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的眼睛里仿佛含着血,一片猩红决绝。
「我不怕死!我不能再眼看着将军被他这样羞辱下去!」
我垂眸。
「定国公已死,如今令国公手握兵权,一人独大,荀夜根本不敢动他,否则凭上次他对我的行刺,荀夜早就可以定罪,为何没定?」
对眼下的局面,胡安也很明白,他逐渐意识了过来。
我进一步解释:「皇后的父亲乃当朝丞相,一旦皇帝出事,他们一文一武,很快可以控制当朝局势,你以为需要偿命的只有你而已?皇后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荀夜一死,她就会要我的命,然后拥立他们的人为太子,不过是替他人做嫁衣!」
胡安在我的分析下逐渐清醒,才明白,杀掉荀夜,不会解决任何问题。
我们的背后没有势力,讽刺的是,我能有今天,凭借的不过是荀夜对我的那份执念而已。
杀了他,就等于杀了我自己。
也就等于陆家、陆戎,再也没有能够沉冤昭雪的那一天。
我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捂住自己隐隐作痛而有些窒息的脖颈。
就仿佛有另一只手,扼在那里。
「他,现在成了一个太监,他的背后,是因为他而被污蔑受辱的陆家满门,你认为,他想要的是杀掉荀夜?是苟活下去?还是……别再活下去?」
「阿姐!」
胡安被我的话惊吓的瞪起了眼睛,难以置信。
我垂下眉眼,拭去眼中不受控制滚落的眼泪。
「胡安,你了解将军,我也了解将军,我之所以活到今天,怀着贼人的孩子,不过是为了一件事,这也一定是他想要的东西——清白、尊严!这才是他想要的东西!」
26
这一年的初秋,京城下了一场大雪。
老人们说,只有有人含冤,才会下这样的大雪。
临盆前的一个月,我来到了养心殿。
陆戎正被罚跪在殿前,一丝不挂,还被强行掰开,将残缺的身体暴露在前。
好似就是有人想要他以这样耻辱的模样,暴露在人前。
唯有这样,才能够解恨。
我从他身边掠过,没有停顿,没看他一眼。
却在踏入门槛的瞬间,听到身后隐忍的呜咽。
我红了眼圈,却强忍着酸楚扯出一抹微笑走进了养心殿。
荀夜正躺在榻上,十分惬意,由刚进宫的江南姑娘给他弹小曲听。
瞧见我来,他神色慌了一瞬,先是将那姑娘赶开,又因为门外的场景而心慌意乱。
像一个做了坏事被母亲发现的小孩。
我轻笑,故作不以为然,端出亲手为他做的茶点。
他仍旧不安,搂着我,被炉火烤的温热的大手在我高挺的孕肚上游转。
「这么冷的天,不好好待在宫里养胎,怎么还亲自来?」
我清冷的笑,淡淡开言:「听闻陛下得了位新人,容颜娇艳,生得一副好嗓音,特来看看。」
荀夜局促了一瞬,揽着我的肩,盯着我的眼睛看。
他什么都没看出来。
没看出我对另一个人的挂怀。
他忽然受宠若惊,欢欣雀跃,像个寻常人家被妻子吃醋了的夫君一般搂着我哄。
「不过闲来消遣,宁宁也要介怀?」
我仍旧不悦,冷眼看他:「比我唱的还好听?」
荀夜故作神秘,不予置评。
我唤人取我月琴来。
见我主动取琴唱曲,荀夜颇有兴致,毫无防备的吃下了我备的茶饮。
然后昏昏欲睡,很快睡去。
炉火快要燃尽。
养心殿的宫人太监瞧皇帝睡着,便取了被褥给他盖。
喜儿端了一杯热茶来,神色冷冽,站在我眼前,迟迟不肯递来。
我苦笑,摸了摸她的脸,捧着那杯热茶,走到养心殿前,他的面前。
他身上洒满了雪。
原本健壮的身体,瘦骨嶙峋。
只是那些疤痕,象征荣耀的疤痕还在。
那是他的战绩,是他一次次从地狱归来,获取的不死证明。
而今日,他将死在我的手里。
我艰难的跪地,伸出手,拂开他身上的雪。
他的唇被冻得苍白,发紫。
他始终垂着眼,不肯看我一眼。
我望着他,近在咫尺,好似从前。
看他这样狼狈,却又离我这么近,这一刻,我竟没那么伤心。
我轻柔抚摸着他的脸,凑在他的耳边,告诉他:「陆家失去的一切,我都会替你夺回来。」
他已被冻僵,流不出眼泪,嘴也张不开。
胡安扶着他的肩,掰开他的嘴,我将那杯下了剧毒的热茶灌进了他的嘴里面。
他的身体渐渐温暖,像融化的冰雪。
他忽地倒了下来,靠着我的肩,干涸的双唇里,努力的发出声音。
可离别震耳欲聋,我什么都听不见。
只隐约听到他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强调出的那两个字。
——平安。
27
平安。
平安……
我日思夜想,也不解其意。
最后,只好将它用作我腹中孩儿的名字。
陆戎的死,没有人怀疑。
反正,他在那里跪一夜,也会冻死。
都是死。
得知陆戎已死,荀夜还很惋惜,却也解了一大口气。
以至于我说孩子小名叫平安时,他也没反对。
28
十月,我临盆。
明熹宫内内外外都换成了自己的人。
前些日子里联络好的朝臣,也趁着这个时机前去检举令国公和丞相的不法行径。
将荀夜绊在御书房,不能来这里。
孩子出生,哭声洪亮,是个女儿。
喜儿抱来给我看,神情很是焦急。
我看了她一眼,眉眼都像极了荀夜。
我看了她好几眼,深深铭记在心,又赶紧忘记。
我伸出手,将她掐死,换成了我早就备好的男婴。
29
我的孩子被立为了太子。
丞相和令国公为此不断上奏反对,表示皇帝还年轻,还有机会和皇后生嫡子。
不应该去立庶子。
令国公早就不得荀夜之信。
加之朝臣不断密奏令国公与丞相密谋,荀夜对丞相也有了颇多顾忌。
如今他们又一起上奏来反对他立平安为太子,算是彻底惹恼了荀夜。
只是一时之间,他也不能铲去两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于是,我和胡安把造反的日子定在了平安百岁宴的这一日。
30
平安百岁宴。
听名字就很吉利。
只是入宫来赴宴的大臣们都很不开心。
他们不喜欢我的孩子,不喜欢这个太子。
宫宴的气氛很是沉重压抑,不过没关系。
很快,我就会结束这一切。
荀夜也很不开心,因为他发现,自己逐渐地丧失了人心。
他想极力挽回,却又有点为时已晚的意味。
只能跟他的大臣们持续冷战。
整个宴会,只有我表现得开心。
我抱着平安,走到皇后娘娘面前,握着他的小手给她举杯。
「来,给母后敬酒呀太子。」
我故意没叫他平安,而是太子。
皇后的鼻子都被气歪,瞪了我一眼,不予理会。
荀夜刚要与她质问,骤然间,殿外刀光剑影,熊熊烈火燃烧了起来。
宫人们慌乱一片,尖叫、逃窜,逃进殿里。
打翻了席间的果盘。
胡安引领着一队侍卫冲了进来,满身是血,大声地吼道:「令国公与丞相密谋造反,叛军已经杀到殿外,快点护驾——!」
荀夜惊愕地起身,似是不能够相信。
殿内的朝臣们也不能够相信。
令国公和丞相本人更是愕然。
然而,门外的『叛军』已经举着刀剑冲进了殿内,胡乱厮杀!
皇后大惊,都这个时间了,还去向荀夜哭喊:「陛下,陛下!臣妾的父亲……」
她话还没说完,后背已经刺进一柄长剑。
她蓦地回头,看清我的脸,看清还握在我手中的剑,震惊的张大嘴。
却只说出一个『你』。
鲜血迸溅,浸湿了她胸前的东珠与翡翠。
她狼狈倒地,混同这世间最昂贵的首饰与身份,一同倒进血里。
而另一边,胡安也正拿铠甲下的衣襟擦拭着长刀上的血。
踩着令国公与丞相的尸体,冷冷向众人道了一句:「叛贼已伏诛,请陛下安心,诸位大人安心。」
可荀夜到底是荀夜,他很聪明,当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愤怒的瞪大眼睛,指着我的鼻子,朝我走来。
「是你——!」
然而,没走两步,他就截然而停,无法呼吸。
他痛苦的捂住自己的脖子,大口喘着气,却喘不上气。
我冲上去,握住他指着我的那只手,笑中带泪。
「是我,我就是陛下最爱、最想得到的人,我怀中的,就是陛下钦点的太子。」
荀夜痛苦的倒地,一双眼睛愤怒地想要吃人。
他曾无数用这双眼睛将我死死按在地狱,以爱之名,啃我的骨血,要的命。
但这双眼睛,不久之后,只会成为一件摆在我寝殿前的饰品。
31
皇帝中毒暴毙。
令国公与丞相密谋、造反。
证据确凿。
杀入宫殿的人对令国公和丞相的指使供认不讳。
不足一岁的小平安登基。
我成了太后,垂帘听政。
用了足足七年,我才剪清了朝中令国公与丞相的旧党羽。
那些怀疑那次宫变的人,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暴毙。
整个朝野上下,只留想要效忠于我的人。
胡安被我封为大将军,手握重兵。
他所作的第一件事,就是为陆家沉冤昭雪,提用了许多因为当年定国公谋逆案而遭到贬斥的武将人才。
我夜夜失眠,梦里总会下雪。
总会有一个小女孩出现,却看不清容颜。
得知这件事,爹爹给我送进宫一个族中的小侄女给我做伴。
长的极美,嘴又甜。
胡安总来凤栖宫议事,带着他那个五岁多的小儿子。
他们两个小东西倒是一见钟情,日日腻在一起。
只是我这小侄女好淘气,脾气秉性倒像个男孩子。
这一日我才逛进园子里,就瞧见她爬在树上,而顾小将军正焦急的躲在下面。
我的平安,是个好孩子,乖孩子。
他也喜欢小芸,但是不敢像顾小将军那样紧随在前。
只是偷偷地派遣了好多太监去周边,还暗自威胁:「如果表妹出什么事,朕要你们的命!」
瞧他发狠的样子,我脑海里浮现一个人。
却又很快甩甩脑袋,将他忘记。
这时候,远处传来小芸蛮不讲理的清脆声音:「你滚开!别在这里碍事!」
顾小将军才不听她置气,直接上去将她拽下来,护在怀里。
她个没良心的小东西,还不领情,对顾小将军拳打脚踢。
只听顾小将军深深叹气,拨动她额前凌乱的碎发,柔声说了一句:「我只想要你平安,笨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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