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回了他和我表白那天

出自专栏《最深念想:恋她的难哄和不乖》

我穿回了他跟我表白的那一天。

他捧着一大簇鲜艳的玫瑰花,999 朵,盛大而浪漫。

看着他紧张的神情,我说:「沈嘉南,你别藏了,我知道你有刀,这次别捅错了,我的心脏在右边。」

1.

我和沈嘉南是青梅竹马。

又不是标准意义上的青梅竹马。

因为不够,门当户对。

我们能认识,纯属依靠没良心的建筑商。

穷人区和富人区之间共享一片花园——虽然两区之间筑起了铁栅栏,但花园是贯通的。

贯通起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是在富人区长大的孩子,妈妈是有名的钢琴弹奏家,爸爸是本市知名建筑公司的老总。

他从小学习绘画、钢琴、小提琴、马术、游泳。

都是些高雅的活动,穷人家的孩子只知道跳方块、跳皮筋的时候,他已经很自然地可以和别人谈论起毕加索和梵高。

他的吃穿用行也丝毫不用担心,穿的衣服都是国际时尚杂志上的品牌,有我不认识的外国字母;吃的也是海参鲍鱼、法餐、日料,我没听说过的。他永远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优雅和点到即止的精致,是毫不刻意的大方和高贵,穷人家的孩子永远学不来。

他活在云端里,活在象牙塔上。

而我永远是地上踽踽独行的人,站在荒凉的土地上,仰望十几丈高的白色象牙塔。

我的生活,贫瘠得近乎可笑。

我和我的姐姐可以为了一块拇指大小的红烧肉吵得不可开交,会为了一件稍微新一点的好看衣服狠狠打上一架。

父亲的自行车总是超载,我们经常为了谁前谁后而闹得面红耳赤。

母亲也并不大度,她会为每天菜市场老板娘多坑她一毛钱而气得第二天去叫骂一个下午,然后路过的人都会来看。

贫穷很可笑的。

它是打在脸上的烙印,一辈子无法去除,却所有人一看便知。

可小时候是不懂得这些的。

那个时候我遇到沈嘉南,只觉得,他跟我不一样。

跟我身边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但我不觉得这种不同有什么具体的意义。

所以我们会在一起玩一些游戏。

过家家,跳皮筋,跳方格。

都是我教他的——他只会说,我该回家练琴了。

我就觉得他又聪明又笨。

他总是会说很多高深莫测的词汇,好像过着电视上那种很光鲜的生活。

我一直以为电视上是假的,因为和我差别太大了,可是沈嘉南告诉我,电视上是真的。

只不过那些生活不属于我。

这样的我,这样吵闹而庸嚷的小屋里长出来的我,自卑,懦弱,胆怯——

自然而然地成为了青春期欲望无处发泄的青少年们的泄愤对象。

外号,很难听的外号。

「大嘴妹」「雀斑妹」「长脸女」「黄牙公主」。

他们总是能精准地捕捉到你外貌上的各种缺漏,然后对此加以放大和夸张,最后把它打成一个专属你的标签。

「跪下!狗叫几声我听听!」

「跪下!舔干净地上的饼干渣!」

「跪下!喊爸爸!」

他们总是致力于驯化人的奴性,把你变成他的奴隶或者家畜。

「撕拉撕拉——」

书本撕扯又画上各种颜色。

我对于荧光笔毫无好感,我以为他的生产只是为了作恶。

所有人的嘲笑声中,只有沈嘉南站了出来。

他说:「你们都疯了吗?为什么给一个女孩子取这么难听的外号。」

他说:「你们怎么能这么对同学?道歉!」

他说:「以后你们谁都不要欺负季小小,她是我妹妹。我从小长大的妹妹。」

其实我比沈嘉南还大几个月。

那个时候的他,真的好令人心动。

他比我高出一头,清瘦高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起来,闪闪发光,好像星河在其中揉碎了,还会漏出白白的小虎牙。

就像一束光啊,打进了我黑暗的心房。

他会很轻很轻地帮我整理被她们弄乱的衣服,又很知分寸地避开那些女生敏感的部位。

他会拉着那群起哄的男生和我道歉,一人一句,必须足够诚恳才行。

他会陪着我哭。

陪着我笑。

安慰我所有的难过。

缓解我所有的不安。

我怎么能不喜欢他呢。

在我看他的每一眼里,我都在祈祷,我要是能和沈嘉南在一起多好啊。

就这样,我暗恋沈嘉南,十四年。

从三岁我记事开始,一直到十七岁,表白那天,他拿刀捅向我之前。

2.

那天我开心得快要跳起来。

那是高考毕业后的一个下午,他递给我一大簇红色玫瑰,999 朵,盛大而浪漫。

我欣喜若狂。

结果,下一秒,我就看见,他的手里,还攥着一把刀。

他捅向我,不带一丝犹豫。

前后分差不过一秒。

爱我的神变成了杀我的鬼。

没人知道那一刻的我有多绝望。

我的心情起落像是玩了一场最高规格的蹦极。

只可惜,沈嘉南不够了解我。

他不知道,我的身体构造,和别人不一样。

我的心脏,在右边。

所以最后他只捅伤了我的肺叶。

我的肺留下了终身的后遗症,吸气呼气都隐隐带着疼。

不过好在,我捡回了一条命。

我们的父母都错愕万分。

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人知道小时候关系那么好的两个人竟会走到兵戈相向。

我也不知道。

他突然就变了,温柔到暴戾,一瞬之间。

沈嘉南的父母极有涵养,为人处世也得体而恰当。

他们包揽了我所有的治疗费用。

并同意资助我出国,去接受更好的教育,接受更好的治疗。

我的身体素质很好的。

如果没有这件事,我可能会去学体育,或者,当警察。

我的脑子不如他聪明,但胜在身体扛造。

然而,他把我的身体弄垮了。

我毅然决然地出了国。

因为在他捅我后,他再也没出现过。

没有来看望我。

没有来道过歉。

甚至没有一句解释。

他好像消失了。

又或者是,这件事在他眼中,就轻飘飘地过去了。

我们都没有为难他。

因为他家的补偿足够丰厚。

金钱象征着尊严。

而没有金钱的人,从来不讲求这些。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我的身体异于常人。

我的身体,是反的。

我的情感也好像反了过来。

在上飞机的那一刻,我忽然很紧张,心跳加速,没有好的肺又开始抽动,带来了止不住的咳嗽。

「咳咳咳咳……」

呼吸里好像嗓子被铁剌破,有一阵铁锈味的血腥。

我应该很恨他,他让我的身体留下了永远的后遗症。

可在那一刻,我却在想——有这么一个地方,在我每一次的呼吸里,都提醒了他的存在。

黑色幽默。

黑色浪漫。

那个时候我以为,我们终生不会再见了。

3.

我没想到我会再见到沈嘉南。

更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

我在国外读了一门并不喜欢的学科,每天过得浑浑噩噩。

富二代的生活刺激而挥金如土,那些圈子我踏不进去。

蓝眼睛黄头发的人和我之间有一种天然的隔阂,来自种族,来自文化,这些圈子我也踏不进去。

所以最后就变成了我自己和自己的对话。

一个人,异国他乡。

2017.6.10

天空突然划过一道蓝色的闪电。

我坐在医院里,以为下一秒就会下起大雨。

结果它的结果居然是,将我带回了七年前。

2010.6.10

沈嘉南和我表白的那天。

他拿着一大簇鲜艳的红色玫瑰,999 朵,盛大而浪漫。

他看起来很紧张。

像是即将跟爱慕许久的异性表白心声。

可是只有我知道,他是在紧张手里的那把刀。

所以我轻笑了一下,掀开了他最后一层遮掩。

我说:「沈嘉南,你别藏了,我知道你有刀,这次别捅错了,我的心脏在右边。」

我看着他的脸色由惊讶变成错愕。

「啪——」

鲜红的玫瑰掉落在地。

「原来你都知道了啊。」

沈嘉南捂着脸,卸下了多年来的温柔的伪装。

「你这次能不能索性把我捅死。」

我看着他,他一向温柔如水的眼神此刻是如此地陌生而冷漠。

「我不想带着那种后遗症过一辈子。」

「呵。」

沈嘉南冷笑了一声。

「你这种人,不值得我坐牢。」

他扔下那把刀,走得干脆。

4.

我一直以为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可就在我看到他和张嘉乐在一起的那刻,所有的解释都苍白,像是一记耳光,狠狠地打在我的脸上。

很漂亮的一个女孩。

乌黑的长发,白皙的皮肤,乌黑幽深的眼睛,卷翘的睫毛,穿着香奈儿的私人定制,漂亮又高贵。

可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我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因为她,是高中三年,带头霸凌我的人。

我见过她光鲜外表下那颗卑劣的心。

见过她精致装饰背后的蛇蝎手段。

见过她肆无忌惮地撕掉我所有的书本和作业。

见过她将我的头踩在脚下然后哈哈大笑。

那一刻我真的很想向沈嘉南大喊。

比他拿刀刺向我的时候更为强烈。

「沈嘉南,为什么?!」

可这些话只喊在了我自己的喉咙里。

我看着他们,许久,低声叫了一声:

「沈嘉南。」

沈嘉南抬头,那双桃花眼中的厌恶不加掩饰,「嗯?」

「为什么呢?」

我的手颤抖着。

「没有为什么。因为喜欢。」

沈嘉南懒得看我,扭过脸去。

我的心被碾碎了扔到地上。

「哟,这不是季小小吗?」

张嘉乐轻蔑地瞥了我一眼,不加遮掩地鄙夷。

「原来你跪在地上舔饼干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话的。」

她高高抬起手,摇了摇手机:

「那些视频我可都留着呢。」

我那一刻觉得我很可笑。

懦弱啊,无能啊。

没尊严的爱和不敢的恨。

我一无所有的前一世。

我攥紧了拳头。

这一刻我再没有为他而开脱。

该放下了,季小小。

该放下了。

做给他们看,季小小。

让他们看看,你,能有多优秀。

5.

高考成绩出来后,我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复读。

即使我已经超过了我原来渴望的警校的分数段很多分。

母亲显得很错愕,她问我:

「小小,为什么要复读?」

我说:

「妈,学习才有好出路。」

「没有什么一成不变,除非你自己能够应对一切变化和风险。」

母亲欣慰地抱着我:

「小小啊,我的女儿终于长大了。」

长大,或许是不准确的,但说得也没错。

十七岁的季小小身体里装着的是二十四岁的灵魂。

应该成熟点了,季小小。

为自己活。

为妈妈活。

所以,我拼命地学习,没日没夜。

那些被我狠狠唾弃的琐碎知识,在这一刻都仿佛承载上了前途的重量,变得光亮而有意义。

我尽力地遗忘沈嘉南,遗忘他永远会坐在最后一排的窗边。

遗忘他永远温柔的浅笑和深情的双眼。

遗忘他讲题时风轻轻吹拂过掀起的发丝,和扑面而来的好闻的肥皂水味。

幸好有那七年杳无音讯的出国生活打底,否则,对于十七岁的我来说,这一遗忘不亚于抽骨吸髓。

只要记住,他在我最最期盼的时候拿刀捅向了我。

只要记住,他和我最恨的张嘉乐亲密无间。

只要记住,他那一刀把我的肺变成了一个艰难运转的老式风箱,呼吸间永远在痛。

就够了。

哦,忘了。

我捂住胸口。

一颗完好的新鲜抽动着的肺。

这一世,他没能捅向我。

沈嘉南和张嘉乐都考上了国外的一所大学,两个人高高兴兴出了国。

校园还是曾经的校园。

可所有人都变了模样。

这种古怪又疏离的陌生感让我觉得很自在。

我可以尽情地学习。

不用被任何人牵绊。

感谢上天垂怜,一年之后,我考入了国内最好的大学 B 大。

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手都在颤。

母亲兴奋地抱着我,皱纹斑驳的脸上落下两行泪。

「光宗耀祖了!」

「我们小小,光宗耀祖了!」

她很兴奋地打着电话,和周围的邻居亲戚高谈阔论。

我很久没看到母亲灰暗的脸上呈现出这样的光彩了。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我的母亲因生活的辛劳和我的病痛而被折磨得形销骨立,原本高大的身影一年垮似一年。

可就是这样,我都没能真正恨上沈嘉南。

我恨极了这样的自己。

爱意凭什么比恨意刻骨。

幸好,这一世,什么都没发生。

什么,都来得及。

周围曾经密密缠绕着的鄙夷目光被那张突如其来的通知书扫净清除,更换上了古来有之的学历崇拜。

那是张很薄很薄的纸,却撑起了我尊严和生命的重量。

那个年代正是互联网刚刚兴起的时候。

我选择了当时的冷门专业计算机。

因为那张纸,我的每一个莫名古怪的选择都产生了巨大的信服力。

我毫无阻力地选择,毕业。

然后凭借自己上一世的信息优势进行互联网投资和创业。

没过几年就已经赚得盆满钵满。

真是应了那句话,站在风口上,猪都能飞。

这时我坐着飞机满世界地飞,我的生活被工作填满,母亲也跟着我搬出了那个小城,来到了大都市。

住上了比以前大了几倍的别墅。

过上了以前从未想过的生活。

商品,喜欢就买,而不必担心价格。

食物,可以挑选最好的材料而不用每天和乡人争抢排队为了那一块半块的便宜肉菜。

房子,可以挑选任何喜欢的地段,选在市中心,一拉开窗,纸醉金迷的 A 市尽收眼底;选在海岛,一推开门,就是宜人的风景和舒适的海风。

生活忙碌,却有滋有味。

小时候的电视节目没有骗我,我曾以为有钱人的生活高不可攀如星辰,现在,这星辰,被我亲手摘下了。

那些灰暗的,看不到边的日子,被一沓一沓的钞票覆盖了。

沈嘉南不再是我黑暗日子里唯一的光。

我的生活充满着阳光,光亮而明朗。

我快忘了那些日子了。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一个陌生来电。

电话里说:

「季小小。」

「可以回来吗。」

「沈家,破产了。」

6.

我再一次回到了出生的小城。

距离离开,已近七年。

我从未意识到这个城市居然是如此地破败不堪,狭窄而逼仄,枯凋的柏树,尘土飞扬的公路,低矮老旧的房屋。

我的豪车驶来,黑亮得闪闪发光,格格不入。

我打量着这座陌生的故乡,然后转身去了咖啡厅。

那个陌生来电的人告诉我在这里集合。

这已经是城里最好的咖啡厅了,以前我只敢在外面看一看,觉得它高大而华丽,现在看来,处处透露着一种竭力模仿的东施效颦之感。

「季小小。」

一个声音叫住了我。

我转头看去。

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人正冲我招手。

「好多年不见了,你变化很大。」

我坐下来,她看着我说。

这人的眼睛是黑色的,却是一种像蒙着灰的不甚明朗的黑色,透露出一种倦意和颓废感。

七年的变化不大,但记忆的重启需要一段时间。

我盯着她看了一会,认出来了。

她是张嘉乐。

我笑了。

她怎么敢来?

脑海中的记忆复苏。

她扔掉我的书本。

撕烂我的作业。

肆意狰狞的笑容。

一一闪过。

最后又消弭成眼前这个颓废而苍白的脸。

她变化很大,年少时的艳丽绝美都失去了。

「小小。」

她搅动咖啡的手停住。

「沈家破产了。」

「我知道。」

我看着她,她的容貌不复从前,姿态却还保持着一贯的高贵与骄傲,脖子永远挺着。

——她凭什么?

我在来之前就打听过,她家比沈家更先破产。

张嘉乐抻动了下嘴角,接着道:

「我知道你跟沈嘉南关系很好。但他现在每天泡在酒吧,浑浑噩噩,不务正业……」

「你想说什么?」

我直截了当地打断她。

张嘉乐看着我,没有直接回答:

「听说你高考后复读,考上了 B 大,现在看来,发展得真的很好。季小小,你像变了个人一样。」

「别搞出一副旧相识再会的架势,你之前是怎么对我的自己最清楚。」

我看着她,再没有遮掩眼神里的厌恶。

「小小……」

过了很久,她抬起头,那双仿佛被雾笼罩的黑色眼珠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你帮帮他好不好?」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帮他?」

我觉得可笑。

「你又为什么觉得你来替他说情我就会帮他?」

「你应该知道的。」

「我最恨的,就是你们两个。」

张嘉乐的手微微颤抖,拿着的银勺在咖啡液里荡出一圈一圈的波纹。

「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说的了。看到你过得不好我真的很高兴。」

我拿起新买的 Birkin,准备走人。

「小小!」

张嘉乐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对不起……」

「曾经的事情是我对不起……我那个时候太小了,我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我向你道歉!」

「小?」

我冷笑着看她。

「年纪小就可以作为作恶的借口吗?那我那个时候和你一样大,就必须白白承受你的虐待?就必须被你们一群人像猴子一样羞辱?!你说你年纪小让我原谅你,那我当时年纪小又有谁来可怜我?!」

很多年的怨念了。

跨越两世,仍无法释怀。

我仰起头,眼眶打转着泪珠。

呼——

说出来了。

终于,说出来了。

「砰!」

突然,面前的少女直直跪下。

那苍白而孱弱的身躯跪在地上浑身颤抖。

很爽的一件事啊。

校园暴力我的人现在在向我下跪。

曾经那么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人在求我。

跪着求我。

我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内心生不起一丝怜悯。

报应,都是报应。

是你应得的,张嘉乐。

「我求求你,小小……」

「你就过去看看他吧,哪怕只看一眼……我求求你。」

「凭什么?」

我说出这三个字,语气不带一丝感情。

「因为……」

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多年的骄傲弃之一旁。

「他不喜欢我啊。」

张嘉乐扯出一个苦笑。

「他一直喜欢的人……都是你。」

我愣住了。

「很好笑吧?我这么骄傲的人,骄傲了一辈子的人,居然会对另一个女人说自己的男朋友喜欢她。」

「是啊,我这么骄傲的人,怎么会在爱情里这么卑微?」

「可我能骗得过自己的眼睛,骗不过自己的心。他看我的眼神和看你的眼神一点也不一样。哪一种是在伪装深情,哪一种是在伪装厌恶,我太清楚了,他看着我的时候眼神是空的,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也总是发愣……所以,出国之后我们就分手了。」

「看见他自甘堕落我应该很爽的吧?但好像不是这样,我好像是真的喜欢他,我想他过得坏又难过……」

「所以,我求求你,去看一眼他吧。」

张嘉乐捂住脸,泣不成声。

沈嘉南,你何德何能。

两个女人都为你死心塌地。

你何德何能。

洁白的连衣裙微微颤抖,我看着这一切,觉得甚是荒谬。

「好。」

我答应了。

我发誓,我真的只是想去看一眼这个骄傲了一辈子的人的堕落的样子。

我只想去找个乐子,仅此而已。

7.

酒吧音乐吵闹,炫目的灯光照得人头晕,空气里混杂着扑鼻的各色香水和浓烈的酒气。

我艰难地跨过一堆堆手舞足蹈的青年,找到了那个多年不见的身影。

他倒在酒吧的黑色沙发上,桌前一排排空了的酒瓶。

桌边坐了几个浓妆艳抹、穿着暴露的女性。

很多年不见,我没想到再见会是这种情形。

「沈嘉南。」

我看着他,叫出了这个陪伴了我很多年的名字。

他并不回话,整个身子扭曲成一只直不起腰的虾米,头发乱蓬蓬地炸着,白色衬衫的纽扣大开,开得很低。

伤风败俗。

「沈嘉南。」

我又喊了一次。

「唔……」

他迷迷蒙蒙抬起眼,似明似暗地看了我一眼。

「你怎么变成了……」

我本想说「这副鬼样子」,但对他我还是说不出口。

「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他歪歪扭扭地爬起,坐在沙发上冲我露出了个痞痞的笑容。

是我从未见过的神情。

他一直乖巧,温和,懂事,听话,像模范孩子,和叛逆色彩从来不搭边。

「季小小……?」

光线很暗,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认出我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

「是我。」

即使早就功成名就,面对他的时候却还是好像矮了一头。

「长大了啊,小小。」

他像个长辈一样抬起手,拍了拍我的肩。

浑浊的酒气,我皱了皱眉。

「过得怎么样啊小小?听说你去了 B 大,开了公司,现在应该过得不错。」

他接着寒暄,仿佛已经忘记了那一刀,捅在我心肺上的那一刀。

「别岔开话题。」

我凝视着他,他那双永远含笑的桃花眼现在堆积起了纵欲的颓废。

「我问你,你为什么把自己作践成了这样?」

「唔……」

他点了支烟,细长洁白的手指夹着一点猩红,岔开了话题:

「在北京买房了吧?实现小时候的梦想了,你小时候不就一直嚷嚷着去大城市住大房子吗?」

他肆意地撕开我这么多年的伪装,让我的体面荡然无存。

「沈嘉南!」

我终于忍不住大吼。

「季小小!」

他也跟着站了起来,凝视着我的双眼闪出幽深莫测的神情。

「我的事还用不着你来指手画脚!」

「别以为你在国外待了几年就可以来教训我了!我沈家就算是破产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用不着别人可怜!」

「沈嘉南。」我歪了歪头,伸出手指在他的胸口重重点下——

「是你的女朋友求着我来的。」

「跪在地上,大哭,求我。」

「求我来看看你。」

「哪怕就一眼。」

沈嘉南的脸色一下子青白交错。

「沈嘉南,我本来是想跟你好好谈谈,好多事情都不想再说。是你非要逼我的。」

我凝视着他,困惑我十几年的疑虑在这一刻如同泄了闸的洪水,滚滚而出。

「七年前。高考结束那天。」

「为什么杀我?」

沈嘉南的嘴唇一下子失了血色。

「回答我!」

我拉住他的领口,死死地盯着他的双眼。

「为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

「为什么——杀我?」

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地双手颤抖。

告诉我原因吧沈嘉南。

告诉我。

「原因——就那么重要吗?」

沈嘉南看着我,眼神里波光流转,却仿佛掩藏着更深的情感。

「季小小,我杀你是真的。和张嘉乐在一起是真的。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解释和道歉也是真的。」

「你知道这些,就够了。」

「很多年了,季小小。」

「走出来吧。」

「我已经得到报应了。」

我愣住了。

困扰我多年的问题没想到是这样一种答案。

是啊,为什么非要寻找原因呢?

原因,有那么重要吗?

走出来吧,季小小。

走出来吧。

放下仿佛是一瞬间的事。

又仿佛是很漫长很漫长的岁月。

我曾经是真的爱他。

爱过小镇的四季,爱过英国的七年。

爱过我兵荒马乱的青春。

爱过我的肺都在铭记。

爱过他杀我时我都相信是有苦衷。

我也是真的恨他。

恨他夺走了我健康的身体。

恨他之后的不闻不问。

恨他和霸凌我的人相知相爱。

恨他刺我于我最爱他的那天。

可是现在,都不重要了。

比恨更痛是遗忘。

很多年了。

我推开门走了出去。

很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小镇的天一天天地热了起来,春季在凋零,凋零之后是新生,夏天,快来了。

可我没有想到,经此一去,竟是诀别。

沈嘉南死了。

8.

沈嘉南死了。

暮春的雨声中,我得知了这个消息。

张嘉乐的脸颊凹陷下去,眼睛突起来,覆盖在她黑色瞳孔上的雾蒙蒙的灰暗更深了。

「他死了。沈家破产之后,许多股东跟着负债累累,其中一个,受不了自杀了。他的儿子报仇,来找沈嘉南他爸,结果沈嘉南去挡刀,然后死了。」

沈嘉南最终还是偿了命。

不是为我,是为他父亲。

黑色的葬礼办了起来,这件事并不光彩,也可能是没有财势,阵仗很小。

可能是沈嘉南参与过的最小的一次席会。

他原来总是派头十足的,这次却很冷清。

我站在礼堂里,黑白色穿插的单调。

那个年轻的人在相框里对我笑,他的笑容本来是很有颜色的,把我曾经灰暗的世界填补成光亮的彩色。

可现在呢,他连自己的脸都照不亮了。

他自己都变成了黑白的纸片。

来的人很少,都是些亲友故交。

沈家失势后,一下子少了很多亲朋好友。

好似半生的结交,都付之东流。

我在想他们怎么敢让我来。

他的儿子捅穿了我的肺。

怎么还敢来叫我参加他的葬礼。

不怕我到时候拍手叫好在葬礼上大骂一通?

可后来转念一想,已经不会了。

这一世的我,是健康的。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似乎要把那几年的小心翼翼全都找补过来。

忽然,我定住。

对啊,这一世的我,是健康的。

我是健康的……

我就没有因病而不得不出国。

这一世的我,没有出国啊。

眼前骤然浮现起那天酒吧里的话。

「别以为你在国外待了几年就可以来教训我了!我沈家就算是破产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用不着别人可怜!」

他一手将我甩开,说得气愤而肯定。

可是,我没有出国啊。

我忽然手脚发凉。

沈嘉南,你怎么会说,我出国了呢?

可我回头看去,只有一张照片了。

孤零零地挂在墙上。

笑不出任何颜色。

我,对峙无门。

9.沈嘉南的话

没有人规定,穿越,只有一次。

同样地,没有人规定,穿越者,只有一人。

小小,我比你先一步穿越。

你知道第一世是什么样的吗?

那个没有人为干涉的第一世。

高考完的夏天,我鼓足了勇气手捧玫瑰向你表白。

看着你害羞得红扑扑的脸蛋,天知道我有多高兴。

你同意了。

我们在一起。

那个假期现在回想起来都流光溢彩。

我们去游泳,去海边,去沙滩。

看小螃蟹歪歪扭扭爬上岸。

看无垠的浪花拍打着海岸蹦出白色的泡沫。

我们去看电影,去逛街,去吃饭。

你看到恐怖桥段的时候会害怕地抓住我的袖子,像一只受惊的小白兔。

真的很可爱。

我就就势捧住你的脸,轻轻吻过去。

第一次接吻。

后来,你如愿考上了自己梦想中的大学然后成为一名警察,而我也出了国学了商科为继承家业做准备。

我们每天都会煲电话粥,会在节日互送礼物,会一起规划人生未来,你说你要去大城市住大房子,说以后要养两只小猫,一只叫嘉嘉一只叫南南,还说要生好几个孩子,最好能随父母的优点长得秀气又好看。

我们那个时候啊,即使身处异地却甜蜜无间。

再后来,大学毕业,你当了警察,我回公司开始试着自己经营。

上帝仿佛对我们很垂怜。

公司在我的经营下竟日日焕发出新光。

一天好似一天。

但好景不长。

竞争对手盯上了我。

最终,我因此而死并被伪造出了自杀的假象。

你不信我是自杀。

你当时年轻气盛,在我的葬礼上一滴泪也没掉,只是咬着嘴唇,发誓要查出真相。

我就站在你身边,以游魂的形态。

我想告诉你,不要查,很危险。

可是你听不到。

就算你听到了,也绝不会半途放弃。

最终,2017.6.10。

你死在了案件水落石出的前夜。

我们在一起的第七年。

我亲眼看着你是怎么样一步一步走到对家的圈套里,亲眼看着在你认证搜证的背后出现了一个拿着刀的男人,亲眼看着他高高扬起手然后迸出一地的鲜血。

我亲眼看着这一切发生。

却什么都做不了。

如果真的有鬼。

他不该像我一样没用。

我痛苦,哭嚎,反复叩问上苍。

为什么要让我存在,我连喜欢的人倒在我面前都救不了。

上天听到我的祷告。

我,穿越了。

2010.6.10。

我和你表白的那天。

一切如常。

我们的生活顺利而平静。

我处处提防那个竞争对手。

希望能在那天扭转命运。

可还是,死在了刀下。

我不断地穿越,不断地更改命运。

后来我发现,我的死亡避无可避。

不论我以什么样的方式逃避,他都会以另一种形式回来。

所以我只能尽力地帮你,远离死亡的罗网。

也就是,远离我。

我的死亡是难逃的命运,你的死亡却是因为接近我。

不要当警察,不要来调查。

离我,越远越好。

只有那一次,我拿刀捅向你。

我成功了。

我知道你的心脏在右边。

你告诉过我的,在我们在一起的第一世。

小小,我没想你死。

你的肺受到了伤害,便再没有办法去考警校,做警察。

然后不得不出国养病,此后我们再没联系。

小小,对不起。

一定很疼吧。

对不起。

我以为这样就算是成功。

结果,2017.6.10。

天空中划过一道蓝色的闪电。

我又回来了。

我惊愕,疑惑,不解。

但就在我看到你抬起头的那一刻,我明白了。

这一回穿越的,不只是我。

你看着我的眼神闪动着很复杂的情感。

你说:

「沈嘉南,你别藏了,我知道你有刀。这一次别捅错了,我的心脏在右边。」

看来我还是成功了,你保留了那一次的记忆。

可是为什么,是那一次的呢。

「你这次能不能索性把我捅死,我不想带着那种后遗症过一辈子。」

你没看出我竭力掩饰的慌张。

我在想,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你怎么样可以不用做警察。

你怎么样可以远离我。

我的思绪在曾经上百次的穿越中盘旋回转。

最后我发现,这一次不一样。

这一次的你,也是穿越者。

你知道未来七年的市场走向。

你可以有别的选择,不必要做警察。

你保有上一世的记忆。

对我带着天然的恨。

只要,放大这种恨。

你会远离我。

所以,我扔了刀。

「你这种人不值得我坐牢。」

恨我吧,小小。

离我越远越好。

我没想到你会回来。

那天在酒吧,你问我的时候我真的很想说。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我从未恨过你。

我从未真的想杀你。

可我最终还是没有说。

说了,就功亏一篑了。

「原因——有那么重要吗?」

我只这样讲。

「季小小,我杀你是真的。和张嘉乐在一起是真的。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解释和道歉也是真的。」

「你知道这些,就够了。」

「很多年了,季小小。」

「走出来吧。」

「我已经得到报应了。」

你在那一刻是真的失望了吧。

也可能是,真的放下了。

纠缠了两世的恩怨,放下吧。

最后我还是死了。

股东的儿子拿着刀捅向我。

鲜血四溅,血色迷眼。

这一次的我死后没有幻化成游魂,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只是有那么一点的遗憾。

我这一生,编造了太多的谎言。

每一个谎言都在说,季小小,我恨你。

可你听到我的真心话了吗。

小小,我爱你啊。

小小,我爱你啊。

小小……

光影忽闪,泡沫破灭。

灵魂如浮沉,盘旋归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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