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了。
入暮了,天色也暗下来了。
一车的人,心里也都随着暮色一起沉了下去。
他们调转车头,准备回去。
却听见有人突然叱喝道:「干什么的?」
听得铁甲刀剑摩擦碰撞的声音,直朝他们的马车而来。
「长公主,我们有些人在暗处,但是,人太少了。」「杀吧。」
避无可避,那就杀吧。
没有胜算,可只有杀出一条血路,才可能有机会。
弥生在最前方,提剑候着。
阿年也握紧了手上的匕首。
阿莺也从马车上找到一根棍子,举在胸前。
长公主小腹上的疼,发作得厉害。
前额的一层发缕,都叫汗浸湿了。
浓密睫毛上的汗滴,也抖地一下落到脸颊上。
她强撑着,抹了一把汗,把曹夕雾押到面前,伸手掐住她的脖子。
可是她的手快没力气了。
「里头的人,统统下车。」
那是季临渊的声音,穿透过车帘,重重地压迫在人的心头。
这是一个夏夜,很闷热的夏夜。
城楼下落着黝黝的昏黄的光,一排排马车烦闷地,像无头蝇虫一样,胡乱堆叠着。
出不去,进不来,城楼下成了乱糟糟的一个闹市。
娃娃在啼哭,老人在哀叹。到处是叽里呱啦的,噼里啪啦的,恼人的嘈杂声。
恰好到某个时辰了,城楼上咚咚咚地擂鼓示时。
那鼓声,一下比一下急促,一下比一下沉重,擂得人心里更烦闷、更急迫。
那步步紧逼的脚步,又比鼓声还叫人心烦意乱。
泠泠剑锋挑开了车帘。
他和她四目相对。
一双乌璨璨的眼,一双盛琥珀寒光的眼。
「沈嘉懿,你走不了。」
仿佛深渊里传来的,冰寒彻骨的声音。
长公主的心,抖了抖。
季临渊就像是她永远沉睡不醒的噩梦。
她纤细的指节扣在曹夕雾脖上的青色血管,阴阴一笑:「哦是吗?首辅大人,好狠的心啊,连夫人和孩子也不管了吗?」
曹夕雾惶恐地、恳切地望着季临渊,嘴里呜呜呜地,发不出来声音。
季临渊没有看曹夕雾,他只是沉沉望着长公主。
光照亮她的脸,那是一张白得没有血色的脸,乌鸦鸦的发鬓,愈发衬得那张脸,白得可怖。
他总是在被迫做选择。
「沈嘉懿,别犯傻,放了她。」
长公主垂着眼,一滴晶莹的汗,悄悄溅落。
她低低笑开,「好啊,我放了她,你也放过我。」
季临渊斩钉截铁说:「不可能。」
曹夕雾泪眼汪汪。
长公主掣掉她口中的布,冷冰冰的脸颊贴在她的耳边,幽幽道:「乖,求求他。」
曹夕雾哭噎起来,「临渊哥哥,救救我和孩子。」
曹夕雾哭起来,弱不禁风,梨花带雨。
长公主很满意,她又抬起脸来,望着季临渊,面上带着恶作剧般揶揄的笑,「首辅大人,可别辜负了这一声临渊哥哥。」
季临渊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可悲过。
他明明不爱曹夕雾,明明不想要那个孩子。可是,他却无法割舍,无法坐视不管。
长公主沉默地笑了笑,她知道季临渊为他的夫人、孩子动摇了。
有郎君,或许就是这点好,有人为自己撑腰。
长公主其实已经快撑不住了,可是她知道,她和曹夕雾不一样,曹夕雾可以软弱,她有人仰仗,自己不可以,她不能垮。
长公主练就了坚强的品质。
她奋力咬着唇,凭吊着一口气。
意识都快渺茫了。
终于听见季临渊说:「好。」
前方的马车被推搡着,辟出一条路来。
弥生驾车,他们的马车往前驰骋。
几乎是飞驰的,逃离黑暗,逃离深渊,奔向光明。
长公主把曹夕雾推下车,季临渊及时护住了。
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可是,她没想到,向来信守承诺的季临渊即刻反悔。
最后一刻,他们的马车,还是被拦截在城门前了。
季临渊卑鄙无耻。
他什么都要,一直如此,向来如此。
季临渊下令,除了长公主姐弟,其余人,全部诛杀。
把她所有的羽翼都绞杀了,她再也无法仰仗别人了。
士兵们涌杀上来,潜在暗处的人出来护卫了。
又是杀得血红的一个夜晚,在这疲惫的夏夜里。
血淋淋沥沥,泼得跟暴雨一样,空气中是浓烈的血腥味。
长公主实在太累了,她挣扎着想去搏杀,可是力气在她指尖尽数流走了。
她听见兵甲击撞的声音,近在咫尺,嚯朗朗的声音,敲得她脑壳疼。
好像有人撞开了城门,摇天撼地的动静。
她多么想好好睡一觉啊。
可是她睡了,阿年他们怎么办。
她有那么多事情要惦记。
在她昏沉沉的混沌世界里。
忽然有人抱住了她。
有人轻轻吻住她眼角的泪。
有人温柔对她说:「阿懿,你困了,就先睡会。睡醒了,我带你回家。」
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紧紧地,攥紧了那人的领子。
攥得指关节都发白。
她以为,人临死前,会出现幻觉的。她害怕,下一秒,他就没了。
那人又握住她的手,轻声笑起来:「阿懿,我又不会走,我一直都在。」
她的郎君,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知道,长公主矜贵,她不可能去哄他的。
他只能自己来找她了。
起码,他得听她当面说不要他了,他才能走。
长公主,也是有郎君撑腰的。她终于得偿所愿,可以睡了。
二十一
据弥生表述,那个逃离永安的夏夜,长公主一行已经濒临绝境。
暗卫的尸体,堆在他们面前,累成了小山丘。
季临渊踩着血淋淋的尸体向他们的马车走来。
长公主已经快昏迷了,阿莺颤抖地紧紧搂住她。
只剩下阿年和他两人挡在长公主面前了。
季临渊杀红了眼,提剑就朝他劈砍过来。
此时他已经多处负伤,挡了几回合,已经力不从心了。
眼看着刀就劈下来了,阿年忽然奔过来,挡在他面前。
没想到乖女儿这个时候这么尽孝。
他拼尽最后一口力气,提着阿年的衣领捉到一边去。
他是个家奴,为主人家战死,无可厚非。
冷光亮瞎了他的眼。
弥生想,可惜了,他这么一个大好青年,连一个姑娘都还没祸祸过,就这么凉了。
正值这千钧一发之刻,一柄鎏银长枪,穿空而来,劈拦住了落下来的寒刀。
弥生很惊喜,白捡了一条命。
回头一看,城门被撞开了。
安和煦带着龙骧军,来救他们了。
原来状元郎文质彬彬,披坚执锐,别样的英气凛凛。
玉玦可以召唤龙骧军,可是,玉玦只是一个符号,安家主召唤龙骧军,不需要任何凭据。
龙骧军是安家祖先一手创立,世世代代,忠于安家主,忠于龙骧将军。
安和煦从成婚那一刻,就是新一代安家主,龙骧将军了。
龙骧军,认得他们的主人。
每个城,都有龙骧军的对接人。
每个城,都有龙骧军的情报人。
在安和煦决意要离岛寻妻的时候,安家父母就把所有的秘密告诉他了。
他们以为,阿煦和阿懿会一辈子在岛上快快活活地过日子,不会用上龙骧军的。
也从来不说。
谁知道呢,阿懿想要的就是龙骧军。
烟火为信,安和煦临时拉了一支军队,杀进永安来救他的妻子。
对峙的军队。
银甲白马龙骧军,铁甲黑马麒麟军。
对峙的男人。
安和煦,季临渊。
谁都想弄死对方。
安和煦是今天才得到情报的,他捧在心尖上疼着的人,被季临渊锁了镣铐,囚了。
阿懿那么娇的人,牙酸倒了都要冲他蹙眉头,被上了镣铐,被囚了,她得多难受。
他都心疼死了。
什么温文尔雅,那是没动怒的时候。
他绝不能容忍别人欺负他的娘子。
事实上,温柔的安和煦,和长公主,有共同的价值理念。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加倍奉还。
以牙还牙,以暴制暴。
安和煦现在一门心思只想灭了季临渊。
他想亲手杀了季临渊。
季临渊也想亲手杀了安和煦。
安和煦,不过是突然出现的一个人,就那样生生地拦在他和沈嘉懿中间。
他和沈嘉懿,拥有十几年的光阴,安和煦和她,只是短暂相识。
可为什么,长久时光,敌不过短暂相识。
沈嘉懿最终选择了安和煦,她离他而去,背弃了年少的承诺。
明明,他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从他们年幼开始,他们的命运,就捆绑在一起。
如果不是他出现,一切按照计划,沈嘉懿会名正言顺成为他的妻子,为他生儿育女。
那些错过的曾经,都可以回来的。
除了痛苦,他们也有那么多快乐的回忆,那么多快乐的时光。
十六岁以前的沈嘉懿,也会全心全意,仰仗着他,她也会主动吻他。
他也曾经,是她心中的如意郎君。
那时候,他们只有彼此。
世界变得再不堪,再差劲,起码,他们都还有彼此。
他是凭着这样的信念,坚持到现在的。
可是,一个安和煦,破坏了这一切。
他把沈嘉懿,夺走了。
他把他守护了那么久的女人抢了。
凭什么,他凭什么,轻而易举,就毁了他苦心经营的一切。
他随随便便,就得到他梦寐以求的一切。
杀了安和煦,时光才能倒转。
失去的才会回来。
他们都想杀了对方。
他们都失去了理智。
谁也不用谋略,只是像原始野兽般搏斗。
他们近身交战,不让别人靠近。
谁都以死相搏,谁都不甘示弱。
一时之间,刀来枪往,火星四射。
两人势均力敌,都杀红了眼,都负伤累累。
谁也不肯停手。
不死不休。
忽然弥生大喊:「状元郎,长公主快不行了。」
这一声喊,两个男人都住了手。
首辅大人,不敢拿长公主性命冒险,放行了。
龙骧将军,也不敢拿妻子性命冒险,离开了。
战事方歇。
长公主醒过来,已经是五天以后了。
她睁开眼,安状元的睡容,近在咫尺。
他搂着她在睡觉。
就像在安平岛的每一个清晨、每一个午休时分一样,他们相互依偎着。
他为什么睡着了,也皱着眉,远山一样朗俊的眉,皱起来,就不好看了。
她伸手去抚平,一点点抚顺,她的郎君,要高高兴兴的。
不要皱眉头。
抚着抚着,她的手就被握住了。
他睁开眼,和她四目相对。
他忽然一手紧紧圈着她的臂膀,脸贴过来,额头碰着她的额头,鼻尖抵着她的鼻尖。
耳鬓厮磨。
有一滴晶莹的水,落在她的脸颊上,她也分不清,那是他的,还是她的眼泪。
他的嗓音很哑:「阿懿,我真怕。」
她差点没挨过去。
她也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稍微往前倾,就轻轻吻住他的唇,他一面拢着她浓密的发,一面也轻轻吻她,他们在吻里,诉说相思和爱慕。
她忽然停了,顿了顿,沙着声问:「孩子,还在吗?」
她不敢低头看。
她只是双手捧着他的手,望着他明亮的眼睛,战战兢兢地问。
他伸手覆上她的小腹,长眉微舒,轻轻笑了笑,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们的孩子,跟阿懿你一样,很坚强,很乖,不舍得不要我。」
长公主忽然就鼻酸了,她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里,蹭了蹭,闷声道:「那你呢,你还要我吗?我骗了你。」
长公主有时候自信得过分,她自信她的美貌可以征服男人。
可有时候她又自卑得极致,她以为,男人或许会爱她的身子,可不见得,有人会爱她这个人。
出尔反尔,算计一切的女人。
她那样骗他,他也会受伤的吧。
有人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安状元,会怕吗?
她问完,又后悔了,她怕亲耳听见他的答案。
设身处地,假使是她,她一定不会原谅欺骗自己的人,尤其是,拿婚事去骗人的可恶的人。
她忽然就伸手捂住他的嘴。
他那双水潭底黑石一样明澈的眼静静望着她。
他似乎在谴责她。
长公主在某方面的榆木脑袋又转起来了。
她不允许自己把心拿出去给别人拿捏。
她要自己把希望掐灭,这样就不会因为希望落空而失望了。
她自顾自说下去:「我刚才问的是糊涂话,你当作没听见吧。安状元,我骗了你,和你成婚,是为了龙骧军。
我是一个卑鄙、不择手段的人,很抱歉,把你拖下水,这是一场意外,离休书你签好了,就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安状元的脸色沉了下去,他一根根拨开她的手指,凝视着她,「你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吗?长公主。」
他没有叫她阿懿了,她总是一次次,给他希望,又让他希望落空。
刚才她还那样缱绻地吻他,不过一瞬间,她就可以冷着脸说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了。
长公主为什么可以这样,很快地剥离。
他也会受伤的,她在他们最缠绵的时候,说走就走了。
前一天晚上,她还喊他郎君,还把脸偎在他胸膛前睡觉。
她骗他,他心甘情愿。可是,她没有爱过他吗?
哪怕有那么一刻,真心诚意地当他是郎君。
长公主,真的那么有演戏天赋吗?
他难过了很久,可是他还是来找她了。
他的人生中,第一次这么死皮赖脸。
他想亲口听她说。
在知道她怀着他们的孩子之后,他有多惊喜。
他想,这回,她总不能赖了吧。
可没有什么不一样,她真的,只当一切是交易。
她不承认他们的婚事。
他一个人,怎么奔赴,都没有用。
一点用都没有。
她从来没有说她爱他。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推开他,点了点头,「是,这一切都是假的。」
他撑着手臂,背过身,坐到床沿边,忽然又问:「孩子呢,长公主以为如何处置?」
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只是觉得有些黯然,她悄声说:「这也是一场意外,我会对孩子负责。」
他的声音有些肃穆:「长公主,总是很负责任。」
他有一截话没说出来,她对谁都负责任,除了他。
他需要出去透透气,他趿着鞋,往外走。
忽然阿年推门闯进来,正好撞在他身上,长公主在身后叫阿年。
阿年一边欢快喊姐姐,一边冲到床沿边。
安状元走了出去。
阿年觉得有些奇怪,问:「姐,我安哥,怎么失魂落魄的?你醒过来,他不是应该很高兴吗?」
长公主垂着脸,没有说话。
她也失魂落魄的。
阿年觉得好奇怪,他愣愣地出去,要去问弥生,弥生正在给阿莺剥橘子吃,两人都笑得很开心,阿年觉得自己不应该过去。
于是,阿年满头雾水,看书去了。
大人真是复杂。
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他们都围在一起吃饭。
长公主和阿年并肩坐着,阿莺和弥生并肩坐着,安状元自己一个人坐着。
弥生一直在给阿莺夹菜,阿莺羞涩腼腆地低着头吃饭。
长公主静静地给阿年夹菜,自己慢腾腾地吃几口。
安状元坐在那,没有动筷。
弥生看见了,咦了一声,问,「安哥,你怎么不吃饭,不合胃口吗?」
长公主偷偷瞟了一眼他。
安状元摇摇头,忽然站起来,说出去走走。
阿年不知所以然,插嘴道:「安哥,你不是都走了一天了吗?」
安状元没有说话,还是走了出去。
弥生觉得很古怪,不仅安状元脸色很差,长公主脸色也很差。
吃完饭,弥生悄悄叫来阿年,问什么情况。
阿年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毕竟安状元是弥生的救命恩人,弥生决定,自己去套话。
当天晚上,弥生和安状元喝了半宿,喝得烂醉如泥。
半夜的时候,两人才踉踉跄跄,搀扶着回来。
弥生喝醉了话特别多,虽然他醒的时候话也一样多,安状元喝醉了闷声不吭。
弥生一边跌跌撞撞走路,一边拍安状元肩膀,道:
「害,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安哥,不要太难过了……」
「我有个堂妹,长得也挺好的,回头我给你介绍介绍。」
「女人嘛,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安状元只顾着昏昏沉沉地走路。
正说着话,绕过转角,就看见长公主挺着个肚子,倚在窗边,冷着眼看着他们。
弥生被长公主这双寒湛湛的眼一望,酒当时就醒了半分。
他闭了嘴。
长公主走过来,把安状元一个胳膊扶住了,手一搀,就要走,弥生讶声道:「长公主,你不是,不喜欢人家吗?」
长公主冷声道:「关你屁事。」
长公主中了弥生的计。
长公主把安状元搬回了自己的床上,伶俐地拿手巾替他擦脸,又为他脱鞋解衣。
脱到一半,睡眼惺忪的安状元把她扯到怀里来,他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醉声呢喃道:「你怎么就不爱我呢?」
长公主愣了愣,她仰脸去望他,他垂着眼望她,皱着眉,很委屈的样子,他的唇叫酒酿得红红的。
她抬手摸了摸他的脸。
他痛苦地吻了吻她的眉心,拉着她的手,又哑声道:「既然骗了我,为什么不一直骗下去,骗一辈子……」
长公主心疼了。
她怯懦地想,难道,他还愿意要她吗?
这个时候问,如果得不到好的答案,他喝醉了,明天也就忘记了。无伤大雅。
她反握住他的掌心,贴在他脸边问。
她屏息问他:「安和煦,长公主骗了你,你还愿意,把她当妻子吗?」
她等了很久。
可是头顶上的人没有回答。
她失望地抬头看。
他已经酣酣地睡着了。
第二日,安状元醒了,头痛欲裂,想不起来前一晚上发生了什么,只是发现自己在长公主的房里。
她人不在。
他出去问弥生,昨晚,他怎么到长公主屋里去了。
弥生一合计,得,这两人,还没好呢。
弥生又生一计。
吃午饭的时候,弥生问安状元,「安哥,你是不是第一次来锦乐城,要不,我带你出去玩玩?」
长公主竖着耳朵听。
安状元沉声说好。
弥生就说,刚好我堂妹今天有空,她可是活地图,就叫她跟我们一起,当个向导。
安状元没有异议。
长公主记性非常好。
她记得那天晚上弥生说要给安状元介绍对象,要介绍他堂妹。
她死死捏着手里的筷子夹菜,碰得锅碗瓢盆叮当响。
阿年看了一眼姐姐,觉得姐姐的脸阴沉阴沉的,又疑惑了。
孕妇,都这么阴晴不定的吗?
长公主,雇了一辆车,偷偷,跟了他们一路。
长公主寻思,有机会她一定要削一顿弥生。
弥生玩到半路,竟然就溜了。
只剩下安状元和他的堂妹,孤男寡女,两人去荷塘游船。
长公主脸都气绿了,眼见着他们人影没了,不知道哪去了。
长公主坐不住了,挺着个大肚子,也租了一艘船,往荷塘深处划去。
山色空蒙,水光潋滟,本是良辰美景。
可长公主心情焦灼,顾不上欣赏。
到了荷塘深处,忽然见着一小舟泊在一边,零零散散落着女人藕荷色的薄纱。
长公主认得,那是弥生堂妹的外衣。
又忽然听见荷塘深处,传来女人娇滴滴的声音:「冤家,这么急不可耐。」
长公主如雷轰顶。
安状元,就这么被勾搭了。
她此时此刻才发现,她说从此以后,互不相干,她根本就做不到。
她绝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跟别的女人好。
她会嫉妒疯了的。
天哪,她竟然是这样的女人。
可怕。
长公主理智全无,划着船也泊过去了。
然后就看见弥生的堂妹带着锥帽,依偎在安状元怀里。
他们也看见她了。
弥生的堂妹登时拢着衣裳背过身去了。
安状元倒没有多大波澜,只是看了一眼长公主,理了理落拓的衣裳,慢条斯理道:「长公主,也来了。」
长公主把桨往水里一拍,激起一澜水波。
她直接跳到他们这艘船了,安状元脸都吓白了,赶紧站起来扶住她。
一个孕妇,整这么大动静,吓谁呢。
长公主妒火腾腾,颤着指尖,指了指弥生的堂妹,又扭头瞪着安状元,气愤道:「你,你们,光天化日,你们……」
长公主词穷了。
安状元轻轻握住她手指,问:「怎么了,慢慢说,别着急。」
长公主红了眼圈,把他推开,咽声道:「你,你,你就这么急不可耐?」
安状元清俊的脸上一抹红晕,他轻声说:「什么急不可耐?」
长公主气得捉过他手臂来,忿恨地咬了一口,安状元一声不吭,任她咬着。
她还是没舍得用力咬,轻轻啃了一口,就甩开他的手臂。
安状元却伸手来拉住她手臂,眼波似水,问:「你是不是,来捉奸的?」
长公主万万没想到,他这么厚颜无耻了。
她恨声道:「是又怎么样,离休书,你还没给我,我就是你的正头娘子,我就是来捉奸的,哼!你们这对野鸳鸯。哦,我倒要看看,弥生堂妹生得如何模样,比那女尼都漂亮吗?一天就把你迷倒了。」
她一边说,一边蹬蹬噔走过去,一把掀开那女子的锥帽。
锥帽被洒到池面上。
那女子捂着胸,转过脸来,冲长公主飞了个眼波,嘻嘻一笑:「哎,长公主,你干吗这样?伦家会害怕。」
长公主被弥生的笑容恶心到了。
弥生站起来,人高马大,把身上的裙子抱了抱,一蹦一跳,就往岸上去了。
临走前,冲他们二人抛了个媚眼,飞了个吻,「你们夫妻好好玩,堂妹我先走一步了。」
长公主尴尬地站在原地,她很快转过脑子来,抚了抚裙裳上的褶皱,又假装漫不经心地摸了摸微隆的小腹,然后转过身,就想溜之大吉。
安状元握住她的手,把她整个人带到怀里来,轻轻圈住,下颌抵着她的发顶,含笑望着她:「娘子,还满意吗?」
长公主讷讷地笑道:「什么?」
安状元说:「为夫的品味啊。」
长公主呵呵一笑:「是挺特别的。」
安状元俯身贴在她耳边说:「为夫,除了阿懿,谁也看不上。」
他的气息,洒在她耳边,酥酥麻麻的。
长公主慌张地捏着他的衣襟,她还想垂死挣扎一下,「什么为夫,什么娘子,我们……」
安状元即刻剪断她的话:「离休书我还没给你,你就是我的正头娘子,我还是你的正头郎君。阿懿,你赖不掉了,这辈子,你是骗也好,真心也好,反正要对我负责。」
弥生的法子很好用,他以为长公主不爱他,可是这一出戏,把她的真心试探出来了,她自己说的,她是正头娘子,这辈子就是了,他也不需要等她亲口说了,她的行动,证实了一切。
吃醋的阿懿,真是可爱。
长公主又别扭地问:「离休书呢?」
安状元从腰间摸出来,长公主刚伸手要去拿,他就举高手。
很快撕撕撕,撕成了碎末。
他的手往后一扬。
那该死的离休书,随风而去了。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长公主讶异地望着他,呆呆的。
安状元已经把她吻住了。
她囫囵问:「你确定吗?你还要我做你娘子吗?我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
他郑重地点头。
她想了想,「你晚点再做决定。我有很多话,跟你说。」
他抱着她,在荷花深处,在一叶小舟上,坦诚了一下午。
她什么都告诉他了。
她在罗刹城的过去,和季临渊的过去。
她那些不堪,耻辱,浪荡的过去。
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瞟着他的神色。
他是无辜的,他不该被卷入她肮脏的淤泥世界里来的。
他值得人间最美好的女子。
她又有些懊悔了。
她今天为什么冲动了。
可是他坚定地握住她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
他的姑娘,能活到现在,多么不容易。
他心疼。
幸好她好好活着,他才有机会遇见她。
什么是干净,什么是美好。
在他看来,他的阿懿,就是世界上最好的。
她从来没有放弃活下去,她那么坚韧、执着地活着。为了她爱的人,豁出一切。
没人能比阿懿做得更好。
可能有时候做事方式不太对,那是因为没有那么幸运,不是谁都跟他一样,有个好出身,有个好师傅,带着他上道。
以后,有他慢慢教就好了。
他相信自己的心,就算错了,他也愿意为之承担一切后果。
至于别人,他们的评判标准,关他什么事。
他过的,是自己的人生。不是别人口中的人生。
足够强大的人,总是遵循本心。
她还告诉他,她一定要复仇。
他点点头,说好,她有些犹豫,其实她不希望他跟着她冒险的。
安状元摸摸她脑袋:「过去我没参与,现在,以后,都有你郎君我给你撑腰了。」
她有些潸然泪下。
她后来还是不安地问:「你究竟,为什么爱上我?」
长公主一直不知道,他这么好,为什么会爱上自己。
安状元摊手:「一见钟情。」
第一次见面,是在季临渊的婚宴上,她把手扣在他的指缝间,仿佛宿命,就那样,把他的神魂都扣住了。
第二次见面,他撞见她在沐浴,活色生香,他当时想,是不是该对她负责。
第三次见面,是在赌场,她那么凶巴巴地摇色子,可是他竟然觉得很可爱,尤其是她赢钱后,冲他得意地笑。
再后来,水月庵接吻,他确认了,他就是想要她,想要她成为他的娘子。
总而言之,一见钟情,每一次见,都更喜欢了。
他会因为她方寸大乱,会因为她惴惴不安,会因为她烦恼忧虑。
他认为,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既然爱了,就要把握机会。
与其纠结怎么会爱呢,不如及时相爱。
长公主像全天下的女人一样,陷入爱情之中,患得患失。
她又说:「那你就是爱上我的皮囊,有一天,我老了,你会不会就不爱我了?」
安状元沉吟片刻,「唔,这个问题,我用一辈子去回答吧。」
有些问题,要一生才能答复。
最后,他们又接吻了。
吻着吻着,衣裳就乱了。
她埋在他胸膛前笑得唇角潋滟,又把手抵在他胸前,「现在还不能……」
他摸了摸她的小腹,叹气道:「乖宝,你快点出来吧……」
她笑得前仰后合。
他又亲了亲她,说:「阿懿,人家夫妻,都有爱称的。你也给我起一个爱称好吗?」
她双手圈着他的脖颈,笑嘻嘻,甜甜地喊:「安郎?」
他心满意足地答应了一声。
叫一遍嫌不够,他缠着她,喊了一下午的安郎。
喊着喊着。
又是一发不可收拾。
最后,离开的时候,她那雪白檀臂,还是落了很多潋滟红痕。
她是被他抱回家去的。
安状元恨不得一天到晚,都把他的妻子捧在手心上,挂在身上。
刚到门前,弥生捧着碗在吃饭,看见他们回来了,哟了一声,大声喊道:「安哥,这回我可报恩了啊……」
长公主的脸,腾腾地烧,她瞪了一眼弥生,「你给我闭嘴!」
弥生牺牲了色相,成全了长公主和安状元。
阿年觉得好奇怪,为什么安哥和姐姐又如胶似漆了。
一回来,吃完饭,两人又把屋子一锁,说悄悄话去了。
阿年问弥生,弥生一边给阿莺剥葡萄吃,一边老气横秋道:「人家夫妻耍花枪呢,你还小,不懂。」说着,转过头去对阿莺说,「来,张嘴,吃葡萄。」
阿莺笑得甜甜的。
阿年觉得自己好像很多余,默默走开了。
所以,他们什么时候回去夺皇位呢,有谁告诉他吗?
为什么大家都忙着说悄悄话。
阿年还是选择回去看书了。
二十三
龙骧军和麒麟军打得不可开交。
从酷热晚夏到打到凛冽寒冬,没有谁是赢家。
僵持之下,西陵分了南北两个政权。
以沧水为界,龙骧占南,麒麟据北。
本是不死不休的架势。
可战报传来,曹将军兵败投敌,烽州、凉州、幽州等五州被东吾铁骑占领。
国内怎么争怎么斗都可以,但不能叫外敌侵略山河。
龙骧将军和首辅大人这两位仇敌,对此事有共识。
他们暂时议和,合作抗敌,保卫西陵。
战事紧急,他们在沧水边辽阔的荒郊临时搭起帐篷,连夜商谈。
三天三夜,确定了作战计划,兵分两路,连纵抗击。
商议结束的时候,又是大半夜,季临渊是后走的。
毕竟,没有人在等待他,早走晚走,也无所谓。
他一掀起营帐,呼啸的雪和凛冽的寒风就扑头盖脑地淹过来。
他转身想回去拿壶酒暖暖身,忽然就见到远处有个人站在树下,擎着伞提着灯在等人,苍茫雪夜,火光也是凄迷的,可借着这一点寥落的光,能分辨出是沈嘉懿,不需要光,他也知道,那是她。
两军对峙时,她很少露面。
上一次见,是中秋。
他和安和煦一样,在各自的城楼上守着。
可是他们又不一样。
他是自己一个人,站在城楼上看满月的。
他看当时的月,想过去的月。
上一个中秋,他在家过完,深夜去找沈嘉懿,把她从床上扒拉起来看月,他想陪她吃月饼,可她说她不吃甜的,他给她剥柚子吃,她也不要。
她那时候是很不耐烦的。
可是起码,那时候,她还在他身边。
他抱着她赏月,他在心里暗自欢喜。
可今年的中秋,只有他一个人。
她在沧水的另一头,陪着城楼上的安和煦赏月。
他隔着沧水眺望,他们应该是在吃月饼、吃柚子,说些团圆话。
一瓣雪花落在他的脸上,冰涔涔的。
已经是冬天了,距离上一次见,面对面地说话,过去很久了。
过去了一个秋天。
他们从来没有分开那么久。
久到恍如隔世。
他站在雪夜里眺望她,她披着一件玄色鹤氅,罩一个雪帽,一张纤脆的小脸在茫茫雪色里晶莹透光,她似乎等得不耐烦了,懒懒地踢着脚下的雪地,歪歪倒倒地擎着伞,有雪花都落到她肩头了,她还浑然不觉,只顾探头四处张望。
他低声喊她,只有他自己听得到,「嘉懿……」
他朝她的方向,快步走去。
可走了不过几步,他顿住了。
安和煦闯入她的伞下,他一手撑住伞,一手把她拦腰抱起来,低着头同她不知说什么,隔得那么远,寒风冷雪也还是把她甜糯糯的笑声递了过来,在他耳边一遍遍地回荡,她的笑声,比寒风刺骨,比大雪冻人。
季临渊以为自己已经被冻在这个寒冬的荒野里了。
血也冻成冰的,凝固住了,呆滞地堵塞着。
他不该看下去的,可他还近似贪婪地望着她的方向。
不知道下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了。
于是,他亲眼看着,她在安和煦的怀里直起身,还没来得及进营帐,她已经捧着安和煦的脸吻上去了。
热烈的沈嘉懿,她对爱的人,总是那样,毫不保留。
她手上的灯,跌落在雪地里。
那奄奄一息的灯,不甘心地亮了亮,最终还是湮灭在雪地里。
他们已经钻入帘帐内了,帘帐里的火,一簇簇地,没过一会,就灭了。
季临渊经过一棵枯死的树,他掉头回去拿酒。
没有酒,他就跟着树,一起死在这个寒冬里了。
这是离别前的一夜。
长公主多么希望,时光就停留在这一夜了,明日没有人要远行。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拨开小窗上的帘一看,天地一片清辉,下雪了。
她穿上鞋,罩上鹤氅,在这雪夜里,她要去接她的郎君。
地上跌落了许多枯枝,踩着发出咯咯吱吱的声响,她撑着伞,提着灯,小心翼翼地走,在一棵枯树下等她的郎君。
虽然天寒地冻,可是等他来,心里永远是暖烘烘的,这种心情,比炭炉管用。
那头有人举起了火把,她探头张望。
有人拦腰把她抱起,擎起伞,把茫茫雪夜隔绝在外。
「阿懿,你又不听话了。」
他皱着眉头数落她,可是唇角款款含着笑,露了破绽。
龙骧将军,尝试过很多次,板着脸教育他的妻子,身为一个孕妇,要早点歇息,不要等他,他总是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
可没用,他总是舍不得真的凶她。
她分出手去勾住他脖子,一双长媚眼水波潋滟,娇憨笑道:「我想你嘛,安郎。」
他好不容易板起来的脸,一下子柔软了,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鬓角,「唔,我也想你。」
刚到营帐门前,她索性丢了碍事的灯,全神贯注地,抬手去抱他,去吻他。
他把伞也扔了,踢了帘,把她抱进帐内去了。
他们在榻上拥吻了很久,气息湍急。
不知道哪里传来呜咽羌笛细碎声,吵得人生了离别愁绪。
她的眼泪忽然就纷纷扬扬洒下来,她的唇停在他的唇上,微微颤抖着,「安郎,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
从前的她,什么都豁得出去,现在,现在不一样了。
他抵着她的额,温声哄她:「阿懿,你和乖宝,不能冒险的。」
她垂泪不语。
他一边替她擦眼泪,一边朗声笑道:「你郎君很厉害的,东吾人,打不过我。」
她似乎听进去了,慢慢止住了眼泪,只是一口气还没平息过来,一边打嗝一边呜咽道:「春天能回来吗?」
她知道,她在问一个傻问题,可是他还是认真地回答她,「能。」
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
这一夜,弥生偷摸烤了地瓜,送去给阿莺吃。
阿莺安静地吃,弥生倚靠在树上看她吃。
他忽然问,「你们那的人,提亲有什么讲究啊?」
阿莺沉思了一会,借着雪光,在地上用枯枝写字:「有讲究的,也有不讲究的。」
弥生问:「怎么讲究,怎么不讲究。」
阿莺望了他一会,写道:「如果是喜欢的人来提亲,什么讲究也没有,如果是不喜欢的人,讲究很多。」
弥生笑了笑,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他又折下一枝枯枝,漫不经心道:「阿莺,临走前托你件事呗。」
阿莺定定地望着他,用力点了点头。
弥生说:「我这些年,存了一些钱,这不是又要打战去了吗,谁知道后边……我能不能,把钱先放你这,你细心,放你这不能丢。」
阿莺背过身去。
弥生赶紧说,「哎,你不乐意就算了,我……」
他话没说完,阿莺忽然冲到他面前,把他的腰抱住。
弥生愣了愣,伸手想回抱她。
可是他没有,谁知道后边怎么样呢,他不能耽误人家。
他轻轻推开她:「阿莺,你可别占我便宜啊,我可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妇男……」
阿莺气得踩了他一脚,跑走了。
弥生没办法,只能叫阿年帮他转交那点积蓄了。
这一夜,很漫长又很短暂地过去了。
有人怕醒着,一晚上太多余了,抱着酒,沉沉睡了。
有人怕睡了,失去一晚上,抱着心上人,一夜未眠。
二十四
风雨幽晦,雾失迷谷,赤焰军在阴川折了。
阴川,在东吾国境,顾名思义,当地人称其为「通向阴间的河川」。
进了阴川,月移星转,一年四季,无论昼夜,昏暗不见天日。
没有飞禽走兽,只有幽沉深河、嶙峋峭壁、森森暗林。
可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进了阴川,没有活着出来的。
弥生领着赤焰军追杀败兵至此,忽然就乌天蔽日。
来不及反应,山石滚落,土地摇撼,弥生高喊撤退,可没有用,来不及了。
只有几个跟着他的人,躲进了一个山洞里。
顷刻之间,地面陷落,赤焰军被吞噬在阴川里。
其实这场战,西陵朝快要赢了,也正是因为要赢了,官兵都想快点结束这场战役,想在雪融春暖的时候,回到家乡,见思念的人,所以他们急了,中了计。
只是一瞬间,那么多的赤焰军兄弟,被阴川的血盆大口吞噬,尸骨无存。
有一个小兄弟,眉清目秀,十五岁,想来挣一份军功,好回去娶他们村地主家的姑娘,他的嘴跟弥生一样贫,他说那个姑娘太馋他了,把他搅得不耐烦,只得答应娶她了,可为了不当上门女婿,他还是想出来赚一份家业,把姑娘娶回家。
有一个年纪大点的兄弟,浓眉大眼的,他说他有个娘子得了病,没几年活头了,可他的娘子爱美,她多么想要一副金耳坠,他买不起,听说参军后有一笔钱,他就来了,他想给他的娘子买一副沉甸甸的金坠子,想让他的娘子在死之前显摆显摆。
还有,被老娘念叨得不耐烦出来参军避风头的不孝子,被老爹押来参军的纨绔子……
昨夜大家还围在篝火前烤鸡吃,这一眨眼工夫,都没了。
他们都是不起眼的人,左不过都是村里头随处可见的阿贵、阿富、阿狗,再厉害些,可能就是城里有钱人家不听话的孩子,可他们都有心愿,为了那份平凡得不好意思说出来的心愿,他们拿命去搏。
弥生在黑黢黢的山洞里打火,可打了很久,也没打着。
有人在黑暗里忽然说,「我想起来了,这里像不像阴川?老人家都说,阴川只有去路,没有回路。」
就算他们避过了这一劫,他们还是要在这阴川等死。
只要走出去,阴川就会再次地动山摇。
有人黯然道:「昨晚的烤鸡,我只吃到个鸡屁股。」
早知道,打上一架也要抢个鸡腿来吃啊。
有人嘁声道:「你就那点出息,我的钱还没寄回家呢。」
有人不耐烦道:「就只知道钱,俗不俗,老子刚写了家书报平安,倒了血霉,早知道就晚点写了。」
不是怕死,是怕那个惦记的人失望,是怕活着的人过得不好。
弥生掉过头,冲他们几个骂骂咧咧:「都他妈给我闭嘴,你们要死,老子可不陪你们死,老子还要回去娶老婆……」
弥生骂得毫无底气,只是他身为主将,就算等死这一刻,也得安慰其他人。
谁他娘不想活着回去啊,他也有个哑巴姑娘在等他啊。
过了两天两夜,他们已经绝望了。他们尝试过出去,可是只要脚一沾到外面的地,立刻听见轰轰的巨响,他们只得把腿缩回去,可这又有什么意思呢。
只不过是多活一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死掉。
就在绝望的时候,弥生听见了龙骧将军的声音,那是遥远、渺茫的声音。
有人来救他们了。
山洞里的其余人,对着山洞外疯狂呐喊。
弥生赶紧叫他们闭嘴,听着声响,那是在阴川以外的地方传来的,还没入阵。
既然知道这是条黄泉路,就无谓牺牲更多的人来了。
可是求助声已经传递出去了,龙骧将军,还是来了。
龙骧将军知道这是阴川,人间黄泉路。
他师傅告诉过他,阴川至今无人能破。
他问过为什么,那么难吗?
他师傅说,既然知道去了可能要送死,那也就没有人傻到去冒这个险了。
可是龙骧将军是那个傻子,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他想自己一个人进去。
阴川里,云雷滚滚。
接下来会面临什么。未知,死亡。
他不是没有犹豫,他的脚刚踩到边界线,又退了回去。
他走之前,阿懿的眼泪把他胸前的衣襟都湿透了,她哭得把他的心都揉碎了,她还一直吻他,吻得他心颤。
他害怕她蹙眉头,害怕她掉眼泪,害怕她失望。
他答应过她,以后要给她撑腰,不让别人欺负她了。
他是一个有妻儿的人。
他的命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命。
他向她承诺过,不冒险,要在春天的时候回去,或许那个时候,他们的孩子出生了,那会是个很棒的春天,阿懿会很高兴的。
那时候,他们可能可以暂时歇一会,暂停一切纷争,去安平岛上,把酿的梅子酒喝了,给枇杷树浇浇水,晴天的时候,看日出日落,看星光蓝海,阴天的时候,就听雨打芭蕉,相拥入睡好了,流年那么长,怎么挥霍都可以。
阴川里的声音已经消失了。
有人说,或许是听错了,去别处找找。
是啊,没有声音了,就当作从来没有听见过。
谁不自私,自私有错吗?没有错啊。只是要活着而已,为了爱的人活着。
没有人能因为一个人想活着而谴责他。
可他做不到,他无法挪开半步。
他没办法看着并肩作战的战友,在绝望中等死。
他可能也会死,可是起码,阴川里的人知道,他们没有被放弃。
这就够了。
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
为了那么一丁点儿希望,搭上一条命。
没有谁的一生不需要做抉择。
你明明知道,怎么选都是错,可是你不得不选。
阴川埋了无数尸骨,可是没有记载尸骨生平的墓碑,边界只有一座无字石碑。
龙骧将军的脸都叫浓雾掩住了,望不见神情。
他把手停在石碑上,沉声下令:「两天后,如果我们没出来,你们就离开,按照原定计划作战。」
那是不悲不喜的声音。
身为一个主帅,任何时候,都要有笃定的力量。
他不能泄露半分不舍留恋。
这一次,他对不起阿懿了。
他冒险了。
她能不能原谅他呢?
她生气没关系,不原谅他也没关系,但是希望她不要难过。
他踏进阴川,那一刻忽然记起来,他还没给孩子起名字。
麒麟军已经到辽城了,准备跟龙骧军、赤焰军汇合。
可季临渊被告知,龙骧将军和赤焰将军被困阴川。
季临渊低头摸着手上的冻疮,冷笑一声:「安和煦,真是个蠢货。」
安和煦,愚蠢到拿命去祭奠他那点可怜的情怀。
很快他就可以凯旋而归了,安和煦又在这个时候死了。
一切都是按照最有利他的情形发展的。
他死了,沈嘉懿又会回来了。
西陵朝还是那个和平的王朝。
季氏,仍是风光无限。
这糟糕的一年,发生的事情,都可以一笔勾销了。
就像往池塘里投了一个石子,起初涟漪荡漾,可后来,水面还是会平静如初。
辽城又下起了鹅毛大雪,呜幽幽的北风呼啸着,这应该是这个凛冬最后一场大雪吧。
季临渊提一壶酒,一个人在雪里,喝了很久,走了很久。
天地一色净白。
他的一个季氏族人找过来,请示他,凯旋之日是否就是屠戮龙骧军之时。
趁着这个时候,龙骧军群龙无首。
都是政治漩涡中的人,不择手段,背后捅刀子,都是司空见惯的。
季临渊拿那双琥珀澄碧的眼去望那个族人,看得那个人寒毛倒立。
他寒彻彻笑道:「什么时候起,卑鄙成了我们季氏向上爬的通行证?」
他说着,把手上的酒壶往不远处的潭面砸。
寒冰并不顽固,叫他这么一砸,顷刻蔓延出无数细细的裂缝。
那个族人还想劝他,可季临渊直接给他定罪,以扰乱军心之罪,判了个斩首示众。
季临渊从来不否认自己卑鄙,只要能往上爬,只要能护住自己想守护的人,什么手段他都使得出来。
可他也不是生来就卑鄙的。
他也曾经是个光明磊落的翩翩少年郎。
他也曾经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只是可惜,那样的他,什么也守护不了。
出走时是少年,走到半路,面目全非。
但是,这么卑鄙的他,还是存有一丝底线。
最起码,在异国的战场上,不能对自己的同胞下手。
甚至于,他还想救战友。
不是救安和煦、弥生,仅仅是救保卫山河的战友。
当然,他还是想杀安和煦的,可是不是现在。
季临渊一个人的爱恨情仇,在国之大义前,暂且搁置了。
春天到了。
西陵赢了。
军队凯旋归来。
沧水两岸的百姓,普天同庆。
许多人等到了他们的亲人,爱人。
沈嘉懿母子等到了安和煦,阿莺等到了弥生。
只有一个人,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凛冬里,把尸骨葬在阴川里了。
季临渊也闯进了阴川。
他认为这是他平生做过最愚蠢的事情,确实是如此。
闯进去的时候,风平浪静,安和煦破了阵。
安和煦虽然破了阵,可负伤累累,赤焰军残部,多日未进食,也根本走不动。
季临渊自己出去叫人来。
因为不耐烦还要跟安和煦他们说话,季临渊叫人带着他们走,自己一个人走在后面。
可是还没出阴川,有流萤吸引了他,那是红色的流萤,在冥冥阴川里,影影绰绰。
他忽然想起来,沈嘉懿总是喜欢在夏夜里扑流萤,不知道她有没有见到过红色流萤。
他这样一想,沈嘉懿忽然就出现了,出现在冥碑前,她是十六岁时候的模样。
她穿着白裙,支着下巴,仰脸对他笑:「临渊,别走,陪我。」
季临渊没走出去阴川。
如何以“我是京城第一美人”写一篇故事? - 十具的回答 - 知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