看了看,里面的燕窝确是上佳之品,宜妃在巴结我这件事上,也算下了血本。
只是这人不怎么聪明呐。祸从口出,病从口入,给一个自己完全不熟悉的人送吃食,是容易送出事来的。
赵明徽有块心病,姜衍手里一直握着京畿防卫权,他能守卫京城,也就能反攻京城。只要姜衍一天还控制着京城的防卫,赵明徽就一天睡不了安稳觉。
我虽动不了姜衍,但他养兵是需要钱的。他能将京防掌握得如鱼得水,不过是因为户部尚书是他的党羽。若是户部垮台了,姜衍想要钱就没那么容易了。
而时任户部尚书,正是宜妃的父亲。
八月下旬,我过生辰。那天我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的菜,赵明徽来的时候,饭香气已飘满了承晚宫。他摸进厨房,从盘子里拎了只虾仁放进嘴里,在背后蹭了蹭我的颈窝问:「什么时候开饭呀?」
我打了他的手一下,笑道:「陛下怎么比星星还馋?很快就好啦。」
我们把桌子搬到了院里的桂树下,桂花的香气清爽且甘甜,不时有花瓣飘飘摇摇地落在酒盏里,溢了满杯的清香。
赵明徽抱着星星,抹去她嘴角边上沾的饭粒子。我刮了刮她的小鼻子,说:「吃饱了就去玩吧,让你父皇好好吃饭。」
星星应了一声,跑去看小灰和丸丸。丸丸是赵明徽的那只小兔子,跟小灰是一对,不过毛是白色的。这兔子胖得跟个肉丸子一样,故而得了这个名字。他把丸丸也一起拎来了承晚宫,两只兔子整日形影不离。
天边的晚霞一点点退去了光彩,吟秋恰在这时奉了两碗冰糖炖燕窝过来。我端了一碗放在赵明徽面前,他微微皱了一下眉,我知道,他惯不喜欢吃这样甜的东西。
我拿起自己那碗,用勺子挑了挑:「这燕窝是宜妃娘娘送的,臣妾熬了一下午呢,陛下要不要尝尝?」
赵明徽嫌弃地拒绝了我:「你自己先用吧,我一会再吃。」
我悠悠然然地将燕窝送进了嘴里,不一会,碗就见了底。我依旧与赵明徽说笑着,安静地享受从鬓边拂过的徐徐晚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燕窝里的东西就开始发作了。
疼痛一寸一寸在我腹中绞了起来,喉咙中漫出丝丝腥甜,我一大口血呕了出来,溅在胸前的衣襟上,淋淋漓漓。
赵明徽扶住我,大声吼道:「宣太医,赶紧宣太医!」
他的眉眼在我面前渐渐模糊,他额头上渗出了汗,捧着我的脸不住地说道:「茵儿,不能睡,千万不能睡啊!」
我的神思一点点昏聩,似乎有水草缠住了我的脚,拽着我拉向黑暗无边的潭底。我有些愧疚,赵明徽对不起啊,又让你担心了。但我自己知道,这次我不会有事的,毒药的剂量我控制得很好,只是身上会吃些苦头,只要救治得及时,不会伤及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