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很快,我拍了拍他的手臂,讪讪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他沉沉盯着我,目光微暗。
「师兄!你们刚才上哪去了?这是谁啊?」贺甜迎上来。
见得鬼多了,突然发现臭道姑还蛮亲切的。
「栀栀姐,师兄给你买的冰糖葫芦都快融了。」灵观一手一个冰糖葫芦,皱着眉头,吸溜着口水,小声抱怨。
所以,我们在画里待了那么久,在真实的佛陀城,不过是短短一瞬。
我拿走一个冰糖葫芦,剩了一个给灵观。
灵观欢呼:「栀栀姐最好了!」
「狗腿。」贺甜冷哼,「还不是师兄给买的。」
我冲她吐舌头:「他的就是我的。」额,斗嘴斗快了,我心虚地偷瞥一眼某人,还好,他面色如常,没拆台。
「栀栀……他们是谁啊?」顾景然醒了,揉着眼睛,一脸茫然,他不认得臻观了,把画中发生的事都忘了。
我敷衍介绍,和尚,道姑,萍水相逢。
顾景然拉着我就要走。
「该回去了,找你一天了。」
哦,该回去了,该跟他们分道扬镳了。
失落感忽地罩落下来,嘴里的糖不甜了。
我望向臻观,揉着袖子,低声告别:「那我……走了。」
他站在灯火阑珊处,半张脸笼在黑暗里,略显苍白的唇微动。
「嗯,一路平安。」没有挽留。
微风乍起,黑暗中的雪色僧服掀起微澜。
我收回目光,不敢再多看一眼,转过身离开。
长街尽头,我还是忍不住回过头看,白衣僧人已经消失在夜色中了。
「顾景然,那卖糖葫芦的还在吗?」喉咙莫名发苦,需要吃糖。
「……你都几岁了,还吃……」
我踹他一脚:「滚去给我买,不然回去我找皇兄告你黑状。」
15
在佛陀城最后一夜,睡不着,窗外忽然传来窸窣的声音,像无数人挤在一起低语,叹息,呵气,一层鸡皮疙瘩被激起。
我提起烛台挪到窗边,拨开一角环顾,声音消失了,一片寂静,四周黑漆漆,什么也没有,听错了吧?刚松一口气,准备关窗,手背突然一烫,一滴血溅开。心中剧烈一跳,抬头看,半空中悬着一个血月,像融化了的火烛,大滴大滴往下淌血,手一颤,烛台跌落。
低头一看,地上躺着数十个支离破碎的人,上百人围着他们,啃骨噬肉,狼吞虎咽……我死死捂住嘴。
空中红月秾艳,地上血流成河。
风打窗而过,呼地发出砰声,他们同时抬起头来,齐齐望向我,对着我森森笑起来,满口朱红鲜血。
「来啊,一起吃人啊。」
我煞白了脸,踉跄往后退。
「咚,咚,咚。」
客栈楼下骤然响起剧烈敲门声,不是一个人敲,是无数人在敲。
「哐哐哐。」几乎要将门砸了。
有人打着呵欠应声:「来了来了,催命呢。」
我醒过神,冲出去,在走廊上急声喊:「别开门,把门堵上。」
小二被我唬住。
「栀栀,怎么了?」顾景然醒了,来不及多说,我让他领护卫下楼,堵住门窗。
店内房间陆续亮起灯,有人骂骂咧咧:「吵什么吵,半夜三更的。」
我捡了走廊角落备用的铜锣敲喊:「杀人了,杀人了。」
一时间,小儿啼哭,妇人惶然,男人踹门……
众人被惊醒,惊慌失措冲到楼下。
外面的敲砸声愈发剧烈,所有人面色铁青,死死堵住门窗。
「究竟怎么回事?」「外面有人在吃人。」
所有人脸色瞬间刷白,有人唇抖得像落叶,喃喃道:「又来了。」
「什么又来了?」
「二十一年前,少城主出生那晚,天上升起血月,城中许多人突然发狂,人吃人……」
我心中一跳,少城主?臻观。
那人发抖颤声:「那晚被血月溅到血的人,都发了狂,到处咬人,吃人,死了好多人……」
手背上那滴血忽然发烫,我捂住手,惊恐地后退。
「那些发狂的人呢?最后他们怎么了?」我无力地问。
「死了,都死了,他们咬人,吃人,被他们咬到的人也开始吃人,就跟瘟疫一样……后来来了一群和尚,他们说只能把这些人烧死,不然他们会继续咬人,这场吃人的瘟疫就会无休无止。」
然后呢?
「老城主下令将他们烧死了……」
我手脚发冷。
门外的敲砸声忽然消失。
所有人屏气凝神听着,没有任何动静。
过了良久。
「他们好像走了?没有声音了。」
有个人悄悄推开窗,往外看。
「没人了。」他回过头来, 明显松了口气。
「背后有人!」一阵尖叫。
无数双缠满红色新娘花的手从窗口插进来。
血肉横飞,有人失禁,瘫软在地。
「啊!」少妇死死捂住少儿的眼。
眨眼,一双带血新鲜眼珠滚落在地,墙上溅满腥臭生血,空中肉块横飞,窗外无数疯人同黑色蝙蝠破窗而入。
「走,快走……」顾景然拉着我往后退,可走哪去,穷途末路。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戮。
无数惊恐尖叫声交织在一起,刺破宁静夜色。
前面的护卫一茬茬倒下,成了墙上的朱血,地上的烂肉。
只剩下顾景然站在我面前。
耳边不断有声音催促我。
「饿了吧,渴了吧,小殿下,吃肉啊,喝血啊。」
饿了,渴了,我直直盯着前方的顾景然,手搭上他的肩。
忽地,眼前闪过无数道金光。
「万神朝礼,役使雷霆,破。」
正在吃人的疯人被定住,一动不动。
耳畔响起那道沉稳微醇的低唤声:「小殿下。」
我茫然地眨了眨眼,转过身,下一瞬被按入一个泛着淡淡檀香的怀抱。
「小殿下,没事了。」他轻轻摸我的头。
我眼眶渐渐红起来,呜咽着:「臻观……」想伸手抱紧他,可猛地想起来刚才发生的事,如果不是他来了,我想干什么?
我惶惶收回手,拽下袖子掩住自己的手。
被溅到血的人会开始发狂,他们就像瘟疫,我是瘟疫……
我害怕,尤其害怕被他发现。
「小殿下,不怕了。」他一遍遍拍我的背,音色沉稳,抚平发乱的心。
死里逃生的人围在四周,惊诧地看着我们,他视若无睹。
有人推门陆续走了进来,一些城卫,还有,阿依姑娘。
「臻观哥哥,他们很快就会醒的。」她娇糯的声音响起,令我清醒。
我慌张地推开臻观,后退几步。
他将我拉回身旁,神色微肃:「跟紧我。」
「立即封锁朱雀街。」他以少城主的身份发号施令。
混乱的血月夜暂时平息。
16
我们跟着臻观回到城主堡。
吃饭时,见到了老城主和老夫人,他们很热情地招呼我们,不过,亲疏有别。
「观儿,给阿依夹点菜。」老夫人吩咐臻观。
阿依微红了脸,有些羞涩。
我扫了一眼臻观,他微微探身,沉默着,给阿依姑娘添了筷子菜。
哼,过了除夕,他一还俗,他们就……我戳了戳碗里的饭。
「谢谢臻观哥哥。」她叫哥哥叫得很甜。
我攥紧筷子,低头蔫蔫夹了几颗饭粒,米饭一点都不香,我踹邻座的顾景然,他一脸疑惑,我无声指示他:「给我夹点肉。」
他咬着筷子,歪着头,没看懂,人头猪脑,我忍不住又踹他一脚。
眼前忽然横过来那双白净纤长的手。
瞬间,我的饭碗上垒起小山,抬头撞进那双沉静无澜的眼眸。
他面不改色看着我:「多吃点。」谁要他夹的,不稀罕。
「臻观师父太热情了,我吃不了这么多,顾景然,你帮我吃一些吧。」
我把他夹的都拨给了顾景然,不经意瞥了他一眼,他清隽眉间隐约透着一抹灰暗。
回房间没多久,有人敲门,推开。
「臻观师父,又怎……」我不打算请他进屋,但是目光下移,瞥见他端着的那碟葡萄,我没骨气地把话咽回去,「请进。」
他坐在一旁安静地剥葡萄皮,垂着眼眸,神色认真。
我百无聊赖摆弄桌上的茶杯,出于礼节,他不说走,我又不好赶他走。
他剥了一颗递到我唇边,面色如常,声线温和:「吃吧。」
我看着他沉静白玉颜,受蛊般,怔怔张嘴含住,不小心碰到一点微凉,一看,他的指尖上勾了一抹水色,我急忙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脸不争气地烧起来。
他敛眸不语,聚精会神盯着指尖,微微蹙眉,眉间朱砂有些发红。
嫌脏?
我抽出手绢递给他:「喏,你擦一下吧。」
他没接,却盯着我,将指尖抵在唇边……
他唇上泛起旖旎水泽,眸色逐渐深暗。
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慌,站起来,支吾着:「那个,我……我不吃了。臻观师父,你要不先走吧,我想休息了。」
他站了起来,比我高出许多,站在面前,很有压迫感。
「没吃干净。」他不轻不重说了声。
我疑惑地望向他,又见他眉间朱砂鲜艳。
我拿起手帕要擦,却听见他微哑的嗓音:「别浪费。」
什么别浪费?
下一瞬,他捏着我下颌,柔软冰凉的唇压上来。
心跳如鼓擂,我浑浑噩噩抓着他的袖子。
「为什么分给他吃?」他将我揉进怀里,嗓音喑哑。
我有点懵。
「顾景然。」他语气不善。
啊,当然是因为闹脾气啊,可怎么说出口,我没答他。
他微眯起眼,凝视着我,见我沉默,惩罚似的,吮得更用力。
「……别了……唔。」双腿颤抖,差点站不住。
没有画,没有檀香的驱使。
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昏昏地回应。
正对面是梳妆镜,混乱中瞥过去,恍惚看见,身上的男人,是一副披红白骨,我揉了揉眼,再看。
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我骤然用力掐住他的手臂,他闷哼一声,抬起微红的眼望我,声音迷离:「小殿下……」眉间朱砂红似鲜血。
「你是谁?」我惊惧问。
他不是臻观,是鬼。
他随着我的目光望向身后,白玉颜上浮现一抹异样神色。
「我是臻观。」他收回视线,定定望着我,眸光浮动。
我怔怔摇头:「你不是,你是鬼。」
他眸光瞬间沉暗,那张泛着水泽的唇有些苍白:「小殿下……」
话没说完,他的唇边溢出一抹红,他的身体很冰,可他的血很烫,一滴滴溅落在我肩上,灼热。
他神色微黯,默不作声,探出冰凉的指尖来抹走那血花,我惊恐地推他,他没有防备,轻而易举被我推开,差点摔倒。
他似乎又变得很孱弱,扶着桌沿,拧着眉,捂着心口,似乎很痛苦,却又克制地轻喘着。
我拉起凌乱的裙裳,踉跄后退。
他的唇忽然动了,诡异地笑了。
「呵,她嫌弃真实的你。」玄衣臻观的嗤笑声。
他的脸刹那冷了下来。
「臻观,你总会露出你的真面目的,就算你皈依佛门,披上一层人皮那又如何,你永远也摆脱不了自己的出身,什么四大皆空,六根清净,哈,你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看到她跟别的男人好,嫉妒得发疯吧,想彻头彻尾拥有她吧。」
「不……」他攥紧桌布,额上青筋迸起,苍白的唇硬逼出经词,「凡所有相,皆是虚……」
「那你刚才在做什么?」那笑声愈发狂妄。
他煞白脸。
「可惜啊,她只要知道你的真面目,就会害怕你,厌恶你,逃离你,千年前是,千年后依然是……算了吧,回来吧,丢掉这层人皮,做回自己吧,何必伪装,自欺欺人。她不会再爱上你的……但那有什么所谓呢,只要你仍是鬼王,就算她害怕你,不爱你,你也能拥有她。」
「闭嘴。」他死死咬住唇,唇上被咬得鲜血淋漓。
他抬眸幽幽望向我,朱砂忽明忽暗。
「小殿下,你知道吗?都是因为他的降生,佛陀城才会出现血月,遭遇灾厄,鬼王降临,万鬼重归,你们人族,就该死了。」
我想起来他们说过的话。
「他是我,我是他。」
「他,我收服不了,只能压制在体内……」
臻观,就是鬼王……
后颈一阵寒凉,我想逃开这里,手腕却猛地被拽住。
「别走,小殿下。」他死死按着我的手腕,红着眼乞求。
害怕,恐惧,我伸手去掰开他冰冷彻骨的手:「放开我。」
他的目光在这一刹那变得黯然又绝望。
他缓缓松开钳制我的手,我颤抖着往门外走,身后的他在咳嗽,只不过是短短的几步而已,我却觉得很漫长。
足踝上的铃铛随着步伐在摇动,那是他的佛珠,一直护着我……
他是鬼,可他也是臻观。
我深吸一口气,手搭在门闩上,转身问他。
「你是臻观,对吗?」
他的声音很虚弱:「嗯。」
「你也是鬼王。」
他垂着脸,神色黯然,点了点头。
「鬼王杀死了他的新娘,剖心自戕,护她往生,她回来了,他也回来了,我和她……她是我的前生?」
他抬起眸,直直与我对视,眸色暗涌:「是。」
「你一直都知道?」
他摇头,惨笑:「不,我原先也以为,自己是人,到佛龛那夜,才慢慢想起来一些,我在努力压制……可是,好像失败了。」
「那个玄衣臻观他是?」
他苦笑:「我舍弃黑暗,投向佛门,他便是被我舍弃的那一面。」
「那你为什么要皈依佛门,伪装成人?」
他面色苍白,声音涩然:「这样你就不会再害怕我,不再厌恶我。」
我有些恍惚:「那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留在我身边?」
他双手搭在我肩上,眼神开始有些涣散,唇动了动。
「对不起。小殿下。」
「过完岁末除夕,我才能永远成为人,在这之前,我不能。」
我轻轻搭上他手臂:「那你现在是人,还是鬼?」
「不一定,不过,我选择做人。」他骤然倒了下来,伏在我肩上,声音断断续续,「哪怕残缺,死亡……只要小殿下别再……」他的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讨厌我……」他的声音最终消隐。
他浑身僵硬,冰冷得像一副尸体。
17
他们说臻观死了。
他被停放在灵堂上,安静沉睡着,脸很白,唇也很白,额间朱砂失了颜色。
灵观揉着两个红肿的大眼睛问我。
「栀栀姐姐,师兄是不是跟你睡觉了?」
「为什么这么问?」我轻轻抚着棺中臻观雪白的脸。
「三年前师兄就是跟女人睡觉了,回来后差点死掉,还好师父救了他,师父说,师兄要是再破一次,就没得救了。最近我看见师兄好几次偷偷吐血,好像生病了,他现在死了,师兄肯定是又破戒了……」
臻观骗我,他明明说,在佛龛中发生的都是幻象,不是真的。
可他破戒了,那就是真的。
「他不是满了二十一岁就可以还俗吗?他还俗了一样会破戒。」
「师父说,师兄满了二十一岁就没事了。」
难怪,他说,在这之前,他不能……
弘云法师让他二十一岁前皈依佛门,为的就是避开我吧。
如果不是那一幅又一幅的画,在他二十一岁前,我们不会相遇。
足踝上的铃铛忽然断裂了。
护着我的人死了,铃铛自然也就没用了。
老城主夫妇低声哭着,问我跟臻观是什么关系。
我在发髻上簪了白花:「我是他的未亡人。」
「栀栀,你胡说什么?」顾景然伸手想把我发上的白花取走。
我推开他,半跪在玄棺旁,牵着臻观冰冷的手,依偎在脸边。
「我没有胡说,臻观可以作证。」
他只是这会在睡觉,才没有站出来为我说话的。
手背忽然有些发痒,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血肉里冒出来。
低头一看,一朵红色新娘花从青色的血管破出来,滋滋冒出蕊心和大片花瓣来,沿着手腕,忽忽往胳膊上蹿升。
大风将灵堂的白幔卷得纷乱,火烛乱舞,忽然有人尖叫起来。
「她的手!」
「她也被血月溅到过……」
阿依忽然冲过来,把我从棺边推开。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拽住她的手腕,张牙就要咬她。
很多乱棍拦下来,有人朝我身上贴了符咒,之前臻观画的符咒。
好疼啊,我陷入黑暗中。
18
血月夜的疯人都被送上了祭坛,包括我。
手脚都被上了镣铐,额上被贴了符咒,动弹不得。
「烧死他们,让他们永不得超生。」
祭坛下的人发疯似的,朝坛上的人扔臭鸡蛋,烂叶,泼酸水。
这边仇恨如火焰汹涌,那边有小孩在玩爆竹,拍掌欢笑。
今晚是除夕夜,臻观的生辰。
顾景然试图救我,但他们人多势众,很快把他押了下去。
「她是公主,你们要是动了她,统统都会死的。」
白发苍苍的老城主听见了,他摇头,叹气对我说:「孩子,我对不住你,无论你是什么身份,今天就算是臻观站在这,我也只能烧死他,这座城有千万民众,我不能因为一个孩子,让千万民众处于水火之中。」
他蹒跚走下祭坛,阿依姑娘领着城卫,举着火把上来。
她走到我身边,半蹲下来,用只有我听得到的声音说:「过了今夜,臻观就真的死了,你想不想救他?」
我望她,她的脸又变成那张白画布,没了五官。
「你究竟是谁?」
她轻轻笑:「你许多次到我的画里面做客。」
「女画师?」
「是的,我是那个下诅咒的女画师,也是鬼族的鬼姬,我们千年前就认识了。」
「你想做什么?」
「我想迎回我们鬼族的王,我等了他千年了,可这次,他却仍然选择背弃我们鬼族,宁愿死,也要陪你做一无是处的人,真是执迷不悟啊。小殿下,你想不想救他,让他活过来?」
「怎么救?」
「劝他做回鬼王啊,那么就算破戒,也没关系啊。其实呢,他不肯做鬼王,是怕你嫌弃他,只要你劝他,他一定会听你的话的。」
我哽咽:「那么多画,一个又一个幻境,都是想让他破戒,把他逼上绝路,做人不成,只能做鬼,对吗?」
她低笑:「是的。只要破了色戒,杀戒,他就能彻底回来了。可是王太固执了,他为了你,宁愿选择死亡,牺牲一切。那你呢,你愿意救救他吗?」
我喉咙发哑:「可他已经死了。」
「他的躯壳死了,魂魄过了子时才会灭,只要你愿意,我能让你跟他的魂魄对话。」
致命的诱惑。
我不喜欢棺木中那具沉默冰冷的尸体。
我好想那个活生生的臻观,好想他回来啊,我想他冰冷柔软的吻,温柔牢固的怀抱,偶尔浅淡的笑容,哪怕有时候他会冷着声训我,可也那么,那么叫人喜欢……
我低喃着:「我要救……」
「糖瓜祭灶,新年来到。姑娘要花,小子要炮。」寒风将稚嫩童声递到耳边来,巷子口,几个孩童玩着鞭炮,哼着谣,眼里闪着光。
这个人世暂时和美安宁。
眼中水雾茫茫,我抿住唇,将后半句咽回去。
一旦臻观复活,鬼王回归,万鬼苏醒,人族会面临灾厄。
我哽咽着,摇头:「我陪他一起死。」
她站起来,脸上渐渐浮现模糊五官,冷笑。
「你这样选,可王不一定这样选。他舍得你死吗?人类的躯壳虽然残破,可还能再坚持用用,这会,他也该来了。」
她挥手下令:「点火。」
「停手。」祭坛上回荡起清冷的声音。
他自茫茫夜色而来,一袭单薄白衣。
「臻观……」
他缓缓走上台阶,脸色苍白,脚步踉跄,一步步走近我。
老城主急声喊:「观儿,下来。」
他置若罔闻,继续走向我。
几步之遥,寒风呼啸,利箭破空。
他栽倒在地,单膝跪着,一支箭扎在他左膝上,冒出汩汩鲜血。
老城主没有骗人,他不会因为一个孩子,放弃他的民众。
我对臻观摇头,求他:「臻观,下去,不要再靠近了。」
他似乎听不见,脸白得可怖,拖着一条腿,撑着向我挪过来,地上划出刺目血弧,又是寒箭破风,他双膝跪地,脸低垂,隐没在黑暗中。
看不清他的神色,他用双手撑着,挪着,终于来到我面前。
「臻观,下去好吗?」我伸出手想抚摸他的脸,可是镣铐牵制住了我。
对不起,臻观,我不能救你,也不能救自己。
他摇头,目光落在我的脚镣上,眸色刹那变得深暗。
「疼吧?小殿下。」他微凉指尖抚上足踝红痕。
「不疼啊,一点都不疼。」我轻松地笑。
他的声音像蒙了灰尘:「小殿下,臻观带你走。」他绷着脸,手握成拳,奋力砸镣铐的锁,可现在的他太虚弱,纤长雪白的指节沁出血来,没能撼动半分。
我看见他眉间朱砂渐渐发红,眸色暗涌,忙安抚他:「臻观,你听我说,你先下去,等下,等下会有人来救我的。我可是东陵的公主啊,很厉害的,他们不敢动我的。」他根本听不见我说话,一言不发,脸色发白,咬着牙,一下又一下,砸得更厉害,砸得血肉模糊。
「为什么,做人这么没用?」他的眼眶渐渐发红,额上那点朱砂在苍白的脸上愈发冶艳。
天边响起一道隐雷,下弦月被乌云吞了半角,白色月光似乎掺了惨淡的微红,不祥的预兆。
一旦,臻观觉得做人没用……他很可能会变。
心中惶然,我努力用平静的语气安抚他。
「不是的,臻观,你最厉害了,现在你只是生病了,我不会有事的。」
他微顿,可就在这时,祭坛下不知是谁突然喊:「点火啊,烧死他们啊,还等什么,时辰到了。」
他面色发冷,眸底闪出一抹煞气。
有城卫上来:「少城主,请离开。」他望向那些城卫,眸光森冷。
那是白衣臻观从没有过的目光,心中一凛,我笑着向他撒娇。
「臻观,你就听我一次嘛,你先去给我买糖葫芦,等一会我就来了。」
他望回我,眸光的森寒消退了些,可仍旧沉默地摇头,身姿一动不动,像一座风雨前岿然不动的雕塑。
我瞪他:「臭和尚,你再不走,我就讨厌你了。」
他神色终于有所起伏:「别讨厌我。」声音带些哽咽。
我差点红眼眶,忍住了,我对他嬉皮笑脸:「不讨厌,那你先走吧。我骗过他们,晚点就来陪你过生辰好吗?」
他眸光闪动着,盯着我,仿佛在思考。
被强行召醒的臻观,此时就像一具行尸走肉。
「臻观乖啦,栀栀最喜欢臻观啦。」
他听进去了,眸光忽然变得柔软,唇边掠起一抹宁静的笑,他轻轻靠过来,郑重地吻我的额头,声音温柔得像月夜轻柔的雪:「嗯,臻观也喜欢小殿下。」
想哭,可唇角又忍不住往上弯,这是第一次,臻观说喜欢我诶。
「啪嗒。」有人砸上来臭鸡蛋,黏稠肮脏的液体滴淌下来。
世界在那一刹那静止,黑暗。
断箭被踩碎,雪白僧袍幻化成鲜艳红服,他如瀑的银发在夜风中飘飞。
鬼魅动作如闪电,还没来得及反应,人群中传来一阵尖锐哀嚎声。
望过去,祭坛下的他,单手擎起那个面目狰狞的人,冷笑。
下一刻,撕碎,血肉飞溅。
浑身冰冷。
终究,还是发生了。
色戒,杀戒,他都破了,我的白衣臻观丢了,鬼王苏醒了。
万鬼从四面八方涌来,叩拜,齐呼。
惊叫声汹涌澎湃,下弦月彻底被乌云吞噬,乌云滚动着,渐渐翻涌成血云,开始下起雨,腥臭鲜红的血倾盆灌下来。
他半跪在我面前,沾满血的两指轻轻一碰,铁镣铐瞬间化为齑粉。
他轻而易举将我拦抱起来,空中飘来一把红绸伞,挡在上方,血雨打落,溅起一朵朵绚烂的新娘花。
「臻观……停下。」
他听不见了。
他半张脸笼在黑暗中,唇边缓缓露出一个笑,打了个响指。
祭坛上一切禁制瞬间粉碎。
疯人们向台下惊慌失措逃跑的人张开獠牙,开始死亡的猎杀。
我在他怀里颤抖:「臻观,不要这样。」
空中惊雷震震,万鬼狂笑欢呼。
鬼姬跪伏在地:「恭迎鬼王。」
他抱着我,缓缓走到她面前,俯身,伸出纤长血红的手,覆在她颈上,声音不轻不重:「你害她。」
「王!」她想辩解,下一瞬,他的手微微一转,咯吱一声,她的头颅,滚落在血滩里,她的眼睛,圆圆地睁大。
空中无数画卷滚动,他一边走,一边撕,走到老城主身边。
「观儿……」老城主的白胡子颤抖,前面的城卫尸体垒成小山。
「镣铐把她弄疼了。」他平静地陈述,再次伸出手,探向老城主。
我双手紧紧抓住他手腕:「臻观,不要,他是你父亲。」
他顿了顿,微微垂下眸来,沉沉望着我,眉间那点朱砂早已燃成了火焰:「可是小殿下,一定很疼。」
我恐惧地制止他:「不疼,臻观,真的,他没有要害我,你不记得了吗?刚才我说的,有人会来救我,就是他,老城主,他是好人,他不会害我的。」
他轻轻哦了一声,语气乖顺:「那好吧,不杀他。」
他把森冷的目光掉转到弓箭手身上。
我伸手挡住他的目光:「臻观,我们回去过生辰好吗?」
他牢牢握住我的手,一片濡湿,都是血。
他对我轻轻一笑,很温柔:「好,小殿下,我们回家吧。」
他抱着我缓缓走下祭坛,走过灯火通明的长街。
除夕夜,全城的人变成鬼。
鬼王的家是万魔窟,他抱着我,重新回到那个贴满双喜的洞窟。
他解开我的发髻,抱着我上了莲花床。
他身上的檀香味已经消失了,只剩下鲜血的味道。
「小殿下,我们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他的目光凝在潭镜上,镜中,他是一具可怖白骨。
他微微皱起眉,低声道:「小殿下害怕镜中的白骨吧?」
他抬手震碎了潭镜。
我站在山巅上俯瞰,城中灯火尽灭,血流成河。
我见到了弘云法师,传说中的师父。
灵观贺甜在臻观出事的时候,就离开佛陀城去找他了,找到了。
他给了我一道符咒,让我将符咒贴在臻观额上。
「他会死,对吗?」
弘云法师叹气:「他死了,血月和万鬼才会消失。」
「三年前,臻观还不记得前世,为什么他要退婚?」
「他以为自己熬不过去那坎,怕耽误小殿下,才强撑着向小殿下退婚。」原来不是他说的那样,清醒了,所以不要我,臻观总是骗我。
「他出现在昭陵寺,也不是偶然对吗?」
「小殿下的铃铛是他系上的,除了庇护,还能传信,小殿下倘若遇险,他会感应到。」
这一世的臻观,他从来都没有不要我。
我无力地蹲在地上,掩着脸。
「我已经不记得前世了,可能那时的臻观真的很讨厌吧。可是,我认识的是今生的臻观,他善良,温柔,明明那么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舍不得他死,我知道,作为人族的公主,说这样的话,简直是糟糕透顶,可是大师,你也认识臻观啊……他连一条小蛇,都不愿意杀,为什么,偏偏是他……他明明,做人,做得很合格。」
弘云法师声音微恸:「贫僧知道,这一世的臻观,他做得很好。三年前,贫僧还能救他,这次,贫僧无力回天。」
……
我回到佛龛,臻观在画画。
他抬眸望见我,长眉微舒,指了指桌上碟子里的糖葫芦。
「去城里办了点事,顺便给你带了吃的。」
我揉着眼睛,咬了一口,摇头:「好酸。」
他蹙起长眉,哄我:「那不吃了,我再去买。」
他往外走,我从身后紧紧抱住他。
「臻观,如果我干了一件很坏的事,你会对我生气吗?」
他轻轻扣住我的手。
「不会,再也不会了,小殿下。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臻观,我有点困,你抱着我睡一会吧。」
我依偎在他怀里:「臻观,我还没送你生辰礼物呢,你想要什么?」
他沉吟片刻,吻了吻我的额头。
「小殿下,不是已经带来礼物了吗?」
我面色微煞。
他轻轻笑,冰冷的指尖按在我藏符咒的腰带上。
「小殿下,只要你送的,我都喜欢。」
我将那道符咒摸出来,眼里闪着眼泪,撒谎。
「这是生生世世符,我给你贴上,好吗?祈愿我们生生世世,同心同德,永不离弃。」
他静静抚上那道符咒,目光缱绻,眼眶发红,良久,哑着声问我。
「小殿下,还愿意吗?」
我捏着符咒的手在颤抖,半天说不出话。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他望着我,目光平静:「小殿下,动手吧。」
我的臻观,在此刻清醒,他牵着我,亲手杀死自己。
我缓缓走出佛龛,反反复复低喃:「愿意的,我愿意的……」
四周寂静,无人应答,只有足踝上的铃铛哀哀摇响。
……
皇兄问我,佛陀城好玩吗?
好玩啊,可是我又想不起来玩了什么,印象深刻的只有在佛龛捡到的一幅画,画中一个白衣僧人,白肤胜雪,眉间一点嫣红朱砂,手上一串玄色佛珠,像一尊清冷白玉佛。
我把那幅画挂在寝殿,决定按画中人的模子来寻驸马。
可找到的人,总是比画中人差了点。
一次偷看了禁书,当晚就梦见,画中那位眉目清冷的圣僧,出现在我的红罗帐中,扯落佛珠,捏住我足踝,沉沉盯着我:「小殿下,贫僧破戒了。」
白衣僧人的手掌冷得像冰,在仲夏夜,舒凉了每一寸燥热肌肤。
醒来后,双腿发软,壁上的画中人沉静地望着我。
梦里的触感清晰深刻。
我面红耳赤,低头一看,手臂上一个个圆圆红印子,像佛珠硌过,邪门,我慌乱扯下那幅画,叫人丢掉。
可没过多久,我又在藏书阁遇见那幅画。
黄昏时分,钟声杳杳。
在幽幽荡荡的暮色中,鬼使神差,我踮起脚,再次吻上画中人。
完了,我爱上了一幅画,抵抗无效。
春秋飞逝,一年又一年,我没有找到驸马,顾景然当爹又当爷了。
我活得很老很老了,临死前抱着那幅画抱怨:「都怪你。」
一道金光微现。
画中的白衣僧人出现在床前,他俯下身,吻我干枯的手。
「小殿下,我回来了。」他用手缓缓梳我苍苍白发。
苍老意味着遗忘,可就在这一瞬,回忆翻涌,我枯哑的声音喃喃:「臻观。」
年少的恋人,他回来了,他那么年轻,可我已经老了,即将死去。
我连抬起手抚摸他的力气都没有:「不公平……」眼睫湿润。
他握住我的手,对我浅淡一笑:「小殿下,别怕,臻观陪你。」
「为什么?」
「若有执念,死生不休。」
大雾茫茫,他抱起年迈的我,缓缓走向九泉曲桥。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