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宜

我笑着转身:「帝师,府里得了这么好的一个佳婿,还要藏着掖着,本宫又不是不通情理的之人。」

老帝师面色微冷:「长公主说笑了。」

我将那书信当着众人的面,让长辛交给老帝师:「红笺上的诗写得不错,一口一个逍郎,叫得很是狎昵。楚公子的回信也是情深义重。」

老帝师皱眉翻过那些书信,脸也彻底黑了下来。

这年轻男女们来参加寻花宴,有不少是听说了我与楚逍都会来,想看看这场戏有多热闹。

如今陡然生了这样的变故,一个个窃窃私语,眼底是隐隐的兴奋。

许南娇前后的措辞不一,这会儿只怕是有不少人觉得她是莫须有生事,污蔑长辛杀人,只为了让我退一步,成全她与楚逍。

我主动打破这沉默:「本宫理解,之前宜都传言,本宫对那楚逍甚是喜爱,帝师之女亲自办了这寻花宴,想是生怕本宫不依,还要私下将本宫带到这花厅来恳求。郎情妾意,帝师也不好棒打鸳鸯,便由本宫亲自赐婚,成全这对璧人。」

老帝师死死攥着那些书信,眼神恨不得将许南娇给生吞活剥了,全城的世家公子贵女们皆在这小小的帝师府,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皆无,自己的女儿便与人私下里红笺传情。

很快他的怒意便转移到恨不得掘地三尺的楚逍身上。

这件事情的结果,很合我心意。

许老帝师亲自为他们定下婚约,一月后完婚。

回府的马车上,我心情大好,看着惴惴不安的苏括,翘着唇角问他:「许南娇漂亮吗?」

苏括一怔,随即郑重道:「不及公主万一。」

我敛眉笑了:「苏括,你说本宫直接杀了她如何?」

苏括一愣:「这么……草率吗?」

我透过风吹起一角的锦帘,看向马车行驶路过的街市:「本宫想了想,真正的报复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手段。」

「可如果碎金司出手,事情一旦败露,帝师那边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帝师曾为大颐太傅,如今虽无实权,但朝中半数文臣多与其有牵连,届时弹劾公主的折子会只多不少。」

我挑了挑眉,好整以暇看着他:「你猜本宫当初为何要让许太傅做这大颐帝师?」

苏括登时一愣,似乎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将心里的话倒了个干净,有些懊恼,只好直言他不知。

我抚了抚袖口薄薄的册子,是今日在帝师府,有人趁乱塞给我的东西。

「本宫听说,这许太师自成了帝师后,在朝中没了话语权,往来的朝臣少了,倒还是有些惦念着师生情谊的文臣,时不时去帝师府里看望。」

朝臣去了帝师府,谈了什么,做了什么,送了什么,悉数被记录在册。

碎金司要是这点儿本事都没有,也枉费我苦心经营多年了。

作为大颐帝师,圣上体恤,无须参政,但私下里与文臣往来,谈论国是政要。究竟是桃李报恩的师生情谊,还是结党营私意图犯上,皆在上位者许与不许之间。

只要他敢纠集文臣出手弹劾,我便会送他一顶塌天的帽子。

如今之所以按下不表,是体恤他曾悉心教导过沈平昭,也曾为大颐殚精竭虑。

苏括低着头,似乎一瞬间便失去了平日里那股机灵劲儿。

我眨了眨眼逗他:「说笑的,留着许南娇这惊弓之鸟,也挺好看的。」

苏括往日最顾颜面,此刻也不管马车外面的人是否会听见动静,倏然跪下来:「公主直言告诉阿括是意图敲打,阿括对天起誓,倘若阿括有半分异心,许南娇的今日便是阿括的明日。」

我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你是很聪慧的,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苏括为了保命,装傻充愣,这些年他的这些小心思,我也看在眼里,只是从不点破。

他昳丽的容颜,骤然间有些沮丧。

我笑得开怀:「放心吧,本宫会对你负责的。」

12

我原本以为,我遂了楚逍的心意,他该高兴才是。

可听公主府的下人来报,说楚逍神色黯然,经常在公主府外驻足很久。

我只装作不知。

半月后,我收到顾承邑的来信,信中没有半句废话,只是讲了最近荥州与南国边境常有摩擦。

荥州为大颐最南关,与南国只隔一条河域,两国贸易并未阻隔,来往商队的人时有龃龉,但都不是什么大事。

南国与我大颐多年未打过仗,但自父皇之时,便因坑杀俘虏一事,结下过梁子。

前世,我被幽禁,大抵在三个月后,这点儿边境摩擦,愈演愈烈,南国纠集大军进犯。

他们秣马厉兵已久,那场仗颐国最后虽是赢了,但打得很艰难,战线一度拉得很长,负责押送粮草的户部官员办事不力,因皇弟沈平昭迁怒,很多人受了责难,被处死的便有好几人。

国难当头,那些平日里叫嚣着要为国出力的人,一旦征收粮草,却个个心有盘算。

这种夹板子气,都是户部之下运粮的人在受。

我去信顾承邑,要他不可小觑,警示上官,做好开战的准备。

既然这场战役避无可避,我思来想去,还是由楚逍去受这种委屈比较合适。

碎金司的人说楚逍婚期将近,却与一青楼女子终日厮混在一处。

看着密笺上「应宵儿」这个熟悉的名字,我觉得有些好笑。

原来楚逍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秉性,无论前世今生,都改不了。

烟花柳巷中,欢笑声不绝于耳。

我带着侍卫推开二楼厢房的门,见到里面衣衫不整的一对男女,垂眼阖了门:「走错了厢房。」

楚逍着急忙慌地起身,理好衣袍。

他追出来,在外间回廊口堵住我,眼底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沈晚宜,你怎么来了?」

我抬手叫侍卫退下,这才后退了半步:「帝师府待嫁的许小姐,可知道楚公子这般风流吗?」

楚逍整个人醉醺醺的:「朝事烦闷,何况是那女子勾引我在先,」他低笑,「你肯来,我便知……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言罢,他手上的动作变得不大老实,又低头好言相哄:「晚宜,你若是肯,我便退了帝师府的婚约。」

帝师还是太傅时,楚逍不会轻言如此,现在相较之后,却想要取对他有利的一方。

迟了,我推开他,眉目一嗔:「那今夜这位姑娘呢?」

楚逍肩头一颤,眼里的醉意也消退了几分,似下了什么决心,倏然抬头:「勾引朝廷命官,应当……乱棍打死。」

我冷笑,跑到烟花柳巷,还要栽赃别人引诱他在先,是觉得自己是什么香饽饽吗?

我反手给了他一巴掌,咬牙切齿:「楚公子当真君子之风。」

在楚逍看来,这却是我太过在意他,醋意横生的表现。

身后的合闸门处,应宵儿脸色煞白,整个人几乎要站不稳。

我心下冷嗤,这便是你心心念念以身相许的好男儿。

我招来侍卫,用眼神示意后,又吩咐下去:「没听到楚公子说的话吗?将人带出去,乱棍打死。」

楚逍一僵,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他大抵以为自己表表心意便好,没想过我会如此草菅人命。

前世,应宵儿屈从于许南娇的声势,对我多次出言不逊,但也仅仅是言语上占占便宜,听从楚逍和许南娇的吩咐行事。我心知,她与许南娇不同,只是依附于楚逍,想要求得一处傍身之地罢了。

我自然不会真的将人乱棍打死,不过是在楚逍面前演一场戏,但前世的仇怨,让我并不想在宜都里继续看见她。

我会让她离宜都远远的,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去。

楚逍向我诉苦:「晚宜,我知你气我从前待你冷淡,你可知自我那两位友人被处置后,我在礼部也是举步维艰。」

他这些话正中我下怀,我笑着说会将他调去户部,任户部右侍郎,如今大颐还算太平,现下无战事,户部的人自然不必行督运粮草之职。但再过几月,就未必了。

快入冬时,荥州的战事果然一触即发。

战报传来宜都时,沈平昭在朝堂上发了很大的火,不过数日,又命父皇在时的几位老将军前去驰援。

而我也逐渐意识到,这世与前世所闻并不相同,十日后,边境连失六城。

顾承邑每半月一次的来信也中断了。

我在府中着急上火,隐隐察觉出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但又不敢轻易下定论。

将新写好的信揉成一团后,身后忽然有人靠近我。

来人伸手按向我的额角,指腹温热的触感,几乎让人溺在那莫名的温柔里。

鼻尖若有若无的清香传来,心中紧绷的那根弦渐渐松缓下来。

手边的炭盆上迸溅出微小的火花。

我下意识攥住那只手,闭着眼吩咐:「不必了,这些事让婢女去做便是。」

那人指尖一僵,良久,有些艰涩地开口:「长辛知错。」

我张开眼,对上眼前男子漆黑的眼眸,嗓音微沉:「你来见本宫是有什么事吗?」

他顿了顿,眼里的情绪莫名,有那么一点儿……委屈。

见我盯着他,长辛眸色一暗,垂眼轻声道:「陛下召您进宫。」

13

马车一路颠簸,我思索着沈平昭见我是要说些什么。

但我没想到,他第一句话便成功往我心头拱火。

「边境六城失利,今晨老将军的折子入了宫,瀛洲怕是也守不住了。」

沈平昭背着手,踱步来去。

我很清楚,瀛洲一旦失守,意味着南国的兵便是一马平川,直指宜都。

「不是没有别的路可走,几日前,朕已修书南国,皇姊若肯和亲,南国便可立止兵戈,与我大颐修盟。」

玄德殿中的人俱已被沈平昭屏退。

我低低笑出声来:「很多年前,父皇曾送给本宫一只小马驹,你说你也喜欢,夜里,那马驹便被人残忍地杀害,本宫没有继续追究,没想到事到如今,本宫也成了那匹毫无还击之力的马驹。」

沈平昭用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我,避开了我的视线:「皇姊左右朝廷命官任用,已经激起那些世族不满,你可知,这些年来,有多少人逼着朕对你下手?」

我抬眸看着九阶之上的少年:「所以,你便听了那些人的忠言,只要与本宫相关,事无巨细,都会让人送来这玄德殿。」

他垂下眼帘,声音也低微下来:「不管皇姊信不信,长辛并不是朕的人。」

我指尖泛凉,即使心中的怀疑被证实,那点儿涩然还是一点点漫上来。

可是很快,又有一只无形的手将那莫名的情绪压下。

我笑着看他:「本宫在父皇临终之前,答允他,要好好护着你,护着颐国。沈平昭,你知道吗?本宫做过一个梦,梦里一场豪赌,本宫将自己所有的退路全都封死,赌你沈平昭心中有我这个皇姊,可是最后,本宫一败涂地。」

沈平昭脸上逐渐露出些迷惘来。

我拂了拂衣袖:「罢了,本宫会去和亲,只要你沈平昭守得住这大颐江山。」

十二旒的紫金冠冕将少年微垂的眼眸尽数遮掩。

九阶之上的沈平昭低下了头:「皇姊,朕一直知道,你比朕更适合这个位置。」

我唇边讽刺,毫不留恋地离开了玄德殿。

和亲的队伍出宜都的时候,有很多人来送我。

楚逍是带着许南娇一起的。

她站在马车外,趾高气扬告诉我,她与楚逍的婚事,便是明日。

「公主此去南国,山高水远,臣女特携准夫君拜别长公主殿下。」许南娇笑吟吟开口。

而站在她身侧的楚逍,却眼神躲闪,不敢直视我。

我笑了笑:「那本宫便祝二位郎情妾意,恩爱白首。」

许南娇皱了皱眉,神色有些不悦,正要说什么,远处却有个紫衣华服的人冲过来,将他们二人撞了个趔趄。

苏括看见狼狈摔倒的许南娇,邀功似的冲我一扬眉。

楚逍将许南娇扶起,好言安抚。

「长公主殿下,管好你的人。」楚逍将许南娇护在身后。

他如今维护许南娇的模样,倒真像个好郎婿,浑然忘了自己之前赌咒发誓说要同许南娇退婚的嘴脸。

我没有戳破,他们二人绑在一起再好不过了,有恩一起承,有罪也一起受。

苏括气死人不偿命:「推便推了,有能耐你给我治罪啊。」

我唤了他一声,这段时日,没有我的庇护,他这样张扬,还真可能获罪。

我将苏括叫上马车,四周锦帘相隔,他便再没了顾忌,哭哭啼啼个不停。

像是真心觉得我这一去便不回了。

「行了,你便在宜都好好打理本宫的铺子,届时本宫在南国没有银子花,记得多给本宫弄点儿银票过来。」

他哭得更大声了。

泪眼模糊中,他抬起一张艳丽的脸:「公主此去南国,是要嫁予那南国陛下,公主可知此人的秉性?」

我摇了摇头。

南国皇帝是怎样的秉性不重要,重要的是护送我去南国的是这大颐宫中的禁军,还有两位朝中新晋的将军随行,文使臣是老臣,这些人来做见证者,分量足够。

马车出了宜都。

远处干枯的柳树下,马背之上的男子,似乎已经在城外等我良久。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谢云汀气质如华,翻身下马。

我听说,短短一月有余,他在户部做得游刃有余,印证了我前世记忆里的经世之才。

谢云汀唇线微挑,开门见山:「下臣曾说过,甘愿供公主驱使,绝无二心。」

我心下一愣,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不会不清楚谢云汀这句话的分量。

其实我与他都清楚,当初入公主府,未尝不是他的权宜之举。

即便我已有筹算,也不得不承这份情。

我叹了口气儿:「沈平昭与我一母同胞,他并非昏庸之人,谢大人在他身边,会有更好的前程。」

他眉眼一黯:「未尝一试,怎知蚍蜉不可撼树?」

我笑着递给他一张帕子,这才开口道:「谢云汀,或许再过几年,你可挥斥朝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是如今,谢大人还没这个能耐,能在满朝反对声中,留得下本宫。」

浩浩荡荡的和亲队伍与白衣男子擦身而过。

马车驶出了很远,我掀开锦帘,他似乎原地驻足了很久。

14

路上行行走走,耽搁了十日有余,到了永州的一个茶馆,我命队伍停下稍作歇息。

吃茶之时,却有一人策马而来。

他穿过茶馆,无视众人纷纷侧目走向我,随后屈膝半跪在我面前,眸光微颤:「公主身边,不能无人照应。」

和亲之前,我借口让长辛去别庄一趟,自马贩子手里淘几匹好马,做明年春狩之用。

两国交战并未停止,盟书未换,和亲之事在军中不可声张,为了不让战役之中的将士们心生退意。这一路上我们特意避开了关卡要寨,直至永州。

虽队伍庞大,但刻意掩盖了行踪,想要赶上,仍是不易。

我垂眼看他:「你应当知道本宫支开你,是不愿意带着你。」

一旁的使臣文舒不忿,冷哼一声,眼底的鄙夷之色尽显:「伤风败俗。」

长辛肩头微颤,秀丽的容色,如灯盏破碎般黯然。他瘦削漂亮的手骨搭上我的膝头,语气近乎乞求:「公主不愿吗?」

我余光瞥见文使臣厌恶的目光,回握住那只手:「自然愿意。」

我们在此盘桓半日,便来了一个身着南国服饰的女人,她将这一行人接入一处别庄中,说要与文使臣商谈南国盟书之上的条件。

这里虽然是大颐境内,但别庄中却处处是她安排的人。

那个女人,我虽是头一次见,但却再熟悉不过,那张脸即使生在大颐,也艳丽无匹。

景司的掌令——姬芮。虽年过四十,却面貌艳冶,风韵犹存。

南国的景司,与我大颐的碎金司用途相似,直属于南国君上。

让这样的臣属来接和亲公主,南国皇帝的用心,昭然若揭。

没过两日,在此送亲的颐国臣子便察觉到不对。

每个院落的厢房,都有武艺高强之人把守。他们遍寻文使臣,他却不见踪影。驻守的侍卫,推三阻四,只说还没商议出来结果。

终于,禁军副统领傅平之带着两位将军来找我,说南国使臣分明是有意耽搁。

「长辛,帮本宫温一温晌午的粥吧。」我起身吩咐。

长辛垂眸应是。

现在的时日也差不多了,我带着送亲的臣属去找南国景司掌令姬芮。

正堂里,姬芮见颐国臣子们来势汹汹,只吩咐侍卫们看茶,让他们去去火气。

伸手不打笑脸人。

姬芮饮着盏中茶,慢条斯理道:「还请诸位大人再等几日。」

南国人畏冷,堂中已燃了炭火,间或有火星迸出。

我伸手烤着火,感受着掌下炙热的温度,漫不经心道:「英州尚远,颐国盟书递过去,的确需要些时日。」

「公主所言不错,」姬芮下意识道,随后眉目一凛,「长公主如何知晓如今战事?」

此话一出,在座的人皆是脸色一沉。

宜都的奏报之上,分明说六城失利,南国大军此时却盘踞在边境英州,任谁都能察觉出此间端倪。

堂内的气氛瞬时剑拔弩张。

姬芮冷了脸,堂中悄无声息摸进来的黑衣人将颐国之人团团围住。

我抽回手:「贵国景司这些年对本宫调查甚多,应当清楚我沈晚宜的性子,说一不二。」

话音甫一落地,我将袖中的短匕倏然抽出,横在自己的颈间。

锐利的匕刃霎时见了血。

我抬眉微笑:「端看姬大人是要大颐长公主与这些人今夜命丧于此,还是留一个最有利用价值的。」

南国皇帝若与沈平昭做了交易,绝不是想在此取我性命,否则昨夜别庄便无活口。何况,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大颐长公主死于南国人之手,这事泄出去,南国皇帝与沈平昭都会头疼。

就算沈平昭是要做给天下人看的,这场战事也将生死一线,避无可避。

禁军副统领傅平之瞬时红了眼:「殿下,何至于此?」

他目光如炬,瞪着姬芮:「使臣是欺我颐国无人?今日我大颐之人,若不能将长公主平安带出,便枉为人臣。」

在这别庄之中,颐国的人多半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纵然有武将,可战场上,或许他们可以以一当十,但这别庄之中,尽是南国景司的精锐,素日训练的皆是置人于死地的杀招。

与他们交手,我们毫无胜算。

那些黑衣人紧握袖剑,等待姬芮的指令。

我手中动作未变,只是凝眉:「大颐武将,听从上令,傅统领要抗命吗?」

随行的文臣们面色愤慨,一言不发。

我直视着姬芮,却是对傅平之下令道:「走。」

良久的对峙,傅平之终于抱拳咬牙:「谨遵长公主令。」

姬芮抚掌大笑,她抬手,令黑衣人为他们让出一条路。

直到所有人走了个干净,堂中黑衣人俱未动。

半刻钟后,她起身走近我,将我手中的匕首拿走,低低笑出声来:「沈晚宜,即便我放了他们,你以为你们颐国的皇帝会留这些人的性命?不必等到宜都,他们的小命便保不住了。」

随后,她钳住我的下巴,将一粒药逼我咽下去:「公主见谅,您的性子太烈了。」

喉间的涩味滚过,她在我耳边道:「放心,无毒,我怎敢伤及公主这千金之躯?」

姬芮的药是无毒,但却让我周身乏力,身上与房中的利器皆被那些黑衣人搜刮走。

长辛扶着我在软榻上歇下,又去取了热好的粥。

但凡我的命令,他总是不问缘由地遵从。

他一手持着白瓷小碗,拇指扣在碗的边沿,小心翼翼地喂我喝粥。

「烫。」我自牙关里逼出一个字。

他低头吹着小匙里的粥,远山眉微蹙,似乎有些生气:「公主为何要将自己置身于险境?」

我忽然起了调笑的心思,右手攀上他青衫的衣袖,一开口却是声色哑然:「这样不是很好,没有外人打搅你我温存。」

他一怔,唇角哂然,挪开我的手,一言不发地继续喂我喝粥。

无趣。

我恶狠狠咽了几口粥,推开他再度递过来的小匙:「长辛,今晚月色不错,我们做一些有趣的事吧。」

「有趣的事?」他于唇齿间轻声呢喃了一遍。

紧接着,他扣住我的手腕,一手解开我华服腰间的束带,将我的手抬高束在床围,缠绕上几圈。

「要玩得这么……别致吗?」我眼神晦涩。

他好像轻笑了一声,敛眉俯身,温热的呼吸瞬时沾上我的颈间。

近在咫尺,我看见,银河迢迢似乎也倒映在他温柔的黑眸中。

长辛的指腹擦上我的脖颈,从袖中取出了什么物什。

下一刻,那点儿温热散去,沁凉的药粉敷上伤口。

他将束带解开,眉间闪过一丝狡黠:「权宜之计,委屈公主了。」

我一时语塞……是啊,再不及时上药,就要愈合了。

夜色如晦。

我躺在榻上,等身上的药效退却。

今日只有我留在这里,他们才有可能安然离开。

我早知碎金司出了问题,经他们之手,传来顾承邑的信,总会比原应到的时间晚上一两日,想必这中间耽搁的时日,是递进了玄德殿。

最后一次去信时,我没有让碎金司经手,亦在信中嘱咐顾承邑换了条路子,若未接到我的回信,便将递来的信放在永州一处茶馆。那是父皇还在时,我便有的一处暗桩。

那日,趁吃茶间隙,我从顾承邑留下的字条中得知,边境连失六城实乃无稽之谈。如今不过是荥州、英州两城因援军迟迟不至,死守数日沦陷。瀛洲杜老将军的七万大军,因无上令,一直按兵不动。

沈平昭刻意营造出边境六城失利的假象,让我忧心大颐疆土之损,答允和亲一事。

实际上,他恐怕早已与南国的皇帝做了交易,以我大颐两城或是更多真金白银的利益,借和亲一事,将我沈晚宜从大颐的朝堂除去。

而随我来行和亲之职的人,注定成为沈平昭的弃子。

我亦在永州茶馆向顾承邑留下信息,令他将我在宜都给他的玄令带至瀛洲,请杜老将军出兵援救。

父皇临终之前,将玄令一分为二,我手中和沈平昭手中的玄令,皆可调动当年的铁骁营,而杜子龙老将军是曾经铁骁军的上将军,见此玄令如见先皇,是他们刻在骨血里的准则。

前世,南国调集的人数约有十七万之数,刨去占据六城城池要留有兵力、后续粮草接应之人,南国的战线也要拉得比大颐要长,即便南国大军已兵临瀛洲,总数也不会逾过十一万之数。

老将军是尸山血海打出来的将军,瀛洲盘踞七万大军,不会短短几日便守不住。

沈平昭说那话时,我便觉察其中有猫腻,顺势应下。

毕竟,即便不答允和亲,我也要亲去永州茶馆一趟,得知边境最真实的消息。

如今被困于此,也在意料之中。

只希望顾承邑的人拦下他们的速度,比他们抵达宜都要早。

15

白日里,姬芮没等到英州的消息,山庄便已经被一队人马包围了。

别庄在山坳之间。

虽踪迹难寻,但也意味着,他们不可退避至北边的孤山。

姬芮给我服了新的药,这药比昨晚的更要烈一些,服下后只觉得周身麻痹,动一动便如千斤之重。姬芮令几个随从将我与长辛带至孤山山腰,她则带着景司的精锐做最后的抵抗。

一行人只停在山腰,再往上,马车便上不去了。

我背倚着老树,权衡着自己多久后可以恢复几成气力。看着高耸的云山,我知道一旦到了最后的关头,姬芮难保不会以我为质,胁迫顾承邑退兵。

杜子龙老将军的人马要集中起来应对南国的进攻,即便肯在这个关头分出一队兵马给顾承邑,所带来的人也绝不会太多。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过要么负隅一战,如若败了,云山深处纵身一跃,也算我沈晚宜死得干净。

长辛将存着的半块干饼掰碎了,喂给我。

我有时候想过,假如不是自己当初的一念之差,或者再心软一点儿,或许他可以有不同的际遇:在日头最盛的时候,眉眼矜贵的公子手执缰绳,策马长街,哪怕观的不是我颐国的山河,也是世间壮阔秀丽的颜色。

看守我们的人,紧紧盯着山下厮杀在一起的两方人马,临近冬日,朱红碧绿鲜少,血色也烧得一片天出来。

我食不知味地吞咽着嘴里的东西,听见身侧的长辛讲:「在南国,凡心有爱慕之人,总要赠予一样东西,以示珍视。」

我眼底略有疑色,只不动声色听着。

长辛垂眼莞尔,很遗憾的模样:「可惜长辛每月的俸禄几乎被公主罚光了。」

他看着那几个看守之人的背影,叹了口气儿,抬手将发间的白玉簪取下。

乌发凌乱,在诡秘而耀白的日头下,是玉白漂亮的一张脸。

他半跪在我的身侧,小心翼翼地将玉簪簪进我的发间,用几乎恳求的语气道:「公主可否回答长辛一个问题?」

不待我拒绝,他便兀自开口:「公主是更喜欢长辛,还是更喜欢苏括?」

我没想过他会问这样一个问题。

沉默片刻后,长辛垂下眼,瘦削的食指压上我的唇:「是属下僭越了。」

他低笑道:「其实,长辛一直都很羡慕苏括,这么些年,公主只有在他面前,会毫无保留地做着最真实的自己。」

那是因为遍观公主府邸,唯有苏括最笨。

我抿着唇,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眼眶有些涩然,这话听着有几分道别的意思,我与长辛相识多年,此刻大约猜出他想要做什么了。

「公主曾问过长辛很多遍的问题,如今长辛也可毫无顾忌地回答了。姬长辛,随母姓。」

他说的话极委婉,但也表明了最关键的信息。

思绪百转千回,我想过很多可能,却没有想过他会是景司掌令姬芮所出。

长辛见我有所思,颔首笑了笑,缓慢地站起身,山腰间的长风卷起,长辛那比刀刃尚要单薄的下颌抬高了几分。

他一向是乖顺的,一种……藏起锋芒的乖顺。

而此刻,立在天地之间的男子,眉眼间锐利得像是森然出鞘的利器。

我想起曾经很多时候,在我身边,长辛总是低眉侍立一侧,久而久之,我差点儿忘了,他曾经也是碎金司一把锋利的刃。

更是属于我沈晚宜的,最锋利的一把刀。

雪白的日头将他秀丽的容颜勾曳得招摇,他在那片刺眼的光耀下冲我笑:「长公主,给属下下最后一道指令吧。」

他学着我往日的腔调。

仿佛懒懒散散地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大颐长公主敕令谢长辛,手刃敌寇,杀出重围。」

那点儿声音四散开去,如同擂鼓。

守卫们早就察觉出不对,虎视眈眈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长辛的身影很迅疾,冲出去与几个黑衣人缠斗在一处,不过几个回合,便劈手夺了对方的刀。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回身将马车牵引的长绳砍断,马儿瞬间挣脱四方车厢。

他小心翼翼地将我置于马背之上,动作温柔。

那些人似乎有所顾忌,几番交手下来,都不敢下死手。

他抬手擦干嘴角的血迹,唇边很快又溢出新的血来,这不是被暗卫所伤,是大颐暗卫秘药发作的症状。

长辛颔首:「如您所愿,您驯服长辛了,我是公主最好的一柄刀。」

此话一出,为首的黑衣人眉目一凛:「死间之棋,叛者……斩!」

他们的脸色倏然变得阴狠起来,将我们团团围在中心,招式与先前的不同,招招致命。

长辛几乎不躲不避,以血肉之躯硬生生扛下,狠厉地撕开一个缺口。

他用鲜血淋漓的手将缰绳塞进我的手中,掌心包裹着我的手,将那缰绳攥得更紧了些。随后他又抬起右手,用刀背狠狠击向马背。

马儿沿着先前的辙印,一路向山下而去。

「若属下还能活着,公主可愿原宥长辛?」

那几不可察的低微声音,在我身后顷刻间消散。

我咬牙攥着缰绳,风很大,身后的动静渐渐在耳后变得模糊,我忽然想起六年前,我在碎金司看暗卫训练,他们也是如野兽争斗一般,争得你死我活。血像泼漆一般,沾上长辛墨玉般润泽的眼眸。

他走近高台,很认真地抬首问我,如今的他够不够资格站在我身边。

思绪翻涌,我想起了更多……不相干的事。

譬如,他有胃疾,吃不得太辛辣的东西。

譬如,长乐宫那夜我醉后随口一言,他险些伤了手筋,差点儿就再也拿不起刀。

譬如,那个雨夜相依偎的温度。

我眼眶微潮,双唇在寒风中翕动,慢慢地,发出很多无意识的单音节。我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状况。

只要不落入南国之手,便有更多的可能。

人的潜力,总能在逆境中得到最好的激发,身上的气力在背上沁了一层又一层的汗后,终于恢复了大半。

当我出现在山下对峙的两方人马前,银衣素甲的顾承邑眼前一亮。

拼杀之前,他们甚至动用过火矢,只不过如今射程近了,容易伤到自己人,只能以肉身互搏。

没燃尽的火舌烧着周遭枯黄的野草。

山腰之上,抬眼而去,甚至看不清那些在云雾中模糊的身影。

姬芮一勒缰绳,见顾承邑挡在我面前,放眼望去,远处颐国的军队在山与山之间影影绰绰。

她拧眉望着我:「长公主殿下好筹算,以自戕威胁,便是刻意留有后手,让那些颐国臣子们亲眼瞧见,大颐陛下如何舍弃他的将士。届时回了宜都,见证的人将其大白于天下,贵国皇帝难免遭臣属诟病,这也是您乾坤颠倒的第一步。」

「能将自己尚且年幼的孩子送去异国作棋,我沈晚宜自愧不如。」我出言相讥。

姬芮闻言神色骤变。

「沈晚宜,你知道死间的棋子一旦暴露会是什么下场?」

她一字一顿咬牙道:「景司人人皆可诛之,沈晚宜,你的心比石头还要冷。」

「长辛是谁的人?」姬芮的声音在冷风中战栗,「你从前当真不知吗?」

女人美艳的一张脸因为滔天的恨意一点点扭曲起来。

她的嗓音陡然变得尖锐无比:「沈晚宜,你当真不知吗?」

「沈晚宜,你当真不知吗?」

姬芮一遍遍地质问我。

她眼尾的胭脂艳丽得如同一只泣血长啼的杜鹃。

那点儿血色,也渐渐顺着周遭的火光映进我的眼底,火烧金般将一切撕裂灼烧,那点儿滚烫的灼热似乎顺着女人的质问,舐上我的皮肤。

我知道的。

我一向都知道。

自我幼时将他从人牙子手中买下的那刻起。

自我发觉南国的人与他接触开始。

自我亲手将他送进大颐碎金司训练。

自六年前,我将他重新带回身边。

我想要的,从未变过。

我是父皇一手教出来的,无可避免地继承了他的遗志与野心。

大颐江山永固,容不得半分错漏。

死间的棋子一旦暴露,南国便会有其他的后手。

我留着他,不拆穿他,以暗卫的秘药桎梏着他。

他是碎金司最出色的一柄刀。

长辛不从我这儿拿解药,就得从沈平昭那儿拿,想要拿到,便得向沈平昭透露些公主府的消息来。

我用那点儿秘而不宣的情牵制着他,我知道,这天底下任何人都可以对我沈晚宜弃之如敝屣,可长辛不会。

久而久之,得不到公主府任何底细的沈平昭也会厌弃此人。

我借秘药一事,让他在我与沈平昭之间,沦为弃子。

不管是我沈晚宜还是他沈平昭,只要身居高位,都不能把信任砸在这样的一枚棋子上。

今日或是来日,我沈晚宜可以用自己的性命去赌,却不敢用大颐的江山作赌。

姬芮向山腰望去,策马追去,那些黑衣人也随着她离开。

顾承邑说,如今杜子龙老将军已经接长公主诏令,驰援沦陷的英州。

他看向姬芮一行人,眼底有些挣扎:「不如臣去……」

我喝止他,口吻不容置疑:「回宜都。」

大军未至,顾承邑所带的人,也只够在山间故布疑兵,一旦对上,时间久了,不见大军,难免会被对方察觉,届时只会功亏一篑。

回宜都的马车上,顾承邑忽然道:「长公主可知,臣是何时对公主倾心的?」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兀自道:「京竭门点将,公主一身红衣猎猎,对臣说,无论出身贵贱,为大颐洒热血之人,公主不弃,大颐不弃。」

我合上眼,攥着的指尖有些颤抖。

我知道顾承邑想说什么,长辛身为南国人,却自小长在大颐,他没有半分背叛过大颐,甚至,不惜拿命去换我的安然。

而此刻的我,仍然在赌。

赌上天怜见,赌一个母亲的怜悯,赌姬芮虎毒不食子。

回宜都之前,我派人将正往宜都而去的楚逍捉拿。

我命侍卫将他揍得鼻青脸肿,才吩咐人将他捆在马车后,随队伍一同去往都城。

楚逍被狠狠揍了一顿还不老实,嚷嚷着说自己是奉旨行事。

前线交火,荥州和英州两城粮草供应不上,按先例,宜都户部会临时调出一人,作粮草督运。从宜都南下,押运粮草去边境。

沈平昭要做局,便不能忽视督运官南下之后,层层递上去的奏报,是以沈平昭一定会在粮草督运未出宜都前,便私下与其会面,令其回呈虚假奏报,以周全他的计策。

我在宜都城郊,递给谢云汀的帕子上,只有一句话,便是务必让此次战役,户部的督运官一职落到楚逍头上。

宜都城门之下,我命人将楚逍吊在城楼之上,告诉顾承邑,如果明日巳时还未见我,便将楚逍就地正法,告诉宜都百姓,他是如何欺上瞒下,谎报边境军情的。

顾承邑面上微微一滞:「长公主既要入宫,臣便随你一同前去。」

城楼之下,楚逍聒噪的叫声不绝于耳,渐渐有百姓们经过,认出狼狈不堪的楚逍,对其指指点点。

我冲顾承邑笑了一下:「无碍,本宫自有安排,若……顾将军,本宫的妆奁盒里有个锈了的胭脂盒,明日陛下若问起楚逍之死,降罪于将军,便用那件东西做交代吧。」

顾承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英挺的面上,唇角微微翕动,到最后,却是什么也没说。

16

长乐宫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宫里的侍从说沈平昭在那里等我。

这是我曾经住过的宫殿,回廊曲折,每一处都长燃着烛火,那时候的我怕黑,父皇宠我爱我,哪怕最沉寂的夜,这里也如长明灯一般璀璨。

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已不怕黑了,长乐宫却还是原本的模样。

花苑之中,风卷起沈平昭衣袍的一角,他只穿了最简单的常服,没有半点儿帝王的架子。

见我来了,他靴头压在鞠球之上,立在苑中招手冲我笑:「阿姊,要陪我踢鞠球吗?」

「好啊。」

我径直走过去,抬脚将他足底的球钩过来,一脚踢开。

鞠球飞了出去,落地时滚了几滚,才缓缓停在井边。

沈平昭脸色一白,继而嬉皮笑脸道:「阿姊还是不肯让我。」

这句话使我和他都沉默了一会儿。

良久,我打破这静默,主动开了口:「沈平昭,我从未对任何毁我之人仁慈过。」

我静静注视着眼前少年,语气比我想的要平静:「我沈晚宜从修罗地狱里爬出来,心头最后一点儿善……都留给了你。」

你要登高位,没关系,阿姊助你。

你要朝政大权,没关系,阿姊让你。

你要拿阿姊的血为你的大业铺就一条坦途,没关系,阿姊给你。

「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拿我大颐将士的性命和领土开玩笑。」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父皇和那些埋骨沙场的将士们用血汗换来的。

我没有资格,你沈平昭也没有资格——以此作赌。

「援兵不发,拱手让城,沈平昭……你觉得传扬出去,你这皇位还能坐得稳当吗?」

我一步步走近他。

眼前的少年这两年竹竿拔节似的,长高了许多,他已经不是我记忆里熟悉的那个幼童,变得太过陌生。

「阿昭知道,阿姊最厉害了。」沈平昭一愣,笑着说。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儿给我嬉皮笑脸?」我一把揪住他的领口,「这皇位,我沈晚宜既给了你,便也收得回。」

沈平昭眼里澹静无波,只是看着我动怒,哑然失笑。

「下一步呢?」我沉下脸,「故意输掉大颐城池,营造假败的迹象,与敌国签订盟约,知道我忧心国家必然会嫁,成功从朝堂除去我这块绊脚石,下一步呢,沈平昭?是待我去时,再发兵夺回城池,敌国恨你沈平昭背信弃义,撕毁盟约,免不了拿我这个和亲公主泄愤?两国交战从无儿戏,身为大颐帝王,你就是这样拿边疆战士的血来开玩笑?」

「我今日不太想听这些,」他固执地推开我的手,孩子气似的开口,「从小到大,阿姊让我听你的话,听得太多了,就这一次,我也想让阿姊听听我的话。」

他嘴角笑意不减:「阿姊啊,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不再唤我一声阿昭了?」

我心中微颤。

沈平昭闭了闭眼,正准备说话,身子却剧烈地颤了一下,腰身猛地佝下去,捂住胸膛,不住地咳嗽。

我有些迟疑:「你怎么了?」

他咳着咳着,直起身子又笑起来:「他们说你牝鸡司晨,不得好死。有时候,我真想拔光那些人的牙齿,要他们给阿姊登门道歉。」

眼前的少年笑得狡黠:「阿姊不会真的以为,杜老将军是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才同意发兵的吧?」

我心中一紧,便听见他无谓地摊开手:「从小我便知道,阿姊比我要更适合那个位置。父亲不懂,我的阿姊可不是被人豢养的金丝雀,阿姊……是全天下最好的阿姊,是浴火而生的九天凤凰。」

我眉心一点点沉下去。

「阿姊啊,我怎么会向你下手啊?」他扬起嘴角,扭过头去,额角凸起的青筋不自然地抽搐。

「阿姊是个笨蛋,我怎么会向阿姊下手啊?」

再看向我时,他眼里写满歉疚,仿佛此刻才有了帝王的做派:「沈平昭辜负阿姊的教导,是阿昭任性了。」

这样的正色还没持续多久,他便再度勾起唇角:「不过,阿姊今日可不能罚我。」

见他这样,我有些恍惚

沈平昭扳正我的肩头,直视着我的脸,语气激烈:「碎金司的人真的如父皇临终之前所言,听命于你吗?」

「阿姊的马儿不是我杀的。」

「阿姊的那半块玄令当真有用吗?」

一声声的诘问中,我的脸色木然,心忽然变得很冷。

那年的父亲还未建立大颐,只是奔走于倾颓的山河,忙碌于诸侯之争。

在篝火旁,父亲说要给我一个惊喜,半里外都能听到他爽朗的笑声,他将红枣马驹牵到我面前,说虎父无犬女,这匹马就当作我的生辰礼。

年幼的沈平昭说他也要,父亲却拉下脸,让他不许瞎凑热闹。

可是当夜,那匹红枣马驹便被人杀死在马厩。

那是我第一次对沈平昭动手,冲进他房里,狠狠地掴了他一巴掌。

那件事秘而不宣,成了我与沈平昭之间化不开的隔阂。

除了沈平昭,我不敢去怀疑任何人,包括父亲,我怕我最后所留恋的温情,也是触手一碰便坍塌的浮土。

这么些年过去,我渐渐明白了父亲的用意,他当然对我是有爱的,只是这爱里,难免掺杂了别的,不及他的江山永固。

不是没有怀疑,只是我不敢去想,不想将自己置于一个可怜可悲的境地。

沈平昭背了父亲的锅,这么多年毫无怨言。

而我从那夜起,我便成了父亲亲手打造的,沈平昭最好的一块磨刀石。

我继承了我那父皇的遗志,也同样继承了他的冷血与固执。

所以沈平昭不能玩物丧志,所有同龄孩童喜欢的东西,我不许他喜欢,他小小的年纪,就要背晦涩的书文。

学习典籍,学习循规蹈矩,学习如何做一位合格的君主。

沈平昭轻轻唤我:「阿姊,我赔了你生辰礼的,阿昭知道,阿姊也喜欢胭脂,也喜欢水粉,和漂亮的衣裙,那时候,阿昭攒下银子,买下那盒胭脂时,期盼着阿姊日日会搽着我送的胭脂。」

他眼底哀伤愈演愈烈:「可是阿姊不收,摔了我的胭脂。有时候我在想,什么样的礼物会是阿姊喜欢的。」

沈平昭一点点靠近我,将脑袋埋在我的肩头:「这些年,我做过无数回的梦,便是那年的冬日,我们一家人在茅屋外的院子里,围在火堆边,父亲会给我们讲故事,阿姊会唱着歌哄我睡去。」

「后来啊,什么都变了。父亲变了,眼里只有他的大业。阿姊也变了,看着我的眼里,只有猜忌。」

「玄德殿好冷啊,阿姊说过,会陪着我一直一直走下去,可最后,终究只剩下阿昭一人了。」

他声色渐渐委屈:「阿昭好喜欢吃甜的。可是阿姊,你说男子汉不该碰这些。我知道,阿姊是为了我好,所以阿姊不喜欢我做的,我便不会去碰。」

沈平昭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肩头一片滑腻的湿色。

他紧紧抱着我的手也慢慢松开:「阿姊今日是来取我性命的吧,阿姊放心,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我终于察觉出不对劲儿,用力推开他的身子,沈平昭却似站不住一般,无力跌坐在地,嘴角溢出乌黑色的血。

「沈平昭,你做什么?」我止不住地浑身发抖。

他仰着脸,冲我笑:「我把他们都支开了。罪己诏、禅位诏书,阿姊想要的,我都替阿姊备好了。」

我脸色煞白,蹲下来,捧着他的脸:「沈平昭,你等着我……我去找御医……我去找御医。」

顷刻间的变故,让我方寸大乱。

他却倏然间,死死抓住我的手:「来不及了阿姊,别怕,现在我要死了,杜老将军那样的老顽固们,他们没得选了。其实死于阿姊之手,沈平昭甘之如饴,只是我怕……怕阿姊下不了手。」

脸上的泪水肆意滚落,眼前沈平昭的脸变得模糊不堪。

他扯着笑,语气近乎乞求:「阿姊可不可以……抱抱我?」

我颤抖着抱住他,怎么这样傻?

我自小便知道,母亲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沈平昭。父亲起初争夺天下,仅仅因为她额间的一朵莲花,被称为祥瑞,便被部下抢来,献给父亲。

我知道,母亲不止一次想过逃离,连带着年幼的我们,都被她视为仇敌。我不曾从母亲那里得到一丝温情,沈平昭也是。

我紧紧地拥住他,如同跨越记忆的罅隙,拥着曾经那个不得一丝关怀的自己。

久久地,直到长乐宫的灯火灭了,天倪处渐渐勾出一抹新白。

沈平昭的身体在我怀中一点点冷掉。

我惶然松开手,下意识呢喃:

「阿姊许你吃甜的。」

「阿姊许你吃甜的。」

我找遍长乐宫,终于从膳房的瓦罐里,找出一颗裹挟着沉灰的蜜糖。

我来到花苑,跪在他面前,一遍遍地告诉他:「蜜糖被我找到了,阿姊许你吃甜的。」

可是沈平昭却已经死了。

他的尸首不会回应我。

那个年幼时拉着我衣角的孩童,也不会仰起一张天真无邪的脸,甜甜地叫我「阿姊」了。

长乐宫静谧无人之处,我终于抱着沈平昭,崩溃大哭。

最后,我抬手擦干他唇边的血迹,轻轻叹息一声:「阿昭,你可知,今日阿姊也是孤身一人进宫的。」

想着给他上最后一课,想着若他能守着颐国,带着我的那份未了的心愿,继续走下去,我便束手就擒又何妨。

17

一个月后,我即位了,作为大颐第三任君主,颐国史上的头一位女帝,承担大颐国祚。

阿昭说得对,他死了,他们没得选。

我将楚逍以通敌叛国之罪腰斩示众,尸首吊在城楼之上示众。我要沈平昭干干净净地走,不背负哪怕一点骂名。

而楚逍的下场,是他应得的报应。

许南娇在城楼下跪了两日,她已是楚逍的妻,通敌的大罪,迟迟等不到连坐的处置,难免惴惴不安。

城楼前,她脱簪素服,明为为夫哭丧,却是想要借着宜都的舆论声势,见我一面。

想我给她一条活路。

两日后,我遂了她的心意。

曾经一脸骄矜的许南娇,被内侍扣着肩头跪在我面前。

她忍不住痛哭流涕,说她悔不当初,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不识楚逍的不臣之心。

我命女官将提前备好的东西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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