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易散

这一刻的恐惧,我甚至忘了眨眼,忘了呼吸。

「我是李长宁,李家的大公子,我怎么能生下陛下的孩子?」

沈安嘴角仍然是一丝笑容,「李家的大公子已经奔赴边境,下个月就会在边境身亡,你是李家二小姐李云舒。」

我眼皮一跳,李云舒是我还未成为李长宁之前用的名字,他竟连这些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沈安的脸近在咫尺,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眉眼。

殿内昏黄的光线照在他的侧脸上,平日里深沉狡诈的眼眸现在被无限柔情所取代。

他将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好了,过不了几日,李长宁就会死在边境,我会变成李家的二小姐在这深宫里当他的妃嫔。

我的想法,我的意愿对于沈安来说都不重要。

深宫里的日子过得极慢,我依旧是沈安的掌中雀。

一个怀了他孩子的掌中雀。

我有了身孕后,沈安怕我想不开,不止一次威胁我,日日在我耳边念叨。

「嫔妃自戕是大罪,会被问罪母家。」

或许这就是他封我为妃的另一个理由吧,我母家一族的性命更为强烈地捆绑在我身上。

我日日都被困在章华殿,算算日子,沈琅该上书了。

今天就是上辈子沈安掐着我的脖子问我关于沈琅的日子。

我坐在池塘边逗弄着鲤鱼,等他怒气冲冲地来找我。

结果没等来沈安,倒是等来了以为意想不到的人。

听到脚步声,我抬眼望去,依稀可见前方似乎站了个人。

男人逐渐走近,我看请来人是谁时,不由微微一怔。

我没想到沈铎竟能踏足被围的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的章华殿。

看来皇宫还没有被沈安完全掌控在手中。

沈铎挑眉望向我,冷声讥笑,「本王是该喊您声李大人还是该喊您声娘娘?」

我逗弄着池塘里的鲤鱼,指尖划过水面,漫不经心地抛洒鱼食。

「王爷,李长宁几日前已经死在了边境,这消息还是您的部下带给陛下的。」

沈铎笑了声,「娘娘的本事够大,连这种足够株连九族的罪责都能逃脱。」

我反复咀嚼这几个字,随手将手中的鱼食尽数撒进池里。

「真要论本事,我的本事哪儿有王爷的本事大呢?明面上站在沈琅那边,暗地里却是陛下的一条狗。」

沈铎眼神深不见底,瞳仁漆黑幽冷,他故作赞叹,「娘娘的嘴皮子功夫比您的父亲要厉害许多。」

我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

「王爷听说过一句话吗?飞鸟尽,鸟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沈铎微挑眉梢,嘴角轻轻扯了两下,半笑不笑。

「本王是一介粗人,比不得娘娘读书多,娘娘不妨直言。」

直言?难道我刚那话还不够直吗?

「平时章华殿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王爷今日前来找我,有何赐教?」

我现在只求沈铎能够认出沈安并不是一位好侍奉的君主,沈安对沈铎能多几分疑心,沈安疑心深重到连先帝都无法匹及。

一位疑心深重的君主可做不到让臣子们为他忠心耿耿。

尤其是弑父得来的帝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沈安能靠刀剑堵住天下人的口,却堵不住天下人的心。

沈铎如果要是一个没有野心的人,他就不会搅入京城的浑水中。

他将勃勃的野心隐藏在他玩世不恭的外表下。

「有人托我给娘娘带句话。」他凝目注视我,眉目之间是一种刻到骨子的冷。

「他说就算是委屈也请娘娘不要动轻生的念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是沈琅。

我摸着肚子,抬头望了眼蔚蓝的天,慢悠悠道:「这么好的天,托王爷给我带话的人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钦天监算了一卦,说我肚子里是皇子,陛下说只要我肚子里孩子一出生就封为太子。」

沈铎边听边挑眉,我从容不迫。

「陛下这人我比王爷更清楚,他绝不会容许身边有一头沉睡的狼。」

「王爷从牵住陛下手的那一刻起就被判了死刑,横竖都是一死,不妨放手一搏。」

「比起淮南王,我觉得摄政王的位置才是真正属于王爷的。」

沈铎眉目一片阴鸷。

「你披着男人的皮,瞒天过海的闯荡官场也就罢了,现在成了李云舒还想着做个名正言顺的太后,垂帘听政?」

我亮明底牌,「我只有两个要求,第一保我家人平安。」

他低着眼眸,等我下文。

「第二,放我离开京城。」

他愕然了下,面上笼罩了一层寒霜,归于平寂。

「娘娘竟能舍得宫中的荣华富贵。」

我笑得很勉强,半晌哑着嗓子说了句,「宫里的荣华富贵哪儿有自由来得珍贵。」

沈铎略作沉吟,颔首道:「娘娘想去见见沈琅吗?」

我喉头酸涩,「不中用的人见了也没用。」

我不想看见沈琅,不想看见沈琅半死不活的样子,这一辈子他的结局照样是会被沈安的一道圣旨逼得活活饿死。

沈琅死了,死得悄无声息,如果不是沈铎托人给带了消息,我都不会知道。

沈安为了能坐稳皇位,弑父杀兄都能做出。

就算我生下的是个儿子,被他扶持为了太子,我也只能继续熬。

可是皇宫里的时间过得格外慢。

沈安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生活我算是过够了,与其每日过得胆战心惊不如就拿我肚子里的孩子一搏。

我要坐到谁也不能凌驾于我之上的位置,我要做南楚名正言顺的太后。

我的肚子一天天地大起来,沈安在前朝对沈铎的权力做出颇多限制。

我夜夜祈祷,祈祷沈安能做得更绝一点儿,只有这样沈铎才会牵住我的手。

我在宫里待得烦闷,钦天监说天象指引我应去温泉行宫生产。

沈安居然破天荒地愿意让我去温泉行宫休养待产。

到了行宫我就比在宫里自由多了。

我在行宫后山散步消食,当我目光触及不远处的亭台时,不由停下了脚步。

我眼尖,一眼就瞧见了角落处坐了一个熟悉的黑色身影,沈铎见到我后站起身向我微微颔首,我走进亭子里。

「娘娘请坐。」他虚手一请。

待我坐下后,微笑问道:「娘娘在行宫待得可好?」

我抚摸着肚子,淡淡道:「还好,只是快到日子了,不管在哪里都会有些难受。」

沈铎淡淡喝着茶,「本王怕娘娘在宫里呆的闷,特意嘱咐钦天监想个让娘娘舒心的法子。」

原来我能出宫全靠沈铎,就连钦天监都是沈铎的人。

「那我还得多谢王爷了。」

沈铎却只是静静喝茶,眼皮都没撩一下。

接着淡淡地说:「毕竟娘娘肚子里可是我要扶持的下一位君主,母亲舒心,孩子才能舒心。」

我直直地看着他,沈铎又笑道:「娘娘说的话可还算数?」

我点头,「王爷想好了?」

沈铎静静看着我,突然笑了起来,「要是再想不好,陛下就该对我赶尽杀绝了。」

我的脑中闪过混乱的画面,沈安将我牢牢锁在身下,俊美的面孔阴沉而狰狞,我被迫起起伏伏,灵魂被抛上高处又狠狠坠落。

终于,熬了两辈子,我终于要熬出头了。

我抿了口茶,等他继续说,这么大的事情,他总该提点儿要求。

「如若成功,新君年幼,不能没有母亲,后宫也不能没有主人,娘娘还得留在这宫中,坐在太后的宝座上。」

我攥着茶杯,不由自主收紧,掌心只觉坚硬无比,几乎要将杯子捏碎了。

「娘娘穿着太后的衣冠也定美艳无比,」

沈铎微挑着眉,抿了抿唇,「真是可惜了,娘娘穿着官袍的样子更让人挪不开眼来着。」

他说这话的语气要多可惜有多可惜。

我打趣道:「王爷就不怕到时候我得了势,跟王爷作对?」

沈铎深沉的眼眸直勾勾盯着我,「朝堂之争多了,对百姓无益,娘娘心怀天下,绝不会拿天下冒险。」

我顺利诞下皇子,沈安给他取名沈清,刚满百天就被加封了太子。

我变得比以往温顺了许多,沈安觉得是因为有了沈清后,我们之间的关系果然缓和了许多。

我虽然依旧被锁在章华殿,但是渐渐地我也可以在宫里到处走走。

沈铎安排的人源源不断地给我送来各种消息。

我刚回章华殿就被沈安握住手腕,他目光扫过我全身,他淡淡道:「今日早朝有人提出让朕封你为皇后。」

我眉眼一跳,抬起头看着沈安说:「臣妾无福消受皇后之位。」

「你是太子的母亲,本身就该是皇后,可是你知道是谁提出要封你为皇后的吗?」

我乖巧地回答不知道。

「是沈铎。」他在我耳畔闷笑。

沈安的眼眸森寒,阴鸷,我一时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

他一点点抬我下巴,直到脖颈抻平一条弧线,我仰视他,退无可退。

他握住我发抖的手,强迫我五指覆盖他的心脏。

「明日封后的旨意就会送到章华殿。」他语气平和,声音磁性诱人,挑起我耳边的一缕发丝,抚向耳后。

「你就是朕的皇后了,可以跟朕生死同衾。」

我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听着他的话,我险些跌坐在地上,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我,唇边笑意敛去。

我当了皇后,所有的计划都在一步步执行着。

窗外淅淅沥沥的水声,泛着虚无缥缈的薄雾。

身后传来沈安的咳嗽声,他的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我转头看向他,他艰难撑起身子,「你马上就要得到你想要的了。」

我舔了舔干裂的唇,这些日子衣不解带地照顾沈安,我也被累倒了。

我眯起眼睛,轻声道:「陛下在说什么?臣妾听不懂。」

他凝眸不语。

他的瞳孔无波无澜,「朕知道你一直在给我下毒,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了。」

他危险眯了眯眼,语气有些无奈,「我以为我的娇娇舍不得算计我,就算是恨我,也不愿意让我死。」

我咬紧牙关,不给他任何回答。

他眼眸荡漾着旋涡,蓄着阴狠。

「也对,你一直郁郁寡欢,我以为我们之间有了沈清,你对我就会少几分恨意,多少会顾念着孩子。」

他的话,一字字钻入我耳中,原来他都知道。

「你这么聪明,如若是个男子,定能位列宰相,权倾朝野。」他的嗓音喑哑战栗。

「造化弄人,你居然是个女子,命还不好,偏偏被我这种人看上。你马上就要得到你想要的了。」

我微微叹了口气。

「我想要得到的从来就没有得到过。」

「我想像男子一样建功立业,可是拜陛下所赐,李长宁已经死了,我是李云舒,以后会是南楚的太后。」

他对我招了招手,我走近他,他抚摸我的脸。

「娇娇,我在章华殿的罗汉榻下藏了张圣旨,我将徐州大军的兵权留给你,沈铎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他收敛唇角的笑意,浮现一抹狠戾。

「只要沈铎想,就能将你们孤儿寡母尽数吞没,徐州大军能成为你的护身符。」

我胸腔闷沉,他的话直击我的肺腑。

他声音沙哑,眼神疲惫,「我就要死了,能死在你手里也是一种享受。」

他闭上眼,喃喃道:「原是我对不住你。」

我的眼角沁出一点儿泪,看着沈安起伏的胸口逐渐归于平静。

我终于痛哭出声。

我可算是熬到头了。

万事归于尘土,在宫女太监的哀哀痛哭中,沈安驾崩,圣驾归天。

沈安就只有沈清一个儿子,沈清继位。

皇帝年幼,我作为太后垂帘听政,沈铎成了摄政王。

我因沈安驾崩哀伤过度,染上重疾,去了温泉行宫疗养。

在温泉行宫我看到了沈铎给我准备的礼物。

我没想到沈琅竟然还活着。

他的脸看着憔悴苍白,已经是强弩之末。

他才不过三十岁,鬓边就有了白发,早已不是意气风发,风光无限的前太子了。

他朝我恭敬行礼,「参见太后。」

湿冷的空气顺着皮肤往骨头里钻,我叹了口气,「没想到你还活着。」

沈琅微笑着反问,「依娘娘看,我还能活多久呢?」

要是有人跟我说沈铎是为了顾及叔侄之情才保下沈琅的命,我是打死都不会信的。

沈琅是沈铎手里的王牌,一旦沈安对沈铎鸟尽弓藏的时候,沈铎就会拿出这张王牌。

他会指正沈安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扶持沈琅上位。

只是在他使用这张王牌之前,我先找上了他。

黄口小儿总比一个曾经权倾朝野的前太子更好控制。

沈铎将沈琅交给我,将他手里的王牌交给我,这是他在展示对我这个盟友的诚意。

沈琅眸中早已沉寂如灰,他内里也已经死透了。

不管是现在死还是明天死,于他而言都不会有太多的意义。

他的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是我昔日的盟友。

我曾经也将我所有的筹码都加注在他身上,孤注一掷。

「新帝年幼,有些事情只有我进了棺材,才算完。」

他的语气似乎是有点儿不甘,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我微微一笑,语中带了凄凉之意,「您倒是想得通透。」

沈琅轻叹一口气,握着瓷杯的手轻轻敲击,似是在沉思着什么。

「我知道沈安都对你做了什么,如若是我坐上皇位,我也会对你做出同样的事情。」

我举杯浅浅抿一口暖茶,「那么你也会落得跟沈安一样的下场。」

沈琅不置可否,苍白的指尖停住,笑着说。

「李长宁才华出众,超出同期不知多少,如若李长宁还在,必定能官至宰相,实现心中抱负。」

我打断他的话,「天底下最不缺的便是有才之士。」

他毫不在意我的打断,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只可惜李长宁已经死了,娘娘是李云舒。」

「是南楚至高无上的太后,娘娘让天下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为了娘娘的野心,娘娘都能付出什么。」

我说:「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现在娘娘是君,我是臣,君臣一场,总得有个善始善终。」

他抬手抚摸茶杯的姿态格外风雅,沉默半晌,抬头是嘴角竟似有笑意。

「沈铎将我这条命交到了娘娘手里,我希望娘娘不要顾念旧情,心慈手软。」

他在求死。

我直视他的眼睛,我想看出些什么,哪怕是对死亡的畏惧,可是什么也没有。

沈琅真的在求死。

他微笑起身,我看着他微笑不语却又如释重负。

我能够从那双眼里望见昔日的李长宁,才情横溢,满腔抱负的李长宁。

只可惜我现在是李云舒。

当天夜里温泉行宫走水,传承多年的温泉行宫付诸一炬,在熊熊大火中化为灰烬。

沈琅这次是真的没了。

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葬身火海,没得干干净净。

沈铎赶到行宫来接我回宫。

他深沉的眸光定定落在我脸上,停留片刻,不掀波澜缓缓移开。

男人的嘴角缓慢绽开一抹浅薄的笑,声音平淡,「娘娘果真没有辜负臣的诚意。」.

沈清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很快,又很勤奋,将来定会是个明君。

不知不觉就过了十余年,沈清到了充实后宫的年纪了。

沈铎想举荐他妻子的侄女当皇后。

这些年我跟沈铎明争暗斗,我靠着沈安给我留下的兵权还有那些暗桩,在朝中处处制衡他。

近些年来也算是相安无事。

可是他现在居然想把手伸到我儿子的枕头边儿上,这我可就忍不了了。

我目光专注地望着他,看到他那双幽然的双眼。

沈清也到了亲政的年纪了,留着沈铎也是个祸害。

这把始终悬在我母子脖子上的刀也该落下来了。

但是这刀决不能落在我的脖子上。

「王爷。」我放下茶盏。

沈铎侧过身看向我。

「西北军事吃紧,王爷是不是该去看看?」

茶水摇晃,浮沫一层层聚而又散。

沈铎眉间一跳,「娘娘这是何意?」

我侧首捏了捏眉心,重复道:「西北军事吃紧,王爷是不是该去看看?」

他将手中的茶盏掷在桌上,抬眼看向我,眼中泛着宛若利器淬血的寒光。

「娘娘,这是想做什么?」

「王爷要是不去……」我直视他的眼睛,淡淡说着。

「明日宫里宫外就会漫布王爷痴心权力,无视百姓艰苦的流言。」

「王爷是想得到皇后的位置?还是失民心?可自选一样。」

沈铎没有料到我会说得这么直白,毕竟这些年的斗争都是在暗地里。

第一次将矛盾摆在明面上,他被我搞得措手不及。

他只会以为我这一举动是为了警告他不要插手后宫的事情,根本不会料到我起了杀心。

不管他愿不愿意去,他都必须去。

我懒得听他废话,他再巧言善辩还能给我再辩出朵花儿来吗?

「王爷回去吧。」我说:「以后,不必来了。」

尾声

我怀里躺着一只雪白的猫,慵懒仰面,舔着我的指尖。

沈清规规矩矩地坐在我身旁,「昨夜摄政王暴毙在边境。」

我随意嗯了声,单手逗猫,都没有抬眼看他。

沈清沉默了下来,喝着案边放温的热茶,盯着我看了良久。

「是母后杀了他。」

是我杀的,我用了他给我下在先帝饮食中的毒杀的。

我漫不经心地回答:「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陛下到了该亲政的年纪,摄政王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我抬眼瞧他,他的眼睛像极了沈安。

沈清叹了口气,「母后的心够狠。」

我懒得听他废话,挥挥手让他退下。

沈铎跟李长宁死在同一个地方。

这场无休无止的争斗里,沈琅,沈安,沈铎都死了,就我还活着。

我成了最后的赢家。

我抿了口茶,嘴角扬起一抹笑。备案号:YXX1pJ1EBGYIA348Q5mC5E5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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