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炙热的她: 似火般冲出突围》
春运的动车上,一个熊孩子受了重伤。
他的家人跪在我面前,哭着哀求:
「林医生,你救救他,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我无动于衷地亮出手腕上狰狞的疤痕:
「你们忘了吗?
「我的手已经救不了人了。」
……
我没有想到,自己会因为好心救了一个熊孩子,而断送了外科医生的职业生涯。
去年临近年三十的时候,因为医院临时加了一台手术,导致我只能改签动车票,让老公和女儿先回老家,我晚一天动身。
车程五个小时。
中途去上洗手间,被一个在车厢里狂奔的小男孩从身后撞倒,腰磕在旁边的洗手台上,疼得我直抽冷气。
男孩约摸八九岁,他妈妈跟在身后,紧张地扶着他问:
「小宝,有没有撞疼?」
对被撞倒的我不仅半分歉意都无,还狠狠瞪了一眼:
「你走路不会看路啊!」
拉着男孩往隔壁 4 号车厢走。
男孩一脸得意洋洋地回头,冲我做个了鬼脸,比了个中指。
我无语至极,在心里暗骂了句:
熊孩子!
等从洗手间出来,就看见隔壁车厢里,刚才那个熊孩子横跨过道,踩在两边座椅的扶手上,扭动着身体,鬼哭狼嚎地唱着歌。
周围的乘客不堪其扰,纷纷皱眉。
扶手有半米多高,这个举动很危险。
他的家长却没有制止。
本想提醒一下,见有乘务员上前劝阻,正巧我女儿打视频电话过来,也就没管。
回座位上后,我跟女儿保证:
「两个小时后,妈妈就会到了。
「妈妈给你买芭比娃娃,算是道歉,好不好?」
「还要陪我放烟花!」
她还是嘟着小嘴,跟我讨价还价,雪团子一样的小脸满是不高兴。
看得我手痒,隔着屏幕都想掐一把:
「好,陪你放烟花。」
老家是小地方,没禁烟花爆竹,每年回老家放烟花是女儿最喜欢的事情。
我忙着哄她,没注意到隔壁车厢里突然的巨响和惊叫声。
直到听到广播,才知道出事了:
「各位乘客请注意,现在 4 号车厢有乘客意外受伤,急需医务人员协助……」
我匆匆挂断视频电话,就往隔壁车厢走。
果然是那个熊孩子出了事,正被他妈妈抱在怀里拼命掐人中,却还是昏迷着一动不动。
旁边男孩爸爸,还有爷爷奶奶都在哭天抢地:
「有没有医生!救救我的孩子啊!」
本着医生治病救人的态度,我倒也没因为之前的小摩擦就不管。
上前对正束手无策的列车长和乘警说:
「我是医生。」
还没等我问清楚情况,那一家人就激动得一人一手,把我往男孩身边拖拽。
「医生,你快救救我家孩子!」
我被他们拉得整个人弯下腰去,险些跟男孩妈妈来个头碰头。
心里很不舒服,但救人要紧。
我也没计较,蹲下身查看男孩情况。
男孩妈妈俨然换了一副态度,哪里还有先前的跋扈劲,不停用带着哭腔的声音慌张地问我:
「医生,小宝他没事吧?你能不能让他醒过来?」
我心里有了大概判断:「先前出什么事了,孩子怎么会昏迷?」
这家人却七嘴八舌,说不清楚。
男孩奶奶说,摔倒,撞到头。
男孩妈妈又说,没撞到,是哭狠了昏迷。
最后,坐在旁边的一个年轻男乘客开了口:
「这孩子刚才踩在座椅扶手上摔倒。
「但是被椅背缓冲了一下,应该没摔到头。
「多半是急性休克。」
男孩面色苍白,四肢发冷,心跳呼吸都很快,的确符合休克早期的症状。
这个年轻男人能这么准确地做出诊断,恐怕也是个医生。
男孩就在他眼前出事,不知道为什么,他却不施予援手。
我有些奇怪,却没说穿。
休克非常危险,不及时得到救治,这孩子可能会死。
我对列车长说:「孩子必须送医院检查,麻烦联系救护车在下一个站点等。」
又让男孩妈妈把男孩平放在地上,让他的头侧偏向左边,松开他的衣领,利于呼吸。将他的双腿抬高 30 度,让血液回流大脑。
「有毛毯吗?给他盖一下。」
男孩爸爸立刻脱下大衣,盖在孩子身上。
在我急救的时候,乘警在旁边全程用佩带的工作记录仪录像。
我做完应急措施也不敢放松,时刻观察男孩的呼吸心跳。
一旦出现呼吸心跳停止,就要做心肺复苏。
刚喘了口气,列车长礼貌地说:「麻烦您出示一下医生证件。」
正常医生出门,不会把医生执业资格证带在身上。
我摇摇头:「没带。」
他又跟我要了身份证和车票拍照存案。
这时,男孩奶奶跳了起来,用一双眼皮耷拉的三角眼瞪着我,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什么意思?她不是医生?」
「你不是医生,怎么敢乱救人?」
她的力气很大,攥得我手腕发疼。
我皱紧眉头解释:「我是医生,你们可以去查。」
我是外科医生,习惯性保护自己的手,想要挣脱。
她却抓着我不放:「不行,你得跟我们一起去医院!」
男孩妈妈看着我突然尖叫起来:
「她之前撞了小宝,我看到了!她一定是故意报复!」
没想到她能张口就颠倒黑白,怨毒的嘴脸跟之前求我救人的时候判若两人。
这一下,他们全家人都用带着仇视的眼神看我。
仿佛我才是害这男孩摔倒休克的罪魁祸首。
男孩爸爸嗖地一下站起身,凶神恶煞地说:「对,你得跟我们去医院,我儿子确定没事了,你才可以走!」
他个子不过一米七多,可是面相很凶,看着就不好相与。
下一站一到,他们一家就胡搅蛮缠地要把我一起扯下车。
乘警和列车长想要阻拦,可男孩奶奶把三角眼一瞪:
「我孙子要是被她治出问题了,你们负责?」
他们无可奈何。
我的心顿时就冷透了。
没想到好心救个人,反惹得一身骚,就这么被这家人缠上。
车厢里的其他乘客都怕惹麻烦,没一个人站出来帮我说一句话。
只有那个年轻男乘客给我留了手机号码:
「如果之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可以联系我。」
我很感激,大约也明白了,他先前为什么袖手旁观,不对男孩施救。
男孩被送上救护车后,我不得已跟着这家人一起打车去了医院。
全程我的左手手腕都被男孩的奶奶死死抓着,生怕我跑了。
到了医院,需要交钱,男孩爸爸颐指气使地对我说:
「这钱该你出,是你把我儿子弄成这样的!」
我这回是真被他气笑了:
「你儿子自己在动车上摔倒休克,跟我有什么关系!」
男孩爸爸的目光闪了闪,蛮不讲理的说:
「就是跟你有关系!是你把我儿子弄得更严重了!本来他只是轻轻摔一下!
「说不准就是你之前撞到他,他才会摔倒!」
接诊的李医生刚好认识我,皱着眉头问:
「林医生?怎么回事?」
我没再理会男孩爸爸,直接对李医生说:
「这孩子在动车上,从座椅扶手上摔下来,应该是疼痛和惊吓引起的休克。」
又交代了一下,我之前做的应急措施。
李医生闻言,立刻安排急救。
男孩奶奶惊讶道:「原来你真是医生啊。」
「真是医生又怎么样!医生也有庸医!」
「我儿子的医药费,就该你出!」
男孩爸爸不仅不为误会我而觉得愧疚,反而露出极其无赖的嘴脸,凶狠地盯着我。
仿佛我要是敢说不出这个钱,下一秒就会动手打人。
身为医生多多少少都遇过到病人家属闹事。
我又是儿科医生,更是见多了妖魔鬼怪。
只是这么无理取闹,厚颜无耻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当时孩子出事离到站起码超过十五分钟。
如果不是我施救及时,这孩子休克这么久,现在早就因为大脑缺痒造成脑损伤。
我不求这家人感恩戴德,但是反咬一口讹人就实在让人恶心。
知道跟他们没有道理可讲,我拿出手机,拨打 110:
「那就报警吧,你儿子摔倒休克和我对他急救都有录像,让警察来判断我需不需要出这个钱!」
说到底,他们敢这么欺负我,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看我只有一个人,又是个女人。
觉得我孤立无援,随意可欺。
这家人一听报警,脸色全变了。
男孩爸爸冲过来要抢我手机。
我左手还被男孩奶奶紧紧抓着,根本躲不开。
「醒了,醒了!小宝醒了!」
幸好这时,男孩醒了,全家人顿时又惊又喜。
男孩爸爸动作一顿,转而扑向病床边,就要去抱儿子:
「小宝,你觉得怎么样?还有哪里痛?」
护士连忙阻止他:「还要做检查呢,你别碰他。」
男孩妈妈边抹眼泪边向李医生道谢:
「医生,谢谢你,谢谢你。」
男孩的爷爷奶奶也连连道谢:
「是啊,多亏了医生你,不像有些庸医——」
边说边把眼神瞥向我这边。
李医生自然也见多了无理取闹的病人和家属。
他没参与我的施救,有些话不能说太满,但还是听不下去了:
「胡说什么呢!林医生是本省有名的儿童神经外科医生!」
一旁的护士也提高了声线:「你们交不交钱?后续还有很多检查要做呢!」
男孩爸爸又把目光投向我。
我亮出手机拨号上的 110:
「我还是那句话,让警察来判断该不该我出这个钱。」
「哼!看我儿子没事,这次就放过你!」
见我态度强硬,孩子又醒了,男孩爸爸恶狠狠地向我啐了一口,自己不甘不愿去交钱了。
男孩奶奶也终于松了手,还很嫌弃地在衣服上擦了擦。
全家人看都没多看我一眼,全围着男孩转。
我揉着生疼的手腕,忍着气跟李医生他们道别,快速走出这家医院。
这里离我老家还很远,春运的动车票本就难买,现在再想买到当天的车票肯定不可能了。
忍不住懊恼不该管这趟闲事,耽误了自己回家不说,还受了一肚子的气。
最后还是老公自己开车来接我回去。
看见我发青的手腕,他一脸心疼地帮我擦药:
「你是外科医生,你知不知道你的手有多宝贵。」
我曾经用这双手为无数个孩子执过手术刀,挽救他们的人生。
这双手等同于我整个职业生命。
「下次碰到这种事,你还上去救人吗?」
我认真想了想,还是叹着气点头:「我会。」
早已不是刚出社会的楞头青了,知道很多时候该明哲保身,规避风险。
只是当初进医学院时,曾经的宣誓,言犹在耳。
最初以救死扶伤为己任的热血还在心中。
我的良知根本没办法眼看着有人伤病,却无动于衷。
况且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像那家人那样不讲道理。
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天真。
如果我能预知后来发生的一切,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会是否定的。
……
年后返岗半个月左右,那家人不知怎么找到我工作的医院来闹事。
那天上午,我连做了两台手术,累得在办公室午休,为下午最后一台手术养精蓄锐。
要去做术前准备时,突然闯进来一大群人,对着我破口大骂。
「你这个庸医,害了人家孩子!快点赔钱!」
「你这黑心医生要不要脸!别人孩子都快被你害死了!」
我完全懵了。
在儿科经常能碰到闹事的家属,但我想了一遍最近经手过的重症患儿,没一个出问题的。
直到男孩爸爸冲进来,一把将我办公桌上的电脑掀翻。
看见那一家五口人,我才明白怎么回事。
原来男孩那次休克之后,总是头痛不舒服。
非说是我抢救不当导致的,向我索赔。
这一大帮人全是他们带来助阵的各种亲戚。
他们在我办公室大闹一通,出言威胁,想要逼我认下赔偿要求。
保安过来制止,男孩的爷爷奶奶直接往地上一躺,撒泼打滚:
「打人啦!打人啦!庸医害了我孙子,还要打我啊!救命啊!庸医草菅人命啦!」
保安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
下一台手术的病人还在等我,我跟他们耗不起,声音里顿时带着气:
「让开,我马上要给病人做手术!
「有什么事,等手术做完再说!」
男孩爸爸蛮横地挡着门,不让我出去:
「不行!你先赔钱,不然你别想工作!」
我冷下脸,警告道:
「你们可想清楚了,我现在明确告知你们,这台手术如果被耽误,会危及病人生命!
「那你们就是在犯罪,要坐牢!」
那些亲戚先怕了,纷纷劝说:「先让她去做手术再说。」
男孩爸爸才不情不愿让了路,嘴里放着狠话:
「告诉你,别想跑,这事我跟你没完!」
……
术前准备时,我拼命深呼吸,告诉自己冷静。
不要把不好的情绪带到手术里,那是对病人的不负责。
万幸手术很成功。
风出手术室,我就被叫到院长办公室。
那家人在这三个小时的手术时间里,在医院大堂大喊大叫,吵着要「公道」。
惊动了院长。
我过去的时候,男孩爸爸正叫嚣着要向我索赔:
「一百万!她必须赔偿我儿子一百万!」
院长都惊呆了,脸上明晃晃写着「你怎么不去抢」。
我始终坚持那天的急救措施没有任何问题。
「没问题?那小宝为什么会天天喊头痛!就是你的问题!」
男孩爸爸拍着院长的办公桌冲我吼。
我耐着性子道:「先不说你儿子头痛跟我的抢救措施有没有关系。
「法律上规定,紧急救助行为造成受助人损害的,救助人不需要承担责任。」
男孩爸爸却大手一摆:
「我听不懂!反正就是跟你有关系!
「你哪里是救人,你是故意害人!
「就因为我儿子那天撞到你,你就假装救人来报复!
「我老婆全都看见了!」
他边说给男孩妈妈使眼色。
男孩妈妈拼命点头:
「对!我亲眼看见的!」
「你必须赔我们一百万!」
一百万?
一百块我都不想给!
我再度被这一家人气笑了:
「如果你们非认为我的救助有问题,那就去申请医疗事故鉴定吧!」
「我呸!」男孩爸爸冷笑起来,「那什么医疗鉴定也跟你们医生医院都是一伙的!只会帮你们弄虚作假!」
他是不相信医疗事故鉴定机构吗?
他是不敢去做!
我过来之前联系过李医生,询问男孩那天之后的检查状况。
才知道,这家人先前已经去当时接诊的医院闹过一场。
申请过医疗事故鉴定。
结果证明医院和医护人员没有任何过失。
他们没闹成功。
才又找上我。
李医生告诉我,男孩的体检报告是没有问题的。
但有时候患者的确会有不明原因头痛。
不过就算男孩真因休克有了后遗症,也不可能跟我的抢救措施有关系。
对于这种无赖,我没必要浪费时间。
「你们可以去举报,去投诉,去法院起诉我,都可以。
「但如果继续在医院闹事,那我只能报警了。」
听见要报警,男孩奶奶突然暴起,冲过来一把扯住我的头发:
「贱人!我孙子多金贵,要你一百万都是便宜你了!你还敢报警!」
她力气很大,我感觉自己的头皮都要被她扯掉了,痛得流出生理泪水,怎么也无法挣脱。
在场的几个保安试图拉开她。
男孩爸爸大骂一声:「你们敢打我妈!」
就冲了上来。
那帮亲戚顿时群情激愤,不由分说和保安相互推搡起来。
混乱中,我看见男孩正躲在他妈妈怀里偷笑。
仿佛这场因他而起的争端是一件有趣的事情,让他看得津津有味。
最后,我是被赶来的民警解救的。
男孩奶奶被拉开时,手上还抓着好几缕硬生生从我头皮上扯下来的头发。
她拼命挣扎,又开始撒泼打滚:
「放开我!干什么?!警察打人啊!」
几个民警头疼得很。
这种医患矛盾,没有造成大损失也不好处理。
我被扯掉的几缕头发,连轻微伤都算不上。
这么个六十多岁的老太,他们带回去也不能怎样。
只能劝他们该投诉投诉,该起诉起诉,别在这里闹事。
男孩爸爸拒不配合,怒气冲冲激情,跟着同学一起齐声宣誓。
《希波克拉底誓言》回荡在整个大礼堂。
「作为一名医疗工作者,我正式宣誓:
把我的一生奉献给人类;
我将首先考虑病人的健康和幸福;
我将尊重病人的自主权和尊严;
我要保持对人类生命的最大尊重;
我不会考虑病人的年龄、疾病或残疾、信条、民族起源、性别、国籍、政治信仰、种族、性取向、社会地位,或任何其他因素;
我将保守病人的秘密,即使病人已经死亡;
我将用良知和尊严,按照良好的医疗规范来践行我的职业;
我将继承医学职业的荣誉和崇高的传统;
我将给予我的老师、同事和学生应有的尊重和感激之情;
我将分享我的医学知识,造福患者和推动医疗进步;
我将重视自己的健康,生活和能力,以提供最高水准的医疗;
我不会用我的医学知识去违反人权和公民自由,即使受到威胁;
我庄严地、自主地、光荣地做出这些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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