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给我一点也好。
可死后才得到。
我有些暴躁地在房间里飘来飘去,想把书架上的东西扫落,想把她新换的床单被罩扯起来丢掉。
像从前无数次吵架那样指着她骂些伤人伤己的话。
不要再惺惺作态了,妈妈。
为了减轻自己的负罪感,伪造出爱我的假象。
难道连你自己都信了吗。
可我说不出来。
说出来了,她也听不到。
我第一次意识到,作为一个灵魂体存在,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我要什么时候才能消散去投胎呢?
还是会以这样的姿态,永远困在这个不属于我的家里。
冷眼旁观他们的幸福人生。
好在很快,就有了答案。
14
那天下午,我妈忽然接到许泽学校里打来的电话。
他们说,许泽和同学打了一架,出手很重。
对方受伤严重,许泽要被退学。
还有可能面临牢狱之灾。
「总之希望监护人尽快来学校一趟,办理退学手续。」
我妈握着手机,愣住了:「为什么,他还有大半年就毕业了,怎么会无缘无故和同学打架?」
学校那边给的说法,委婉客气,还算是体面。
「因为一些情感纠纷。」
实际上,是许泽追了很久,就差一场表白的女生,被另一个男生截胡了。
他不敢置信地跑去质问。
那男生握着女朋友的手,无奈地笑笑:「自己的亲姐姐死得那么惨,你还有心情谈恋爱,谁敢和你在一起?」
许泽暴怒地扑上去。
两个人扭打成一团。
冲动间,他抄起玻璃杯砸在那个男生额头上,结果碎片扎进了太阳穴。
因为是他先动的手,且对方受伤更重。
退学已经无可避免。
更要命的是,对方家长已经报了警。
在我面前向来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许泽,在看到我妈的一瞬间,就哭了。
我妈还算冷静地坐下来,和对面的父母商量赔偿事宜。
他们一开始很坚决,说要上诉,就算坐不了太久牢,也要给许泽留个案底。
直到我妈提出用一百万达成和解。
最后,虽然许泽退学了,但至少免除了牢狱之灾。
回家的路上,他表情颓然到极点。
忍不住说了句:「许桃人死都死了,我谈个恋爱怎么了,还不能正常生活了吗?」
我妈猛地扭头看着他。
她那仿佛打量陌生人的目光,让许泽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妈?」
我妈摇摇头,哑声说:「回家吧。」
许泽现在只有高中文凭,没有好点的公司会要他。
我妈让他跟着我爸去家里的厂子,准备以后接手家业。
因为确实辛苦,许泽不情不愿。
但也知道别无他法。
而就在他进厂后的第三个月。
发生了一件事。
一个工人的右手卷进机器里,被绞碎。
鲜血淋漓地送到医院里,勉强保住了性命。
但他妻子刚生产不久,孩子还小,家庭从此失去了顶梁柱。
而我爸,钻合同的空子,最后不但没有赔偿,反而以操作不当致使机器损毁为由。
向那个工人索要赔偿。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工人出院后,带着一把刀闯进厂子里,找到我爸,用架在脖子上的刀刃,逼着他把两只手都塞进了机器里。
这一幕发生的时候,许泽就站在旁边呆呆地看着。
那是他的亲生父亲。
可他甚至不敢上前夺下那把刀。
只敢在事情发生后,把我爸送进医院,然后给我妈打去电话。
我跟在她身后飘进医院。
看着我妈走过去,对着无措慌乱的许泽就是一巴掌。
「那是你爸爸!你就不能制止一下,救救他?!」
许泽被打得眼圈都红了,嗫嚅着说:「妈,那人带着刀啊。」
多可笑。
他敢为一个女生和同学扭打成一团。
可是不敢为一直很疼他、还准备把家业给他继承的父亲夺刀。
我爸的右手没能保住。
左手也只剩下两根手指,光秃秃的手掌看起来狰狞恐怖。
他说疼。
我妈盯着纱布上的血迹,忽然怔怔地问。
「你说那天晚上,桃桃是不是比这还疼?」
「她一直叫我,一直叫我……我没有听见。」
「我怎么就能,没有听见呢?」
没有答案。
妈妈,你怎么现在才懂。
有些问题,永生永世没有答案。
15
我爸出院后,变得颓然沮丧。
而许泽的能力,一个人又撑不起这个厂子。
一筹莫展的时候,许娇带着宋斐回家了。
她提出他们夫妻和许泽一起管理。
我妈盯着她的脸看。
那张娇美的脸上,有几块淡淡的青紫色。
似乎是受伤后,又快要痊愈的。
「怎么回事?」
我妈把许娇拉进房间里,问了两遍,她就哭了。
「许桃死后,宋斐对我就一直不太好,再加上之前爸说要把厂子给许泽,他就和我大吵一架。说爸再疼我有什么用,家业还不是给儿子。」
「我和他吵了一架,他说许桃根本就不是那么坏,说如果不是我们在他面前造谣,我半夜潜进他房间勾引他,他肯定不会和许桃分手的。」
「他还动手打了我,说我故意不接电话,害死许桃。」
「妈妈,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呀……」
许娇一路娇生惯养地长大。
他们连重活儿都舍不得她干。
何曾受过这样的疼痛。
她娇滴滴的,泫然欲泣地看着我妈。
泪盈于睫。
希望她能给自己做主。
可我妈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说的,有错吗?」
许娇整个人僵住,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你多恨许桃啊。许桃从来不主动联系你,她给你打电话,肯定是有急事,甚至有危险。」
「你挂掉电话的时候,在想什么,你心里清楚。」
她漠然地路过许娇,走了出去。
我努力地倚着墙靠着,仿佛这样就能给自己一点支撑的力量。
原来我妈也可以很聪明。
也可以很敏锐地洞察出许娇的小心思。
也可以无情地戳穿她的小把戏。
挑破她对我的恶意。
可为什么我活着的时候,一次都没感受过。
一定要死后,才来告诉我这一点。
晚饭的时候,他们又吵起来了。
无非是为了那个厂子的归属。
我从未肖想过。
但许泽和许娇都理所当然觉得那是他们各自的。
他们开始争吵,互相揭短。
但说来说去,话题竟然都绕不开我。
许泽说:「当初你弄坏了妈的丝巾,还不是推给许桃,你怎么有脸说我?」
许娇说:「许桃高中的时候为什么被霸凌,还不是你上学路上解了她的内衣带子就跑,正好被她们年级那几个混混看到?」
「许桃一去上大学,你马上让正在气头上的妈把她的卧室改成琴房,你有什么天赋,学个屁的钢琴,以为别人不知道你的心思!」
「你有脸说我!不是你撺掇妈妈,让许桃报本地的大学,这样她就能帮忙做家务,你连自己的内裤都不愿意洗,都要丢给许桃!」
吵吵嚷嚷。
闹得真难看啊。
我妈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她忽然站起身:「够了!」
「许桃都死了,你们还不肯放过她!」
这个一地鸡毛,腐朽难看的家庭。
像一幅徐徐摊开的恐怖画卷。
我妈撑着桌面,胸膛剧烈地起伏:「许桃死得那么惨,连邻居,连她的房东听到,都会哭,可你们一滴眼泪都没为她掉过。」
「现在来整这些烂事,还要把她扯出来——」
「你也够了。」
我爸倏然打断了她,「我体谅你丧女之痛,但你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赵素?我在医院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不见你来安慰我,就知道提许桃。早上不帮我买早饭,也要回去擦她的遗照。」
「要我说,她就是不吉利,选在她姐姐大吉之日死,那么不吉利。我们家现在运势这么差劲,弄不好,就是她搞的鬼。」
他定了定神,冷冷地说,「我已经找大师帮忙算过了,他说只要把许桃的骨灰迁出坟墓,做一口井,镇压在十八层地狱,她的命格就不会再克到我们家了。」
「以后我们还会顺顺利利。」
「真是,死了都这么晦气。」
我妈不说话了。
她像是一朵枯萎的花,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残存的生机。
良久良久,她终于抬起眼睛。
用某种刀刃入骨般的目光。
一寸寸扫过面前的几个人。
薄情失德的我爸,表里不一的许娇,自私冲动的许泽。
这个家看似其乐融融的外表下,早就像块烂木头一样,腐烂得千疮百孔。
从前我还活着的时候,他们只不过是靠着对我的厌憎和恨意,作为纽带,勉强维系着表象。
可现在,我死了。
以我的惨死为导火索。
我妈至亲至爱的丈夫和儿女,终于在她面前袒露出可怖的真面目。
看着眼前面色各异的三个人。
哦不,是四个。
还有事不关己一般的宋斐。
她忽然平静下来。
语气也温柔得不像话:「你们说的对。」
「许桃才是这个家唯一不吉利的人,我们不该为了她吵架。」
「坐下,吃饭吧。」
16
我看着,其实并不觉得意外。
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这样。
只是这一次,洗过碗之后。
我妈把自己反锁在我的卧室里。
她拿着我的遗照,指尖颤抖着,轻轻抚过。
「对不起。」
「对不起啊,桃桃。」
「这么多年,你实在是受了太多委屈,是我们亏欠了你。」
「是妈妈亏欠了你。」
「妈妈会让大家一起来给你赔罪的。」
她拉开抽屉,拿出一个药瓶。
这些天,她总是被噩梦惊醒,去医院开了些安眠药。
我看着她把一整瓶药片磨碎了融化在水里。
第二天她做了一大桌子菜,每道里面都放了安眠药。
他们吃完,昏昏欲睡,各自回房间睡了。
而我妈——
她打开所有房间的门,把大门反锁,所有人的手机收起来,砸掉,和家门钥匙一起丢到窗外。
然后关紧所有窗户。
打开煤气开关,灶火拧到最大,再用水浇灭。
做完这一切,她抱着我的遗照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等着死亡降临。
我飘到她对面,看着她。
像那天在审讯室的玻璃外一样,和她面对面。
我看着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瞳孔渐渐散大,嘴唇染上妖异的樱桃红色。
我说:「妈妈,为什么要这样。」
「用死赎罪,就一定会被谅解吗?」
不会的。
不会的。
我会永远恨你。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她的生命渐渐散去。
我身上那若有似无的血缘纽带也在淡去。
我往门外飘,飘到门口的那一刻,那束缚彻底消失无踪。
我听到我妈的声音:「桃桃!」
小心翼翼,狂喜至极。
「桃桃,是你吗?」
「先别走,桃桃,妈妈想看看你……」
我没有回头。
生前不见最后一面。
死后也别见了。
妈妈。
我的灵魂,渐渐碎成粒子,溶解在风里。
我好像看到了外婆。
她穿着那件柔软的花布衫,来牵我的手。
她说,我已经提前替我们桃桃考察了二十年,物色了一个很好的家庭。
下一世,我们家桃桃一定会幸福。
到时候,外婆还做你的外婆。
在门前种一棵香椿树,一棵桃树。
夜深了。
意识还没有完全消散,我因此见过了这世上最绝美的风景。
无数流光划过夜空,散落在山海之间。
原来,今天晚上有流星。
据说对着流星许愿会实现。
那么来生。
我想有爱我的爸爸妈妈。
不需要很富有。
只要过生日的时候有蛋糕。
去游乐园的时候,有一只红气球。
这样就好。
这样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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