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宁皇后

出自专栏《十分好月,不照人圆》

我是昭武帝早死的妻子。

魂魄飘荡在世间数年。

我看着我的丈夫郁郁寡欢,性格愈发暴戾。

我看着我的儿子被封为太子,却不学无术,整日花天酒地。

……

某天雷声阵阵。

我成了正在选秀的秀女。

抬头看见裴野,我下意识脱口而出:「孩儿他爹?」

1

我是裴野的糟糠之妻,成婚五年,我为他生了一个儿子。

后来,天子暴政,国将不国,裴野自乡间起兵。

三年后,裴野成了昭武帝,裴家从乡野搬到了皇宫,一时间鸡犬升天,风光无限。

除了我……

我为了护住一家老小,独自一人引开官兵,最终曝尸荒野。

这太平盛世的福,我享不了了。

裴野登基那日,他抱着我的牌位,哭得像个孩子。

那时,我的魂魄就飘在他的身边,想伸手替他擦去眼泪,却根本触摸不到他。

春去秋来,一年又一年。

我在这红墙之内飘荡了数十年。

我眼睁睁地看着裴野脾气越来越差,动不动就喊打喊杀。

明明,他以前很温柔的。

还有我的儿子,他被封为太子,眼下都十七了却依然不学无术,整日花天酒地。

裴野给他找了好几个阁老当老师,全都被他气走了。

……

「唉——」

我长叹一口气,坐在墙上仰头看天。

小福子飘到我身边坐下:「顾大姐,叹啥气啊?」

他是宫里一个月前落水而死的小太监,死的时候只有十二岁,在这宫里最喜欢跟着我。

我摇了摇头:「丈夫过得不开心,儿子又不成器,我愁啊。」

小福子:「你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还管那么多干嘛?」

他拉着我:「顾大姐,咱们去乾坤殿看看,听说那里正在选秀女呢!」

我愣了一下,选秀女?

太好了!!

裴野总算是想开了!

我急急忙忙站起来:「走走走,去瞧瞧。」

自从他称帝以来,群臣上谏无数次让他充盈后宫,可每次他都吹胡子瞪眼,坚决不干。

他愿意选秀女,我还挺喜闻乐见的。

有人能陪着他,他脾气说不定还能好点。

还有孩子也能有人管管,收敛一点。

这不挺好?

我跟小福子赶到乾坤殿的时候,秀女们都已经到了。

在底下整整齐齐站了一排。

一个个长得跟花似的,让人瞧着也欢喜。

我兴奋地飘来飘去。

「这个好!」

「这个也好!有福之相!」

「还有这个!」

小福子在后面追我:「顾大姐,别飘那么快,等等我啊!」

我正飘得欢快,头顶猛地一声大喝:

「朕说过,后宫只有德宁皇后一人,你们还敢把她们送到这来?」

我吓了一跳,秀女们也吓了一跳。

已经有人开始哭了。

「这粗人!就他声音大!」我忍不住骂了一句。

小福子:「也不知道德宁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竟让陛下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

我没说话。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没文化,不识字,空有一身力气,长得也一般,也就饭菜做得还行。

2

裴野跟底下的大臣们又吵起来了。

吵了好久,久到我开始打盹。

裴野态度坚决:「把她们送出宫,不然明天你们就等着收尸吧!」

我:「!」

这么残暴!

大殿内鸦雀无声,我听见秀女们低低的抽泣声。

作孽啊!

砰——

队伍末端一秀女摇摇晃晃,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大家一阵慌乱,全都凑了上去。

我也飘了过去。

只见那秀女脸色苍白,神情痛苦,双手一直紧紧攥着胸前的衣服。

小福子:「她……好像有病。」

我翻了个白眼,谁都能看得出来她有病。

「传太医!快传太医!」

众人手忙脚乱,那秀女却猛地咳嗽起来,越咳越凶,小脸煞白。

「噗——」

她一口血喷了出来。

正好全喷我脸上。

小福子吓了一跳:「顾大姐!你没事吧?」

我愣了愣:「没事,就是……」

身体开始发热,一阵天旋地转:「有点晕……」

说完,我就彻底没了意识。

……

「顾大姐!顾大姐!完蛋了,完蛋了!」

小福子叽叽喳喳的声音在我耳边吵个不停,我下意识喊了一句:「别吵了!」

周围瞬间安静,我迷迷糊糊睁开眼。

「嚯!」

我被眼前的一张张人脸吓了一跳。

「啧,怪吓人的,搞得就跟能看见我似的。」

看见后面呆若木鸡的小福子,我非常自然地爬起来走了过去。

我问他:「咋回事啊?」

小福子还在发愣,半晌没说话。

我忍不住伸手要打他一下,却没想到手指穿透他的身体,挥了个空。

我:「??」

「你刚刚在跟谁说话?!」

「中邪了吗?」

「不对劲,不对劲啊!」

众人七嘴八舌围了过来,我惊恐地转身就跑。

他们怎么能看见我!

救鬼!

我慌不择路往前冲,然后就冲到了裴野身前。

我没打算躲过去,毕竟我是鬼,活人的身体我可以随意穿行。

我一头撞了过去。

然后——

「护驾!」

「有人行刺陛下!」

「御林军何在?!」

我眼冒金星地坐在地上,裴野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捂着脑袋,迷迷糊糊开口:「孩他爹?你能看见我?」

裴野神色晦暗不明,御林军冲上来要把我押下去。

「退下。」

御林军首领:「陛下,此女怕是……」

「朕让你们通通退下!」

不过瞬息,偌大的乾坤殿就剩下我跟裴野。

啊不,还有刚刚回过神的小福子。

在他七嘴八舌的描述里,我了然了。

因为那秀女的一口血,我现在进了她的身体。

所以,现在裴野是能看见我的。

我:「!」

好惊悚好刺激!

裴野:「你叫什么名字?」

顾宁两个字差点脱口而出,我生生咽了回去,偷偷瞥了眼腰上的牌子。

然后淡定开口:「我叫敢舍。」

小福子:「……」

裴野:「……」

看他俩脸色不对劲,我悄咪咪地问小福子:「咋了?」

小福子:「那两个字念阚舒。」

3

我本以为我不会在这位名为阚舒的秀女体内久留,但现在看来,我一时半会儿还出不来。

另外,我被封为阚贵人了。

宫里从此多了个娘娘。

这件事放在整个东安朝都是非常炸裂了。

……

自从选秀那日之后,我就没有见过裴野了。

听小福子说,他最近日日留宿养心殿,国务繁忙。

我松了一口气。

这么说来,他当时把我留下来应该只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

他应该……没发现什么不对劲吧?

正想着呢,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听说父皇封了个娘娘,我来看看怎么了?」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女子竟能把母后比下去!」

声音很大,毫不遮掩。

我了然,这是我那混蛋儿子过来了。

眼看着太监宫女快要拦不住他,我急急忙忙收拾了一下走出去了。

我一露面,裴子言的动作就停住了。

随之而来的是肆无忌惮的打量。

我皱了皱眉,即使是我的亲生儿子,但我还是得承认——

这孩子欠揍。

「你就是阚舒?父皇唯一留下的女人?」

我还没说话,他就冷嗤:「不过如此,跟我母后比差得远了。」

我:「……」

阚舒的美貌毋庸置疑,总之不是我这个乡野农妇能比的。

裴子言说这话我也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怒。

裴子言大步流星地朝我走了过来,一旁的太监想拦着被他一瞪,又颤颤巍巍跪了下去。

他走到我跟前,目光极其不善。

用仅我们俩能听见的声音道:「我劝你识相点,若是被我发现你起了什么不该起的心思,我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他说的,应该是皇后之位。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居然敢威胁我?!

我握了握拳头,开始考虑要不要表演一出鬼上身趁机修理他一顿。

我还没考虑好,就听见身后一声暴喝:「放肆!」

这大嗓门,除了裴野还能是谁?

裴子言身子一僵,整个人瞬间往后退了一步,不情不愿地喊了一声父皇。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些年我在宫里也看明白了。

这对父子哪里像父子?简直就是仇人!

相看两厌。

裴野问他:「在这做什么?」

裴子言:「来看看能入了父皇眼的人长得有多花容月貌。」

阴阳怪气。

裴野一声不吭地看着他,我倒是有些好奇,他会怎么惩治裴子言。

毕竟这些年,他的脾气也不好。

「太子累了,扶他回去好好休息,没有朕的命令就别出来乱晃了。」

裴子言闻言也没什么反应,自顾自地甩了甩袖子:「呵,又是禁足……」

说完,他便带着宫女太监扬长而去。

我:「……」

这父子俩,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吓到了?」

裴野猝不及防问了一句,我连忙回神:「没有,太子殿下……真性情。」

裴野看了我一眼,径直越过我走到了殿内。

「走吧,歇息吧。」

我下意识跟了进去,走到一半猛地停住。

「啊??」

4

若是我自己的身子,我二话不说就躺平了。

可这是人黄花大闺女的身子。

我可做不了主。

我站在门口来回转悠。

这期间裴野已经在脱衣服了:「还不过来?」

我战战兢兢走了进去。

裴野只余中衣,虽然已是而立之年,但他身材颀长,肌肉半点不见松弛。

我默默咽了口口水。

死了数十年,说不馋他身子那是假的。

可眼下却没心思想这么多。

裴野已经朝床榻那边去了:「不早了,该歇息了,今日朕有些累了。」

他这意思,是不会做什么了。

我松了一口气,连忙上前服侍他睡下。

裴野却一把攥着我的手腕把我也扯到了床上。

我:「!」

他越过我吹灭旁边的烛火,然后搂着我开始睡觉。

是真睡觉。

裴野的呼吸逐渐平缓,我快速跳动的心脏也慢了下来。

随之而来的,是那种久违的熟悉。

以前,裴野也喜欢这么抱着我睡觉……

我心乱如麻,哪里能睡得着?

直到月上柳梢头,我还是半点困意也无。

这次借了阚舒的身体,是意外也是恩赐。

也许是老天不忍心看我在人世间苦苦徘徊数十年。

所以,我总得做些什么不是?

裴子言这孩子,得教!

裴野这心结,也得解。

我都死了,还这么忙!

「阿宁……」一声呢喃在我耳畔响起。

我猛地一僵。

「这么多年,你终于回来看看我了。」裴野的手臂把我环得越来越紧,「我真的……很想你。」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我耳背,格外烫人。

我哪敢说话?

整个人动都不敢动。

好在裴野没有再多的动静了,呼吸很快再次平稳下来。

刚刚,是在说梦话?

我心情有些复杂。

说不高兴是假的,但更多的是酸涩。

5

我没想到我教育裴子言的机会来得这么快。

六月十七这日,宫里一早就忙碌起来了。

这天是德宁皇后的忌日,也是她的生辰。

以前宫里举办祭祀祈福大典的时候我是个旁观者,今天突然变成了参与者,这感觉有点奇妙。

我穿上裴野送过来的衣服,在太监的指引下去了华清宫。

身着袈裟的和尚坐在殿中央,已经开始诵经了。

我倒是没感觉到什么异样,自顾自地去了自己的位子。

裴野站在最前面,看见我的时候,眼神微顿,然后又不动声色地移开。

「太子呢?」

小太监犹豫:「太子殿下……」

裴野皱了眉:「太子在哪?」

小太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太子殿下昨夜饮了些酒,眼下还没醒呢。」

「荒唐!来人,去把他带过来!」裴野动了怒,「他若还没醒就拿水泼醒,拿绳子捆来!」

……

内官们动作很快,没过多久裴子言就被几个人架着走过来了。

他一脸烦躁,挥开太监的胳膊,反手就抽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在这大殿里格外突兀。

裴野冷声:「你想造反吗?」

裴子言看了他一眼,十七岁的少年已经快跟他差不多高了。

颇有气势。

「造反?那儿臣比不上父皇。」

「当时为了造反,你连我娘的命都可以不管,现在又假惺惺地为她祈福?」

「父皇,你可真虚伪。」

此起彼伏的吸气声在殿内响起。

就连和尚的诵经声都不知道何时停了。

我看了眼裴野垂在身侧不停颤抖的手,不由叹了口气。

他这是气得很了。

啧,还得我出马。

思及此,我猛地一声惊呼,在众人目光移过来之后两眼一翻倒在了地上。

「娘娘!」

「阚贵人!这是怎么了?」

有人要来扶我,我一个鲤鱼打挺又坐了起来,然后——

全身抽搐。

直翻白眼。

不用想也知道,我此时的模样一定很吓人。

周围的人一下子就散开了。

裴子言也惊疑不定地看着我。

倒是裴野,微微错愕,淡定多了。

我见时机差不多了,渐渐停止了抽搐,然后慢悠悠站了起来。

再抬头时,早已泪流满面:

「子言,是阿娘啊。」

6

裴子言瞳孔骤缩,下意识喝道:「放肆!」

我一步步走向他:「十几年没见,你长高了不少。」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周围人早已散开,被吓的。

我走到他跟前,慈爱地看着他,然后在他厌恶的目光中,一把拧住了他的耳朵。

裴子言呼吸一窒。

「小兔崽子,你能耐了,敢跟你老子这么说话?」

「这么多年你越长越歪,以前我还在的时候你也挺听话的啊,怎么突然就变了样了?」

裴子言惊愕之后就要扯开我的手。

我大喝:「柱子!你还敢反抗!」

裴子言不动了。

柱子这是他的小名,已经十几年没人叫过了。

「今日我借阚姑娘的身体好好问问你。」

我拧着他的耳朵:「你爹这几年可有半点对不起你?他对你是严厉了些,可那也是你该!」

我指着他先前打了一巴掌的小太监:「你现在能耐了,想打谁就打谁,想砍谁的头就砍谁的头,真威风啊!」

「可这威风也是你爹给你的!」

「你五岁时跟隔壁村大牛打了一架,阿娘为了给人家赔罪,把唯一的首饰都当了。」我恨铁不成钢地问他,「你当时怎么答应我的?」

「你说你再也不打人了,你说你会好好读书,会努力让我过上好日子。」

裴子言早已经石化,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嗤笑:「也是,你现在是高高在上的太子了,我管不了你了。」

「罢了罢了。」

我松开了他的耳朵,转身看着裴野。

他目光极其复杂地看着我,喉头滚动,有什么话似乎要脱口而出。

我刚朝他走出一步,身后裴子言就扑了上来。

他一把抱住了我的腰。

「阿娘!」

声音带了哭腔:

「阿娘,儿子错了,你别走!」

「我没有觉得当了太子有多高高在上,如果可以,我宁愿不要当这个太子!只要你能活着!」

我顿了顿,心里有些难受。

怎么着也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是我拿命护着的。

他这样,我也心痛。

裴子言嗓子都哑了,胳膊死死抱着我的腰:「娘!你别走!」

「我以后会听话,听你的话,听爹的话。」

我叹了一口气,摸了摸他的脑袋。

「我已是一缕残魂,强留不得。」

「子言,我知晓你怨你爹,是因为当初他没然知道这怪不得他,毕竟他当了这个皇帝,裴子言又暂时难当大任。

可我还是有点气。

眼看着奈何桥上的人越来越少,孟婆锅里的汤越来越少。

地府的时间一溜烟就过去了。

我叹了一口气,在判官的注视下排进了队伍。

孟婆把最后一点锅底盛给我:「喏,精华都在这了。」

我双手接了过来,正准备仰头喝下,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阿宁。」

我转头看去,裴野站在众鬼之间,依旧那般耀眼夺目。

我朝他招手:「快过来。」

我拉着他,匆匆忙忙跑过了奈何桥。

身后传来众鬼的议论声。

小鬼甲:「那人怎么插队啊?」

小鬼乙:「就是啊,长得好看也不能插队啊。」

判官:「总算把她送走了,难得难得啊。」

孟婆:「总感觉忘了什么事……」

半晌后,地府里传来孟婆的一声怒吼:

「格老子的,那两个人没喝孟婆汤!」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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