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落他的佛珠

我还是亵渎了神明。

那个祭坛上眉目清冷的圣僧此时在我的红帐中,扯落佛珠,捏住我足踝,喉结微动。

「小殿下,贫僧破戒了。」

被困昭陵寺第七夜。

「咚咚咚……」寂静山寺突然响起叩门声,有人来了。

推开门,山雪呼啸,茫茫夜色中站了一位白衣僧人,他生得极好,骨肉停匀,立如峨峨玉树,白肤胜雪,眉间一点嫣红朱砂,手上一串玄色佛珠,像一尊清冷白玉佛。

「这位师父,请问有何事?」总觉得他有几分眼熟。

身后传来窸窣笑声。

「是个和尚。」无头鬼跷腿坐在墙头嘻嘻笑。长舌鬼淌着哈喇子:「好香啊……馋死我了,从哪里开始吃呢?」骷髅鬼:「这和尚好看啊,真好看啊,这副皮扒了给我吧」

无数双绿眼在半空中打转,急急叫唤:「快让他进来啊……」

白衣僧人未察觉异常,双手合十,敛眸与我对视,目光似水。

「女施主,贫僧途经贵方,忽遇风雪,可否告借一宿?」

就连那轻淡的声音,都莫名地熟悉。

「请问,怎么称呼师父?」

「贫僧是大觉寺弟子,臻观。」他绯唇微动。

我盯着他的唇,心中微颤。

想起来了,晋都曾有位女画师迷恋上大觉寺一名僧人,僧人态度冷硬,拒绝了女画师,女画师一念成魔,描了上千幅僧人的画,与画像拜堂成亲,而后拥画自焚,火海中仅有一幅画遗了下来,成为绝世之作。

我在皇兄的藏书阁中见过那幅画,画中人芝兰玉树,皎皎似云中月,那幅画仿佛会摄人魂魄,当时鬼使神差,我将唇覆上那冰冷的画,游离过那双清冷丹凤眼,笔挺鼻梁,最后覆上那白衣僧人的唇,恍惚间,听见一声轻叹,又仿佛触上一片柔软湿润。

画中人与眼前人模子渐渐重叠。

「臻观……」我垂眸低喃,舌尖打转,熟稔得像念过千万遍。

见过那幅画后,我像中了邪,高烧不退,不停说胡话,哭着闹着要找「臻观」,中间发生什么事不记得了,只是等我清醒了,足踝上系了串金铃铛,皇兄说是大觉寺的僧人来为我做了法,驱除邪祟,那串金铃铛可护我平安。病好了,我把画中人同他的名字忘得一干二净。直到今夜,画中人重新出现。

「快让他进来啊……」百鬼急急催促。

我倚在门边,犹疑不决。

前几夜也有其余人被诱至此,无一例外,他们被拽进画壁里,四肢断裂,鲜血喷涌,死状可怖,最终为画壁添上一张张惊恐的人像……

眼前的白衣僧人能除邪祟吗?他那么年轻,修为应该不高,孤身一人,而寺中有百鬼,大约没有什么希望。算了,让他走吧。

「臻观师父,你手上的佛珠,好眼熟啊……」我对白衣僧人微微一笑,探出手去,握住他手腕,指尖飞快在他掌心划,「有鬼。」

鬼字只写了一半,砰一声,鲜艳朱门一下被风雪灌敞开,身后无数光火昏昏亮起来,荒芜破寺顷刻变巍峨殿宇,野藤乱草化馥花奇树。

「栀栀,怎如此待客?」一个银发老妪从我身后转出,瞪我一眼,又笑着请他进来,「师父莫怪小女,外面风雪大,师父快快请进吧。」

我只得向他使眼色,摇头示意。

谁知,他根本没领会,微微一笑,轻轻颔首,音色似薄雾般淡。

「叨扰了。」

他的白衣与寺外白雪一同漫了进来。

已入鬼窟,回头无路。

银发老妪幽幽笑了,她很快借故离去,重匿黑暗。

2

画壁百鬼骚动。

长舌鬼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后,吐出猩红长舌,淌着晶亮水光,渐渐缠向他修长雪白的颈项。

我急忙揽住他的腰,扑到他身上。

红裙流苏被寒风吹着覆上雪色僧袍。

铃铛声动,被抱住的白衣僧人身形微滞。

「臻观师父,刚才好像有蛇从我脚下钻过……」

目光移向他身后,长舌鬼被我脚下铃铛发出的微弱金光逼着连退几步,还好还好,我暗中松了口气,不经意嗅到他身上淡淡檀香味,我深吸了一口,很好闻,让人莫名心安的气息,头顶上突然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女施主,你看错了。」

抬眸一看,他正盯着我缠在他腰间的手,白玉颜隐在浮动光影中,长眉轻蹙,神色微沉,显然不悦。

哦,才想起来,臻观师父是出家人,洁身自好,不近女色。

我讪讪地松开手,转念一想,又搂回去,蹭了蹭他的雪衫,仰脸望着他:「臻观师父,我害怕。」

他垂眸,目光与我相碰,微怔片刻,很快伸出两根纤长白净的手指,轻拂开我的手:「女施主,请自重。」疏离清冷的语调。

「可是我怕啊,臻观师父,那能怎么办嘛?」他一拂开,我又缠上。

他注视着我,那白玉般的脸浮现复杂神色,眸光微动,似乎在思忖。

「臻观师父?」

他喉结微动:「女施主,你先松手,怕的话,我牵着你。」

咦?那也可以啊,我松开手,想去拉他的手,谁知,他将手腕上那串佛珠摘下,握住一端,另一端递给我……

冷心冷面的白玉佛,不识好人心,我默默牵住佛珠。

百鬼随行其后,他们略有忌惮,可没走几步,足踝上的铃铛忽然急促响动,我低头一看,红绳骤然断裂,金铃铛坠落,心中一个咯噔。

百鬼也发现了,它们狞笑着蜂拥而上。

我急忙提醒:「臻观师父,后面,鬼。」

眼前白衣僧人冷眸微动,很淡地嗯了声,却不躲不避,眼见着锋利寒齿对准他青色血管,正要咬下去,我连忙拽住他往后退。

「别乱动,跟着我。」他音色沉稳,突然拽住我手腕,往后一拉,掩在身后,又飞快旋身,单手立掌,轻捻佛珠,直迎百鬼。

他的白色僧袍闪出一道微弱白光,将百鬼逼退几步,可那光闪了闪,又很快消隐下去。

「小和尚还挺狂……」

「嘶,闻着真香啊……」

「剥干净了吃吧。」

风急雪啸,将他一身雪袍吹得猎猎作响。

一只淫鬼突然指我:「小殿下,没见过不穿衣裳的和尚吧,让你也饱饱眼福啊……」

我恼羞成怒,急急骂过去:「你不要脸。」

淫鬼哈哈大笑:「小殿下,你真的不想看吗?」

我气急败坏:「谁跟你们似的。」

「别理他们……」安抚的声音,我循声望过去,他立于原地,敛眸诵经,面色如常,似乎是我幻听了。

恶鬼愈发作乱,更汹涌的风灌向臻观,像无数冷刃,划破雪色僧袍。

他的袖子尽数碎裂。

「咦,小和尚藏了这么副昂藏身子,好喜欢诶……」

百鬼目光游离在他手臂上,我的目光也不由跟着移过去。

一双劲臂,线条优美却不瘦弱,蓬勃肌理蕴着无穷力量般,呼吸乱了。

「呸,你个淫鬼,都死了几百年了,还这副德性。」

「馋死我了……」

「咦,小殿下,你不是不看吗?」

我轻嗤一声,慌忙移开目光。

「人类就是虚伪。」淫鬼拍掌大叫,「继续,继续……」

烈风又一鼓作气集聚在他胸膛前:「啊,好强壮啊……」

一只手伸到他胸前,啧舌道:「好弹啊……」

「给我咬一口吧,和尚。」

身前的白衣僧人纹丝不动,立如磐石,依旧诵经。

我跟在他身后,并不能瞧见前方情形,只是听着那淫鬼浪声浪语,眼前莫名闪过一个凌乱诡异画面,女人雪腕抵在男人结实强悍的胸膛上,鬓发凌乱,面颊红似西府海棠,地上红裙白袍纠缠在一起。

额角一抽抽发疼,忽然听见很淡的一声。「破。」

一道金光突然自前方射出,顷刻化为喷薄烈焰,呈腾龙之状,张凶猛四爪,气势磅礴,呼啸着扑向百鬼。

「啊……」

「疼!疼死我了……」

「快逃……」

哀嚎尖叫声密集交织,骇人心魄。

空中即刻燃起浓浓黑烟,一些鬼瞬间被烈焰烧成灰烬,很快魂飞魄散,残余百鬼四处逃窜,慌不择路,或钻入地底下,或藏进连绵画壁中。

巍峨殿宇顷刻轰轰坍塌,臻观拉着我,往上一跃,停在一处高檐上,灯火全灭,只有茫茫雪色映出光来。

我惊异地望着眼前景象。

「臻观师父,你这么厉害,不早说?」我忍不住戳了戳他的手臂。

他转过身来,我呼吸跟着目光一同微滞。

他半个胸膛无遮掩。

雪白肤,强悍肌理,某点淡粉,似三月樱……方才那只淫鬼的话突然回荡。「好想咬一口啊……」

「你没问。」清冷的声音打断我的绮念。

「嗯?嗯……」我抬眸,与他的目光撞在一起,他注视着我,眼眸明澈,并无杂念,我突然面红耳赤。

我咽了咽口水:「那,臻观师父,我们走吧?」

他的目光忽然落在我足踝上:「你的铃铛掉了。」

「哦那个,没用了,不要了。」

他神色瞬间冷了几分下去,抿着唇,一言不发,只是拉着我一纵,重回地面,又俯身下去,将那串断开的金铃铛捡起来,握在掌心。

百鬼藏在画壁中,探头探脑,却不敢再妄动。

我指了指门的方向,瞥他一眼:「走吗?臻观师父。」

他转过身,沉默着往鬼窟深处走。

「臻观师父。」我连忙追上他,勾住他的佛珠,「你干吗还往里面走啊?」

他与我对视片刻,两指并拢,往寺门方向一划。

「那是死门。」

望过去,一道金光破开那扇门,底下竟然是悬崖,只要一迈出去就粉身碎骨,我煞白脸:「那怎么办?」

他望了我一眼,继续往前走:「等日出,寻生门。」

他随意走进一间废屋,我紧随其后。

一进屋,他很快解了行囊,重新披上一件白袍,扫了眼四周,开始除蛛网,扫桌椅,铺床单……他做得一丝不苟。

我困得不行,晃着腿,撑着脸,止不住地打呵欠,问他:「臻观师父,我们怎么睡啊?」

他似乎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那张小床上,默了默,道:「贫僧睡隔壁。」他说着,长腿一伸,就要往门外走。

我一下警醒,跳起来,抱住他的腰,拦住:「臻观师父,你别走啊,我害怕。」

他一根根掰开我手指头,转过身来,神色平静,凝视着我。

「女施主,贫僧就在隔壁,不会有事的。」

困意涌上来,我忍不住打呵欠,红着眼问他:「臻观师父很讨厌我吗?」

他目光微动,发了会怔,摇了头。

「那就别走。这样好了,你睡床,我不睡,我就坐在你边上,等你醒,好不好?」他看着我,抿唇不语,我怕他拒绝,连忙举起三指:「我发誓,我不打扰你,臻观师父……」我摇了摇他的袖子,「好嘛……」

他那清冷的眉眼终于柔软了几分,他轻叹了声,语调温和。

「你睡床,贫僧不走。」

我眉开眼笑,很快爬上床,只是不太放心,怕他走,又翻过身,侧睡着,半阖着眼,朦朦胧胧望着他,他站在窗边,背对着我,身姿有些孤冷。

「臻观师父……」我无意识地唤他。

「嗯。」他淡淡应答。

睡意与恐惧不断交替,总是迷迷糊糊睡了,又忽然惊醒,喊上一声臻观师父,等听到那声淡漠的回应,又昏昏沉沉睡了。

循环往复,不知是第几次又惊醒,睁开眼发现他守在了床边,正闭目养神,那一声臻观师父被我咽回去,我盯着他的侧颜,目光凝在他那淡粉薄唇上,不知为何,吻那幅画的触感一下子在这漫漫黑夜清晰深刻起来,手指无端抬起来,缓缓抚向那张唇,有些颤抖,可好奇像疯涨的藤蔓,试试,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在催促,试试看,活生生的人,和画中人,一样吗?那种感觉一样吗?

指尖不偏不倚碰上他的唇,冰凉,柔软,湿润,与画中人一模一样,心颤得厉害,他忽然睁开眼,直视我,眸底暗色涌动。

我慌乱收回手,却被他捏住手腕。

「女施主,做什么?」他的声音微哑,白玉颜隐在阴影中,眉间那点朱砂却红得夺目,闪着炙热的光。

我面红耳热,压低声音嗫嚅道:「我不是故意的……刚才好像有蚊子,我想帮你赶走……」

他目光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忽然蹙起眉,掌风一过,灭了火烛,扯落床幔,抵住我手腕,俯身覆上来,他身上淡淡檀香铺天盖地压下来,那张绯唇离我的唇很近,我呆住,心跳如鼓擂,低声呢喃:「臻观师父……」

他摇头:「别呼吸。」

3

我咽了咽口水,心跳得慌乱。

嘶拉,门窗同时传来被破开的声响,森森邪风灌进来,空中迅速涌起一股腥臭腐烂味。

「屏住呼吸。」

他微凉的气息再次拂过唇边,耳廓跟着发烫,我急忙屏息。

腥臭味越来越浓烈,床幔慢慢现出一道黑影,一具刚腐烂的生尸,乌稠稠一团,浑身冒着汩汩脓液,它直挺挺地举着双手,空荡荡的眼眶盯着前方。

我忍不住攥紧臻观的前襟,不小心将他拉得愈近,他长腿重重压下来,我低眸扫一眼,嵌合紧密,要命,紧张又恐惧之下,脸颊像沸了般。

他垂眸瞥了我一眼,眸光微动,微微后仰,想拉开点距离,突然又是撕裂一声,那双腐烂僵直双手骤然往前一划,破开青色床幔,探进来,恰好停在他一掌距离处。

臻观不动了,我仰着,恰好望见他喉结微动,一滴晶莹的汗溅落下来,溅在我脸颊上,沿着下颌,朝领口内滚落下去,碾压过一寸寸隐秘肌肤,浑身一震,与他的目光相碰,他眸光清冽,纯净无瑕,而我在他那双明澈眼眸中,瞧见自己眼眸迷离,羞耻的感觉涌上来,我慌张移开目光,望向最上方的生尸。

它偏着头,平移着双手,左左右右搜寻着,鼻翼扇动,似乎在嗅什么。心跳得猛烈,方才慌乱中憋住的一口气,根本不够用。

「呼。」忍不住了。

那双枯手如铁刃,立刻朝下挥,一双大掌飞快掐住我的腰,一裹往里翻滚,唇上压下来冰凉柔软两瓣云,眼睛忽然被覆上,陷入黑暗,一股充沛清灵气息强势猛烈涌入口中,灌入胸腔……

我像即将溺毙的人,几近贪婪地吮吸新鲜灵气,淡淡檀香淹没了一切,熨在腰上的掌心微凉,唇上的云瓣浅覆微碾,逐渐充盈,一点酥麻绵软如滴墨入水,自四肢百骸迅速蔓延开。

我忽然意识到什么,一片漆黑中,脑子嗡嗡作响。

眼前再次诡异闪过画面,被推倒的书架,纷乱零落的书画,佛珠扯落,铃铛摇晃,「臻观……」一声声低喘混着嘤咛……

白袍几经沉沦,捻动玄色佛珠。

恍惚又听见那冷冽低吟声。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头顶传来阴森森呜声。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闪过的画面如泡沫一个个破灭,思绪被撕扯着回到当下,又是一阵剧烈响动,又来了好几只生尸,它们呜呜交谈,床板一侧传来抽离声,浓烈的腥臭味渐渐远去,门窗哐哐作响,砰砰砰又关上了。

寂静许久。

唇上的绵软骤离,眼上的遮掩同时撤离。

初见微光,有些模糊,我揉了揉眼,近在咫尺的绯唇鲜艳欲滴,愈显白肤雪色,残余的酥麻感还在灼灼发作,突然有点理解那个偏执成狂的女画师了,对着这样一个和尚,很难不心动……

「臻观……」我仰着脸,低唤他一声。

啪,床裂了。

混乱中又被颠了个身,摔在地上,没有半点疼痛感,再看,身下的男人一手撑在碎板上,一手环着我,而我伏在他身上,微仰着脸……

他低眸望向我,我抬眸睨向他,面面相觑,静默片刻。

「臻观……」我动了动唇,不想叫他师父了,叫臻观顺口多了。

他蹙眉,嗓音清哑,隐忍道:「先挪开。」

「啊?」脸再次烧红,我飞速移开,双手撑着,缓缓坐起来,「那个,臻观,刚才你……」我舔了舔唇,那柔软的触觉就像烙印,沾上了就忘不掉了,有点上瘾,我犹豫着该怎么问,他吻了我诶……

他单手撑着也坐直了,盯着我,眸色暗涌,眉间那点朱砂闪着影影绰绰的光焰,似乎领悟了我未问完的后半句,轻轻启唇:「……」

玄色佛珠突然闪出微弱金光,他眉间那点红焰瞬间熄灭,眼眸又恢复清明。

「那是渡气。」他沉声解释。

我咬咬唇,清冽的味道还那么清晰。

「可你不是很厉害吗?打不过吗?怕什么……」

他凝着我,平静道:「这些生尸同画壁百鬼不同,它们受邪术驱使才异变,只要寻到它们坟墓诵经施法就没事了,贫僧不愿伤它们。」他顿了顿,微微蹙眉,目光往下移,忽然面色微异,道:「女施主,你可以起来了。」

耳朵又热了:「哦,忘了。」我慢腾腾爬起来,指着裂了一地的床板,忍不住打呵欠,「臻观,现在怎么办,没床睡了。」

「天快亮了……」他也站起来,低低应了一声,忽然微微拧眉,背过身去,轻咳了声。

「睡不够啊……」我窜到他面前去,却瞧见他脸色冷白,唇边沁出一抹殷红血。

「臻观,你怎么了?」我赶紧凑过去,伸手替他拭,他后退一步避开,自己抬手擦去,又淡淡瞥我一眼:「没事。」声音很冷淡。

明明有事,谁会闲得没事吐血啊,干吗避我如蛇蝎。我讪讪收回手,扯了扯裙子,不再理他,转身搬了张凳子,待到窗边去等天亮。

好安静。

臭和尚,看不出我生气了吗?我不理他,他真的不会理我诶。

天边北辰星微微闪烁,我晃了晃腿,又折了窗前一枝雪梅,捻在手上玩,好无聊啊……忍了无数遍,最后还是忍不住搭讪:

「臻观,其实我很厉害的。」

身后传来一声很轻的疑问:「嗯?」

我扭过身,抚了抚揉皱的红裙,清了清嗓子,对上他的目光:

「我是七公主,行栀栀。」

「嗯。」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应声。

我被他这声嗯噎住,卡了片刻,好吧,出家人眼里众生平等。

我默了默,接着说:「臻观,你是不是得了什么绝症,我可以带你去看最好的御医,给你用最好的药,一定会把你治好的。」

他垂眸不语,静了片刻,忽然提起行囊,朝窗边走过来。

「小殿下,还困吗?」

我困惑地点点头。

他站到我身侧,躬身,将臂弯搭在窗上,指了指自己的胳膊,注视着我:「靠着再睡一会?」

我不争气地红了脸,唇角止不住往上翘,忙不迭地点头,正要把脸靠上去,他将行囊压到臂膀上来,隔开距离。

「额?」

他凝视着我,灵秀眉目微微展开,仿佛山巅白云舒展,虽然唇依然抿着,没有笑痕,可见鬼地,很温柔。

「睡吧,小殿下。」音色轻柔,尾音缠绵。

心弦忍不住又是一颤,他身上淡淡檀香味飘过来,好闻得要命。

拒绝不了,我隔着行囊倚上他的臂膀,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弛,浓暗的夜,残垣破寺,画壁百鬼,在酣甜的梦里统统变成无边月光。

4

天亮了,臻观很快寻到几处坟墓,施法镇压,又捻动佛珠,一道烈焰,将画壁腾腾烧毁,很快寻到生门,荒草掩映,那是一处狭窄幽深低矮的暗洞。

臻观让我先走,他随后。

我蹲下身,正准备钻进去,忽然脚上一凉,低头一看,一条绿油油野蛇正瞪着我,我默了默,片刻,尖叫,跳到臻观身上。

「臻观,蛇,蛇!它咬我了,我腰那里,有点凉,它是不是爬上来了,啊啊啊,臻观,你赶紧把它弄死。」

这种滑不溜秋又冷冰冰的东西,好可怕,比鬼都可怕!

「你腰上的不是蛇。」嗓音微冷。

我十分怀疑地伸手摸了摸,摸到微凉的,咦,男人的手掌,臻观是怕我掉下来,所以扶了我一把吗?

我偷偷瞟他一眼,却对上他清冷眸光。

「下来。」好冷的声音啊。

昨晚可不是这样的,还亲人家了。

我轻哼一声,摇了摇他袖子,赖着不下。

「不要,你弄死它我就下来。」

「贫僧不杀生。」

我嘟囔:「那你让生杀我啊。」

他语滞片刻,轻叹了口气:「不打算出去了?」

「当然要出去。」我琢磨了下,讨好地冲他笑了笑,指了指那个黑漆漆的洞,「臻观,我们一起出去好吗?」

他漠然拒绝:「太窄了。」

「不会啊,你看,」我张臂抱住他,丈量了下,「我就紧紧挨着你,我很瘦的,不占地方。」

他偏过脸去,重重叹了口气,不再拒绝,我得逞了。

我方才真是一时头脑发热,谁知道,真的很窄。

挨得很近,好羞耻,我红着脸,试图往后挪一下。

「别乱动。」他清冷的嗓音夹上些微愠。

我讪讪地偷瞄他一眼,那眉间朱砂又红了几分,眸底积涌暗波。

好怪,他的朱砂,时而鲜艳,时而黯淡。

「哦,不动,不动……」

一声轻淡喘息忽然钻入耳朵来,我有那么沉吗?我怔然望向他,光线昏暗,看不清神色,他很快侧过脸,与我错开,一手撑着,继续往外攀。

「臻观,你吃过肉吗?很香的。」我忍不住舔了舔唇,好饿。

「……没」

「酒呢?」好馋啊……

「……」他摇头。

「女人呢?」

身下的男人忽然僵住片刻。

咦?「臻观,你碰过女人!!!」

眼前忽然一阵明亮。

「到了,下来。」依旧是平静无澜的声音。

我,我还想问,他碰过什么女人,转念一想,就他,怎么可能碰女人,算了算了。

耳边突然又响起另两道惊喜声音。

「臻观师兄。」一道女子娇呼声。

「臻观师兄。」一道男子恭敬声。

抬头,一个青袍道姑,一个灰袍和尚。

他们的目光,从我身下的臻观,缓缓移到我脸上来。

道姑脸色骤变,一脸恼怒,和尚揉了揉眼,不敢置信的样子。

我笑盈盈向他们招招手:「你们好啊,臻观的师弟师妹,我是臻观的……」想不到很好的介绍,我改口道,「臻观昨晚和我一起睡的。」

「下……来。」臻观的声音,终于有了点起伏,虽然听起来不太妙。

5

下山,道姑缠着臻观走在最前面,我跟灵观小和尚落在了后面。

「栀栀姐,那个,你真的跟师兄睡……睡一起了?」灵观小心翼翼问我。

我抱着胳膊,盯着前面并肩同行两人,幽幽道,「你问你师兄啊。睡没睡,他最清楚了。」灵观捂着嘴,看了看前方的臻观师兄,委屈巴巴地望着我:「我不敢问,可是师兄如果破戒了,会死的。」

「死什么死,破戒了就还俗,小和尚你是没见过外面花花世界多美好,可比待在你们那劳什子寺逍遥快活多了……」

前方道姑突然滑倒,顺其自然扑在臻观怀里。

我一口气差点顺不过来,这道姑怎么比我还能耐。

灵观又傻乎乎站在一边摇头:

「咦不对,师兄看起来好好的,栀栀姐,你骗人,师兄没破戒,他才没跟你……」

我瞪了他一眼,他下意识倒退两步,直接闭嘴,我阴恻恻盯着前方亲密两人,牙都要咬碎了。

「小和尚,那道姑谁啊,干吗叫臻观师兄啊?」一个佛家,一个道家,算哪门子师兄师妹。

「贺甜师姐的师父跟我们师父关系好,她从小就喜欢跟着师兄。」

哦。

「我脚疼,不走了。」脚疼还牙酸,我干脆一屁股坐下。

「啊这,栀栀姐,再不下山,天又黑了。」灵观着急拉我起来。

我一动不动,捡了枯枝在雪地上画圈圈:「那你背我咯。」

雪地上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眼帘映入白色袍服。

「怎么了?」臭和尚,舍得理我了。

「栀栀姐姐她脚疼,走不动。」灵观急忙解释。

臭道姑插嘴:「这位女施主,我们忙得很,没工夫陪你在这瞎耗着,你要是继续耍脾气不走,那我们就走了。」

我揉了揉眼,把脸埋在膝盖上,闷声道:「谁稀罕,走就走。我不跟你们走了,讨厌死了。」

「你以为你是谁啊?走,我们都走,再不下山,又下雪了,没处投宿了。臻观师兄,别理她,不知道谁惯出来的臭毛病。」

臭道姑,你才臭毛病呢。

「灵观,走。」

「可是栀栀姐她…….」

「你是不是不听话,小心我跟你师父告状,说你贪慕女色。」

臭道姑,就是嫉妒我比她漂亮。

雪地上传来沙沙的声音,走了,都走了?臻观也走了?

我把脸掩得更深,轻轻叹了口气,肚子好饿,脚又疼,鼻子发酸,眼泪吧嗒吧嗒掉。走就走嘛,有什么了不起的,臭和尚,破道姑,我自己又不是不会走,膝盖上的裙子都湿了,好冷,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哪里疼?」无奈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我愣愣抬头,臻观拧着眉站在面前,面色微冷。

干吗这么凶的表情,我慌乱用手背擦掉脸上的眼泪:「你管我。」有什么了不起的,臭和尚。

他一言不发蹲下来,按住我脚踝。

「干什么?」我扭了扭,想挣开他的手掌。

什么温柔,都是骗人的,一见到师妹就不管我了。

「别闹。」他叹了声气,脱我的鞋。

「你凶我。」我红着眼眶。

「没凶。」

「凶了。臭和尚,你凶我了,你,你又想干吗?别动我的脚。」

亲了不负责,还想摸我的脚,臭和尚。

我往后挪了挪,想把脚抽回来,可他一只手掌钳住,把我按得死死的。

「嗯,凶了,让我看看,哪里疼?」他抬眸与我对视,目光似水。

我被那柔和目光盯得忘了挣开,不自觉应声:「左边,右边,都疼。」

他揭了一边鞋,包在足趾前缘的袜子血糊糊一片,好丑,我下意识缩回脚,他握得愈发用力,脸上神色微沉。

「为什么不早说?」微沉略愠的质问声。

「你又凶。」我瞪着他。

他默了默。

「臻观师兄,你理她做什么?」臭道姑又跑回来了,气愤地瞪着我。

我冲她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飞快把脚抽回来,把鞋穿上。

「不理就不理,谁稀罕你的臻观师兄。」我捡着一根枯枝,扶着晃悠悠站起来,「你们走你们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谁也不要理……」

忽然腾空,被拦腰抱起。

「臻观师兄。」两声惊呼声。

我也有点懵,直勾勾盯着他。

他若无其事:「找到客栈,再给你上药。」

我撇了撇嘴,用手指头轻轻戳他前襟。

「是你自己要抱我,要给我上药的哦,我没有要你帮忙哦。」

「嗯,是贫僧。」他敛眸,环在我腰上的手掌收得愈紧。

臭道姑气得跺脚:「师兄!她又不是没长脚。」灵观也挠了挠光亮的头,犹犹豫豫道:「师兄?师父是不是说,出家人不能近女色。」

「嗯。」他点了点头,面无表情道,「可是她脚疼。」

我忍不住破涕为笑,冲臭道姑眨眼,她气得拂袖走在前头。

「冷不冷?」臻观的嗓音低低的,很好听。

我抿着唇笑,盯着他那双晕着水色的丹凤眼,乖乖点头。

「冷。」

「灵观,拿件袍子出来。」

「啊?师兄,你不是不让人碰你的……」

臻观沉声:「她冷。」

「哦。」

身上被铺天盖地的檀香味拥抱住。

我忍不住把脸埋在他胸膛前,蹭了蹭:「臻观,我饿。」

「想吃什么?」

「想吃热滚滚的面。」

「嗯。」

山下一个小村庄,稀疏寥落几点灯火,我们在一间小面摊前停下,风雪夜里,那木锅盖一打开,滚滚白汽往外冒,浓郁香气随风卷过来,勾得人舌头都馋掉。

很快上了面,热腾腾的,我没看清,飞快卷起一筷子,呼噜嗦了一口,顿时苦下脸,面里面竟然有葱,对面臭道姑瞪着我,我要是说不吃葱,这臭道姑又要说我娇气了,我和她对瞪,憋着,慢腾腾咽了下去。

「栀栀姐姐,你吃进苍蝇了?」灵观凑过来,打量我。

我微微一笑:「呵呵,滚,你才吃苍蝇呢。」

臭道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有人娇气呗,吃不惯小摊。」

我握紧筷子:「说谁呢,谁娇气。」

「谁不吃就说谁。」

我,我吃给她看我,我盯着碗里面漂浮的葱花,深吸一口气,又夹了一筷子。

「别吃了。」一直安静的臻观突然发话。

我瞄了他一眼,脸色不是很好,是我说要吃面的,走了很久才寻到这间面摊,如果我又说不吃葱花……他肯定会觉得我很娇气。

「我……我挺喜欢吃的。」我低下头,扒拉着碗,鼓足勇气,屏住呼吸。

「吃这个。」他朝我面前推过来一碗没有葱花的面。

我呆住,他手边放了一个小碗,所以他刚才一直安静,是在捡掉葱花。

「你怎么知道我不吃葱花?」在昭陵寺前,我不认识他啊。

其余两人也跟着我齐刷刷望向他。

他敛眸不语。

我咬着筷子,盯着他:

「臻观,你该不会从前就认识我,还对我,有不寻常的心思吧。难道,你来昭陵寺,不是碰巧,你就是来救我的?」

贺甜立即拍桌反驳:「不可能,昭陵寺是弘云法师让师兄去的。」

我拽了拽臻观袖子:「臻观,你说啊,怎么回事。」

他揉了揉眉心,摇摇头,用一种无奈的目光望回我,指了指我的碗。

「你自己看看。」

低头一看,哦,我刚才扒拉着,把小葱都拨到一边……

额。还以为没人发现……所以,他只是观察入微。

贺甜和灵观同时噗嗤笑了,我瞪了他们一眼,低下头,恰好看见臻观的白袍就在我旁边,我就不小心踩了他一脚。

他淡淡看我一眼,毫无反应。

臭臻观。

贺甜的笑声越来越大,我红了脸,低下头默默扒面吃……

好嘛,自作多情,丢脸丢到家了。

6

途经一座城,城门匾额上錾鎏金字——佛陀城。

到时恰是日暮,天色幽深昏乱,城门一开,大雾浓重,不知为何,莫名有些森冷,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贺甜讥笑我:「进了佛陀城,你还怕什么鬼。」我瞪她一眼,灵观伶俐解释道:「栀栀姐,佛陀城供奉万佛,设百千佛堂,有佛光庇佑,万鬼不敢侵扰的。」话是这么说,可一进城,那种阴冷的感觉就从四肢百骸钻入,跟误入昭陵寺那种感觉一样,我默默捞紧臻观雪色袖袍一角,他看了我一眼,默不作声,只是放缓了脚步,任由我拉着。

茫茫大雾中走出一红衣女子,她低头走路,步履匆匆,迎向我们。

「这位女施主,请问客栈往哪走?」灵观上前问路。

红衣女子抬起头来,她脸上覆了厚厚一重白粉,浑圆脸蛋,双颊打红胭脂,呈圆圈状,嘴唇也涂满浓艳口脂,红得诡异,像纸扎铺里陪葬的纸人般,她冲我们幽森森一笑。

「各位师父,请让让路,奴家赶路呢。」

就在这时,一声凄凄唢呐声倏地划破暮色,自浓雾中幽幽飘出来,一声,两声,连绵不绝,渐渐有鼎沸人声,仿佛有人在笑,有人在哭,一顶艳得像朱血的花轿子从浓雾中抬出来,最前方一人举着唢呐呜呜吹着,花轿两侧跟了几些童女,踩着高高红绣鞋,皆作打双髻,脸涂红胭脂装扮,她们嘻嘻笑着,朝空中一把一把撒喜糖,串红绳的铜钱,一群红绸衫童子跟着花轿跑,他们抢喜糖,拍着掌,唱「新娘娇,新娘俏,上了轿,过了桥,做鬼娘。」

「嘻嘻嘻……」花轿飘出似有似无,凄艳哀绝的泣声。

我倒吸一口凉气,拉住臻观袖子:「听……听见了吗?做鬼娘。」

他微蹙着眉,摇了摇头。

「你听什么呢,人家说做新娘……」贺甜插话,我听错了吗?灵观也说我听错了,他又四处看了看,咦了声,问刚才那个红衣姑娘哪去了。四处环顾,却见远处浓雾中一座曲桥若隐若现,方才那红衣女子从桥尽头一闪而过,最终消失在雾深处。

红轿子从身边经过,我无意间瞥过去,一阵风拂过,心下骤然擂鼓,轿子中并无新娘,却坐了个披红嫁衣的纸人,又圆又红的脸,像极方才我们问路那个红衣女子的模样。

「臻观!」我惊呼一声,无人应答,拽住的那抹雪袖消失了。

「灵观?臭道姑?」无回应,环顾四周,臻观、灵观、贺甜他们统统都消失了,只有我一个人站在深浓大雾里,而手腕不知几时被套上臻观那串佛珠,绕了两圈。

恐惧盈满心头,再定睛一看,送嫁那群人,全都飘浮在空中,他们都没有脚,嘻嘻哈哈笑着,在我身边游荡着。

身后又响起一阵怆然号丧声,转身一看,几簇白幡忽荡荡地飘在夜色里,一些人穿着孝服,抬着一个棺材,哀哀哭着,朝桥的方向走,走着走着,与送嫁的撞在一起,一送一接,红与白汇合,笑与哭混杂,夜色浓雾诡异森然。

我默默蹲下身,抱住膝盖,试图掩藏自己在送嫁鬼中的踪迹。

一个红衣童女飘着停在我眼前,眼珠子乌森森的,嘻嘻打量我:「姐姐,你也想当新娘吗?」

「想啊。」我看着她,莫名脱口而出。

她嘻嘻笑得更欢,朝我凑过来,向我伸出手,摊开掌心。

「姐姐,我请你吃糖啊。」

我茫然伸手去接。

「别接。」低沉的嗓音在耳边浮起。

一道白光忽现,手上的佛珠微震,很淡的檀香味再次萦绕在鼻尖,我清醒过来,迅速缩回手,红衣童女一下被白光弹开。

我转脸一看,臻观回来了,他半揽着我,我呜呜地扑向他的怀抱:「好可怕啊,臻观……刚才你去哪了?」扑了个空,方才的臻观只是个幻影,我傻了,对着空荡荡的大雾喊,「臻观?」

「小殿下。」他明明能答应我。

「臻观,你出来,我害怕。」我一边抹眼泪,一边循着他发出声音的方向寻摸过去,每每看到他,却都是虚影,回回扑空,没有人。

「别哭。」他低沉叹息声在四面八方响起,仿佛有微凉的指尖触过我的眼泪。

「为什么我看不见你?」

「……」他那边的声音断断续续,「 ……不要摘下佛珠。」

他的声音消失了。

「臻观?」

城楼上一点微火在昏暗夜色中忽忽亮起,刹那一灯传万灯,茫茫灯海中,无数经幡簌簌摇动,浓雾消散,曲桥、红白队伍同时消失。

街市繁华,路上行人熙来攘往。

「栀栀,发什么呆呢?喏,你要的糖葫芦。」

眼前出现一串鲜艳糖葫芦。

我愣愣地抬头,眼前人是国公府世子,顾景然,跟我从小玩到大的。

「臻观呢?」

顾景然疑惑地皱起眉:「什么臻观?」他一边说,一边探出手来摸我的额头,摇摇头,「没发烧啊。」

「顾景然,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傻了,不是你闹着要出来玩,你皇兄让我带你出来玩一趟,玩完这一趟,回去准备成亲了。」

「成亲?谁跟谁成亲?」

他握住我的手:「你跟我啊,行栀栀和顾景然啊。」

「不对。」我茫然挣开他的手,摇摇头,试图理清现在的情况。

「顾景然,我被困昭陵寺,是谁把我救出来的?」

我记得是皇兄让顾景然跟我一起出来玩,然后有一天晚上,顾景然喝醉酒,闯进我的房间,犯浑要吻我,我抓了花瓶把他砸了,然后自己跑出来,误入昭陵寺。

后面,我一直都跟臻观在一起啊。

他再次捏住我的手腕。

「栀栀,你昏了头了,什么昭陵寺,你一直都跟我在一起啊。」

我摇头,掰开他的手,凝视他的眼:「你骗人。」

不可能的,臻观一定存在的。

「我骗你?那你问她。」他指向身后的人,我的贴身随从阿宁。

她担忧地望着我:「小殿下,这些日子我们一直都跟世子爷在一起啊……小殿下,你是不是又把梦弄混了。」

我脸色微煞,下意识抚了抚手腕,空荡荡的,佛珠,那串佛珠呢?我惶惶低眸去看足踝,一串金铃铛安然无恙地系着。

「好了,别闹了,栀栀,你要的糖葫芦,快吃吧。」

我接过来,低头咬了一口,又甜又酸。

顾景然神色微松,抚了抚我的肩。

我茫然地望着陌生的佛陀城,灯火煌煌,心中惶惶。

臻观,他从来没有出现过吗?

我又陷入梦魇。

梦见一个新娘,她在烧画,剪嫁衣,砸凤冠,歇斯底里,忽然,她朝我望过来,咬着丹红指甲,轻幽幽笑起来。

「臻观不要我,一样也不要你。」

「你好可怜啊,小殿下……」

我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也穿着红嫁衣,鲜血一样淋漓,脸上淌满眼泪。

「为什么他不要我。」

7

我在一阵铃铛声中醒来,头疼欲裂,什么又都不记得了。

正赶上元夕放灯节,闹市悬放灯火,杂陈百戏。

我缠着顾景然出去逛,不说找人,只是提着灯,目光暗自搜寻白色僧袍的踪影,人潮中总有几个白衣僧人闪过,我追上去,却没一个是他。

路上行人都在谈论,少城主终于回来了。

空中乍然响起烈烈烟火声:「行人避让。」

城门如画轴缓缓展开,浩浩荡荡宝马香车鱼贯而出。

「少城主千福。」

行人如潮涌动,呼啦啦朝两侧归拢而去,齐齐跪拜。

我站在灯彩中央,望向最前方的鎏金镀彩鸾车,呼吸有些凝滞。

鸾车上的男人,生了一副臻观的模样。

可他不再是一袭胜雪白袍,而是锦衣玉袍,上玄下纁。

眉间那点朱砂,比光火还艳。

「臻观……」我盯着他,低低呢喃。

他居高临下,望下来,直直与我对视。

我有些恍惚,他是不是臻观?

臻观不蓄发,而眼前的男人,一瀑落拓青丝,以一条红带虚挽着。

他并不端坐,只斜倚着,单手托腮,压在膝上,一副放荡不羁模样,盯着我,唇角掠着一抹轻慢笑意,那双向来清冷的丹凤眼不知何故,尾端抹淡红,无端生出几分妖冶。

那么像,又那么不像。

「避让!姑娘!快避让!」耳边响起急促慌张喊声。

我才反应过来,怔怔后退几步,可鸾车已奔至眼前。

「来不及了。」有人惊叫。

眼前闪过一抹玄色,有人勒住我的腰,带着往一侧避让。

城楼上烟火纷纷,零落如雨。

我抬眸,碰上那双清冷丹凤眸:「臻观」。

我紧紧抱住他,害怕他再消失。

他的唇微抿不动,可我分明听见那道温醇的声音。

「小殿下,我在。」

我眼睛发酸,忍不住蹭了蹭他的前襟,真好,臻观回来了。

足踝上的铃铛泠泠作响。

「姑娘……」那道温醇的嗓音顷刻变得冷漠,「你认错人了。」

再对上那双幽深眼眸,却是漠然的目光。

我怔怔地望着他,不知所措。

「臻观……」一个白衣女子走过来,轻轻揽上他的手臂。

她叫他臻观,他明明也是臻观。

她的目光落在我的手上,脸上闪过一抹异色。

玄衣臻观伸出两根手指,拂开我的手:「抱歉。」

他又望向白衣姑娘,神色宠溺:「这位是阿依姑娘,我未过门的新娘。」

被拂开的手有些无措。我茫然地看着他,他望着我,目光陌生,明明刚才臻观说他在,可是眼前的玄衣臻观,却像变了个人似的。

有人拽住我的手腕,往后一拉:「栀栀,没事吧?」顾景然神色慌张,他双手搭在我肩上,上下打量我,我怔怔摇头:「没事。」

察觉到一道目光投过来,似火焰般刺眼。

我回望过去,错觉,玄衣臻观目光平静,对我勾唇一笑,并无异样。

「臻观,方才发生什么事了?」那位阿依姑娘声音很柔,喊臻观很亲昵。他淡笑,「没事了。」

「什么没事?差点撞到人了。」顾景然大声怒斥,挥起拳头就冲上去。

「顾景然!」我急声喝止,「别动手!」

玄衣臻观面无表情扣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扭,冷声道:「不自量力。」顾景然疼得咬牙,面色发青,他又愤然挥出左手,却同时被擒住。

「算了吧,臻观。」阿依姑娘摇了摇玄衣臻观的手臂。

他置若罔闻,盯着顾景然的手,目光阴鸷,似乎想卸掉他的手。

顾景然是为我出头,我不能不管他:「这位……公子,请你放了他。」

他不认得我了,我不能直呼他臻观了。

玄衣臻观目光微冷,望着我,绯唇微启:「他是你什么人?」

「我是她未婚夫。」

玄衣臻观手腕骤然施力。

「嘶。」顾景然面色煞白,额上渗出豆大的汗滴。

「放开他。」我伸手去掰玄衣臻观的手。

他冷笑一声,丢开顾景然的手腕,轻吐两字:「废物。」

玄衣臻观,恶劣得要命,根本不像白衣臻观。

顾景然气得眼眶发红,还要冲上去,我忙拽住他:「顾景然,够了,走了。」

「臻观,你这坏脾气,能不能改改?」阿依姑娘摇着玄衣臻观的手臂,嗔怒道。他望着她浅笑:「往后听你的。」

我默默别开眼,不会的,他不会是臻观的,臻观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又望向我,一脸愧色:「对不住了,他这脾气是这样的,二位瞧着有些面生,是从外地来的吧?」

我点了点头。

她又友善地邀请我们同去观赏万佛灯窟。

顾景然冷着脸不语,拉起我就要走。

玄衣臻观抱着胳膊,站在阿依姑娘身后,盯着我,目光幽深。

他仿佛认识我,又仿佛不认识我。

心中无数疑惑,我踌躇片刻,将顾景然拉回来:「顾景然,我想看……」

我想接近玄衣臻观,想知道他究竟是谁?他跟臻观究竟是什么关系?

8

顾景然发脾气不来,只让几个护卫跟着,我与阿依姑娘同乘,到石窟前,仰望过去,石窟巍峨,隐没在寂寂暗夜中,似狂莽巨龙潜渊,叫人望而生惧,料峭山壁上凿着无数神佛雕塑,灯火未明,雕塑在幽深夜色中闪出些冷峻深暗的寒光来,一双双金刚眼怒目直视过来,很是凶煞,一具笑面佛在微笑,可瞧着瞧着,那笑渐渐变了意味,生出些狰狞可怖意味来。

我不由往后退一步。处于黑暗中的万佛灯窟,更像万鬼魔窟。

「到家了。」玄衣臻观不知几时,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幽森森说了一句,仿佛自言自语,我猛地回头看他,他对着我微笑,雪白牙齿泛着寒光,挽发那抹红带忽地飘飞,衬着眉间那鲜艳欲滴的朱砂,像冶艳鬼魅。

突然又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的心猛烈一跳。

却见阿依姑娘笑盈盈看着我:「你别瞧石窟这会看着叫人害怕,等会亮起灯,又不一样了。」

我暗抚了心口,呵呵一笑,自从进了这佛陀城,都快被吓惨了。

如果白衣臻观在就好了,想他,好想他。

玄衣臻观骤然望向我,眸色深幽:「栀栀姑娘,欢迎来到万佛灯窟。」

他轻轻一拊掌,万点星火同时簌簌亮起,无数佛龛似密集龙鳞,水粼粼闪出昏黄光影来,荡漾起伏着,蔚为壮观,旖旎光影将泥雕彩塑寸寸摇亮,我盯着玄衣臻观的侧脸,有些发怔。

阿依突然问我:「栀栀姑娘,在顶上许愿灵验些,要不要同我一起上去?」

我忙收回视线:「好啊,去吧。」

玄衣臻观忽然朝我望过来,目光与我对碰,似笑非笑,邪得很。

「你们去吧,我还要筹备一些重要仪式。」

不知为何,看着他的眼睛,心头直跳,莫名地发慌。

阿依笑了笑,解释道:「臻观待会还要主持祭祀万佛,我们先上去吧。」

越往上走,越觉得奇妙,这万佛石窟峭壁上处处生着蓬蓬野火花,烈似火焰,明明是凛冬。

我问阿依姑娘这是什么花,她说这是新娘花,佛陀城的习俗,新娘出嫁那天,会别一朵新娘花在鬓上,是好寓意。

我随手折了一朵,缠在手上玩,耳边忽然响起一个清脆女童笑声。

「姐姐,你想当新娘吗?」

手一抖,那朵新娘花被我扔在地上,阿依姑娘捡起来,别到我鬓上,笑道:「新娘花不能丢掉的,不吉利。」她又望向别处,眸光微亮,道:「那边的好像更美,我去摘一朵,栀栀姑娘,麻烦你等等我。」

我走得脚酸,干脆坐着歇息等她,捶了会脚,再抬头看时,脸都吓白了,阿依姑娘此时此刻正踩在悬崖上的一块青石上,探身摘悬崖边的新娘花,而她脚下青石生出几道裂缝,摇摇欲坠,她浑然不觉。

我屏住呼吸,放轻脚步,缓缓走过去,轻声同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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