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他的角度，还真就非杀不可，
一是为了给儿孙开路，二是这些兄弟真的变了味，
要是没变质的，不影响儿孙江山的，老朱也没非要杀人不可啊。
·1
元末至正十二年，定远县外，红巾军。
那时天下大乱，汤和带着几个兄弟趴在定远县外的阴影里准备攻城，这里离他的老家凤阳不远。
夜风吹来的时候，汤和趴在地上想：这阵风是不是也曾刮过朱重八呢？也不知他现在怎样了。
当年，凤阳城的芦苇丛里，十岁的汤和、七岁的朱重八、五岁的徐达，时不时还有同样年幼的周德兴，小脑袋上蹿下跳，称霸十五岁以内的凤阳江湖。
只可惜江湖恩仇，扛不住天灾人祸。
当旱灾蝗灾瘟疫连环打来，汤和年纪大，能去城里混口饭吃，徐达家里有钱，只有朱重八家里死了一页户口本，他还毫无办法。
那天他们三人在芦苇荡前分手，朱重八拍拍汤和的肩，提起儿时的玩笑。
他道：「打打杀杀，还能打过这个世道不成？」
十岁出头的徐达在哭，十八岁的汤和握紧了拳头，他也没钱，只能眼睁睁看朱重八离开，当朱重八渐行渐远，他忽然大声道：「谁说凭我们三个，就不能打败这个世道，朱重八，你等老子来找你！」
那些年，救村花，骂豪绅，记忆里朱重八冷冷的目光，他愤愤不平的话，说的那些长大后要把这些狗东西全都杀光，汤和都没忘过。
浮光掠影，就这么随夜风掠过脑海。
片刻后，前方的黑暗里窜起一道影子，那影子游鱼般拐到汤和身边，低声道：「汤百户，兄弟们已经去诈城门了。」
汤和横了来人一眼，「叫哥！说过多少次，当了百户就不是兄弟了？」
来人一缩脖子，说：「那别人都说你是百户了嘛。」
汤和没跟他多掰扯，一抬手，面色沉下去，说：「准备动手！」
这年，汤和二十六岁，这世道越发不太平，四处乱匪丛生，郭子兴领红巾军在濠州起义，一路杀回红巾军的老家定远。
汤和带着十几个无牵无挂的凤阳兄弟，一头扎进红巾军里。
自此身先士卒，一仗仗打下来，已经成了百户。汤和望着前边的定远县，心想：要是能在这场仗里立功，再升成千户，就好意思叫朱重八来了。
汤和嘿嘿笑了笑，周围的兄弟古怪地瞅他。
汤和收了笑，遥遥听到城门打开的声音，沉声低喝：「上！」
接着一道刀光亮起，截断漫天星辰。
汤和第一个冲进定远县，红巾军中满是定远同乡，边杀边用乡音喊白莲降世，杀官报仇，当家做主之类的话。
定远大乱，汤和势如破竹，又是第一个冲进县衙大门。
当汤和横刀立马在定远县衙外，郭子兴孙德崖等几位红巾军大帅才姗姗来迟，隔着老远就见到了汤和的身影。
那一刻汤和满眼振奋，心想：老子要成千户了，朱重八，你赶紧来吧！
这点念想很快就变成了一封信，飘飘荡荡，传到了凤阳的皇觉寺里。
汤和的信把朱重八看得一愣一愣的，他也不是不知道天下大乱了，但他是真没想到，老汤竟然能混出头。
朱重八哭笑不得，这些年他在庙里还学了些文墨，他始终觉得干一行就要专一行，既然当了和尚，就要研究下经文。
如今已经是很像样的和尚了。
很多年以后，他也凭这个念头研究了六部制度，研究了书法文章。
这当然很费神，但至少能让他对世事更洞彻，比如他看汤和这封信，就能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老汤是那一将吗？
朱重八叹了口气，不是很想掺和老汤的买卖。
他放下信，抬头就见到皇觉寺的师兄在眨巴着眼看他。朱重八一怔，说师兄何事？
师兄轻咳两声，说怎么讲呢，就是吧，我把这封信给你的路上，大概，似乎，好像……它是被人翻动过……
朱重八差点原地跳起来，他说反信被人看了？？？
师兄吞吞吐吐，说那也不一定。
朱重八瞪着他，瞪了片刻又一闭眼，长叹道：「罢了，罢了，就死也罢！」
这一天，朱重八收起行囊，告别菩萨与佛陀，踏上日月重开大明天，孤身背离凤阳城的不归路。
·2
很多年以后，朱重八跟汤和喝酒，酒酣耳热，还对着汤和喋喋不休，愤愤不平：
「你知道换一个人，被你拉进红巾军会死多少次吗？
那会儿我还是和尚，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和尚而已，拿着你的信就去投军，说什么我头发甚短，有大元奸细嫌疑。
废话，我是和尚啊，头发能不短吗！
人家不听啊，上来就把我给绑了啊！
要不是我当和尚的时候粗通文墨，能多说两句，让郭子兴郭大帅觉得我是个正经人才，连你的面都没见到就死了！
后来跟你一样嘛，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多少次差点死了，但不这样谁跟得上你啊。
既然来都来了，多少要保你我一起活到乱世结束吧。
所以除了冲锋陷阵，还得灵活多变，凭我读的那几本佛经，辗转腾挪，得郭子兴赏识，成了亲兵队长，还跟老马结识。
郭子兴要把老马嫁给我，那会儿我还不知足，觉得跟老马没感情。
后来才知道老马是真的好啊。
但这才刚刚开始啊！
那年头红巾军里多少个大帅，孙德崖这狗东西不按套路出牌，趁郭帅单独出去的时候直接绑走了郭帅。
郭帅要是死了，我岂能不被清算？
再说凭郭帅的知遇之恩，我又岂能不报呢？
那会儿你还不在，出去打仗去了，我能怎么办呢，只能铤而走险，一个人披甲提盾，一路跑过去搬救兵，抢郭帅。
这条路上，我但凡找错人，但凡晚去两刻，都逃不过一个身首异处。
好在我找对了人，带出了兵马，闯进孙德崖军中，我一马当先，抽刀斩断郭帅身上的枷锁，背着郭帅就回了大营。
就到这为止，已经数次险死还生。
只是我看着红巾军里山头林立，左右争锋的形势，如果我还不做什么，迟早要完。
那我能怎么办啊，郭帅这人是个没远见的，你汤和只懂得冲锋陷阵打胜仗，能领几万人就是你的极限了，大元朝何止几万兵马？
我想了很久，只有一条出路，就是我来统领红巾军。
这真是我想了很久的，我如果没想通这件事，我也会成为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枯骨。
而我想通了这件事，就走上了更加危险的道路。
我开始整合我自己的势力，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回乡招人吧，徐达那小崽子也长大了，周德兴那狗东西虽然人品不是特好，但还挺热情。
自此以后，我们三人终于又聚到一起。
那年我改名叫朱元璋，漫漫征途，那时才真正开始。」
……
当朱元璋酒醉之后沉沉睡去，汤和端着杯酒，望着漫天繁星，往旁边一看，是仿佛在状况外的徐达，正狼吞虎咽吃着烧鹅。
汤和笑骂：「就知道吃，你八哥现在很焦灼啊。」
徐达抬起头来，满嘴油，笑着说：「那不是你劝八哥来的吗？」
汤和长叹口气，拿筷子扒拉着桌上的饭菜，说其实我到红巾军，见识了真正的战场，我就知道我们仨打败这个世道，确实是难于登天的。我也没想到八哥来了之后，竟然真往这个方向走过去了。
汤和顿了顿，一扬眉说：「成吧，以后就听他的吧。」
徐达瞧了他一眼，心想你以前当村里老大的时候，其实还不是一样听八哥的。
那时埋头吃饭的徐达还没想到，几个月后，自己开开心心跟着大家去征兵，打天下，在攻进和州之后，老大忽然就被人抓了！
·3
那些天的和州，来来往往的兵马，刀光剑影的光景，融成一副跌宕的泼墨画。
进城的当然是朱元璋，这人一马当先，沿路收拢的三万兵马浩浩荡荡，斜阳照在朱元璋的铠甲上，让他身后的徐达隐隐有些恍惚。
徐达撞了撞汤和，低声说：「你觉得八哥能不能当大帅？」
汤和横了徐达一眼，说废话，要不我能把他叫来？
徐达撇了撇嘴，心想你当初叫八哥来还准备让他给你当百户呢。
关于背后的窃窃私语，朱元璋耳朵动了动，他也想回头开两句玩笑，只是一动身上的铠甲就咔咔作响。
迎着斜阳，朱元璋忽然发现自己不能乱动了，自己一动，三万军士就会跟着自己动。
他也恍惚起来，汤和与徐达离自己不过一两尺的距离，此刻却宛如天堑。
朱元璋低下头，莫名有些失落。
所以当郭子兴被孙德崖排挤，无处可去，来到和州的时候，朱元璋松了口气，把三万训练有素的兵马，都让给了郭子兴统帅。
那时郭子兴还扬声大笑，用力拍着朱元璋的肩膀，说不愧是我的好女婿。
朱元璋也笑着应承，熟悉他的汤和与徐达，才从他的笑容里见到一份讥诮的冷笑。后来这俩人问朱元璋，你笑什么呢？
三人喝得醉意熏然，朱元璋嘿嘿笑起来，他说：「那个位置，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傻子才乐意去坐呢。」
汤和跟着笑，说可不是嘛，我就觉得你岳丈是傻子，大家都当兄弟处多好。
徐达没跟着笑，徐达默默喝酒夹菜，偷偷打量朱元璋。
徐达想：可八哥你要完成你的愿想，你要成为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那个将，无论你多不情愿都要站在那个位子上。
朱元璋忽然扭头，目光跟徐达撞在一起，片刻后，他脸上涌起一股萧索的笑意，与徐达碰了碰杯。
接着一饮而尽。
汤和眨眨眼，觉着气氛莫名其妙就变了，他戳戳朱元璋，说八哥怎么了？
朱元璋欲言又止，只是道：「之前我在滁州城见到我侄子了，我二哥，三哥跟姐姐都没逃过这个世道，他们都死了。」
汤和张张嘴，又闭上。
这次朱元璋倒笑起来，他说怎么着，当初不是你说就凭我们三个人，要向这个世道报仇的。如今反悔了？
汤和拍案，脾气上来，说狗才反悔！
三人哈哈大笑，又把杯子碰到一起。
月落日升，时移日逝，排挤过郭子兴的孙德崖也来和州城暂驻，一来二去，两人就产生了矛盾，矛盾很快又演变成剧烈冲突。
郭子兴打红了眼，自己身为当先起义的元老，被孙德崖排挤至此，焉能放过报仇的机会？
两军相遇，郭子兴奋不顾身，军心大震，当场擒下孙德崖。
只是孙德崖的部下也有能人，他知道和州真正能做主的人并非郭子兴，而是朱元璋，当即率后营撤入城中，搜捕朱元璋。
那会儿城中乱丛丛都是兵马，巷战一打起来就难免分兵，朱元璋跟汤和徐达兵分三路，遏制战火在城中蔓延。
就在此时，孙德崖的部下撞见了朱元璋。
清理完街巷乱兵的汤和与徐达汇聚到一起，左等右等见不到朱元璋，两人对视一眼，忽然发现事情不太对。
两人各带十几人，拍马去探消息，这消息也很好探，两人重逢的时候立刻就明白了状况。
朱元璋被孙德崖的人抓了，要么是留着换孙德崖，要么是等着一起撕票。
汤和深吸口气，他说怎么办？
徐达越是碰见大事，他越镇定，此刻还能闭上眼细想须臾，随即才道：「郭子兴的心思不好猜，也不敢猜，得逼他把孙德崖给我们。之后我去替八哥，不能让八哥一直在他们手里，不还八哥，他们就没资格谈换孙德崖。」
汤和眼神闪烁，他又问：「那如何逼郭子兴？」
徐达说，先找人，人多就能逼。
当战事稍停，郭子兴拎着孙德崖回衙，还没等他坐回去，就见到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名血淋淋的大汉，两名大汉身后是两队密密麻麻的士卒。
宛如扑面而来的两片血海。
郭子兴屏住呼吸，下意识退了两步，他认出了这两人，赫然是朱元璋部下的汤和徐达，他皱眉道：「吾婿何在？」
汤和沉声道：「被孙德崖的人抓了！」
这声还没落地，徐达立刻接道：「末将愿替朱将军做俘虏，真要交换俘虏，就孙德崖一条狗命，若是郭大帅不愿换，天下可无徐某，不可无朱将军！」
这两人说完，齐刷刷往前踏了一步。
这些年一路走来，滁州涧是他们攻下的，溃兵是他们操练的，和州也是徐达跟朱元璋打进来的，他们前踏一步，就是三军前踏一步。
郭子兴眯起眼，笑着把孙德崖往地上一摔，说：「好，好，那就请徐将军替吾婿吧。」
丢下这句话，郭子兴转身就走。
随着郭子兴身子一起转过去的，似乎还有他的脸，他的神情刹那间冷漠下来，他脑海中回想着刚才那一幕，想朱元璋的威望未免太高了些……或许也该到他死的时候了。
汤和与徐达没空揣度郭子兴的心思，即使揣度清楚了也还是会这样做，不然朱重八那个蠢货死都死了，还想别的又有何用？
那天汤和扣住孙德崖，徐达龙行虎步，去往城外交涉，愿以身替朱元璋。
当城外风声猎猎，朱元璋低眉垂目，耳边尽是孙德崖军嘈杂的喊声时，他骤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辕门外叫他。
朱元璋豁然抬头，目光穿过汹涌的人海，落在徐达身上。
徐达遥遥看着他，还笑了一笑。
后来就是徐达成功换了朱元璋，再与汤和交换人质，孙德崖回营之后连夜逃走，朱元璋与汤和徐达再次相遇，三人互相看看，猛地抱在一起。
·4
其实郭子兴之前就对付过朱元璋，因为三军拥护，或者因为马姑娘的救助，总是未能成功。
这次朱元璋回来，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这些年征战不休，再加上年事已高，郭子兴很快病重，撒手人寰。
三军缟素之后，朱元璋抬起头，只能见到一片低矮的人群，这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前面再没人遮风挡雨了，自己将成为这些人实质上的统帅。
未来如何，都在他的胸中，他真的要像汤和所说，对这个世道复仇了。
那些年三人南征北战，对抗元朝大军，汤和大腿中箭，眉头都不皱，拔出来继续打。趁汤和正面顶住，徐达就带兵从东门杀出去，一路杀到北门，硬生生杀穿了元军的步兵阵营，朱元璋大军压上，擒拿元军大将。
随后马不停蹄，朱元璋的神色一日比一日沉，肩上的担子一日比一日重。
汤和徐达攻下南京，两人又联手一日打破镇江城，当他一路杀到常州江阴，再往东南，就是张士诚的东吴所在。
汤和回过头，才发现自家不知不觉已经拥有了偌大地盘。
麾下的弟兄也打累了，驻守常州的时候汤和三天两头去给朱元璋要钱粮，喝多了就跟弟兄们起哄，还跟小时候一样，你是元帅，我是将军。
朱元璋被他要得脑壳痛，又看不惯他的作风，几次回信骂他。
汤和看着信又好气又好笑，说以前在凤阳，我三天两头接济你，现在轮到你，你跟我讲高低尊卑？
朱元璋说，我们要打败这个世道，必须要讲高低尊卑，要有规矩方圆。
汤和没再理朱元璋。
只是有次喝多了酒，他跟部下放狂言，说老子坐镇常州，想回家回家，想去东南就去东南，他朱元璋看不起我，天底下看得起我汤和的人多的是！
这话传到徐达耳中，徐达脸色数变，跑去见朱元璋的时候，正撞见有人给朱元璋汇报此事，帐中一群人鼓噪，说常州重镇，不能留汤和驻守。
朱元璋瞥了一眼偷偷进帐的徐达，抬手压下所有声音，说我意已决，不会改换汤和，你们都退下，徐达留一会儿。
诸将面面相觑，只能告退。
当帐中只剩朱元璋跟徐达时，朱元璋脸色一沉，一脚踹倒了身前桌案，指着徐达，说：「汤和几个意思，都走到这了还说气话，他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身份吗？他不知道自己手底下的人听到这话，会起什么心思吗？还是说他明明知道，在给老子提个醒啊？」
徐达噗通跪倒，头也不抬，只说：「明公心中清楚。」
朱元璋盯着他，重重喘息，说：「是啊，我是清楚，但我清楚的是以前的老汤，现在我不是朱重八了，老汤还是老汤吗？」
徐达说：「如果汤和真的变了，他就不会说那句话。」
朱元璋闭上眼，脸上阴晴不定，半晌才吐出一口长气。
他坐在地上，久久无言，最后才懒洋洋的抬了一下手，他说：「徐达啊，怎么就弄成这样了呢？」
徐达跟着沉默，又过了很久才回道：「以前汤哥说我们足以打败这个世道，那时他还不清楚打败这个世道要付出的代价，现在正是要他付出代价的时候，给他点时间，他总能明白的。」
朱元璋没再说话，他挥了挥手，让徐达出去了。
空荡荡的大帐里，就又剩下朱元璋一人，徐达离开时晃动的帐帘透出斑驳的光，把朱元璋的影子拉得时明时灭。
之后的日子里，三人南征北战，朱元璋对汤和挑三拣四，一会儿说他放走余孽，一会儿说他被山贼袭击，一会儿说他停军逗留。
先是不给他封爵，后来还要问他的罪过。
汤和气冲冲地找徐达，这会儿徐达北伐灭元，战功赫赫，人却越发谨慎寡言起来。汤和找他喝酒，他也只顾着吃鹅。
汤和说有完没完，你看陛下这有完没完，啊？我不就喝多点说了句胡话吗，他至于吗？
这顿酒喝到最后，汤和把怨气都给发泄完了，徐达才开口说：「他是陛下，要让着点，你来找我说这些，又至于吗？」
汤和一怔，挠挠脑袋，觉得贼有道理。
回头就给朱元璋叩首认罪，想的都是你当皇帝你辛苦，我就让着你嘛。
就像小时候你当我小弟，我得让着你一样。
只是几天之后，汤和还是忍不住又去找徐达了，他劈头就说：「朱重八实在是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他封我当国公的时候还数落我在常州的罪过，我在常州杀退了张士诚十几波间谍，打退了张士诚的大军，他偏要把我说错的话，犯过的小错记在我世袭国公的凭证上。我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这么记仇的嘛？」
徐达罕见地笑起来，他说陛下如果不记仇，焉有如今的大明？
汤和又悟了，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啧啧称奇，说怪不得啊小达，怪不得是你成就灭元的赫赫战功，你就是比我通透。
徐达笑起来，说滚，以后老老实实待着，富贵便少不了我们的。
当然，这世道还没完全太平，这些名将想要休息还要很多年，元朝余孽还会偶尔来进犯，徐达跟汤和就又要披甲上马，把这群人给赶回漠北。
一战功成，朱元璋赏无可赏，给徐达建了房子，赐他家的坊名为「大功」。
汤和瞅着朱元璋，满眼都在说我呢我呢，朱元璋理都没理他。
那会儿汤和都在想，是不是朱元璋当了皇上，以后就看不到他的情绪了，这人就会一直板着脸，提笔就像提刀，落笔就砍人全家。
汤和没有想到，那年打破朱元璋情绪的，是徐达的葬礼。
他终于见到了痛哭流涕的朱元璋，他仿佛回到了凤阳县的湖边，那年徐达才十三岁，哭得泪眼汪汪，说这世道怎么就这么难。
现在那个少年永远离开了，自己跟朱元璋两个哥哥趴在他的灵柩上，哭得像是十三岁的他。
·5
那些年汤和没太敢找朱元璋聊天，徐达走了，老朱的长子也走了。
汤和看着朱元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激进，变得拼命，周德兴的儿子淫乱宫女，被连坐砍死，汤和进宫见过朱元璋，他说当初打王家小五的时候，周德兴也在。
朱元璋默了片刻，扣扣桌子，说现在周德兴的儿子，就成了王家小五，你还记得吗，我说过要杀光王家小五，杀光不作为的官员，跟为富不仁的豪绅。
汤和就没办法说话了，是啊，要是朱元璋没这么记仇，又是什么力量推着他走到如今呢？
那些年朱元璋杀了很多人，有桩小案子跟王小五当年仿佛，是一个退伍的军校仗着兄死弟及的规矩，去抢多年前给他哥哥订下的娃娃亲姑娘。
当时姑娘已有了丈夫，不愿改嫁，丈夫告官。
结果官司一路打到京城，还是要把姑娘判给军校，关押了姑娘的丈夫。
汤和听到这事的时候，白发苍苍，还想着提刀砍了这群狗官。好在也没用他动手，朱元璋上到尚书，下到县令，杀了一个人头滚滚。
望着这片江山，汤和叹了口气，他又一次去见朱元璋。
汤和说：「陛下还是厉害，我老了，见这种不平事就不想动脑子，其实真砍了这么多人，剩下的位置，空下的公务，都得找人填补，或者自己去干。我怕陛下你什么时候又来找我，我干脆就告老还乡吧，我手底下的儿郎您多少给点钱，都是穷苦人家出身，不寒碜。」
朱元璋瞅着他，说你是真想回家，还是怕我连你也杀了？
汤和嗤了一声，说我怕你杀我干嘛，我又不像蓝玉直接闯关，天天觉着自己贼厉害，也不像周德兴那么人品败坏，教儿子祸害姑娘，进趟宫都不消停。其实我们从凤阳出来这些人，不仅陛下你在变，谁都在变，我算是变得最少的，你以前喜欢我，现在就怎么也不至于烦我。
朱元璋难得扯出一丝笑来，他说不，我就烦你了，你赶紧滚回家吧。
汤和哈哈一笑，说老臣领旨谢恩！
那些汤和在凤阳修了府邸，一家人热热闹闹，圣旨忽然又到了，朱元璋说不行啦，东南又闹倭寇啦，我瞅着朝里还就你能用，老伙计再跑一趟吧。
汤和能怎么办，汤和只能叹口气继续出发。
没办法啊，谁让自己说了要跟两兄弟一起打败这个世道呢，眼下看起来自己是最没本事的那个，只能多出点力气了。
那年汤和来到东南，勘察地形，选三万五千壮丁筑五十九座卫所，虽然征民夫的钱已经给了，还是免不了怨声载道。
这会儿汤和忽然明白了朱元璋的许多心境。
为百年计，就只能得罪当代人，许多人看不了那么远，那就多吓唬吓唬他们吧。
就像当初朱元璋吓唬自己一样。
六十多岁的汤和笑起来，接着把笑容一收，学着朱元璋的样子板起脸，对外面的人说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再有抱怨的，先吃老子一剑！
一年的功夫，五十九座卫所筑成，直到戚继光的时代，这些卫所还在发挥功效。
功成回乡，汤和过了两年逍遥日子，就逢年过节的时候，还会进京去给朱元璋拜年。两人闲来聊聊过往，多少有些难得的笑颜。
只可惜长途跋涉，年事已高，终究容易发病。
洪武二十三年，汤和进京拜年的时候突发急症，口不能言，只能回家修养，但这个年纪病症一来便退不干净了。
洪武二十七年，汤和病重，无法站立，朱元璋派车把汤和接进宫里，望着汤和无法言语也没法下车的模样，一双手颤颤伸出去。
朱重八轻抚过汤和年迈的身子，说老汤，凤阳的芦苇又长满了，现在再有饥荒，也没人敢克扣救灾粮，你说咱们辛苦打仗这么多年，总算好了，你怎么不多玩些日子呢？
「朕，我知道，你是最好玩，最好喝酒的。」
汤和似是想笑，嘴角抽动，又笑不出来，只能连连点头。
朱重八眼里的泪一下掉了出来。
次年秋，七十岁的汤和去世，朱重八没办法上朝，他罢朝三日，追封汤和为东瓯王，他站在汤和与徐达的陵墓前久久不动，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那些可能知道他想些什么的人，都已经深埋地下了。
三年后，朱元璋逝世，那个时代已经过去，属于那个时代的一切，即将要不存在了。
完。
番外：儿时的朱重八与汤和、徐达
·1
凤阳城，东湖里，汤和从断壁后面探出他的小脑袋，迅速扭头望了一圈。
身后十几个家丁拎着棍子，正四面散开来追捕。
汤和的身子缩回去，狠狠呸了口唾沫，跟他一起藏在断墙后的还有七八个七八岁的孩子，此刻都大气不敢出，眼睁睁瞅着汤和。
汤和抓了抓脑袋，抓成一团鸡窝，心想我也才十岁而已啊，都看我干嘛啊？
但他不能这么说，他只狠狠搂住年纪最小的小弟，压低声音说：「放心，大哥一定救你们出去！」
最小的小弟还不到五岁，一双眼睛就充满了大人的情绪。
五岁小弟满眼无奈，说大哥，我早说不该打的。
汤和恼了，说那小畜生才十二岁就开始指使人抢翠花，你没听翠花都哭成什么样了？
五岁小弟叹口气，说那也没救成翠花姐啊。
汤和黑脸一红，说那时我没想到王家这么无耻，隔壁刘继祖家的儿子出门，身边只跟三四个人，见我们好玩还正大光明约战。王小五出门带十几个打手，狗东西有病吧！
五岁小弟还想说就是三四个也没用啊，翠花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但小脑袋晃了晃，又想翠花姐不是和尚，自己好像不能这么说。
汤和瞅了一眼呆呆的五岁小弟，心里一疼。
这小子家境算是这批孩子里最好的，长得也可爱，着实不该带他行侠仗义。
断墙后脚步匆匆，俨然是那群家丁追至，汤和吐了口唾沫，攥紧拳头，低声快语：「你们散开跑，周德兴，你是大的，就看着小的，别让小孩摔了挨揍。」
「那你呢？」
「别管我，我是大哥，我得护着你们。」
他想：反正就是挨揍，那都揍我好了。
深吸口气，东风吹来，汤和猛地起身，翻身跨过断墙，双目炯炯迎向正面搜来的三个家丁。
落在后面的王家五公子眼睛倒是尖，立刻跳起来，大声喊就是他就是他，给我打死他！
三个家丁还没等冲上来，就被汤和逆冲过去，插眼踢裆无所不用其极，十岁的孩子爆发出比这二十岁的家丁还强的战斗力，转瞬就打倒两人。
只可惜双拳难敌四手。
就在七八个家丁围上来的时候，更远处忽然传来了一个焦灼的声音在遥遥呼喊。
那人大声说：「王府被烧了！还不快回去救火，跟这几个孩子较劲，等着被打死吗？」
汤和听到这声喊眼前一亮，这声音他熟啊，先前跟王小五打起来，眼瞅着打不过那么多人，身边兄弟跑得就多，这人跑得最快。
汤和几乎就要脱口大骂，想说你小子还敢回来。晃了晃脑袋，好歹是反应过来，这是自家兄弟回来救他，于是扯着嗓子开始打配合。
「没错，一群废物，老子早叫兄弟烧了王家，你们还在这抓我，老子是那么好抓的吗？老子拼了命跟你们斗，等你们回去，王家被烧得干净，你们个个都要被王老爷打死！」
几个家丁面面相觑，王小五也有点慌，心想自己家被烧了，没烧掉自己苦苦收集的春宫吧？
身量高的家丁跳上断墙，断墙后的孩子们这才想起来四散要逃。
家丁也没空管他们，他放眼望去，真见到城里有处起了大火。那方向，不好说，还真像是王家。
瞅着满头大汗的家丁，王小五也坐不住了，一挥手就带人走，他狠狠瞪了眼汤和，说这事没完，我记住你了！
汤和哈哈大笑，他自小父母双亡，根本不怕王小五记得他。
反正王小五越记得自己，就越记不住自己的兄弟们。
片刻后，芦苇丛生的空荡处又如分浪破海般动起来，那位一声高喊救了汤和的兄弟从芦苇地里绕了一圈，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
汤和大笑起来，他指着对面七八岁的小弟说：「朱重八，你果然是好样的！」
来人小小年纪，没几分婴儿肥，国字脸里透着些许疲惫，他理都没理汤和，摸着五岁小弟的脑袋说：「徐达你没事吧？」
五岁的徐达小脑袋摇得飞快，他说汤哥哥护着我们呢。
七岁的朱重八瞄了汤和一眼，终于舍得给他一个笑脸，他说汤哥冲锋陷阵一把好手，有情有义可惜就是没什么脑子。
汤和瞪着朱重八，说：「换了你，当时你也没主意啊。」
朱重八一摊手，说：「是啊，我没主意我就不上啊，我们都是孩子，救不了翠花姐的。」
汤和低着脑袋，虽不说话，但总是不服。
王家大哥跟翠花姐定过娃娃亲，王家大哥早夭，六年无事发生，大家都以为过去了，结果十二岁的王小五看翠花姐生得好看，硬是要抢了她。
这种事官府不管，大元朝的女子，从来都是兄终弟及，王小五甚至还占着法理上的便宜。
汤和觉得不该是这样。
朱重八又拍拍他的肩膀，说没事，等我们长大了，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死。
七岁的朱重八笑呵呵的，眉眼里已有了淡淡的杀机。
斜阳西下时，这群人开始各回各家，汤和忽然想起一茬，他撞了撞朱重八的肩膀说：「你真把王家给烧了？」
「怎么可能，真烧了王家，事情就闹大了，我们这群人一个都跑不掉。」
「那你烧了谁家的宅子？」
「那个方向还能是谁家，当然是你家啊，反正你爹娘都没了，你都不住自己家。」
汤和：？？？
「朱重八，你个狗东西！」
·2
那些儿时的玩闹未必如此，久远的时光会把记忆塑造成波澜壮阔的模样，很多年以后，汤和回想过往，其实不太记得与王小五的恩怨。
他只记得凤阳的蓝天下，自己常带着同街的孩子骑马打仗，对手走马灯般闪过，汤和挨过很多次打，但最后他们总是赢。
那时他在阳光底下跟朱重八、徐达仰天长笑，没想过关于未来的道路，小孩无忧无虑，只以为会永远开心下去。
但凤阳已经不是那个凤阳了，从汤和十七岁的春天开始，三个孩子在蓝天下大笑的凤阳城，就只存在于记忆里了。
烈日，荒地，空空的米缸。
凤阳能吃的东西实在不多，大旱过后又有蝗灾，连湖边的芦苇都不剩几根，汤和跟徐达已经很长时间没见，汤和要忙着去城里做工，最近城里也开始闹瘟疫，连汤和都不知自己下顿饭能在哪吃。
少年时代的江湖恍如一梦，少侠变作了长工。
汤和叹了口气，今日他本不想来的，但他看了眼身边的朱重八，他实在是不能不来。
朱重八要走了。
前些日子，朱重八的父母大哥纷纷饿死病故，汤和偷偷回来给朱重八放过几枚钱，他知道这几分钱远远不够给家人下葬，于是他也没脸去见朱重八。
朱重八还在沉默。
汤和又扭头去看徐达，十三岁的徐达有些愧疚，他做不了自家的主，闹瘟疫的日子里他还能从家里跑出来，已经是他最大的义气。
「隔壁的刘继祖出钱葬了我爹娘大哥，以后老汤你少揍人家儿子。」
火燎般的东风吹过，朱重八终于开口了，他长长吐出口气，说我要走了，我们家还有二哥，大嫂，侄儿，没谁能养活这么多人。老汤啊，以前你跟我和徐达说，只要我们在一起，没谁是打不过的，那我们能打过这个世道吗？
「我们仨能养活这么多人吗？」
汤和揉了揉脸，说草，怎么就不能，老子去拼命凭什么不能？
朱重八说，十个去拼命的人，九个会真把自己的命拼掉，剩下的那个多半有重伤或大病，还要多养一个你。
汤和被朱重八噎住，只觉得天地都来压自己，胸中涌起股莫名的怒气。
十三岁的徐达没有怒气，徐达哇得一声哭出来，边哭边喊：「怎么就这么难呐！」
朱重八没说话，他拍拍两人的肩，说走了，城外还有座皇觉寺，我去那混口饭吃，以后我佛法高深，再来给你们解签算命，或许你们俩都能当上大将军呢。
汤和说，滚，你才大将军。
徐达不哭了，他从兜里掏出一小袋米，说重八哥，这个给你。
朱重八没要，他最后笑了笑，转身离开，大步向前。
走出几步后，朱重八忽然一停，他回过头，汤和见到他眼里也绽出红丝，红丝上浮起阵阵泪光，他望着大哥小弟咬牙说：「其实我爹娘大哥本不该死的，我也不用跟二哥嫂子小侄各自逃难，王家还囤了许多粮，为什么没人跟他要？是啊，官府自己也存了许多救灾粮！真想把这些人一个个都给杀了，杀得干干净净，杀……」
朱重八闭上眼睛，没再说话。
汤和见到他的睫毛颤了两颤，最后朱重八猛地转身，摆摆手，彻底离开了。
汤和心里一抖，他忍不住大声道：「你等着，我们一定会打败这个世道的！朱重八，你等我去找你！」
徐达在旁边甩着眼泪重重点头，远处的朱重八顿了顿，又摆摆手，往更远处去。
那年他们还在一起，那年他们刚要开始一个新的时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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