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重回剑仙少年时》
1
枇杷叶被风簌簌吹响,月色静得像一潭水。眼前的场景突然变幻,像是迷雾遮住眼睛,然后在你抬眼的时候悄悄变换了场景。我回过神的时候已经不在祭典上了,织梦的节点被我们打开了,但谢如寂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夜色宁静,我蹲在一个围墙上,有个脏兮兮的小孩就背着我躲在院子的角落里,破烂的衣服下面瘦骨嶙峋,身体颤抖得不像话,他太小了,隐在角落里几乎看不见。
我静静地打量了他一会,懒洋洋道:「喂,小鬼,你在哭什么?」
他猛然转过头来,我才看清他的眼睛里没有一滴泪,他脖颈和脸颊上亮晶晶的都是汗,原来这么害怕。他眼底有很深的防备,像是未长成的小狼,一不留神就要咬得你鲜血淋漓。我没想到他能看见我,还能听见我的声音,一般来说,进入织梦的外来者是不能被织梦里的人看见的。
门突然被拍响,带起锁门的链条一连串刺耳的声音,小孩回过头,一眨不眨地看着那道门。铁链哗啦啦地响,他慢慢地靠近,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拍门的女声疲惫而温柔,隔着门轻声道:「阿溯,是阿娘啊。你开开门。」
小孩垂下眼,虽然强装镇定,毕竟年少,我看见他解锁的手都还在不可自已地轻颤。
阿溯,我才回过头打量起这个院子,原来正是我和谢如寂之前借住的那个院子,只是现在乱得像被废弃了一样。吱呀一声,门扉被打开,方才自称阿娘的女人走进来,像是一枚珍珠一般照亮了整个院子,她的容貌如同沧海神玉,温柔如春日迟雪,她拥有着与这个破落的小镇格格不入的气息。
她摸了摸小孩的头,轻声道:「阿溯。下次别等阿娘了。」
「你明日还要去林镇长家做工吗?」
「是啊。林镇长说,千叶花就快养好了,等我们拿到了花,就离开这里。」
小孩抿抿唇没说话,一双眼却看着我的位置。他的阿娘回过头,所见空空荡荡:「怎么了?快去睡吧。」他往房间走去,身形却很紧绷。
我弯了弯眼睛,小孩,还挺怕我的。
我侧过头去,夜色像雾一样蔓延,这个千叶镇却不是我记忆里的样子,只是大漠中一处普通小镇,大风刮起,我身上居然还是那一身巫女服,红底黑边的袖子鼓起风来,然后我被吹了一脸的沙子。我转过头,小院边上的池塘居然还在,却有小小的莲花开着,我跳下小院的围墙,往池塘边走去。
所踏之地如沙松散,这个小池塘里的水却很干净,不知道千叶花是不是藏在这池底,我灵力已被封印,稍加思索就跃入了水里。我可能饿太久了,连池水都觉得有点甜,甚至发现了几尾鱼。在水底逗留了好久,心里有了点想法,但是不太好说。
我从水面上探出头来,仰头正好对着一个窗户,上头挂着一只听风铃,现在它还是崭新的。窗户闭上了,但是有个小小的洞,可以看见对着窗的床上躺着一个小孩。我无意窥探,正欲转身离去。
然而却顿住,他在装睡,睫毛还在轻微地颤动。吱呀一声,门开了,女人走进来,坐在他床头安详地看着他,眉眼温柔,她伸出手抚摸他的额顶,眼底那样温柔。她的手往下抚摸过他的脸颊,落在脖颈上,然后下一瞬狠狠掐住。大概十分用力,柔美的脸都狰狞起来。小孩睁开眼,脸涨得通红,又逐渐转为苍白。
他几乎被提起来,后脑勺很重地撞到墙上,下一瞬就要被活活掐死一样。
但他却没有挣扎,很松地放下手脚,似乎死亡是他的渴求一般。
关闭的窗突然被大风吹开,窗上悬着的听风铃急切地响。女人当然是看不见我的,神态却从那种疯癫的状态里清醒过来,松开了手,小孩剧烈咳嗽起来。这样细看,我才看见她的脖颈上都是青紫暧昧的痕迹,从领子里透出来。她几近无措地看着面前的场景,竟然呆呆地流下泪来,柔弱美丽,像是不敢面对一般,急匆匆往外走去。
小孩转过头,却在触及到我的时候,刚刚几近冷漠的脸却突然怔住,睁大了眼睛。
我刚从水里出来,一身巫女服湿淋淋的,还有水往下落,我撑在窗台上,大风路过我撞响听风铃。我弯起眼笑道:「小鬼阿溯,平平安安。」
我料想,这听风铃上曾刻字「阿溯平安」,想必这小孩就是阿溯。
他的脖子上还有指痕,阿溯迟疑道:「你是鲛人吗?」
这么一个小池塘,哪里来的鲛人呢。
水顺着我的脖颈流下,不知道哪生出的月光粼粼生辉。我笑嘻嘻道:「是啊。来贴贴鲛人姐姐。」
他下了床,个子也不高,像是一只小猫,他走到我面前,月色如水般清透。小孩伸出了手,然后,把窗户关上了。
我差点被窗户撞到了脸,面无表情地把湿透了的长发拧干,这小鬼脾气还挺大。
2
迷雾又遮眼了,这次我站在林宅里面,我入织梦之前看见的那个坑上还种着一株枇杷树,只是没后来那么大,看着挺普通的。枇杷树下有张铁床,瘦弱的小孩就躺在上边,手脚被铁链一圈圈实地缠住,勒出刺目的红痕,他的脸色十分苍白,像是在忍受着什么痛苦,嘴巴咬得稀烂,却一声不吭。
他的指尖在剧烈地颤抖,想蜷起身子来,却被缠着的铁链紧紧束缚着,他仰头看着天。
屋里传来女人的呜咽声,男人粗重的喘息声,那是林镇长的屋子。庭院里还种了黄透了的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手植,口上深情,然而在屋子里和别人苟合。我慢慢地走到他边上,小孩失去了焦距的眼睛突然动了一下,轻轻地瞥向我,脸还是很脏,蓬头乱发,像个小乞丐,脸都看不清,只是眼神很脆弱。
我道:「阿溯,你母亲呢?」
他张开口,好像受到的痛苦好一点了,他张开嘴,嘴巴里的血流出来:「在里面上工。」
这样一个边陲小镇本不该出现这么漂亮的女人,她的容貌太过出色,理应放在皇宫里或者这世间最美好的地方,不知何故和她的儿子沦落到这里。一个柔弱漂亮的女人,她该怎么在这么荒蛮的地方生存下去呢?答案就在我身后阴暗的房间里。
「阿溯。」我叫他,他看着天。
此时日暮,琉璃一样的太阳挂着。
他轻轻嗯了一声,唇色泛白,有血从他的毛孔里渗出来,却是乌色的。他疼得在发抖,一句呜咽都没发出来。
「你们来千叶镇干什么?」
他呢喃道:「我生病了,来看病。」
门吱呀一声开了,穿戴整齐的林镇长缓缓走了出来,阿溯的娘就跟在他的身后,神情疲惫。林镇长来给他治病了,下人都围上来,给他递上一把弯刀来,材质看起来很特殊,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我在哪里见过这样的材质。
强壮的下人们围着铁床,按住他的手和脚。他的娘亲哑着嗓子,摸上他的脸,轻声道:「阿溯不怕,你的病就快治好了。」
那把弯刀被林镇长干净的手高高扬起,然后剜进了阿溯的心口,黑金色的血流出来。退一步,阿溯的脸上却反倒安静了下来,眼睛却隔着人群的空隙看着我。
我怎么会感觉不到呢,我几乎想呕吐出来,这是魔族的血。只有最纯粹正统的魔族,才有这样的血,或许是因为他母亲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他的皮囊撑不住这样至纯的魔血,才受此痛楚。
我抬眼看向阿溯的脸,小小的,他看着我厌恶的神色,咬住了唇,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
无论前世今生,我都极其厌恶魔族。母亲和我说,魔族是最下贱脏污的种族,活该一辈子被镇压在不见天日的魔川里,我深以为然,从过去到如今,这个观念从未改变。
我心头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突然消散,这织梦所见毕竟是过客,我救不了他,我改变不了过去。我往外走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回了头,竟然看见阿溯的眼睛突然掉下了眼泪。
这小孩,这么疼都忍着,现在居然哭了。
我心里有点烦躁。正见着镇长把他的血接到一个漆黑的碗里头,虔诚地浇灌在那株枇杷树的根茎上。再看镇长,分明不过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却把一个有魔族血脉的小孩这样欺凌,倒是他更脏一点,我手里的玉龙剑都开始骚动了。
但是我试过了,我碰不到他们,他们也看不见我,只有这个小鬼能看见我。
我说:「喂,小鬼,你别哭了。」
随着一蛊心头血的流失,他脸色愈发苍白,隐在脏兮兮的脸上也能看得出来虚弱,但是至少他不再那么痛了。因为放血结束,周围摁压他的下人也都下去了,我慢慢走到他的面前,俯下身道:「如果你和你娘,离开这个镇子没地方去的话,就去东方海上的鲤鱼洲——」我突然顿了顿,说不准这个时候还没我呢,鲤鱼洲也不是两个凡人可以自己进去的。
我改口道:「西南方向有一座山,大概离玉城有百八十里,你走过去,要是遇到穿天青色弟子服的家伙,就叫他们带你们一程,你到了一座开满花的扶陵山脚下,就在那歇住,你打听打听有没有叫朝珠的人。要是有,你就直接去找她。她十多岁的时候脾气可能不太好,但心地不错,你把这个东西给她,让她罩着你。」
我解下一枚乌珠,放在他瘦弱的手心。
小孩看着我,眼神像是乌透了的玉石,他轻声道:「要是没有呢?」
我说:「那你就再等等,她会来救你的。」
小鬼说:「我见过你。有一天我在院子里,天上有龙车拉着一个女孩过去,彩霞漫飞,娘说是踩着七彩祥云来的盖世英雄,会来救我们。我觉得你就是她。」
难得嘴甜,这小孩。
我不知道这个织梦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但是在梦里头,一切本就是可以修改的,让他去扶陵宗吧,去找一个叫朝珠的坏脾气姑娘。或许能帮到他。
我抬眼看向这株枇杷树,以小鬼的心头血每月一养,想必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破除了这个织梦之后,我才能拿到千叶花,不管这株枇杷树是不是关键,我都得拔除了去。我从纳灵戒中缓缓拔出玉龙剑,以我血为媒,正准备往这棵妖树身上劈砍的时候。
树不见了,眼前再一次被白雾遮挡,织梦的场景又变了,我生起一股恼意来。
3
再抬眼时我已经站在了千叶镇里,与之前不同的是,这里不再是一片艳阳高照的酷暑,竟然开始下起细密的雨来,绵绵地像是针扎在身上。这里本来地处荒漠,本该都是沙尘,此时却隐隐有了织梦外的江南景色出来。我按住心头的压抑感。
我走过许多弯曲的人家,门扉都开着,只是镇民都不在了,像是出去看什么活动了。我看见阿溯家门上缠的铁链都已经被破坏,里面乱糟糟的,一副被很多人粗鲁践踏过的模样,连那只听风铃都被拽倒在地上,我匆匆把它捡起来。
我往外走去,拿着玉龙剑往人声鼎沸的地方走去,却在即将巷子一处角落里怔住。一堆孩子把阿溯围起来,脸上的天真近乎恶毒。他们用石子砸他的头,踢打他的身躯,他竭力地反抗,可是太瘦小了,在这群孩子的面前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为首的小孩一脚踩在他的肩膀上,笑嘻嘻道:「野种,怪物!」
阿溯头上都是血,我才发现,自我入织梦以来,三次场景,他便三次如此狼狈。
第一次,他被神志不清的母亲掐住脖子。
第二次,他被绑在铁床上放血,仰看琉璃色的天。
第三次,他被一群孩子欺凌。
他突然抬起头,这小孩真奇怪啊,他好像总能第一个看见我。他的嘴巴嗫嚅了两下,我没怎么听清,很久后我再想起来,原来那不过就是三个字,对不起。
阿溯闭上眼,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旁边欺凌他的小孩们突然停下了手,也许人的本性里对危机就该有意识的,为首的小孩哆嗦了一下,却还是强装镇定地骂道:「从你和你娘来到镇子,你知道你娘怎么养你的吗?什么去林家上工,她是去卖啦哈哈哈。都怪你那狐媚娘,把镇上男人的心都勾走了,今日让她游街,是你们活该!」
他话音刚落,阿溯突然睁开眼,黑得像是魔川的黑水,几乎都让我心里一惊,我都要忘了,这个小孩再怎么瘦弱,也是有一半的魔族血统的,他像只亮出獠牙的小兽,却意料之外地没能咬眼前脆弱的猎物。他推开他们,往巷子外头跑去。
我提着玉龙剑跟上他,结果这小鬼竟然跑得比我还快,我眼睁睁看着他闯进镇中有许多人的街道上,他的鞋子不知道掉哪里去了,光着的脚却洁白如玉,然而那脚上在蔓生着魔纹。他要压不住了,他会入魔,我心里十分清楚地意识到。
我追着他跑,街上的妇人小孩却都忽然拍掌大笑起来。囚车从街道尽头拉过来,里面的女人不着寸缕,近乎麻木地缩在囚车的角落里,她没哭,也没笑。
镇民骂道:「外乡人本就不该进我们镇子,结果竟然勾引了镇长,索性脱衣游行,以示警诫!」
有妇人掩口笑道:「何止,她勾引镇长不成,居然还想偷窃镇长家世代相传的千叶花,被抓到了,这是去沉塘!」
男人们不声不响,近乎痴迷地看着囚车之中女人洁白如羊脂的身体。我追着阿溯,看着他在人群中横冲直撞,连头上都快生出了魔角。四周的人认出了他,想要伸手抓住,但他太灵活了。我除却谢如寂,再未追逐一个人如此疲惫,我大声喊他的名字:「阿溯,你不许入魔!」
他像是听见了,顿了顿,还是往前面跑。此时镇长正在囚车前面讲话,他的面色饕足,朗声宣布道:「此女勾引在前,偷千叶花在后。没什么好宽恕的了,索性沉塘之后取她一截脊骨,埋在我妻的枇杷树下,祈求荫庇我千叶镇。」
周围欢呼起来,怒火一直从我的心间一直烧到脑门。原来这千叶镇的繁荣是这样来的,定期取半魔小孩的心头血浇灌树,再用他凡人母亲的骸骨净化,所设之灵阵自然毫无邪气,滋养这一方青春永驻。
我向来厌恶魔族,此刻却想把这群穷山恶水的刁民杀了先。
阿溯被人一个没看住,竟然滚到了囚车下,小小的身子挂在囚车的车辕上,用尽一切力气往上爬。这车看起来也像是那种玄乌的材质做的,阿溯不知道受到什么样的苦痛,却还是扒着车。他竭尽全力地扒开栅栏,他的阿娘突然抬起头来。我肯定她有一瞬间的表情十分温柔,连这样裸身出游都忘不了的耻辱都淡却了。
但是下一瞬,大约她的癔症又发了,伸出手掐住他的脖子。镇长见这小孩搅局正要派人喝止,却见他母亲掐住了自己儿子的脖颈,母子相残。众人都饶有兴趣地观看了起来。阿溯的脸越变越红,然而他皮肤上骤现的魔纹越来越明显。
我从袖中手忙脚乱地掏出那只听风铃。
阿溯母亲爱他吗?我想是爱的,不然这上头的字不会这样温柔,这样期待。可是世事难料,她经过这样多的折磨之后,对自己儿子都生出了怨怼,神智几近疯癫。
听风铃被我摇得十分急促,然而却没发出声音——它里头的铃芯坏了,风云突然变动,黑云积聚起来,压着这座逼仄的小镇。我的手心微热,明白此时就是破梦的最好节点。枇杷树并不在这,所以枇杷树不是破梦的关键,有什么是一直在三个场景中的呢?答案竟然十分明了了。可我摩挲这玉龙剑,心里突然生出犹豫来。
镇长急忙呼喊道:「快把他们扯开!扯开!」
但没人敢靠近他们,谁都看得出来这个平日里被锁在小院里的小孩有问题。玉龙剑见魔嗡鸣不止,已经在躁动地催促我,我却难得心生犹豫,大风猎猎地刮起。
女人的手被魔气侵袭,转眼间只剩白骨,小孩被丢在地上,他小小的头上生出了犄角,魔纹已经延伸到他的脸上了,眼睛黑漆漆一片,很难说还有没有理智。
我叹了一口气,玉龙剑几乎要挣脱我手,自己去降魔。我把玉龙剑按回灵戒之中。
雨开始砸下第一滴,像是孽水一般。我往他的方向走去,我轻声道:「小鬼,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先别异化成魔。」
一步两步三步,他脸上的魔纹还在蔓延,魔气刮伤我的脸,渗出血来。
我手无寸铁,却还在前进,我说:「你是叫阿溯对吧。我以前很讨厌魔的,为了你破例一次。你难道不要去扶陵山了吗?那里的碧桃花很漂亮的,我知道你想要获得更强大的力量来保护母亲对不对,但是你体内的魔力也会腐蚀你的神智的。你或许连你的母亲都会杀掉的。」
周围人见状都已经匆忙往外跑起来,连镇长都瑟瑟地滚回他的宅院里去了,只有他的母亲靠在牢笼里,安静温柔地看着他。或许她也不想他成魔,所以才不远千里来到这里求一朵千叶花;或许此刻她也想让他入魔,强大起来至少能保全自己,不做一个只能被关在小院子里的怪胎。
四步五步六步,我几乎都要到他的面前了,雨砸在他的脸上,黑纹几乎覆盖掉他的面容。我朝他伸出手:「小鬼阿溯,我带你回扶陵山。」
鲤鱼洲少主,从不说虚言。我丹田之中已在运转玉龙心诀,灵力封锁之期强行运转,让我的百脉都有几近破裂之感,我却不管不顾地继续往前。
阿溯抬起眼,眼神倒悬着黑色。
他蜷缩着五指伸出手,我俯下身,就差一点就可以碰到了。
风雨被一剑劈停,剑意没停,一直往前,直直地斩入阿溯的胸口之中。没有血,像雾一样吹散。他的手骤然停却,往下无力地坠去。阿溯的眼睛突然睁大,在最有神采的时候失去了生机。我下意识地往前接住他的手,整个织梦都如同黄沙般在吹散。
我朝着剑意袭来的方向回头看,有人正缓缓而来,一身玄衣在如晦风雨中岿然不动,正是和我一起入织梦,却不见踪迹的谢如寂。
我张开口,想叫一声小鬼,喉咙里却像被堵住一般,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阿溯死了。
我的心口有撕裂之感,就差一点,就差一点我就能握到小阿溯的手。他蜷缩的手指因已死去而摊开来,一株小小的碧色灵草就藏在他的手心之中,原来,他刚刚是想给我这株千叶花。
他以为我会带他去碧桃花开满的扶陵山。
只是许诺还没能达成,就被剑君谢如寂斩在剑下。小孩的眼睛还睁开着呢,只是随着织梦秘境的破碎而一寸寸消散,从额到脚,沙化,被雨打乱。
我低低垂着眼,摸上眼睛,原来是眼泪。我猛然转过头,几乎失声般尖叫:「谢如寂!」
谢如寂正缓缓走来,修长漂亮的手指握住剑,冷淡道:「织梦破境之法这样简单,你早就明白杀了这孩子就可以早早出去,千叶花在破境的时候自然也会浮现,何至于纠缠这样多的时间。」
我回过头,这个织梦正在分崩离析,小孩只剩下一截脑袋没有化成沙了,眼睛还存留着一点笑起来的弧度。我颤声道:「就差一点,我就可以救回他的。」
谢如寂道:「朝珠。他是半魔。」
他只说了几个字,我突然就哑口无言,近乎无力,对啊,他是魔。哪里有修真人去救魔族的呢。何等荒唐,可他不过是一个小孩啊。
「你救不了他,他已被魔气侵蚀神智,不辨是非、不辨黑白,或许并非他所愿,但是他被魔气操控后,杀的第一个人就是他母亲。若不制止,杀的就是更多人。」谢如寂很平静地说道。
他说得确实不错,我的指尖还在颤抖,捡起那株千叶花,织梦在此刻分崩离析。
迷雾都退却了,再睁眼,仍然是千叶镇的那什么祭典,镇民们欢声雀跃地为这枇杷树带来经年的恩泽而庆祝,哪怕这枇杷树下压着一个母亲的骨、曾流着一个小孩的血。
我抬起眼,谢如寂的那半截面具还戴着,正俯下身吻住我。我狠狠地把他给推开,几近厌恶。
众人已知晓我并非林小姐,破坏庆典在他们眼里大概于死罪无疑,镇长第一个反应过来,铁青着脸指使着人,要把我们先拿下。我看他们也是更恶心,玉龙剑出鞘,纵然我灵力已封,剑术也并非几个凡夫俗子能够相较的。
我回过身,那株枇杷树黄果澄澄,红色的祈福带随风而动,我举起剑,往它身上狠狠劈下。玉龙剑乃是鲤鱼洲灵器,树身皲裂开,流下的却是殷红的汁液。几乎全镇人都像发了疯一样地冲上来,然而都被谢如寂挡住。修真不可伤凡人,不然会结下因果债,所以他连剑都没用,只是折了根树枝将他们拦下。
我砍一次,树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败下去,最后竟然萎缩起来。
千叶镇的空气渐渐枯燥起来,绿植飞快褪去,这里的灵气已经不复存在。我再转头看时,那些镇民已经衰败下去,再没有从前的满面青春,像是岁月终于发现了这个小镇。他们愤怒而畏惧,贪婪而怯懦。
砍完树,我直起身,玉龙剑在月下反转银光,我插在台上,环视周围一遭过去,冷冷吐字:「此事我会禀告仙盟,你们一个都别想逃。」
谢如寂却从我身边错过,他还戴着那半枚面具,在枯尽的枇杷树下蹲下,他放开手中的剑,在用手挖土。如非亲眼所见,我是决不相信谢如寂这样的人和泥土混在一起是什么样的场景。因戴着面具的缘故,我并不知晓他的神色,只是唇微微抿起来。
他用手挖出来一截如玉白骨,十指都是污土。我怔住,这是阿溯母亲的白骨,我硬邦邦地问道:「你所行就是为了这一截白骨。」
谢如寂应道:「是。」
应当是替仙盟做的事情。
千叶花已经到手,我再没有必要留在这里,也不再多看他一眼,自己往外走了。镇民看我的眼神都带了仇恨,却又畏惧着我手中这把能够斩断神树的玉龙剑,都为我避让开一条路。我往镇外走去,路上的灯笼明灭。
我不是没见过别人死在我面前,只是我以为我能够救下他的,哪怕是在织梦之中,改变他的结局也是好的,可是谢如寂一剑斩断了我的妄想。
而且他说的话我没办法反驳,修真人本就是除魔卫道。
那半魔死了就死了。确实没有什么大不了。
我想,有什么大不了的。
有个什么东西从我手里掉出来了,往尘土里滚落了几圈,是一只缺损了铃芯的听风铃。我以为织梦里头的东西随着那一剑斩下都灰飞烟灭了,没想到还顺手带出来了这个。
我蹲下身,拣起那枚听风铃,上有四字,阿溯平安。我静静地看了很久,伸出手擦掉上面的灰。玉龙剑的剑穗在登云台上被晚尔尔挑掉了,我把听风铃当作剑穗缠在了玉龙剑上。
这古朴的铃铛不声不响呢。
我蹲在地上,说不清是什么情绪。面前有乌黑的鞋停住,有声音从我头上传来:「回扶陵宗吧。」
谢如寂下颌清晰,狭长的眼低垂,一身玄衣而马尾高束,就算是十七岁还没有后来那样深沉的他,其实眉眼之间也有疏离感。不知道他对镇民做了些什么,只是那边再无吵嚷的声音,而他,一身的寒气。
我突然喊他的名字,十分耐心:「谢如寂。」
他垂眼。
我这样仰头看过他很多次,我总觉得他在找寻什么,最终在晚尔尔身上找到了。
「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
他抿着唇看着我,握剑的指节发白。他只听过我掏着心说欢喜他,从未在我嘴里听过厌恶二字。
「那只是个半魔。」他说。
「不只是半魔,人、魔在你眼里没有区别,我也是。修真界中称你为第一剑,可是他们大抵也想不到剑君谢如寂眼里,万般如一。」
我站起身来,一时间竟然失力踉跄,谢如寂伸出手来,我的剑柄打过他的手,不知道什么东西从他手中飞出去了,掉在不远处,在尘土里发出脆裂之声。
玉龙剑指着他的喉咙口,这是自我重生第一日就想做的事情。二师兄曾凑着脑袋问我怎么不去烦剑君了,我说我害怕。这世上只有我记得被剑穿胸而过的感受,我不知道这是天道恩泽,还是惩罚。
我看着谢如寂,几近憎恨:「谢如寂,你真该庆幸你此刻不是半魔、没有入魔,不然玉龙剑就不会止步于此。真是遗憾。」
冷月如霜般倾洒,他喉间抵着我的剑,却半步不退。
他说:「朝珠。」
只念了这两个字,声音就哑住了,他好像只能说出这两个字。
朝珠,看兔子。
朝珠,后山的花开了。
朝珠,你笑什么?
朝珠。
我收回剑,大师兄还在扶陵宗等我,我没再多看他,继续往外走了,刚刚飞落出去的东西已经碎了,像是黑玉。风越来越大了,吹动起我的长发,我从未回头,但我知道谢如寂就在背后看着我。
我曾看过他的背影这样多次,所幸的是,这次先走的人是我。
4
1
回程路上,我特意打开天眼看过,大师兄的竹屋前还是那两个弟子在守着,并没有什么变化,我放了心,急急忙忙地赶回扶陵宗。
扶陵宗扶山而建,高不可见,弟子都是御剑飞上去的。但我现在灵力皆空,自然是飞不了的,只能靠山脚的传送阵。
传送阵基本上没人用,守着的也不过是外门弟子,压根没见过我,连眼都没抬:「传送阵不开放。」
我的玉龙剑轻轻在地上点了一下,耐心问道:「为什么不开放?」
他不耐烦地踢了下桌子,扫过我空荡的腰间,那里早已没有象征掌门弟子的金铃子了,堂审那夜被扯下来的时候弄丢了。他没回答我。有三五个弟子正说笑而来,远远地就传来声音,语气不善:「传送阵早就不开放了,朝珠师姐,这旁边不还有条玉阶大道吗?你何苦为难这外门弟子?」
我转过头,正见一个凤眼桃腮的女弟子抱臂看着我,我记得她,和晚尔尔玩得很好,也在玉已真人门下,叫流玉。前世也是她,在我与谢如寂成婚前几日,慌忙地找上谢如寂,她说晚尔尔不见了,去魔界了。
有弟子在旁边压着她的胳膊,她冷笑一声说:「怕什么,我不过是实话实说。」
关于我修为皆空这件事,我离开时受到的多为怜悯与同情,几日过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流玉那拢子人对我的敌意又涨上来了。流玉继续道:「如果一个人修为皆空,连御剑飞行上宗门都做不到,那么有什么必要留在这里,还占用这样多的宗门资源呢?好一个残害同门的少主。」
流玉是在说我。
我转过头静静地看着她,我提起剑,懒散地出了个剑,流玉却下意识地往后退几步,方寸大乱之间连法宝都浮现了出来。
但我只是手痒,这剑也只随意地出了一下,连剑风都没有,她却已经吓成这样。
流玉的脸色十分难堪,僵着脸不再说话。我往前走,路过她的时候,她以为我要嘲讽她。但我什么也没做,只是与她擦肩而过。云雾里拢着玉阶,往上看高不见顶。这是除却御剑而上和传送阵之外的第三条路——爬三千玉阶上去。平常没人吃饱了撑的来爬这个,但我别无他法。
我爬到一半就已经力竭,寒风挟着冷雾往我身上砸,我吐了口气,撑着剑往上爬,权当是苦修了。却陡然一个踉跄,滚下石阶好几层,扣住玉阶的缝隙才缓住,仰头可见另一半玉阶巍峨入云。
修为灵力没有了,玉书秘经也不肯为我指点剑法第二卷,我还剩下什么呢?
我的脸颊有点疼,原来已经渗出了血。
我继续往上爬,正如我年少来扶陵山问学一般。只是那时我年少得意,身份尊贵,鲤鱼洲用了十只凤凰鸟来拉我的车辇,扶陵宗众长老都不得不迎接我。但我现在更纯粹一点。
我是朝珠。
仅此而已。
有什么温流从我心间淌过,洇入百脉之中,快得就像是错觉。我的心怦然起来,结果片刻之后什么也没发生,灵力没有再生,体内还是空空荡荡。我满身的冷汗,却振奋起来,继续往上爬。
千叶花在我的囊中,我迫不及待地想到大师兄的竹屋前了。我走完最后一阶玉阶,只能靠玉龙剑撑着才能勉强站立,碧桃花都快落完了。
我擦去眼上的汗水,却突然听见有人喊我:「小朝珠。」
像风那么轻舒,我的动作顿住,茫然地抬起头。碧桃花落得差不多了,只有最后一茬子了。大师兄就站在扶陵宗的宗门前,就像若干年前那样等待着小小的我,经历了几年竹屋封闭,他的身形几乎是形销骨立的状态,面容有些凹陷,唯有眼睛依然清澈。
他又喊了我一声:「小朝珠。」他微微张开了双臂,我消失的力气突然回来了,我喊大师兄,往前跑起来,一下子就跌进了他的怀里。
大师兄身上有很好闻的白檀香。
他有一剑名行客,他的名字叫顾轻舟。
他说想逐江水荡流天下,最后却死在了我的剑下。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口里,死死地攥着他,啜泣道:「对不起。」
大师兄耐心地等着我,却突然开口道:「小朝珠,一定受了很多委屈。才会跑得这么急,这么难过。」他擦去我因为强风吹拂而裂开的血痕,动作轻柔,明明他藏在袖中的手有更多溃烂裂开的疤痕。
我看着他尚且苍白的眉眼,心里突然沉下去,手指冰凉凉的:「师兄,你怎么突然好起来了。」
有少女娇俏的声音从他后头响起来,穿着天青色弟子服的少女眉间一点花钿,推了个轮椅,凶巴巴地对着大师兄道:「大师兄,你怎么站起来了,你才刚刚开始治疗。」
大师兄歉意地对我笑了笑,坐上了晚尔尔推着的那把轮椅。
晚尔尔朝他弯眼笑了起来,咂嘴道:「这才听话嘛,轻舟师兄。」
我愣在原地几乎不能动弹,灵戒里的千叶花滚烫,晚尔尔比原轨迹提早很多,在我去取千叶花的时候就替大师兄治疗了。大师兄和我解释道:「尔尔师妹很好,她从古经之中寻得了续筋醒神的良方,才能把我从半走火的疯癫状态下救回来。师父也已看过古书,如今我已经能适当站一会了,想必不日就能重新握剑。尔尔说同门弟子看见你要爬玉阶上来了,我就来等等你。」
我还是晚到了一步。
大师兄应当不曾一次性说过这样多的话,咳嗽起来。我觉得自己的手心寒凉一片,却是对晚尔尔微笑道:「真是谢谢师妹了。」
晚尔尔的手搭在大师兄轮椅的背上,大师兄未束起的长发便和她白皙的手指勾缠在一起。我笑道:「还是我来推吧。」
果然看见大师兄的眼神一下子就亮了。
晚尔尔松开手,指尖有点僵硬,不过一下就恢复了方才的欢快。
大师兄的头发全白了,如今他不过二十出头,已然全是白发。我推着大师兄往宗门里走,我心里有事,话说得不多,大多是晚尔尔在欢乐地讲话,一路碎碎念念不停。
我突然理解了谢如寂为什么喜欢和她待一块,她好像是一支迎春花,探进了他的寒冬。
碧桃花落在肩上,我想起来上一世大师兄的事情,那时候晚尔尔已经在宗门立足很稳,又误打误撞救了久未出世的大师兄。师兄因为年少没压住剑气,筋脉尽断,神智疯癫,被阵法压在竹屋之中七年。晚尔尔诚然聪颖,师兄筋脉恢复了,师兄可以站起来了,师兄拿剑了。
到此为止都没出现意外,直到后来,师兄成为傀儡了。毫无神智的那种杀戮鬼。
最后是我亲手斩杀的他。那一剑,无异于让我在心口剜肉。没人认为晚尔尔有问题,他们只是觉得大师兄在竹屋待了这么久,早就疯了。只有我的直觉告诉我,是治疗的问题。
「下个治疗日是什么时候?」我问。
「明晚。」晚尔尔答道。
我点点头。一路上的弟子都惊奇地看着我,闲言碎语入耳:「没想到朝珠师姐真的没灵力了,这么久都和凡人一样空荡荡的,真是可惜。」
难免有些不动听的:「你可怜她什么?门内第一流的资源还不是紧着她?倒不如先可怜可怜你我。」
我面不改色,但是大师兄的脸色极其难看,替我斥责出声。大师兄抬头对上我的眼睛,他说:「师兄会快点好起来,到时候你爱是什么修为都好,没有人会对你多说一句话。」
这是承诺,他许诺给我的东西,从没违反过。
我俯下身,压下心头酸涩和感动,轻声说:「好,你要好起来。一定要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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