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易家夫人诞女那天,京城红霞漫天,金光照室。
某云游道士大呼此乃大吉,似有凤凰之象。
然而该道士未曾预料到的是,易家此胎乃双生女。众人皆笑,凤凰怎能同时存在两个?
于是招摇撞骗的道士被打出了京城。
只有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1
我唤易安,是在漫天红霞下出生的易家嫡幼女。
我有一个姐姐,她早我一炷香面世,唤易笙,为易家嫡长女。
我家是历经四代的将门,守卫大启上百年,堪为大启的军之脊梁,无数先祖英魂葬送沙场,至我出生,嫡支男子只余我父亲与我兄长。
所以我们双生姐妹的名字很朴实无华,谐音「一生平安」。
我从小就知道,我的姐姐与我是不同的。
她不喜欢使奴唤婢,能做的事情总是自己做了,穿衣、吃饭、布菜等;她还很聪明,很小就通晓了千字文上的字;睡觉前,她还喜欢给我讲故事,我记忆最深的是,一个丑丑的鸭子有一天变成了天鹅。
所以我年幼时一直错误地以为鸭子就是年幼的天鹅。
姐姐告诉我,我们出生的时候红霞漫天,其实就是「火烧云」。
火,烧,云。
这三个字组成的词我依旧不理解,但我已经习惯我姐姐说些我不明白的话了。
我很小就觉得,我的双生长姐就是道士说的凤凰。
至于我,可能是凤凰破壳而生时不小心掉落的碎壳吧。
但我一点都不嫉妒我姐姐。
我姐姐的奇思妙想很有趣,但她也有很多不擅长而我擅长的地方。
她总是写不好毛笔字,理解不了夫子讲的《女诫》,掌控不了绣花针,发自内心地不理解世家最常见的三妻四妾现象,与夫子讨论孔孟之学都能以独特的角度把他气出学堂。
我只好压着她写好几张道歉信,挑出写得最漂亮的一张,然后乖乖地替我姐姐把夫子哄回来。
夫子常痛心疾首地让她与我这个世家贵族模板的妹妹学学。
只有我知道,因为姐姐不擅长,所以我才逼自己成为了表面模板。
本质上,我极其喜欢听我姐姐与我说史,说经以及说一些不知哪来的「众生平等」的学说,我觉得我的姐姐与世间所有人的姐姐都不一样。
她最厉害,她也最爱我。
她会管我的看书时间,她会教我放松眼睛,她会与我说久坐不好拉我兜圈,她也会将父亲买来装儒雅的围棋顺出来带我玩一种五个棋子连成一线就算赢的游戏。
2
五六岁的时候,姐姐喜欢上了教人认字。
姐姐认为读书要安静,也要有树木环绕才能保护眼睛,于是在征得娘亲允许后,她挑了一个靠山的僻静院子做学堂,让小丫鬟们轮休时过来学千字文。
彼时是少有夫子教丫鬟认字的,于是我和姐姐就成了易家丫鬟们的小夫子。
我和姐姐用了一整年的时间,培养出了第一批认全千字文的丫鬟。然后就由新丫鬟作夫子啦。
那几年,易家的丫鬟因个个识字闻名满京城,出府嫁人都被抢破头,易家双生子的夫子事迹在世家中流传了好一阵子。
读书识字自古乃世家专属,虽我们只教了千字文,但世家内心是否真正认可此事我不知道,倒是百姓口口相传,易家千金一时风头无两。
不过很快,易家丫鬟要干的活突然增多了,母亲延缓了丫鬟学堂的教学进度,此事也就慢慢地淡出了京城人们的闲谈中。
白驹过隙,我们到了豆蔻年华。
这十几年因为大启无战乱,百年将门易家很安稳,驻扎西北的兄长也能时常归京与父母相聚。
母亲常开玩笑说,我和姐姐的名字真是取对了,易家一生平安。
兄长有点黑,小时候见到给我们带礼物的黑大壮兄长时,我感觉他看起来凶凶的,忍不住往姐姐背后缩了缩。
姐姐小声与我说兄长是守家卫国顶天立地的大英雄,然后拽着我与兄长眉飞色舞聊起了边疆军旅生活。
我的长兄长姐啊,眼里有光,嘴角带笑,说到热情处,恨不能勾肩搭背大口吃肉喝酒。
这就是我的兄长与长姐啊,有奇才,不坠易家威名。
我就做个岁月静好的世家嫡幼女吧。
姐姐不擅长的琴棋书画、世族谱、女诫经纶,这些我来替她会。
我的姐姐易笙,合该一生潇洒肆意。
3
大启女子十五及笄,娘亲疼爱我们,待我们十四时,便少了许多课,也允我们时常出门。
娘亲有时会与我们念叨,女子松快的时光就这几年了,让我们多出去看看。
姐姐不以为意,她私下会与我说人的世界应广阔如大海,方才不负来这个世上一遭。
我笑着点头表示知道了,我姐姐的世界一定会广阔如大海的。
我会帮她。
十四岁这个春天,蕲州生了瘟疫。
姐姐拿出从小到大的所有私房钱,留下封信半夜带着些许家丁打马想去蕲州抗疫。
被我拦下了。
我抚慰担忧的爹爹娘亲,再三做了保证。
最后是在家荣养的沙场老将爹爹拍板做的决定:
「我易家乃大启脊梁,食万民应护万民,儿郎守家卫国,女娘也胆识过人,决不于国难时独坐深闺!」
这句话被母亲下了禁令,不允仆人外传。
自此,我们带着自愿前往的大夫,买空了京城的药材,拿着父亲的手书前往蕲州。
蕲州地处平原,空气湿润,春雨淅沥,柳树摇曳。
湿润有风的天气最有利于瘟疫蔓延。
我们花费两旬时间,到达蕲州的时候,蕲州哀鸿遍野,生灵涂炭,城内药物不断地烧着,四周的树木都失了颜色。
城外一片孤寂,方圆五十里已无人烟,蕲州恍若被世间遗弃的死城。
一位憔悴麻木的士兵确认我们的身份后,伸出黝黑枯瘦的手帮我们开了城门。
于铺天盖地黑云的蕲州,我们邂逅了同来抗疫的世家白家子,白守竹。
4
大启的百姓信神佛道,瘟疫在他们眼里乃上天赐下的罚,我们进城路过破庙时,时能看见里面挤满了衣裳褴褛的难民。
早来一旬的白守竹与我们言,更有甚者,偷偷将感染的家人置于庙里的金身背后,祈求上天降下福祉,恩赐众生。
上天的恩赐就是庙里栖息的百姓十有九病。
长在京城富贵窝的我感到深深的茫然与难过。
姐姐在短暂的低落后就振作了起来,成为了我的方向,或许说是我与白守竹的方向。
白家公子擅调度,懂人心,爽朗慷慨。他不懂如何应对疫情,我也不懂,但我无所不能的长姐懂。
在我们来之前他出人出力帮着大夫行事,在我们来之后他划拨了一队人随我们行事,自己也来往城中随时看顾。
大夫抗疫以纱巾蒙面,长姐对此做了改良,蒸药时将纱巾隔空置于蒸药炉子上熏,再浸没在稀释的药渣水中,最后折叠成双层覆面。
无论大夫还是士兵,无论老少,无论得病与否,皆以此蒙面。
长姐还要求任何人勤洗手,固定用餐碗,不准串用,日常相处距离最好间隔一米。
长姐还在城内边缘寻了片宅子,取名「众生所」,与白守竹商量,配备了士兵和大夫,以及打下手的医女。
戴着药纱的长姐站在城中央,大声呼吁百姓将病了的家人送入众生所,免费吃住的同时,还会配备最好的大夫免费治疗,若能生则送出,但很抱歉若死亡尸体不能与之见面,得直接于宅子后的空地处焚烧。
时人讲究落叶归根,在我们来之前,很多病人临终前都被想方设法带回了家中,于家中逝去。
焚烧,会被人们认为是对已逝之人的侮辱。
那天的蕲州城的天空很灰,我看见了在微风打圈儿的药材碎,随着无声的寂静飘向远方。
姐姐、我、白守竹在众目睽睽下率先住进了众生所。
那天夜里,姐姐抱着我,卸下了白天的成竹在胸,哽咽地与我说:
「安安,姐姐只能帮他们到这里了。
「姐姐不懂医术,这是姐姐能做的极限了。
「安安,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取名众生所吗?」
我说我知道,众生所,希望住进这里的众人们,皆能获得生机。
第二天,没有人入住众生所。
第三天,有些许重病患者不愿拖累家中,自愿入所。
……
第七天,入住病人已达一千,因为病人的配合,大夫研究出初步药方。城中人皆赞颂易家姐妹,言乃上仙降世。
……
第十天,少量病人死亡,焚烧,只给予了家人一盒烧完后的灰。
第十一天,死亡人数略微上升。
……
第十七天,现实判定初步药方无用,死亡人数当日上百,累计已超三百,城中谣言四起。
……
变故是在第二十天晚上发生的,当日死亡人数累计超过五百,我与姐姐焦心劳碌了一天,刚准备洗漱睡下。
众生所被百姓围了。
没有钱打火把的百姓,拖着残破的身躯站在门前,众生所大门边的烛灯被风吹着,一晃一晃的,莹莹地照在百姓黝黑的脸庞上,光线从药纱晃到骨骼突出的颧骨,映出了每双眼睛中的愤恨。
姐姐不让我出去,但我还是跟了出去。
我们站在众生所的石阶上,尝试用语言解释事情的合理性。
我们的声音淹没在了人群的唾骂中。
闭上眼睛的瞬间,我于嘈杂中听见了「魔鬼临世,堕易家威名」。
下一秒,有什么圆圆的东西碎在了我的脸上,黏黏的液体流到了我的唇边。
我尝了一下,腥的。
5
意料之中的暴乱发生得猝不及防。
我感受到了姐姐的怀抱,于蛋清黏液中勉强睁开眼,只来得及看见姐姐惊慌却果断地将我推进了门内。
「关门!护好二小姐!」姐姐凄厉地下命令。
一瞬间的愣神后我看不见姐姐了,眼前红棕木铸的高大阔气的门紧紧合着,我发了疯似的想挣脱禁锢我的嬷嬷们,她们哭着死死地拉住我。
有很多人在骂,也有很多人在哭,隔着一道门,虽然有个声音很小,但我还是清晰地辨别出,那是我姐姐的哭声。
我那潇洒恣意的姐姐在哭啊,求求你们去帮帮她,求求你们放我出去。
求求你们啊。
想象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我看见我无力地跌坐在地,为了更好地听见外面的声音,我不敢哭出声。
外面的喧嚣声,从远处逼近,到最后恍若响在耳边;你们知道拳头砸肉是什么声音吗?那是一种厚重而沉闷的膨膨声;你们知道拳头砸骨是什么声音吗?咔擦声闷在肉体中不再清脆,但仿佛响在人的心里。
我很清晰地记得,那天的天空有星星,时间过得很漫长。
一炷香的时间漫长得我仿佛看见了人间尽头的奈何桥。
……
喧嚣停了,门缓缓地打开。
眼中带煞的白守竹抱着发丝凌乱衣着尚算整齐的姐姐,一步一步地朝我走来。
姐姐闭着眼,垂下的发丝被风吹得一晃一晃,顺着裙摆滴落的血迹,映着门外被光照亮的大片血迹,灼在了我的心上。
……
蕲州暴乱被白守竹以强势手段雷霆镇压。
据统计,暴乱当夜,百姓死亡三百余人,士兵死亡五百余人,受伤者过千。
后来的时光很安静。
姐姐安静地躺在房里,屋里的木头仿佛都散发着药味。
我学着姐姐之前的模样,打理着众生所的事物。
众生所继续收治病人,人数不减反增。
我知道是白守竹把控着城里几乎所有的药材,派人半自愿半强迫地把他们送入众生所。
我刻意不再关注着众生所外的一切,全权交给了白守竹。
第二十八天,大夫们研出了新药方。
……
第三十二天,新药方初见成效。
……
第三十七天,大夫宣布姐姐能进整碗流食了。
白守竹让我别怪姐姐,她不是故意糟蹋自己身体的,她只是不能躲到门后。
我说我知道的。
我知道的啊,那样沸腾的环境里,百姓必须有一个宣泄的口。
为了守卫易家先祖的名声,为了保护门内的我,为了证明众生所没有错,柔弱又坚韧的姐姐以身作墙,站在了门外。
……
第四十天,第一个病愈者踏出了众生所的大门,感受到久违的阳光。众生所外由寂静到喧嚣,喜悦的欢呼声、感谢上苍的声音透过了红棕木大门。
……
第四十五天,病愈者累计过百。
……
第五十天,病愈者累计总数首次超过感染者。
……
第六十天,蕲州城内的瘟疫虽未完全灭除,但已在可控范围内。
第六十一天,姐姐伤势初愈,已被准允离床,并可以小范围地走动。
……
第七十天,我决定带姐姐离开蕲州。白守竹与我们同行。
姐姐说,安安,你不要怪他们。
我说好。
我真的不怪他们,可是我心里难受。
我不愿让姐姐留在蕲州养病。
离开蕲州的那天,已是夏末,是个难得的大晴天。阳光穿过云层照在人群中,照亮了蕲州的蓬勃生气。
百姓自发地守在出城必经的路上,给我们送行。
我在城门看见了一些熟悉的面孔,记忆中我在那个嘈杂恐惧的黑夜里见过。他们很瘦,黝黑的手不安地交叉在一起,嗫嚅着嘴想说些什么,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我们与蕲州渐行渐远的时候,我撩开车帘探出头,往后看了一眼。
碧空如洗的蓝天下,安静又熙攘的人群一直站在那。
距离拉长了我的视线,我没有看见人群的尽头。
6
白守竹将回京路程推进得很慢。我很满意。
缓慢的路程利于姐姐将目光放在自然风光,以疗愈身心的伤。
白守竹也像我们的兄长似的陪伴着我们。
我们经过了许多城池,凑过小镇赶集的喧嚣,蹭过乡村成亲的喜事,走过江南的园林,也上过西湖上摇曳的画舫。
脱离蕲州的白守竹,浑然不像暴乱那夜的阎王,如墨君子,温文儒雅。
那日姐姐虽被护卫舍命护着,但早已昏过去。
所以姐姐一直以为他本质上就是个温文儒雅的君子。
君子端方。
七夕那夜,我们到达凉州,距京城仅有三天路程。
凉州桥上,我沉迷绚丽多姿的河灯,一个转眼,身旁唯余婢女护卫,眼前仿佛还有姐姐与白公子离去的残影。
公子如墨,美人如玉。
我迟钝地意识到,白守竹想做的不是兄长,他想做的是姐夫。
我面无表情地一个人放了十盏河灯。
希望我的河灯能把下游姐姐和某人的河灯挤得无路可逃。
晚上姐姐回来后,一脸心虚地来见我。
我盯着她不说话。
脸上重新长了些肉的姐姐,眨巴着些许怯的眼睛悄悄看着我。
罢了罢了,我举起双手投降。
然后姐姐狡黠一笑:
「我就知道安安最好啦!」
……
我俩回京后,娘亲好一顿生气,将我们禁足一月。
但这止不住某人的相思。
白府借着蕲州情谊时常携礼来拜访,每次叨扰的人中都有白守竹。
至于礼物也夹带私货。
于是在姐姐收到一大批珍奇的同时,我也被爱屋及乌地送了许多小玩意儿。
「……」
我的心情很复杂,我不讨厌白守竹,我觉得有手段的人才能护住我的姐姐。
我一直记着,在蕲州,于乱民中,是他护住了我们。
但我着实不想天天看着他们你来我往。
于是我自告奋勇去帮娘亲打理庶务。
眼不见为净。
7
十五岁,我们的及笄礼办得盛大而隆重。
娘亲是我们的主行笄者,为我们绾髻加簪。
高朋满座,观礼女眷夸赞声不绝于耳。
荣耀的是,宫里也赏赐了珍宝,派人前来观礼,为我们做足了脸面。
唯一的遗憾是,驻扎西北的兄长本想回京参加我们的及笄礼,却在启程前夕因羌国的异动绊住了脚步。
他送了一大批奇珍异玩以及告饶信回府。
易家家训,忠君护国。
我归整礼单封库时发现,太后娘娘的赏赐中,有一支未写在礼单上的红霞白玉凤凰簪。
昏黄夕阳映得它晶莹剔透,冰冷刺骨。
我顿了顿,什么都未说,安静地将随礼记册封存。
……
及笄礼后,白家与家里的走动愈发频繁。
双方父母都默认了此事,并为此乐见其成。
姐姐与白府正式下定前一天,我问她真的想嫁白守竹吗?
姐姐说,七夕那天她就想好了,山无棱天地合,这一辈子就是他了。
姐姐说,他允诺今生仅她一人。
姐姐说,她很怕疼,蕲州时白守竹听人说美好的事物能减少疼痛,于是笨拙地搜罗了半个城的兰花摆在她睁眼就能看见的窗外。
姐姐还说,她会幸福的,安安也要幸福。
我说好,姐姐会幸福的,大家都会幸福的,就像我们的名字,易家会一生平安的。
深夜,姐姐睡熟后,我安静地去了父母住的上房。
月光明亮照室。
我稳稳地跪在父母面前,接过了那支红霞白玉凤凰簪。
8
赐婚圣旨如约而至。
彼时姐姐已成为白夫人一月有余,白守竹疼她,她得以时常归家坐坐。
与家里人谈起白守竹时,姐姐的脸如初春的杏花,眼角眉梢都带着羞意与欢喜。
这样就很好,我想。
我也时常会幻想,我的皇帝夫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后来,我穿上了凤袍,迈过了红瓦宫墙,住进了凤仪宫,成为了大启的皇后。
洞房花烛之夜,弱冠的皇帝稳重之余带着些赧然。
帝后恩爱和睦传为美谈。
我和皇帝一起逛过御花园的每个角落,一起点评过每一道御膳,他会与我分享他的苦中作乐,我也会在他疲累时为他按摩额角。
成为皇后的第二年夏天,我怀孕了。
我与皇帝微服去七夕灯会放河灯时,我想,原来是这个感觉啊。
这次我没有再放十盏灯。
闪烁着微光的河灯汇入如海灯流,寄托着谁的相思。
抬头的瞬间,我在皇帝如星河般璀璨柔和的眼中看见了我的倒影。
唇角含笑,面目含春。
次年春天,我诞下了大启嫡长子,皇帝赐名「殷云舟」。
同年,皇帝初次大选,入后宫者十余人。
皇帝开始雨露均沾。
贤良的皇后表示理解,并贴心地维持着后宫雨露的均衡。
9
第四年元月初一,命妇进宫朝拜。
凤仪宫内,朝拜后姐姐与母亲被我单独留下。
姐姐如常逗弄着小云舟,娘亲劝她要个孩子。
姐姐与白守竹成婚近五载,虽未有子嗣,白守竹却未纳一人,对姐姐体贴如初。
京城内的女娘们都羡慕得绞了帕子。
姐姐安慰母亲,笑着说别担心。
转月,我于御花园中闲逛时,皇帝的新宠祁贵人抚摸着还未显现的孕肚,拉长着娇俏的声音:
「这生不出孩子的女子啊,再得夫君宠爱又如何,白家老太君可是最注重子嗣的世家贵女,你且看以后吧。」
京城祁家,三十年前以文而立,祁老太爷在世时还像模像样,近两年文不成武不就,走了许多旁门左道。送进宫的祁贵人就是旁门左道之一。
皇帝喜欢她娇俏的性子,最近颇得宠爱。
我踩碎了脚下的枝丫,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
我还没来得及为难祁贵人,姐姐就出事了。
那是一日清晨,贴身女官禀报,白夫人夜深露重时便已在门口等候,碍于宫规,清晨才递牌子。
「下面人说白夫人形容很是狼狈。」女官暗示。
我顿了顿,问:
「白大人呢?」
「在远处守着。」
「知道了,好生带夫人进来。」
我压下了心中的不安感,取消了例行的每日妃嫔晨安,屏退众人,于凤仪宫中独坐,等待着我的姐姐。
姐姐是红着眼进来的,衣服带着褶皱,脸颊还带着风尘,抱着我抽泣:
「安安,我要与他和离。
「安安,他挑了几个丫鬟关在别院,挨个……宠幸,直至一个怀孕,打算去母留子,要将孩子抱与我养。
「我发现的时候,那几个丫鬟已没有人样了。
「安安,世家子……是不是永远无法发自内心地把下人当人。」
发髻上的凤凰金步摇晃晃悠悠,垂落在我的眼前。
我闭上眼,在心里说,姐姐,我处在最无法与下人平等相处的地位,我是他们必须恭敬的皇后。
良久,我看向窗外,红墙边上,鸟儿于枝丫中欢乐穿行,叽喳声不绝于耳。
为什么我亲手放出宫的鸟儿,最终也未曾得到幸福。
10
令人艳羡的白家夫妇最终走向了和离。
听闻白守竹处理了别院里所有的丫鬟,长跪于易府门前,终未得姐姐原谅。
时人皆言,易家长女妒性大,受不得妾室。
只有我明白,姐姐真正介怀的是他骨子里对下人生命的漠视。
在谣言最烈的时候,皇帝来凤仪宫时,也尝试过帮白守竹说情。
我笑盈盈地为皇帝递上一盏茶,止住了他的话头。
我对皇帝说,我是您的易皇后。
皇帝明白了我的意思。
很快,谣言重心偏移,满城赞易家儿郎沙场征战铮铮烈骨,易家女娘贤良淑德母仪天下。
易家长女自此在言谈中隐身。
我终于放下心来,正如我所想的,易家女,有一个贤良淑德的皇后就够了。
……
祁贵人娇贵眼热,最见不得她人有自己无。
宫里有两位妃子怀孕,一位是祁贵人,一位是温美人。
我赏赐的补品如流水般送入温美人的宫殿,祁贵人看得眼热不已。
很快,皇帝暗示我一碗水端平。
我了然地笑了笑。
之后任何补品,一式两份,送往祁贵人的份量还更重些,以补偿前几月对她的疏忽。
祁贵人是在半夜破水的,当天皇帝歇在凤仪宫。
我换上衣服想去看看,尽一下皇后的责任,皇帝却把我拦住了,说不必如此辛劳,明早再看一样的。
我顿了顿,将外衣还给婢女,慢吞吞地缩回了被子里,与皇帝相拥而眠。
一夜无梦。
第二日,醒来时皇帝已去上朝,贴身女官言祁贵人孩子过大,母子皆亡。温美人因祁贵人生产凄厉受惊,早产,也未保下胎儿。
我吩咐好生安葬祁贵人,便去看望温美人。
失去孩子的温美人仿若失了灵魂的木偶,睁着眼呆呆地躺在床上。
我略坐了坐,安慰了她些许。
次日,我将温美人升为了贵人,赏赐金银珠宝若干。
一月后,祁家欺男霸女、卖爵鬻官之事证据确凿,举家流放。
自此,京城再无祁家。
11
云舟六岁时,西北边境羌国寻了个由头,与大启正式宣战。
兄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战况惨烈。
皇帝于早朝中发火,已达知天命年纪的父亲自请前往西北征战。
皇帝准允,配备大军随之前往。
我压下心头的不安,便服回家给父亲送行。
这是易家子须承担的使命,不论性别年龄。
近六十的父亲的背已有些许佝偻,但穿上银甲的他一如我记忆中单手将我放在肩头的威武模样。
那夜,我不是皇后,我是易家幼女,我与姐姐、父母大口喝酒吃肉,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模样。
父亲赶去后,不负沙场老将之名,局势逆转。
那几日皇帝很舒心,连绵的赏赐送入凤仪宫。
不过轻松并未持续几天。
西南大漠作乱,深夜进城烧杀抢掠后逃回自己国土。皇帝一边派出鸿胪寺卿,一边整出冗余兵力加强了西南边境的守卫。
与此同时,西北战况八百里加急,羌国大军围困军事要塞临城。彼时,主力分流在各城,易小将军带着两千人马深入羌国执行秘密任务;临城坐镇易老将军,兵力薄弱。
当夜,我请皇帝来了凤仪宫。
我穿着凤袍,发髻上戴着昔日的红霞白玉凤凰簪。
屏退众人后,我对皇帝行了成婚后第一个跪拜大礼,求他派兵增援。
记忆里父亲抱着年幼的我,对我们讲述舆图,明言临城乃大启门户,是易家作战必不可失之地。
「安安,我不能动西南与京城的兵。」
额头触地时的冰凉直浸人心。
寂静。
半晌,我听见他发沉的声音:
「易安,你是朕的皇后。」
我终于愿意承认,我的赧然少年早已成为了杀伐果断的皇帝。
12
娘亲是在一个月后的冬天去的。
彼时,临城被围一月,一旬前早已弹尽粮绝,父亲却仍设法坚守临城。
姐姐已下严令向娘亲瞒下此事,却终究于细碎处被病入膏肓的母亲窥得了真相。
娘亲出殡那天,漫雪飘零。
我身着素衣,站在宫墙上远远地目送。
母亲无孙辈,唯一的儿子还在羌国无名处生死不明。
也因此,姐姐默许了白守竹为母亲捧灵。
我望着出殡队伍远去,站着站着,大雪飘零。
雪停了,转身时发现,皇帝不知何时撑伞站在身后。
我下意识退出了伞的范围,行礼离去。
……
次日,姐姐带着京城里留守的少数易家兵,留下封信递进凤仪宫,连夜去了西北。
自此,我成为广阔京城中唯一的易家子嗣,孤零零地守在寂寥凤仪宫中。
……
半月后,易小将军为救援临城,集合周边能用的所有兵力,带兵夜袭羌国大军。
前线急报,战况持续三日,惨烈如人间炼狱。
易老将军为守住临城战至最后,尸体被敌人剖开,肚里全是草泥树皮。
易小将军与羌国带队将领二皇子同归于尽。
临城战至最后一人。
双方死亡将士以十万计。
大启以血肉守住了临城。
……
我悲痛过度,昏迷数日。
那个冬天异常地冷。
我醒来时,婢女们用炭火将凤仪宫烘得暖暖的,但我仍旧能感受到从骨缝中透出的冷。
临战前,姐姐被兄长派忠仆强硬送回京城。
她也病了,但她还是强撑着进宫安慰我,希望我能好起来。
瘦骨嶙峋的姐姐伸出枯瘦的手如幼年时揉了揉我的头。
姐姐说,安安要快点好起来。
姐姐说,安安,我再也不做出格的事了,你好起来好不好?
姐姐说,安安,我就在宫墙外,守着安安好起来,守着易家。
……
次年春,羌国派使节求和,割让三所城池,献上金银珠宝无数。
为表诚意,以公主和亲。
羌国公主被皇帝封为和修仪。
皇帝翻和修仪牌子的那夜,我掰折了手中的护甲。
13
云舟七岁那年,和修仪进宫,皇后缠绵病榻,为温贵人请封修仪,令其协理后宫。
云舟八岁那年,皇后深居简出,和修仪盛宠却久未有嗣,温修仪协理六宫有功,晋为温妃。
云舟九岁那年,我已与皇帝相敬如冰两年之久。
姐姐进宫看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与我说:
「安安,云舟九岁了。」
姐姐未再嫁,云舟是易家唯一的血脉。
易家子嗣,忠君护国。
当日黄昏,我唤来下学的云舟,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云舟乖乖地陪着我用膳,与我讲学堂的趣事。
我笑着笑着,眼泪流了出来。
这是我的云舟,大启嫡长子殷云舟,至今未被立为太子。
我易家用生命守卫的大启,也只有易家子嗣配坐上那个位置。
当夜,凤仪宫请来了皇帝,帝后冰释前嫌。
……
云舟九岁那年,我将痛苦封存,学着初嫁皇宫时易安的模样。
温妃替我感到高兴,欣慰地想将六宫事宜还给我。
我说身子还未好,坚决而又果断地拜托她再掌管一段时间。
然后当天夜里我就在御花园拦下了御驾,截了和修仪的宠。
一日两食三餐四季。
除了上朝,我与皇帝近乎形影不离。
年长的宫人们都说,这三年的凤仪宫欢声笑语,仿佛回到了大皇子出生的那段时间。
14
云舟十二岁那年,皇帝于行宫狩猎,携后宫前往,允大臣携带家眷,共享乐事。
变故发生得突然。
上一秒载歌载舞,下一秒刀枪剑影。
刀剑挥向皇帝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以身挡了剑。
一切都仿佛成了慢动作。
我看见了我的血溅在了皇帝的脸上,我看见他看着我目眦欲裂,我还看见他眼中倒映出的我笑得灿烂。
闭上眼的瞬间,我想到的是父亲。
父亲,对不起,我虽然救了皇帝,但我不再是纯粹地为了忠君护国了。
……
洪顺二十年春,皇帝遇刺,皇后以身相救。
洪顺二十年春,皇帝下诏,称皇长子殷云舟,德才兼备,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
……
温妃最终还是没能如愿将六宫事还给我。
我最后的日子昏昏沉沉,姐姐特被允许常住凤仪宫陪伴。
姐姐问我疼吗?
我说不疼。
其实我的胸口处很疼,但我又有点开心。
一日中,我有大半时辰都是睡着的。
有时候醒来时,我看见云舟已成了个小大人,安静沉默地坐在我身边读书。
有时候醒来时,我看见温妃细心吩咐婢女各种事宜。
有时候醒来时,我看见姐姐用帕子蘸热水,轻柔地为我擦着额角。
有时候醒来时,我看见了皇帝带来的小姑娘。
大约两岁的年龄,像个小豆丁,眨巴着黑曜石般的大眼睛,乖乖地看着我。
这是宫里最小的公主,母亲上个冬天染疾而亡,一直还未来得及安排她的去处。
皇帝说,安安,我给你一个小姑娘,让她做我们的小女儿,你快点好起来好不好。
我给她取了个小名呦呦,恳求皇帝将她记在温妃名下,时常过来陪我就好。
皇帝答应了。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阳光下鹿群呦呦欢鸣,悠然自得啃食在绿坡。
我知道,我是好不起来了,何苦让小公主再尝失母之苦。
15
七夕前一天,我感受到了什么。
我也明白,想成为皇帝最痛最难以忘却的白月光,我还差那最后一步。
我抱了抱呦呦,让她去寻温母妃。
温妃看着我,想说些什么,我摇了摇头说没事儿,别担心。
我让姐姐归家去,家里也大半年没有主人了,去拜祭拜祭父母兄长。
姐姐坚持要守着我。
我说那这样好不好,你看我现在好好的,明天如果精神也挺好,你就归家去,拜祭完了再回宫。
姐姐犹豫了一会,终是应了我。
第二日,我依旧如前一日般,病弱却有着朝气。
于是姐姐出宫了。
我深深地看着姐姐离开凤仪宫的背影越走越远,直至缩成一个小点,再也看不见。
我揉了揉呦呦的小脑袋,让她去唤父皇过来。
皇帝早朝都没结束就来了。
多年过去,他依旧高大伟岸,熟悉的面容却再寻不着成亲那夜的赧然。
我躺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深深吸了口气,第一次唤了他的小字。
「则言,我及笄前曾幻想过我的夫君是什么模样。」
道士的红霞预言。
夫子与蕲州事后百姓中的高声望。
驻扎西北震慑羌国的兄长,虽已荣养却军功赫赫的父亲。
所以及笄后,我便知晓了,我再没有嫁别人的可能性。
「则言,你带我放河灯那日,我发自内心地庆幸我的夫君是你。」
我闭上眼,我还记得那夜河灯微光,记得我夫君的如墨星眸。
「殷则言,我喜欢你。」
殷则言,我早就不喜欢你了。
我在温暖的怀抱中,带着满足的笑容,沉沉地睡了。
(正文完)
【呦呦番外】
我叫呦呦,今年五岁,是大启最小的公主。
我有一个母后,记忆中她常常抱我,给我讲许多有趣的故事,但是我好久没见她了。
我有一个喜欢收集七夕河灯的父皇,他在母后的凤仪宫里放了好多河灯,但就是不让我进去。
我觉得父皇肯定是想偷偷与母后玩,不带我一起。
我还有个最疼我的太子哥哥。
1
今天是太子哥哥给我娶太子妃嫂嫂的日子。
太子哥哥给了我一个小任务,让我今天在席中陪着易姨姨。
我记得易姨姨,小时候母后常跟我说,她给我讲的故事都是易姨姨教她的。
那时候易姨姨住在凤仪宫,我还经常跟易姨姨贴贴呢。
不过我也好久没见易姨姨了。
我牵着她的手,冰冰凉凉又瘦瘦的。
哎,这些大人哦。
我指着菜菜,让易姨姨吃。
然后小手捧着姨姨的手呼呼,呦呦真聪明,这样就不会凉啦!
2
太子哥哥向温母妃请求,让我陪易姨姨住几天。
温母妃一挥手允了,哎,我就知道嘛,不是亲生的就是如此大方。
不过没关系,我喜欢易姨姨。
我背着我的小包袱,带着我的小丫鬟,头也不回地牵着易姨姨的手跑了。
嘿嘿,母后说过了,不回头的身影最让人留念。
易姨姨的家好大好空旷哦,冷冷的。
哎,怪不得易姨姨的手也是冰凉凉的。
这几天呦呦要化身小棉袄!
3
易姨姨要去祠堂上香,我在一边乖乖等着她。
易姨姨家的牌位好多,没见过世面的我想数一数,数着数着发现我手脚指头都不够啦。
呜呜呜欺负人,夫子还没教过我数那么多的办法。
有个牌位好好看,是玉做成的,像红霞一样的颜色,立在第一排的边边上,可是上面没有字。
温母妃说要有礼貌,所以我等易姨姨拜祭完后我才拉拉她的衣角,问她那是谁的呀。
易姨姨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愣了愣,然后拿起牌牌轻轻擦拭了一下,语带怀念地与我说:
「这个呀,是我一个小妹妹的。」
「那为什么做成红霞呀?」
「因为她去天上做红霞仙子啦。」
4
易姨姨给我准备了很多好吃的,然后带我下棋。
我看着她拿出黑白颜色的的时候特别惊慌。
呜呜呜这是夫子老来为难我的围棋。
为什么放假也要学围棋啊。
虚惊一场,原来易姨姨要教我的是一种五个棋子连成一个线就算赢的棋。
哎呀,这个方法好眼熟。
我想起来了,我与母后下过。
我很喜欢易家的生活。
离去的时候百般舍不得,于是我奶声奶气地单方面与易姨姨做约定:
「易姨姨,我下次还来哦!」
易姨姨没回答我,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
这个摸头的感觉好像母后哦。
5
两旬后的清晨,温母妃扒了我花里胡哨的小裙子,给我套上了一个白白的素裙裙。
我转了转圈,咦,这样也挺好看的耶。
然后温母妃带我出了宫,来到了易姨姨家。
嗯,最近我出宫的次数好像变多了,本公主表示很开心。
易姨姨家今天一点都不空旷萧索,人来人往,都穿着白色的衣服。
不知道为什么,我左看右看都没看见易姨姨。
太子哥哥眼眶红红的,站在最前面。
为什么是太子哥哥站在最前面呢,夫子与我讲过这种白白的礼,我不记得是干什么的了,但我记得是要直系亲属站最前面呀。
我还看见了一个很好看的伯伯,哭得好令人难过哦,大家都喊他「白大人」。
我偏了偏头,白大人,好耳熟,但是想不起来。
算啦,不要为难小孩子的脑袋。
我还看见很多穿着白布衣的人,他们说是从蕲州来的,然后上前认真磕头点香。
我还听见有人感叹,从此易家再没有人了。
瞎说,易家怎么会没有人,易家还有我易姨姨呢,还有住在凤仪宫养病很久没见的母后呢。
我小小的脑袋有着大大的疑惑。
但是没关系,母后以前跟我说,不明白的事情记下来就好,长大以后都会明白哒。
我牵着温母妃手手回宫时,发现已经是黄昏了诶,天空特别好看,红霞漫天。
于是我奶声奶气地指着天空对母妃说:
「我知道,那里有红霞仙子哦!」
【白守竹番外】
我是世族白家嫡长子,听起来是不是很威风。
然而白家奉行狼性教育,一个世子之位只给一辈中最优秀的人。
我没有同母兄弟,但我有数不清的同父兄弟。
我小时候就被要求什么都得做得最好,做不到最好就被打骂、被饿。
母亲会救我,但娘家逐渐式微后,她的话也慢慢不起作用了。
其实也不必救我了,我早习惯了这样的人生。
世族是什么?在易笙的眼里,是华丽袍子上的虱子。
如果我没有遇见易笙就好了。
1
我第一次见到易笙,是在紫禁城外。
那天我照旧入宫伴读,傍晚出来时,见到一个小女娘穿得喜庆,圆圆脸,藕节般的小手从筐里捧起一大捧鲜艳欲滴的樱桃,微微抬起头,要将樱桃递给小太监们。
姐姐如何做,妹妹如何学。
「那是易家人,听说太后娘娘听闻丫鬟学堂事迹后,特命易夫人带她们进宫瞧瞧,那一大筐樱桃是赏赐。」旁边送我出门的小太监如是说。
不远处,小太监们已诚惶诚恐地接过两位易家小小姐手中的樱桃,易家两个小姑娘笑眯了眉眼,黑曜石般的眼睛内丝毫没有对太监们的歧视。易家夫人站在一旁,温柔含笑看着她们。
我心想,这确实挺特别。
易家马车碾过厚厚的积雪远去,有一个樱桃脱离了筐子,咕噜咕噜掉下来。
我想去捡,守在门口目送易家远去的小太监们却更快一步。
他们快步向前,将掉下的樱桃仔细擦干净,妥帖又珍惜地收在自己的怀里。
2
第二次见易家姐妹,是在端午那天,一品楼。
许是大启对不满十岁的小娘子比较宽松,又许是易夫人疼爱她们,特带她们来看赛龙舟。
我其实也才十岁出头,也是随父母出来凑凑热闹。
那天龙舟竞赛热闹非凡,你追我赶,但具体的细节我不太记得清了。
龙舟嘛,大抵都是那样的。
我记得的是,易笙在见到妹妹吃多后,一脸正经地教育她吃饭要适量,要如何配蔬菜瓜果才健康。
我记得的是,说着说着她们就跑题,易笙开始给妹妹讲述一个茄子如何种出来。头头是道,生动非凡。
我记得的是,姐妹扬起的唇角,倚着栏杆握着小拳头为心仪龙舟喊加油,热烈的阳光不经意间洒在她们身上,眼角眉梢都带着温暖的味道。
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弯了。
3
之后,我没怎么见过易家姐妹了,我在知识掌握得差不多后选择了游历。
在蕲州的重逢,猝不及防却又是意料之中。
猝不及防的是,这不是京城富贵窝的重逢,我担心被药材熏黑的脸不够英俊。
意料之中的是,这是蕲州,这是当今陷入瘟疫的蕲州。
它像个孤零零被丢弃的孩子,迎来了一束光,拼了命地抓住。
多年未见,她们果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模样。
易笙像黑夜中深沉大海里的灯塔。
灯塔坚定地站在那,照亮了暗无天日的蕲州。
一开始我只派了个小队陪她们折腾,治疫其次,首要任务是护着她们。
逐渐地,大家都在主动被动地跟着易笙治疫。
她的方法简单有效又新奇。
易笙是有魔力的,对我来说尤盛。
她在繁忙之余,会温柔地安慰重病的百姓,离开的时候不忘给他们不愿吃药的孩子一颗糖。
她在熬药之际,不顾自己灰扑扑的脸颊,亲手给大家举例如何借着药的蒸汽熬药纱。
我看见她被蒸汽烫到了,然后面不改色地悄悄把那只手指缩回去,背对着人时悄悄寻求妹妹擦药,嘤嘤求安慰。
她在最昏暗的时候,温柔又坚定地站在城中央的高台处,对着所有百姓说明要开办众生所,耐心解释众生所存在的必要性,呼吁人们主动将家人送去。
我毫不犹豫地陪着易家姐妹率先入住众生所。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初次药方出现时,易笙开心得像个孩子。
4
如果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一定不会在暴动那天晚上出去巡逻。
彼时我已和易家姐妹熟稔,离开众生所的时候易安还嘱咐我要注意安全。
点燃假装平静的躁动水面只需一丁点油星子。
我接到消息赶回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我留下的卫队拼死相护,往日病恹恹的百姓像一只只张牙舞爪的恶魔。
而我的易笙,后背紧贴着门,小脸煞白,唇角带青,裙摆带血,跌坐在地上了无生息。
了,无,生,息。
我笑了。
既然这些蝼蚁要亲手折断仙子的翅膀,那我就做守卫仙子的恶魔。
一个一个,我都记得。
……
那晚趁着夜色,我示意杀了不少人。
易笙错了,镇压暴乱的最好方式是血腥,不是言语。
我眼中带煞,小心翼翼地抱起易笙,推开红棕木大门,身后很安静,一边倒的屠杀自然很安静。
我看见了跌落在地被嬷嬷钳住后直直盯着红棕木门方向的易安。
双眼通红,发丝凌乱。
那是我这一生中唯一一次见到毫不在乎形象的皇后娘娘。
可能因为彼时她只是易家小妹妹。
5
幸好易笙还活着。
易安对蕲州百姓的怜惜锐减,只一心照顾姐姐与打理众生所。
我拿捏着城中所有的药材,逼着病人进众生所。
不是亲手折断灯塔吗?要么进,要么在所外等死。
治得好是你们的幸运,治不好是你们的命。
我去给易笙送药时,她唤住了我。
她挣扎着坐起来,我胆战心惊地给她垫好了靠背。
她说,白大哥,我知道你心中有怨。
她说,世族已经剥夺了他们生活的权利,不能再剥夺他们生存的权利。
她说,知礼懂感恩都是需要文字教化的,我们世族把控着文字,又哪有资格去指摘疲于奔命的文盲老百姓呢?
我有些迷茫,文字自古就是世族才有资格学的。
易笙仿佛看出了我的迷茫,笑了笑,说,没事儿,白大哥能来蕲州,已经做得很好了,偶尔的强硬,更有利于事情的推进。
她说我很好。
我有些飘。
6
意料之中,我与易笙的事得到了父母的支持。
易家嫡长女,这身份妥妥地够得上白家主母。
更何况——下定那天,父亲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口齿不清地说着另一个易家女有大好前途。
我有些惊愕地发现,父亲居然有一种隐秘的快感。大概就是白家娶的是嫡长女,而皇家只能选择嫡幼女。
「你父亲最爱的依旧是当年抛弃他入宫的那个女子。」母亲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冷冷地告诉我。
荒诞。
但荒诞本就是白家的常态。
易笙嫁予我为妻那天,锣鼓喧天,十里红妆,每一台嫁妆都压得厚实。
据说嫁妆是易安帮忙易夫人打理的,我有些怀疑她是不是搬空了半个易家。
我想到了些不可思议的猜想,从易安边上接过易笙时,只看见易安笑得温柔又幸福。
事后回想,不能说她预料到了易家盛极必衰的结局,那可能是人在某种危险来临时充满直觉的行为。
红盖头下的女子美目盼兮,朱唇红颜,脸羞涩得如春月杏花。
掀开盖头的那一瞬间,我将我们的一辈子都想好了。
我会拿下世子之位,然后只生一个男孩,将白家的狼性教育在我这一代断绝。
易笙的一辈子,就该如同太阳一般,不应染白家半分污泥。
她理应过这样的一辈子。
7
我与易笙的日子过得轻松又闲适。
一半原因是因为我已经成为了同辈最优秀,另一半原因是因为易家的繁荣鼎盛。
常年冷漠的母亲出乎意料地对易笙很好,她也不催着我们要孩子。
「不那么早要孩子也好,当年我生守竹的时候,差点没扛过去,大夫说幸好我年岁大了,身子骨长开了。」
易笙是极赞同这个观点的,她时常担忧皇后娘娘的身子。
当今皇后已是易氏安娘,年岁十七时诞下大启嫡长子,据说生产时状况很不好,但所幸母子均安。
我在刑部任职,很忙,但休憩日时都会抽空带着易笙简服游玩。
易笙也找到了新的爱好,照拂与陪伴慈幼局的孤儿们。
有次下衙后我去接她,看着她温柔又不舍地对那些布衣孩子们道别,我想,我们是时候要孩子了。
孩子要得不是很顺利,易笙倒看得开,只说是缘分未到。
我看得开吗?我看不开,我早已把这个未出世的孩子规划在了我和易笙的幸福一辈子里。
大夫与我说,易笙的身子是当年蕲州事留下的病根,受孕渺茫。
我如坠冰窖。
8
我死死地瞒着这个消息。但美好闲适的日子也没有因此而延长太久。
父亲向来是很捧着易笙这个儿媳妇的,见我们成亲五年未孕,脸色也逐渐冷淡下来。
「白家嫡支虽只你一个,但如若你无法传承血脉——」父亲笑得很残忍,「我可以让别人成为新的嫡支。」
母亲有些黯然又有些坚定:「我可以只认易笙一个儿媳妇,但我必须有孙子。」
她争了一辈子,终于把儿子扶成了最优秀的白家人,是不会愿意在最后关头的血脉传承环节便宜了后院中、外面的某个妾室的。
易笙感受到家里氛围的变化,有些小心地问我是不是她做错了什么。
明亮的太阳暗淡了自身的光,小心翼翼探出云层的样子让我心碎。
我安抚地笑了笑,娘子,你无错,宗族里有些小事惹了父母不快罢了。
易笙将信将疑的样子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长随与我建议借腹生子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