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天鹅

出自专栏《玫瑰永不落俗》

男朋友一张照片拿下百万点赞。

热评第一是:「这么帅的男朋友姐妹你居然不藏着!」

热评第二是:「他是不是姓许,小腹有个纹身,是只小天鹅?」

跟评纷纷卧槽,有人惊讶,有人幸灾乐祸。

这条评论很快冲上第一。

这下,百万人知道我被绿了。

1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冷静的人。

直到看到那条评论后,我没沉住气,一口气打了好几个电话给许易——我名义上的未婚夫。

他没接我的电话,而是过了很久才给我发来消息:

「我打球不爱穿上衣。」

短短一行字,我反复默念了好几遍也没懂他的意思。

一个 IP 地址远在国外的女孩,会看过他不穿上衣打球的样子,还知道他那么私密的纹身。

但最后我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礼貌地回了个「哦」,表示知道了。

与表面的平静截然不同的是,我脑中早已经掀起一场无人知晓的狂风骤雨。

许易十五岁出国,是在国外念的大学,而且恰好就是那个女生所在的国家。

在我不知道的过去里,她先我一步了解我的未婚夫。

甚至比我知道得更多,更多。

我点开那个女孩的主页,病态般地一遍又一遍循环视奸她为数不多的几个作品。

她毫无顾忌地大笑,对着镜头比中指。

放肆又鲜活。

拍摄的人只顾着看她,手都不稳了,镜头有些晃。

拍她的人会是谁呢?

会是许易吗?

我放大她的瞳孔,试图从中找到答案。

反复循环几百遍后,我终于从蛛丝马迹中得知了她姓林,名字里有个 jing。

她很漂亮,身材火辣。

放下手机,我揉了揉早已酸疼的眼睛。

原来许易喜欢这款。

2

我和许易大概就是那种最传统、最老套也是最无聊的情侣。

青梅竹马,两家世交。

由于性格自闭,大学毕业好几年后,我连男孩子的手都没拉过。

我妈对此很是着急,口头禅又冒了出来:「小雨,妈妈怎么会有你这么憨的女儿。」

这是她的口头禅,也是我的噩梦。

一向骄傲的我的妈妈,这辈子唯一的污点是她的亲生女儿。

六岁时,只因起床晚了几分钟,她毫不留情地将生父留给我的玩偶扔进了火堆里。

九岁,逼着身体条件根本达不到要求的我学芭蕾,和老师一起摁住疼得吱哇乱叫的我,满意地欣赏我如同小美人鱼一般,一步步跳在刀尖上。

十五岁,唯一给予我温暖的少年人间蒸发,我整夜整夜失眠,精神几近崩溃边缘,最后得到的是她的一巴掌和一句「你到底在闹什么」。

所以很奇怪,她居然会为自己女儿的自闭与懦弱感到奇怪。

要知道,从小到大我听到来自母亲最多的一句教导是:

「你跟你那个废物父亲一样无用。」

后来在几位家长的撮合下,我和刚刚归国的许易相亲,几乎是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甚至,我们下个月就要结婚了。

但他不知道,也不会知道的是,其实我暗恋他已经很多年了。

多少年了呢?我自己也数不清了。

3

许易下班回来的时候,我又一次在沙发上等睡着了。

他照旧将我抱回我的床上,动作轻缓温柔。

在他弯腰放下我的那一刻,早已清醒的我顺势搂住他的脖子,不让他走。

他的声音瞬间低哑,带着几分压抑的涩:「小雨,松手。」

我的脸已经开始发烫,连手也不停发抖,却还是强撑着去吻他的脸。

妈妈说得对,我不能这么一直憨下去了。

我也再等不起下一个七年了。

「哥哥。」我听见自己抖得不成样子的声音。

霎时,许易的眸光沉得像某种盯住猎物的猛兽。

迷迷糊糊间,他低下头,轻轻咬住我的领口扣。

但到底还是停在了最后一步。

「我们等结婚,好吗?」

我的耳边响起他竭力克制但仍逸出的喘声。

我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

可心底还是生出一团疑云。

他不碰我,到底是因为要等到新婚之夜……

还是因为根本就没决定好要和我结婚。

一夜紧紧相拥而眠,第二天醒来时,许易仍躺在我身边未醒。

他一向勤勉,鲜少有贪睡的时候。

我终于可以毫不掩饰注视他的目光。

他闭着眼,纤长的睫毛在他眼下投下一圈浅淡的阴影。

原来真有人的脸像上好的瓷器。

洁白、细腻……又有种无端的脆弱感。

我盯着出神了好一会。

轻手轻脚地下床,偷偷拿起他的手机。

他的手机从不设密码,因此我很轻易便知道了那个女孩的全名。

林亦静。

她和许易的对话也只有寥寥几句:

「那么无趣的女人,你也喜欢?」

「我知道你跟她只是联姻,没有感情的。」

「易,Come back to me。」

许易只回了她一句:「有病就去看。」

4

吃过早饭,许易跟往常一样开车送我去闺蜜舟舟家。

一路上他都显得格外安静。

我有心想要问问昨天的事,却不知道该怎么装作不经意间提及。

时光飞逝,到底我们有了隔阂。

我再也不是连初潮都由哥哥红着脸去买卫生用品的小女孩了。

我明白,我和他大概回不到从前。

偶遇红灯时,我不经意间地一抬头,恰好与后视镜中他的目光相撞。

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包括他整个人,都在沉静中透着黯淡。

止不住的心脏狂跳,我甚至不敢和他多对视几眼。

再抬头看时,他早已专心看路了。

他眼里的晦暗转瞬即逝,后来我总疑心是幻觉。

抵达舟舟家时,她老早就已经守在门口。

见我们来,舟舟抱着手兴师问罪:「许易,那个女的是怎么知道你的纹身的?」

许易轻柔握着我的手,神色如常:「她是我的大学同学,我跟她之间并没有什么,我会解决好的,相信我。」

后半句他微微垂眸,倒像是说给我听的。

舟舟还想再说点什么,我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往下说了。

她以为我和许易是自由恋爱,所以才会替我抱不平。

很可惜不是。

我们的恋爱,从始至终都只是我一厢情愿的高攀。

妈妈也曾意味深长地摸我的头告诉我:「你知道许易为什么和你结婚吗?你很乖巧。」

所以,我明白。

乖巧大约是我能成为许太太唯一的优势。

我挣脱许易的手,上前搂住舟舟的胳膊,努力尝试分散她的注意力,尽力让局面不要太尴尬。

好在许易只是简单交代两句后,很快就走了。

自从接手公司后,他忙得都抽不开身,自然不可能在这儿陪我们多待。

我和舟舟手挽手走到了附近的婚纱店。

我的婚纱早在数月前就送到了家,这次来是为舟舟修改伴娘服。

重新量尺寸时,舟舟郁闷又抓狂:「才半个月啊!我就胖了这么多,连拉链都拉不上了。」

我刚要开口安慰她,突然瞥见不远处那一抹高挑靓丽的倩影。

「林小姐。」前台小姐毕恭毕敬地指引她往另一个 VIP 室走。

她却环顾四周,然后转过身来,摘下墨镜朝我微微一笑。

我浑身发凉,呆在原地。

舟舟还在絮絮叨叨着什么,但我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为了印证猜想,我慌忙背过身去,将手机从包里拿出来,点了好几下才点开了那个女孩的主页。

ip 地址:本市。

舟舟看我脸色不对,连忙问我怎么了。

我很想用力地攥紧她的手,可是我怎么使力最后都是无力。

「我们回家吧,我想回家。」

5

从很小的时候起,妈妈就发现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我天生反应要比别的小朋友慢一拍,胆子也很小。

不管遇到什么事,我只会默默哭鼻子,甚至连告诉家长都不会。

小时候学芭蕾,几个男孩凑在一起笑话我是跳不起来的小肥鹅。

我委屈得眼泪汪汪,又拿他们毫无办法。

那时候同样年少的许易却可以做到下手狠辣,毫不手软,他甚至将为首的那人打得头破血流。

只是到底寡不敌众,最后他自己也伤得不轻。

我边哭边踮脚尖去擦他唇边的血渍。

只不过比我大几个月的人,个头上却总是比我高一截,总叫我仰望。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满眼心疼:「你不是什么小肥鹅,你是笨鸵鸟。」

此刻,我坐在车上,自嘲地弯了弯嘴角。

可不就是鸵鸟,连和她正面交锋的勇气都没有。

我当然不敢见她。

我更不敢从外人嘴里听到消失七年的那个许易。

内心深处的恐惧令我再也不想谈及那些日子。

那是我的心病,是我的心脏永远缺失的一块。

没有他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不敢回想,也不许自己回想。

我像鸵鸟一样,把自己埋进沙子里,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

不管他做了些什么,经历了些什么,他终归是重新回到了我身边,圆满结束了我数年的暗恋。

这就够了。

舟舟靠在我肩上,忧心忡忡地说:「我总觉得这个许易不是个简单的男人,虽然你说你俩从小就认识,但是宝贝,我真担心你能不能拿捏住他。」

我被她的话逗笑了,摸了摸她的头:「舟舟,我们是结婚,是在一起搭伙过日子,不是打擂台打比赛,什么拿捏不拿捏啊。」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说我太天真了,不该对这样人家出来的男人抱有幻想。

我将头转向窗外,努力对着车窗缓缓扬起唇角。

窗户上的女孩也对我报以淡淡的微笑。

我从来都对他没有过幻想。

我只是很想把他留在身边,不管用什么手段。

舟舟家的司机将我安全送回了家。

刚一开门,客厅里正襟危坐的未来婆婆便飞奔过来,拉着我的手关切地嘘寒问暖。

我点头如捣蒜:「吃得可好了,哥哥厨艺很棒,睡得也很香。」

她闻言放下心来,斟酌了片刻,复又说道:「我已经教训过许易了,你放心,他绝对跟那个女人已经断得干干净净了。」

「原来他们真在一起过?」

心中隐约的不安此刻得到证实,有种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到脚上的感觉。

许阿姨自知失言,连忙找补:「年轻人谈过几段恋爱不算什么,重要的是,以后你才是他的老婆了,正牌老婆。」

正牌老婆。

真是个非常刺耳且封建的头衔。

我不喜欢。

我质问自己。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你有什么资格不喜欢呢?

6

与其说跟许易结婚是因为许易喜欢我,倒不如说是他的家人很喜欢我。

虽然我十分惧怕已过世的许叔叔,但在我印象里,他对我总是格外仁慈。

而许阿姨则曾不止一次表示,自己的儿子太冷漠,她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生个女儿。

当年的我非常不解,许易明明有个妹妹。

那个妹妹只比我和许易小一岁,拥有和许易一样漂亮精致的脸蛋,连那淬着冰的双眸都和许易如出一辙。

小小年纪自带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毫不夸张地说,一看就知道是他许易的妹妹。

我曾怀疑这是他们许家祖传的基因。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个妹妹并不是阿姨生的。

而是许叔叔和外面的女人生的。

外面的女人。

我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而许易对他妹妹极其厌恶的态度,似乎也恰好佐证了这一流言。

「我恨他。」

我问:「恨谁?」

他低着头不说话,碎发略略遮住眼睛,可我还是看见有泪光,在他眼里隐隐浮现。

少年许易在我心里的形象似乎永远都是这样。

坚韧,隐忍,沉默,但也让人心疼。

我和他肩并肩坐在天台上,夕阳晚斜里,他曾不止一次长久地凝望着我,眼底写满忧愁。

我问他怎么了,他也只是默然。

我经常搂着他的胳膊碎碎念:「许易,你怎么总是不开心,你笑起来多好看呀,你要像我一样,天天开心,知道吗?」

许易替我将被风吹散的发挽到耳后:「小雨开心,我就开心。」

后来我和他的合照被我压在枕下,陪伴了我七年。

褪色的照片里,那双幽暗深邃的眼眸,我看了又看。

却一次都没看透过。

闹钟响起,我才意识到原来我又做梦了。

并且我又梦到了许易。

说来奇怪,他离开的这七年里,我梦到他的次数可以说是屈指可数。

如今他就睡在我枕畔,我却总是梦见年少时的他。

我起身洗漱,牙刷却在嘴里叼了许久没有动。

看着好友申请那一栏,我彻底傻眼。

验证消息:「林亦静。」

7

我心急如焚地发了好几条求助信息给舟舟,都是无人应答。

看了眼时间,才早上七点。

她现在应该还没起床。

没人能救我。

出乎我意料的是,林亦静并不是来挑衅的。

相反,她很有礼貌地跟我打招呼:「你好,我是林亦静。」

「你好,我叫程拂雨。」我斟酌了一会,才将这句话发出去。

「我知道:)」

她的这个「我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

话题冷在此,她也没有再发来消息。

许易来敲门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洗手间待太久了。

「出来吃早餐了。」许易的声音藏着不易察觉的担忧,「小雨,你不舒服吗?」

我赶紧应了一声没有,匆忙洗漱完出洗手间去。

整个早餐时间,我都心不在焉地咬着面条。

许易坐在我对面,一连喊我好几声,我才如梦初醒。

「我做的面……」许易挑眉,「有那么难吃吗?」

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好吃的,好吃。」

他闻言方才放下心来似的舒展一笑,清冽干净的模样,逐渐和我记忆中的少年缓慢重叠。

我看得有些痴。

他是我活了二十多年里见过最好看的人,连电视里那些常常出现的美丽面孔,他亦不输分毫。

真不怪我惦记这么多年。

最后我还是没忍住,送别他时在玄关处踮起脚尖吻他。

却因为紧张和身高原因,只撞上了他的下颌。

许易无声地望着我笑,微凉的手指摩挲着我的唇。

直到他笑的这一刻,这七年未见的隔阂仿佛才烟消云散。

我们又重新回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轻松将我抱起来,让我坐到了玄关处的柜子上。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我人还没反应过来。

他的吻便已经席卷我的每一处心海。

……

「哥哥,我真喜欢你。」

许易微垂的睫毛遮盖住眼底的某种情愫,他的唇角弯成一个称得上甜蜜的弧度:「哥哥也喜欢你。」

不是「也」啊。

我很想告诉他,你永远也不会像我喜欢你一样「也」那么喜欢我。

不过不重要了。

在他仰头闭着眼吻我时,我的世界,我的一切,都可以为他颠转。

他走后,我在手机里发现了她半小时前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

「结婚可以请我吗?我知道他许多秘密哦。」

8

「她有病吧?她欠收拾是不是?」舟舟看完聊天记录后,气得头顶直冒烟。

哦,我忘了她在烫头发,本来就有烟。

理发师一脸害怕地按正她的肩膀:「小姑奶奶,别乱动啊!」

舟舟噘了噘嘴,然后又问我:「你什么打算?」

「如果许易同意她来……我没理由拒绝。」

毕竟他说过是大学同学,我不好拂他面子。

「没理由你个头!」舟舟晃了晃拳头,「你可是马上就要进许家门的女人,给我硬气点好不好?」

她们说得对,我才是许易的老婆,我应该要拿出正牌老婆的款来,去和她斗,去和她争。

可我办不到。

我天生就是一个不争的人,多少年来,妈妈如何打骂,耐心纠正,我都改不了骨子里的不争。

所以即便有人跑到我面前来抢我的东西,我依旧不会发火。

我比所有人都痛恨这样的自己。

小时候,我也没少因为这个被许易训。

但当时,未经世事的我被他保护得太好。

只懂撒娇,也固执地相信许易不会离开我。

「反正有哥哥在,哥哥替我把东西抢回来不就行了,我要躲在哥哥身后一辈子。」

许易训我训得口干舌燥,也实在拿我没辙,最后只能无奈地牵起我的手:「就当上辈子欠小雨的吧。」

话虽然这么说,但我知道,他一定是在笑的。

因为他虽然极力假装严肃地抿着唇,可唇边的浅浅梨涡终究还是暴露了。

曾经的我,仗着许易,也是很放肆的。

可是再后来,他不辞而别。

并且一消失就是整整七年,音讯全无的七年。

往日那些被他教训过的人再度出现在我面前。

这次,因为记着许易的仇,他们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一开始,只是坐我的凳子,扔我的笔筒,拽我的头发。

后来,不许别人同我讲话,孤立我。

慢慢地,我变得越来越沉默,内心也越来越绝望。

连梦境,也是灰的。

起初,我尝试以隐忍的方式报复他的不辞而别。

被反锁在厕所一整晚时,我不反抗。

被凌辱,被孤立,被戏弄。

我通通不反抗。

看,许易,因为你,我成了比以前更胆小、更懦弱的人。

你会不会有那么一些后悔离开呢?

会不会回来再看我一眼呢?

我真的真的,好想你。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心死了。

我知道哪怕哪天我横死街头,许易也不会回来了。

他彻底抛弃了我,像当初那个说会爱我一辈子的父亲一样。

一个心死的人,是不会有惧怕这种东西的。

所以又一个被堵在小巷的夜晚,我用刻刀扎穿了朝我扬起来的巴掌。

鲜血横流,哀嚎震天。

众人惊散的那一刻,我跪倒在地,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

「你是杀人犯的女儿,你的身上流着会杀人的血。」

我是杀人犯的女儿,我的身上流着会杀人的血。

9

「我的哥哥许易,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好到,他可以毫不犹豫地为我付出一切。」

我轻轻摩挲着已经泛黄发脆的纸张,以及上面青涩的字迹。

妈妈边整理我的衣柜边笑我:「付出一切?嗯?你倒是说说他为你付出什么了?」

我微窘,连忙合上日记本。

为了转移话题,我问:「许灵珺会来参加婚礼吗?」

妈妈漫不经心地从柜子里扔出我的旧衣服,「谁是许灵珺?」

「许易的妹妹,你不记得了吗?」

我妈转过头来,一脸困惑地反问:「许易哪有什么妹妹?他是独生子。」

有那么几秒钟,我觉得自己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

一种诡谲又熟悉的阴影笼罩了我,这些年来拼命奔跑,自以为摆脱掉的阴影在照见太阳的那一刻,又悄悄冒了出来。

我甚至隐约听见它的声音:「永远都别想摆脱我。」

「他是独生子,后来许伯伯不是从外面抱回来了一个女儿吗?她就叫许灵珺,王字旁,君子的君,妈,还是您教会我写这个字的呢……」

后面的话我突然有些说不下去了。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见过她了,似乎许易消失了,她也随之消失了。

她消失了之后也无人提及。

曾经我以为,只是因为她难以启齿的私生女身份,所以大家才默契地闭口不言。

现在看来,事情远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

我慌张地重复:「她……个子小小的,眉毛上有颗小痣,你见过她的,你肯定见过。」

我将日记本打开,已经顾不得力道会让纸张损坏,我翻来覆去,可是就是找不到那一页。

怎么回事?

「你是杀人犯的女儿,你的身上流着会杀人的血。」

这句话如同梦魇,曾在我的本子上反复出现。

可是如今……

都没了。

我妈叹了口气,盯着我的眼睛语重心长道:「你这孩子,又说傻话了,是不是最近备婚累着了?上楼去歇会吧。」

我顿住,识相闭嘴。

10

「我的妈妈,永远拿我当小孩。」

小孩子的傻话,当然是不能信的,就好像疯子、傻子、精神病人说的话。

尤其是像我这样,天生就笨得离谱的小孩。

老师会冤枉你偷钱?怎么可能!别瞎说了。

——不是不信吗?为什么要在事后给冤枉我的老师送礼,为什么让老师抓住把柄,当着全班人的面骂我是做贼心虚。

妹妹拿圆规扎你?不可能,她那么乖,你一定是在哪儿学了这些骗人的话,或者你在博取大人的注意是不是?

——她确实是扎我了,针眼你也看见了,可你马上改口说那是妹妹在跟我闹着玩,说我是小题大做。

我的妈妈,她保护我的方式,就是一切都以「你太笨了,你不懂」来含糊搪塞。

一遍、十遍、百遍地驯化后,我已经懂得了如何自驯。

不是我受到伤害了,是我的记忆有问题,是我的精神有问题。

那些遥远的记忆,和记忆里狰狞的人脸,都是我幻想的。

现实中,他们是那么温和仁慈的长辈,那么可爱懂事的妹妹。

所以,许灵珺不是消失了,而是我的病又复发了。

11

我终于还是又一次走进了那个地方。

负责我的医生也姓程,见到我来,他毫不惊讶地朝我点头:「又见面了,程小姐。」

我实在无心回复他的寒暄,越过他径直躺在弗洛伊德榻上。

如果可以,我真想永远都不再有机会见到你,程医生。

头顶的灯刺得我眼睛微微发疼,哪怕闭上眼睛,眼前仍是亮如白昼。

逐渐适应后,我仿佛置身虚空,由内而外地感到安宁。

「新症状?说来听听。」

「我幻想出了一个……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人。」

「跟许易有关?」

我顿了顿,「嗯」了一声。

「在我的记忆里,她欺负我,不,也不能算欺负我……是她教唆我的妹妹欺负我,妹妹剪碎我的裙子,扯我的头发,她就躲在妹妹背后。但有一次,我记得很清楚,是她推我下楼梯,我怎么会记错呢?摔下楼梯那么疼,疼得像脊椎的每一块骨头都碎成了几十片,然后齐刷刷地扎进肉里……」

我死死攥住衣领,试图让自己能喘得上气来。

这段可怕的记忆,只是稍稍提一下,就足够令我心有余悸。

所以这么多年来,我是第一次主动想起。

「可是现在,他们忽然告诉我,是我记错了,其实根本就没有这个人,这对我来说无异于是一个噩耗,那我究竟是怎么滚下楼梯的呢?」

那天过后,我曾旁敲侧击地问过许阿姨,她言辞闪烁,避重就轻,最后还是告诉我,是的,是我记错了。

纵使疑点重重,我仍然不能不怀疑是我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

毕竟,这不是我第一次出现记忆错乱。

从楼梯上摔下来以后,我忘了很多事情,其中也包括许叔叔和我继父的死。

这两个人就像是忽然约定好了一起去死,没让我知道。

约定去死。

……我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那这时候的许易在干什么?」程医生打断我的思绪,继续追问。

「他保护我……他一直保护我,但偶尔也有保护不到的时候。」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我听见程医生低叹了一声,似是怜悯,又似是沉重的无力。

偌大的诊疗室里,我的声音和情绪都开始逐渐涣散、飘远。

我看见自己躺在地上。

我感受到地板的冷,隔着衣服,渗入骨髓。

许灵珺就站在楼上,漠然地勾起唇角。

仿佛在对我念着咒:「你去死,你去死。」

明明隔得那么远,我却能看清她的表情,和那张与许易四五分像的脸。

我在心底呐喊。

许易,许易,许易。

为什么你还不出现?

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我冷,真的好冷。

很快,大片鲜血染上她的脸,染上她洁白的裙子和她的笑脸。

那是我头顶流下的血,被染红的只有我的眼睛。

所以眼前全是血。

所以我的世界猩红一片。

……

「有点意思。」程医生边整理记录边道,「一般人幻想出的大都是拯救者,而你,却幻想出了一位加害者。」

「大概我从小就有被迫害妄想症吧。」我低声自嘲,「谁会推我呢?杀我……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程医生沉思不语,照旧开了些药给我。

结束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出了诊疗室,路上行人很少,即便有也是行色匆匆。

格格不入的我仿若幽魂,游离在世界之外。

不知不觉间飘回了家。

天色早已经黑透了。

许易大概还在公司加班。

他不喜欢家里有外人,所以这栋房子永远都是黑漆漆的,等待女主人将它点亮。

今天暂时不想点了。

我在黑夜中抱紧自己,忽然很想放声大哭。

可是不能啊,我连哭泣声都习惯了压制。

小时候,我一度以为家里只有妹妹被允许活着。

因为只有她能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肆无忌惮地发泄情绪,最后还能招来所有人的安慰。

而我,只被允许待在房间里默不出声。

像一具死尸。

继父不赞成地对妈妈说:「这孩子性格太闷,你该带她多出去玩玩。」

妈妈干笑两声,忙着转移话题。

这个家,有我的妈妈,我的妹妹,可对我最好的人却是我的继父。

他会带我坐秋千,在我吓得紧紧闭眼时搂住我:「别怕,没事的,你睁开眼睛看看。」

他会给我买各种各样的漂亮衣服,让我穿上小裙子在他面前拘谨地转圈。

然后他会由衷地夸赞我:「真漂亮。」

我喜欢他对我好。

可他对我越好,我妈就对他越愧疚,对我也就越冷淡。

「我就是贱命一条,不配别人对我好。」

年幼的我在纸上写下「遗书」,被许易发现后,他一把火给烧了个干净。

他的侧脸被跳跃的火光映得越发冷峻。

「凭什么是你死?」他转过头,明明在对着我笑,眼底却渐渐泛出阴霾,「要死,也得是他们先死。」

我扑进他的怀里,不哭也不笑,就这么呆呆地仰头望着他。

他卷开我的袖口、领口,低头看着我尚未痊愈的伤口,眼神寒得像开了锋的利刃。

「啪嗒。」

门开的声音令我猛地从思绪中抽离。

我心一惊,急忙擦掉眼泪,尚且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干脆假装在沙发上睡着了。

「小雨?」许易的声音传来,他轻轻合上门,却也没有立刻开灯。

我感受到他正倚在玄关处,一动不动。

他在想什么呢?

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我的病复发了,还会想要跟我结婚吗?

医生说,我的头遭到过撞击,选择性失忆的病因就是那次撞击。

能不能好,还是未知。

一片死寂中,他的手机铃声响得突兀,并且孜孜不倦。

久到连我都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许易终于接了电话。

接通不过短短几秒,我就听见他冷笑一声,一字一顿,宛如恶魔:「那你就去死啊。」

我的许易哥哥,竟也有这么冷酷残忍的一面。

纵使我知道这话不是对我,仍然叫我害怕得发抖。

「原来你在家啊。」许易低叹一声,终于发现了我。

他迈步朝我走来,蹲在沙发前关切地问:「怎么了,为什么不开灯?」

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他伸出来探我额头的手顿在半空中。

气氛实在冷而凝,恰在此时,他的手机又响了。

屏幕上「林亦静」三个字不停闪烁着。

真是阴魂不散,惹人生厌。

我忍不住冷了脸。

借着微弱的月光,我发现许易一直在盯着我,眸色深沉,仿若暗潮涌动。

他想看我作何反应吗?

我刚才的反应,会不会太过了?会不会也让他感到陌生、害怕了。

他不再看我,而是低头作势要接。

我心一紧,终于抢在他接电话的前一秒,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别接。」

许易看着我,我也逼迫自己直视他的眼睛:「不许接。」

无论如何,我不会再一次放任你离开我身边。

12

如果说这辈子有什么东西是我必须要争的,那一定只有一样,就是许易。

今晚的治疗勾起了我许多回忆,愉快的、痛苦的、不堪的,甚至是更远更远的从前。

我不是程家的孩子,这是我与生俱来的原罪。

妈妈在与青梅竹马的继父履行婚约前,曾任性地跟一个空有皮囊的男人逃过一回婚。

逃婚的结果就是我出生了,出生在一无所有、老鼠蟑螂遍地的地下室。

似乎正式预兆了程拂雨阴暗不堪的人生。

我跟这些老鼠蟑螂其实没什么两样。

见了光,就得四处逃窜。

从我有记忆起,父母的争吵伴随着上门要债的辱骂,交织成我的世界里唯一不变的主旋律。

庆幸的是,那个男人死得很早,我妈于是又可以拖着行李,娇弱地倒在曾经的未婚夫的怀抱中。

只是这次,她不得不带上一个拖油瓶,一个只要活着就间接证明了她污点的罪人。

妹妹常常趁着继父不在时将我的东西扔出家,妈妈不捡,更不许我捡。

「妈妈再给你买,别为了这么点东西惹妹妹不高兴。」

我低着头,早已学会了不作无谓的争辩。

妈妈说过无数次,这里的一针一线,都是继父所有,换句话说,都是妹妹所有。

我有什么可争的呢?我又何必去争呢?

直到妹妹将手伸向我怀里的玩偶。

那是他亲手做的娃娃,娃娃的眼睛是那个男人衣服上拆下来的扣子。

记忆早已模糊,但我始终记得男人的手,很温暖。

他那么暖的手,却做出了一只这么丑的玩偶。

但不管再丑,这也是我的东西。

我毫不犹豫地用力推倒她,甚至冲上前想在她脸上狠狠踩几下。

只是还没来得及,我便被妈妈推开,重重摔倒在地。

一屋子里的人都慌忙去扶妹妹,安慰妹妹,替妹妹擦眼泪。

只有他朝我伸出手。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许易,视线顺着一截过分苍白的手腕往上,我看见了他的脸,以及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无声的悲鸣。

后来他说,我们是同类,所以注定要被对方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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