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帮外乡人来到我们村,全都去找村长「领任务」。
「看见没?那个老头脑袋上有黄色圆圈,找他接任务。」
黄色圆圈?我使劲瞪大眼睛,瞪到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村长头上有黄圈圈?
哪?到底在哪!我咋看不见?
我们村儿没啥特别,总共才住了十来户,不到十口人。人太少,村子连个名都没有。
不过,来来往往的人都管这里叫「辛守村」。
关于这个名,我曾经问过村长,为啥他们管这儿叫辛守村?
老村长拄着拐杖站在大榕树下,一笑满脸大褶子:「因为咱们辛勤守候着村子,所以啊,才叫辛守村。」
我点点头,原来如此。
老村长确实辛苦,他永远都站在树底下,无论刮风还是下雨,酷暑还是严寒。
我从来没见过他吃饭,他家里有儿子儿媳,可那俩人也不知道喊他回去,就眼睁睁地看着老父亲日日夜夜淋雨受累,而他俩待在房子里。
他那个儿子,总是在门口来回走,像一只不知疲倦的溜达鸡。他那个儿媳,总是在厨房做菜,半夜三更也做。
要我说,这一家人都不太正常。
老村长戳在那,时不时有人跑去找他,全都是外头来的。
这帮人行动诡异,不分昼夜,有时候是一窝蜂地涌过来,根本没法预估。
他们穿的衣服都差不多,像是统一领取的。我总想问问在哪领,能不能给我也发一件。
这帮外乡人找到老村长,老村长会让他们每人去后山杀五只野猪,五匹野狼。
据我观察,老村长会给他们十枚铜钱。
我就纳闷了,那后山也没多大,哪来这么多野猪野狼?反正我是从来没听见过狼嚎。
再说,老村长哪来的钱?每人给十枚,十个人就是半块银锭。
我数过,他有时候一天要给出去好几块银锭嘞!真有钱啊。
后来我想明白了,外乡人杀的猪啊狼啊,我连尸体都没见过,肯定是老村长偷偷拿去卖了换钱。
这个糟老头,兜里富得流油,竟然都不肯给村里修修路,我那屋顶到现在还漏着雨。
我要是跟他一样有钱,才不像他一样抠。
那天,我照常坐在家门口,路过的一个外乡人看看我,问身边的大汉:「这些人都不发任务吗?」
大汉问他:「你是第一次玩游戏?你得找那个头上有黄色圆圈的人领任务。」
我愣了半天。
游戏,我懂。
黄,我晓得是啥色。
圆圈,我知道。
任务,我明白。
可是,谁会把黄色的圆圈顶在头上?我可没见过那种神经病。
大汉远远指着老榕树下的村长:「看见没?那个老头脑袋上有黄色圆圈,找他接任务。」
外乡人连连点头:「哦哦哦!看见了。」
我使劲瞪大眼睛,瞪到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村长头上有黄圈圈?
哪?到底在哪!我咋看不见?!
我发现,所有的外乡人,都能看见村长头上的圆。太恐怖咧……
那玩意像是一个暗号,又像是一个地标,他们皆是寻此而来。
顶着黄色圈圈的人会给他们「任务」,具体是做啥,好像不太一样。像是老村长,就让他们打野猪,杀野狼。
这么危险的活儿,他们问都不问,马上就去干。
那天,又来了几个温柔的美人姐姐,她们在村口绕了半天,像是在找老村长。
最近,我脑子里始终在盘算一个事情。现在是验证的大好机会!
我从凳子底下掏出一个黄色圆圈——这是我用小木板刻的,刷了黄漆。
然后,我把这玩意顶在头上,站在了村口。
果不其然!一转眼,来了来了!那几个美女朝咱走来了!
美女们闲聊:「怎么突然在这里刷出任务?」
「可能是刚才游戏卡了。」
哎嘛……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近距离看见美女。这黄圈真神嘞!
美女走到我身边,捣鼓了半天,面露疑色:「到底是什么任务啊?这个嗯批西出巴葛了吗?」
她们说的话好奇怪,好些词我都听不懂。
但我知道,他们都是要「任务」的。这帮人可勤劳了,一来我们村子,都是马上要找活干的。
我学着老村长说:「去后山,打五只野猪,五匹野狼。」
美女们啥都没问,立马去照做了。她们长得好漂亮,身手也不可小觑,没多久就弄好了。
我看着那堆成小山的尸体,一下子不知所措。
美女们又问:「然后呢?还要干嘛?」
我说:「干啥都行吗?」
美女点头:「……不然呢?」
我看着眼前的美女流哈喇子。
我说:「我从来没吃过肉,我想吃口猪肉。」
这帮美女说,她们等级太低,还不会烹饪。
等级是啥,我不懂。
她们说的嗯批西和巴葛,全都是我听不懂的怪词。
但这不重要。我告诉她们,我就是很想很想吃口猪肉。
她们马上找来了一位救兵,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她可太矮了,跳起来打不到我的膝盖。
这小姑娘会变戏法,她就地架起锅炉,一眨眼,就把野猪变成了香肠。
这等高超的厨艺,村里绝对没人见过!
那些美女把香肠送给我吃,一口都不给自己留,我太不好意思了,叫她们一起吃,她们摇摇头,说这玩意吃了不加血也不加魔,没有用。
真是奇了怪……肉,好吃就得了,哪来这么多讲究?又不是仙丹。
做饭的那个小姑娘说:「这任务居然改了?以前不是这样的。」
为了感谢她们做饭给我吃,我把狼皮剥了送给她们。她们高高兴兴地走了。
没一会儿,又来了一拨外乡人。
只要我脑袋上顶着这个黄色圆圈,外乡人进了村,全都直直奔向我,找我要活干。
我填饱了肚子,琢磨着还能让他们干点啥。忽然,我看着远处飘来乌云,估摸快要下雨了。
我转头指着自己的小房:「大侠,帮我把屋顶补上,行不?」
他们二话不说,别说那屋顶,还给我换了结实的房梁,连院墙都帮我补上了!
我家境贫寒,啥也没有。我该怎么感谢恩人啊!
想来想去,我只能把狼肉切了切,又把香肠分了分,叫他们拿去,他们不为所动。
这帮人,怪得很,好东西他们不喜欢,反倒是盯着我以前用来顶房梁的那几根棍子,像是动了心思。
我说行,拿去吧,我也用不着了。
他们乐得合不拢嘴:「妈啊!辛守村终于送武器了!这任务改得好!」
自打房子不再漏雨,我每晚睡得格外香。
外乡人帮忙修好后院的窝棚,连我养的那群鸡都开始下蛋了。
这么多鸡蛋,我一个人也吃不完,没多久便孵出了小鸡崽。一个个毛茸茸的,嫩黄色,看着怪可爱。
可是它们叽叽喳喳,实在是过于吵闹,搞得我又失眠了。
我打算问问那群外乡人,要不要?我卖几只。
那天,看到外乡人过来,我赶紧顶着黄色圈圈,去兜售我的鸡崽。
其实我压根没打算多收他们的钱,只要愿意把鸡带走,我不要钱都行。
没想到,一外乡人听说我要卖鸡崽,非常激动。
外乡人大喊——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着一块奇形怪状的砖头在喊。
他嗷嗷叫着:「你们赶紧来啊!辛守村卖宠物啦!」
突然之间,一群外乡人宛如蝗虫过境,涌到村子里,他们几乎把村里那坑坑洼洼的土路给碾平了。
这帮人来干嘛的呢?好像,都是想买我的鸡崽的。
打头那个问:「这鸡,怎么卖?」
我想着卖八块铜钱就行了,够我吃两顿的。
我说:「八——啊嚏!!!」对不住,鸡毛飞进鼻孔里,好痒,我打了个喷嚏。
这时候,外乡人炸了锅。
「八千?!」
不不不……怎么可能那么贵?我又不是打劫的土匪。
我刚要解释,是八块。可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外乡人就按捺不住了,议论纷纷。
「只要八千?!擦……这狗游戏终于良心了一把!」
你在说什么游戏?八千一只鸡还良心啊?
「是啊!可算有免费宠物了!」
等会儿……不算免费,要钱的,要八块。
还有,难道你们外乡人都是养鸡当宠物吗?
「上个月商城卖的三八八礼包,我开了快有一百个!死活开不出宠物,只有一堆没卵用的药。」
啊?你说哪里卖的什么?
药可是好东西,你要是用不上,能不能卖给我?
「最近是不是换策划了?看来咱没白喷他们。」
厕画是什么画?谁家在茅厕里挂画啊?
哎哟喂,我听不懂,我的头好疼。
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外乡人,往我脚边扔了一大袋子钱。
那钱袋子太重了,咣!砸得地面都为之一颤。
「给,八千。」他说着,从筐里拿走了一只小鸡。
他问我:「还能再买一只吗?」
我抱着那一筐小鸡发蒙。数一数,筐里也就二十只小鸡,每只五马分尸了也不够这帮人瓜分的。
我摇头:「只有这些,还是一人一只吧。」这样比较公平,我寻思。
可我话音一落,外乡人立刻拔出武器,刀剑相向!
吓死我了!吓得我连连后退。
「妈的!我说这狗游戏没那么好心眼!」
「全服限量二十个?要死啊!」
「毕竟是只要八千铜币的免费宠物,肯定很稀有。」
这位小姑娘……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说的话?
我都收你八千铜币了,咋还是免费呢?
那帮人争先恐后,大打出手,只为了先买到我的鸡崽。
说实话,我发现我理解不了外乡人。
外乡人打得天翻地覆。
我回头,看了看鸡圈。老母鸡正趴窝呢,估摸过两天还能孵出几只来。
我又瞅了瞅那袋子钱。
外乡人好怪,他们这么喜欢小鸡?愿意花八千买鸡崽子。外乡人可真有钱。
咋说呢,这钱挣着吧,心里头有点发虚……
算了,不赚白不赚。
我跟他们说:「虽然今天只有二十只,但是过两天还会有的,老母鸡正在努力孵蛋。」
他们这才算是不打了,又转过来骂我。
「只限时,不限量?你他娘的不早说!哪个傻叉文案写的任务指引啊?!」
有谁能想到呢?靠着卖鸡崽,我发了大财。
铜钱换成银锭,银锭换成金条,金条堆满地窖,我每晚睡在钱上。忐忑啊……城里的富商有我这般豪气不?
我把后院扩建了,多养了很多鸡,还找了村里几个闲人,给他们钱,帮我干活。
说来惭愧,我们村子闲人太多了。
比如歪脖树下那俩,虎子和顺子。他们从来不耕地,整天下棋。
而且吧……这俩人光盯着棋盘,也不挪动棋子,天知道他们哪年才会走下一着。
我走过去,叫他们别下棋了,帮我干活吧!能挣钱。
他们好像对挣钱没兴趣,但他们都来帮我了。村民们还是很善良的。
前来买鸡的外乡人看见他俩在给我帮忙,吓了一跳。
「我去?策划真把辛守村重做了?」
我委托他们帮我打理鸡棚,然后牵着羊,打算卖给东边的老张。
老张头家里有个孙子。哎呀,提到他这个孙子,我得说个八卦。
这老张,带着孙子住在东面。
村子西面,还有个小孩,没人管的,成天蹲坑里挖泥巴玩。
那孩子啊……长得和老张头的孙子一模一样!
要我说,这俩小孩肯定是双胞胎。可我问过老张头,是不是?他死活不承认。
明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算他不承认,也是睁眼说瞎话。不过我也理解,谁家没点秘密呢?八成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就是觉得吧,这小孩被扔在外头,没人搭理,怪可怜的。
后来有一天,路过了一个外乡人,我听见那人看着挖泥巴的小孩说:
「这游戏真能偷懒啊,小嗯批西的建模全他妈一样。」
老张头不买我的羊,我愁。
其实我也舍不得这一只羊咩咩,它跟了我这么久,我俩很有感情。
可是我已经把羊圈都改成鸡圈了,实在没处养它,总不能让它进屋。
我遛着羊,遛到挖泥巴的小孩那。
我问小孩:「娃,你叫啥?」
小孩摇摇头:「不知道。」
我听了,心里头很不是滋味……这么大的娃,爹妈也不晓得去哪了,亲爷爷只管另一个孙子,也不肯认他。
这村子没名就算了,这娃咋能没个名呢?
唉,他总不能玩一辈子泥巴,那不就废了吗?
我们村子这么穷,多少人都像我似的,没念过书,不识几个字,连外乡人说啥都听不懂。
我想到这些,越想越难受。
光难受有啥用,人活着,就得干点啥。
我想通了,如今的我不同往昔,我有钱了啊!
我琢磨着,得用这些钱做点事,村子不能永远穷下去。我得先富带后富。
怎么做是个问题。这些天,看着那挖泥巴的小孩,我寻思还是得靠知识,得念书!
那天,我拦住一个外乡人:「姑娘,你上过私塾不?」
姑娘笑起来好看,像朵桃花。她说:「没,但我上过大学。」
大学是啥……可能是特别大的私塾吧。外乡人的各种叫法都和我们这不太一样。
我求她:「姑娘,我从来没念过书,但我吧……想在村里盖个私塾。」
一下子,这姑娘神色紧张,她瞪大了眼,重复我的话:「盖私塾。」
我点头:「对对,姑娘你放心,我不要你出钱,我自己出钱。可我不知道那私塾该长啥样,我想请你们多多帮忙指点。」
那姑娘嗷嗷叫,我人都傻了。
她不知道对着哪里喊:「我告诉你们!我触发辛守村的隐藏任务了!」
那姑娘激动得喘粗气,她很爽快,也很直白,上来就问我:「任务奖励是什么?」
我的羊咩了一声。我看着它的黑豆小眼,总觉得它在跟我说话,说它喜欢这姑娘。
行,行,咩啊……我懂你。但是能不能跟人家走,就看你自己的福气了。
你这么瘦弱,人家八成是不要你的。
我告诉那姑娘:「我给你钱。这羊,也给你。」
姑娘放声大笑,差点笑得昏过去。
她又喊:「这隐藏任务居然送坐骑啊!!!」
外乡人虽然古怪,但是一个个都神得很。
就比如帮我盖私塾的那姑娘,看着苗条细弱,实则神通广大。
她擅长跳舞。跳舞时抡起两把半圆形双刃,能杀人于无形。
我那天正陶醉地看她跳舞,一转眼,她刚砍回来的树就被劈成了柴,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
这姑娘看似弱不禁风,其实她一个人就能盖起一栋房子,整个过程根本要不了两天,甚至要不了两刻钟。
我好歹也是个大男人,实在不愿光是在边上站着,也要求做点什么。
我帮她把大石块往盖私塾的那块地搬,我才搬了一车,她已经将十车都运过去了。
我问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她说:「嗯?就放在背包栏呀。我氪金多,背包的格子够大!」
行吧,又是我听不懂的外乡奇术。
以前听人说过,在很遥远的地方,有人像神仙似的,能做到我们这些小民做不到的事。
说的大概就是这帮人。
私塾建好后,我望着眼前未曾见过的气派建筑,心情十分澎湃。
我又想笑,又很想哭。哎呀,这感情这东西,真是复杂。
我给了姑娘三十根金条。按我自己的活法,这些钱够我一辈子花。
可是姑娘好像看不上钱,她痴痴地盯着我的羊。
嗯,说好的,我记着呢。我把羊牵给她。
羊啊……你好福气,居然能跟这么漂亮的姑娘走。
下辈子我也想当羊。
私塾是有了,老师在哪呢……要说这村里最有学问的人,还得数老村长。
可老村长要守着大榕树,不肯干这教书育人的活。
没办法,我又顶着我的黄色小木板,站在了村口。
没一会儿,有人过来了。我赶紧站得板板正正,等他们朝我走过来。
这次来的是俩青年男子,一个扛着大斧头,一个提着长枪。
没事,外乡人各个都舞刀弄枪,我都看习惯了,不害怕。
那俩人一边走,一边议论些什么。
提刀的说:「有人在辛守村刷出隐藏任务,拿了个坐骑!」
另一个啧啧感慨:「我去……这触发概率得多低啊。」
「那可太低了,这破游戏运营了十年,这是第一次!」
提刀那个又说:「我们的坐骑只能跑平地,那个隐藏坐骑,是只山羊,能够无视地形,它能爬山!」
尽管我听不太懂,但我能猜到,他们说的是我的羊。
要我看……这外乡人也挺没见识的。
山羊山羊,它当然会爬山了!
我顶着木牌牌,拜托外乡人给孩子们上课
他们一口答应,问我:「教啥?」
我也没念过书,只能说:「就教您二位会的。」
我以为他们要讲讲四书五经之类,结果他们告诉我,他们只能教采集、烹饪、锻造、钓鱼。
不是……怎么全是这些?这和我的初衷相去甚远啊。
我以为外乡人能教教孩子们读书认字,学古今经典。结果,他们似乎也对这些一窍不通。
算了,这私塾盖都盖了,总不能空着不用。我先拜托他们给孩子上课,会啥就教啥吧。
这动手的课程就是比死读书有趣,孩子们学得很开心。
我想了好一阵子,到底要怎么感谢这些当老师的外乡人。
给钱吧,他们没啥反应。
据我长期以来的观察,外乡人对金钱没有太大欲望,他们喜欢那些奇怪的东西。
所以这次我提前做好了准备,我拜托村长的儿子把银锭砸扁,做成约两寸见方的小方块,在上面刻「桃李满天下」五字,作为一份微薄的心意送给他们。
两位大汉拿到这小银牌子,乐得合不拢嘴。
一个说:「我还在想这任务能送什么呢!」
太好啦,他们高兴就好。我就怕他们以后不来了。
另一个男子喊:「大伙赶紧来辛守村!给孩子们上课!」
嗯?我发觉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劲。
只听那人接着喊:「上课能送一个特殊称号啊!」
我没想到,这小牌子竟然和我鸡崽一样有吸引力。
村里再也不缺老师了,说实话……老师都有点多,供过于求。
这些人没日没夜地拽着孩子上课,孩子们连家都回不了,热乎饭都吃不上一口,那叫一个连轴转。
咱是要刻苦学习没错,可是这也太苦了吧……万一孩子们罢学了可怎么整?
然而更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俩小孩一点怨言都没有,他们不知疲倦地听课,表现出对知识的热切渴望。
这俩娃啊,不愧是成天挖泥巴的娃,精力旺盛得不像话。
老张头不肯认的那个孩子,我给他取了个名,叫阿双。
我没啥文化,想着是对双胞胎,就取了这名。
阿双的衣衫很破,我想着得给孩子换身好衣服穿。
我去找住在隔壁的王婶,王婶家里摆着台缝纫机。虽然我从来没见过她踩那玩意,但是既然有,那她铁定是会用的。
我拿着钱,想拜托她给阿双整件新衣服穿。
王婶掂了掂钱,摇摇头:「这玩意做不出衣服,你得给我一件别的衣服。」
她指了指门外,树下,有位正在和老村长说话的小个子。
外乡人的体形相差悬殊,有庞如大山的壮汉,也有这种只到我小腿的侏儒身形。
「那人的衣服可以。」王婶说。
真行……我要是能直接去人家身上扒衣服,我还找您干啥啊?
我寻思,王婶可能是想要一块布。
我把床单撕了拿过去,她摇头。
我把自己旧衣服……等等,我根本没有旧衣服。我的衣柜纯属是个摆设,那里面啥也没有。
忽然意识到我在这方面和那小孩一样,我心头蓦然一疼,像是扎了根软刺。
为了衣服,我只能重新顶着黄木牌,去找那些小个子的外乡人,求他们给我一些不要的旧衣物。
小个子很慷慨,给了我整整一个大全套,帽子上衣裤子鞋,齐活!
我把这些交给王婶,王婶总算动了,她颤颤巍巍地坐在了缝纫机前,开始工作。
她那动作……很奇妙,有外乡人的那种味道了,动作极快,叫人看不清。
我一眨眼的工夫,她就把那套灰不拉几的衣服——
给变成了蓝色?
不是……我说王婶!你这到底是缝纫机还是大染缸啊!
阿双穿上了新衣服,蓝色的。
他从头到脚,蓝得如此彻底,活像一朵毒蘑菇成精。看着有些扎眼……
我至今也没弄明白,王婶到底是如何做到用缝纫机给衣服染了色的。
第二天,阿双穿着那套衣服去上课,引起了巨大轰动。
前来授课的老师们全都惊呆了。
「那小嗯批西穿的是染色款吗?!」
「是。有个侏儒昨天说了,村里有个嗯批西,去哪里能染色。」
「真的假的?染料在商城可要卖五百块啊,稀有色还得抽!这狗游戏又当人了?」
「好像是八哥,因为没有任何任务提示,但你只要去找那个嗯批西,她就能给你染。」
他们好像在议论王婶。
说起来,王婶并不是村里的人。不知从何时起,她突然住进了我隔壁那屋子,带着她的缝纫机。
她是个孤独的老太太,但话说回来……在这小破村子里,谁不孤独呢?
守着老树的村长、原本只知挖泥巴的阿双……还有,和一群牲口过活的我。
从那天起,王婶家门庭若市。
我想,起码从此以后,她不会再孤独了。
连着几天,村里全是来找王婶的外乡人。
为了他们,王婶把缝纫机踩得冒烟。
我听见外乡人们议论纷纷。
「听说这狗游戏内测的时候有染色系统。结果正式上线后,这个系统就取消了,因为狗策划发现卖染料挣得很多。」
「我玩过内测!当时啊,这女人就是开启染色系统的嗯批西,她全身高级时装,超了好几个版本!她经营一个大染坊,现在早没这场景了。没想到策划给她换了身破衣服,扔到辛守村来了。我都没认出。」
说的啥啊这是……我听不太懂,一知半解。
我听懂的是,王婶以前很牛气嘞,还有自己的大染坊!
我就想问问,那些叫策划的是什么官?这官大不大?
这年头啊,时局动荡,总是改朝换代,官职也跟着变。我根本搞不清楚那些乱七八糟的官名。
我很想知道,策划为什么要把王婶下放到我们村来?
她犯了啥错啊?
夜里,趁着月黑风高,我去找王婶谈心。
我打听了两句,问她以前在哪里生活,为什么来咱这儿。
王婶望着天上隐在薄云后的残月,忽然凄凉地笑了:「唉……过去了都,不提也罢。」
这是有苦衷啊。唉……我懂,我也不好去撕人家伤疤,还是不问了。
王婶忽然看向我,眼里亮闪闪的,眼角似是蓄着泪花:「得多谢你啊,我还以为……再也不能干这活儿了呢。」
我受之不起,明明是我一开始求她干活,她怎反倒来谢我?
我叫王婶甭说这些,做了邻居,都是乡亲。
可她苦涩地摇摇头,硬是一遍遍谢我。仿佛要把心里积攒的委屈,都用着这一声声「谢谢」吐出去才满意。
多亏了富裕友善的外乡人们,王婶也挣到了钱。这村里不止我一人发财啦。
我坚信,只要有一双勤劳的双手,大家最终都能像这些外乡人一样,过上温饱不愁的好日子。
迟早的。
私塾虽然只有俩学生,但是胜在老师多,平常恨不得是十个学生给两个小娃讲课,可热闹啦。
我发现,只要送给外乡人一些能骑的动物,他们就愿意帮忙干重活。比如说,盖房子。
我的羊已经没了,放眼望去,这村里还剩下一头黄牛、一匹瘦马和一头骡子。
骡子,拉磨的——可是根本没人往那磨里扔东西。
黄牛,耕地的——可是这地荒了一个又一个春夏。
至于那匹瘦马,那是老村长的马,他上了年纪,坐在椅子上都能跌下来,更何况是骑马。
马儿嘛,生下来就是要跑一跑的,这马却从来没跑过,实在太可怜。
我自掏腰包,把这仨牲口都买了回来。
那头黄牛,我答应了要给一个帅小伙。就是那个,说他曾经见过王婶的帅小伙。
前提是,他得帮我盖一座大染坊。比王婶以前的那个更大、更好看。
我给那染坊选了个好地儿,就建在河的下游,简直是好山好水好风光。
我瞒着王婶偷摸建的,啥也没跟她说。
我想啊,她到时候看见,肯定得老开心了。
我就想让王婶知道,咱们村里也有大染坊啦,用不着为曾经失去的那些伤心难过,谁知道以后会不会过上更好的日子呢。
大染坊很快建好。
那天呐,天儿可晴啦,风也暖,早春晴朗。
我乐颠地去找王婶,进门前,我专门揉了揉脸,想把笑藏起来。
我都打算好了,我就说在河边发现了怪东西,领她过去看。
等她去了,看见我给她建的大染坊,她得多高兴啊。
我想着她开怀大笑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偷乐。
行,赶紧去找王婶!
我迈过门槛,走过简陋的小院,站在门口喊:「王婶!」
怪了,没人应我。
咋回事?今天王婶这里,怎么没人了呢?
外乡人没了,王婶也没了。
我屋里屋外地找,把全村都找遍了,就差掘地三尺了。
可我还是找不到王婶。她到底上哪去了?
我坐在王婶家门口,想等她回来。
赶紧回来啊。
那个染坊还有大水车呢,她肯定没见过,她得第一个看看。
王婶没有回来,太阳升了又落,来回几轮了,她家里还是空无一人,只有一台孤零零的缝纫机。
外乡人也不来王婶这里了。
只有那天早上,有个外乡人在王婶家门口转了一圈,问自己的同伴:「我听说辛守村能染色,在哪啊?」
他的同伴摇摇头,告诉他来晚了:「那是个巴葛,已经被修复了,没了。」
我冲上去问他们,啥是巴葛?王婶那么大一个人!她不是巴葛!是人!
外乡人像是完全听不见我说的话,摇摇头,遗憾地走了。
这种事也不是第一回。
我先前想问他们,啥是嗯批西,啥是厕画,他们也是这一出。
个个都装聋作哑的,拿我当空气,眼睛都不斜一下。
我只能理解为,或许外乡人有某种特殊信仰,有些话题,是不能对外人细说。
那几天,我在王婶家门口坐了很久。
可是最终,王婶也没有回来。
等待王婶的那段日子,我用骡子和村长的马做交换,找外乡人盖了另外两栋房。
一栋,建了座驿站。
一栋,盖了个杂货铺。
我寻思啊,有了驿站,才有更多人来咱这里下脚歇息。
人多起来,村子才有发展的希望。我想让更多的外乡人来我们村坐坐。
人有了钱,总得有地方可花,杂货铺正是满足我自己这个小需求。
那天,我在驿站喝茶,忽然,听见个熟悉的声音。
「咩!」
羊!是我的羊回来啦!
我连忙回头看——看见我的羊背上驮着三个人。
坐在中间那个是当年带走她的大美人。
她前边是一个小矮个,后面是一个能把我一脚踩死大汉。
大美人和小矮个说:「隐藏任务就是这个嗯批西触发的,我一开始以为,送单人坐骑,后来才发现,这个坐骑可以升级,只要一直喂它吃草,它就能变成三人坐骑!」
胡说八道!!!再怎么给羊吃草,也不能三个人同时骑它!
牛都不能这么骑啊!
羊……我的羊!累死你了吧!你的命好苦啊……
那位美女真是蛇蝎心肠!
唉,生活,苦。但是学会苦中作乐,这就是人生。
如我所愿,建成驿站后,果然新来了许多人。这里交给了村长的儿子和儿媳,由他们全权打理。
杂货铺交给了老张头帮忙看管。
我们村子越来越富了,不养闲人,这才能越来越好。
多亏他们来回运输各种货物,杂货铺里能买到的东西日益增多,我也总爱去逛逛。
我们这村,后面有很大一块荒地,一直没人耕,我自己也不会种。
和老村长商量后,我们决定将这些荒地租出去,交给那些聪明的外乡人。
获得的租金上交村子,再进行统一分配。
没想到,田地挂牌招租的那一天,我们村子差点被疯狂涌入的外乡人给踏平。
人实在是太多了,远超我的想象,我还以为这破地白送都没人要。
结果大家争着抢着,喊什么……
「画了这么多年的饼!基建系统终于落地啦!!!」
唉,真不知道我这辈子,有没有机会理解外乡人说的话。
原本规划了十块田,这哪够分呢?我只能再分小点,把十块田拆成一百块。
为了公平起见,我决定采用抽签的办法决定到底租给谁。
抽到的人如果半个月都扔着不管不顾,那么这块田则要收归村子所有,另寻主人。
田地招租的事情折腾了好长时间,我累得脱去一层皮,好歹是劳有所获,那一百块地都有了好归宿。
有人在荒地上盖起漂亮小房,有人把荒地开垦成耕地。
还有人先盖小房,又拆了种地,再推了盖房……
外乡人确实有钱,也有本事,还有经历。特别能折腾。
村子大变样了,我看见村民们脸上的笑容明显多了不少。
老村长依然还守在大树下,给那些来找他的外乡人说任务,让他们去杀五头野猪和五只野狼。
我问老村长,为啥要让外乡人干这些?
老村长告诉我:「有人委托我这么做。」
我追问:「谁?」
谁这么坏?叫一个老人成天站在树底下风吹雨淋地帮他干活!
我万万没想到,我竟然从老村长嘴里听见了那个名字——厕画。
老村长说,是厕画让他站在这里,指引外乡人去下一个城镇找人的。
他纠正我,不是「厕画」,而是「策划」。
不知为何……我听到这些,浑身冷得发颤,脑子却滚热,脑浆都要烧开了。
我连忙又问:「策划到底是何人?」
老村长嘘了一口气,白花花的胡子微微抖动。他抬起头,浑浊眼珠望着高天苍云:「是啊……到底是谁啊。」
老村长说,他也不知道策划是谁。他只知道,那些人是策划。
原来,策划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啊。
我不懂读心术,无法判断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我去问村子里其他人,想打听打听,还有没有谁知道策划。然而大家都跟我摇头。
在这个过程中,有另外一个让我震惊的发现——他们不记得王婶了。
他们说,我边上那栋屋子一直空着,里面只有一台缝纫机,从来没有人。
若不是外乡人还偶尔提起染衣服,我会以为自己是疯了。
唉,那阵子啊,我常常做噩梦。
我梦见,我和王婶一样消失了,就像水面上的涟漪,仅仅是短暂地出现过。
然后,大家也都忘了我。
消失后的我只能飘在天上,鬼似的,眼睁睁地看着村子里的繁华逐渐溃散。
最后,村子又变回了当初穷苦的模样。
以前没钱,穷开心。现在有了钱,也有了和钱一样多的烦恼。
就在我最迷茫颓然的那段日子,我遇到了一个特殊的外乡人。
那人头上有两个奇怪符号,就悬在他头顶,白色的,发着光。
我写给你们看,长这样的——GM。
那外乡人对正在售卖的鸡崽不感兴趣,路过私塾目不斜视,更不关心正在遭到疯抢的田。
他气宇轩昂,气度非凡,穿着我从没见过的衣服。我在想,他或许是神仙下凡。
下凡的神仙径直地朝我走过来了。
神仙看着我,然后抬起手在空中划拉两下,紧接着轻轻咂舌,发出轻蔑的讥笑:「真逗。」
「唉……」他叹气的声音很玩味,像是看戏看到一半,觉得这戏不尽如人意。
「诶都这样了,那帮蠢货居然没发现,蠢到这个地步,竟然敢说要裁我?」
我连忙顶上我的黄色小木牌,问他:「你是什么人?」
神仙笑了,摸摸我的头。
「乖儿子,我是你策划爹。」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不承想,策划竟然是我爹……
难怪老村长提及他时有口难言,原来是不想叫我伤心啊。
但我很快转过弯来,心说我不该相信一个素昧平生的外乡人,他没有办法证明自己是我爹。
我问他,我的生辰八字,他说不出来,只道:「都过去十年了,我哪记得?」
尽管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但他这不胡扯吗?
我堂堂七尺男儿,哪可能才十岁?
而且……这位外乡人,如此年轻,他若是我爹的话……
我问:「您贵庚啊?」
「三十五,」外乡人喟叹道,「在我们这行啊……这是马上要失业的年纪。」
我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
我爹要是在世,起码也得五六十,咋可能这么年轻?
听到这里,我已经彻底不信他的胡话。
可我起了玩心,又抓着他问:「你要是我爹,我娘哪去了?」
这话像是戳到了他的痛处,让他痛心疾首。
外乡人按着胸口,苦闷地说:「我们组一直没招到妹子,都是男的。加班又多,害我孤单到现在。」
我听懂了:「我没有娘,那我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你确实没有娘,」他拍拍我的肩,「但是除了我,你还有程旭爹和美树爹,你不孤独。」
更扯淡了……且不论程旭、美树是何许人也,咱就说几个男人怎么生孩子?
我不知道眼前这位叫策划的外乡人究竟是何来头。
就算他真是神仙,肯定也是坏神仙。
因为他让我感到身上有虫在爬,很不舒服。
我借口有事,匆匆从他身边逃开。走开三步,我回头看,望见他定定地瞅我,一眨不眨。
我一直很欢迎外乡人,欣赏他们的聪明才智、勤奋勇敢,喜欢他们的古灵精怪、奇思妙想。我对外乡人从来没有敌意。
可是今天这位,我是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人这辈子啊,注定有许多不如愿。
从那天起,我常常见到那个策划。简直是怕啥来啥。
他也很不容易,有许多心事无从倾吐,只能找我说。
他啊,好像是我们这地方的开国功臣。可如今年纪大了,比不过年轻人,遭到皇帝嫌弃。
皇帝动了罢免他的心思,被他给知道了。
我带村子富裕起来的事,不知何时传到了皇帝耳朵里,皇帝派他来我们村巡查,我这才得以见到他。
他说,看到我这个傻子变成这样,他很欣慰。
因为我刚出生的时候,是个智障——「人公智障」,他和我说的是这四个字。
什么叫人公呢?
人,都是论男女的,又不论公母。
他说,为了让我出生,皇上花了不少钱,可惜折腾了五六年,我依然是个智障。
天老爷……人家哪吒也只在娘胎里待了三年零六个月,我竟然待了五六年?
皇上很生气,为此也连带着记恨他,毕竟他是提出要生我的人。
「没想到……你出息啦!」他拍打我的背,眼里似有泪花闪动。
他说得煞有介事,弄得我略微产生动摇,在想他究竟是不是我的亲爹。
策划说,他为了保护我,向皇上瞒报实情,没将村子的事说出去。
他给我讲了好些事,说实在的,我听不太懂,不过按照我的理解,大致是这么个事儿——
这小国啊,已然不复当年。穷兵黩武,子民都跑去了别的国家。
人口锐减,国库入不敷出,久而久之,国将不国。
我听到这里,心里燃起一丝希望,立即问他:「照这么说,王婶是不是也去了别的国家?」
他压根不认识王婶,我便同他讲王婶的故事。
听完我的话,他哑了似的,良久地沉默着,又仿佛是在凝思。
我也不催他,静静陪他看日升月落。
待到月明星稀时,他忽然叫我等着。
「一会儿,我把王婶给你弄回来。」
我掐自己的脸,生怕在做梦。
我求着他,咱好人不骗好人,绝对不能讲假话。
策划没顾得上听我把话说完,一眨眼消失不见,遁了地一般。
外乡人经常这样,有时候「唰」的一下凭空出现在村口,他们管这叫「传送」。
要我说,他们有这等神通广大的本领,连月亮都上得去,为啥对那些牛马羊如此执着?
马儿再怎么一夜千里,也没有他们遁地一次行得远。
我要是也会遁地啊,我非得——
嗯?非得什么……
不行,脑袋瓜一下子卡壳了。
我想说,我非得出去看看,去别的村子走一走。可我能去哪呢?
出了村口,东西南北,我连路都不认。
我生下来就在这村子,守着它长大。我就是井底那只蛙,纵然这井底开出再多花,也改变不了我是井底之蛙的事实。
忽然认识到这一点,我感到兴奋又恐惧。
一想要离开村子,也不知是出于不舍,还是出于别的感情,我这脚底下像生了根似的,挪不动。
可是我好想挪一挪啊。
外乡人都见过哪些风景,我也想去看看。
策划没骗我,当晚,王婶就坐在了自己的屋里,我一直蹲守在门口,硬是没看见她进屋。
就跟她消失时一样,她又突然回来了。
王婶见到我的第一句话:「看见我的缝纫机了吗?」
她的缝纫机不见了。
她仿佛不知道自己消失了好多天,她说自己一直待在这里,转眼的工夫,缝纫机竟然没了。
王婶说,没有了缝纫机,她再也不能给大家染衣服了。
我告诉她,不要紧的。
王婶很伤心地哭了起来:「怎么不要紧?我活着,就是为了给大家染衣服。看着大家穿上漂亮衣服,我也高兴。」
我点上一盏油灯,领着她走到屋外,一直走到河边去。
在漆黑的夜色中,那染坊和水车像是两头正在匍匐歇息的巨兽。可我不怕,王婶也不怕。
王婶还是哭,这回却是高兴地哭,我看得出来。
虽然她失去了缝纫机,可她的大染坊回来啦。
如我预想,大染坊的生意很好,王婶一个人夜以继日地忙碌,也不嫌累。
可是,不论王婶怎样为他们操劳,那些外乡人却不像以前那般开心了。
我那天听他们唠嗑。
「公告板都看了吧?」
「看了。嗐……迟早的,不意外。」
「我就说,这狗游戏肯定是要凉了,所以最近才这么良心。」
「啥时候停伏?说具体日子没?」
「下个月,只剩三十天了。」
我早就习惯了外乡人讲些怪话,可是没有哪次让我如此心悸。
连我自己都感到迷惑不解。
从他们的话里,我体味出一种极为陌生的东西。
它本该和每个人息息相关,可我一直都觉得,它离我十分遥远。
远得像是那一顶永远不会坍塌的天穹,不曾引起我的忧虑。
这个东西,叫做「死亡」。
策划有些日子没来了,我本来有很多问题想问他。
比如,停伏是什么?
我去找过外乡人口中的公告板,找不到。我想,只有他才能解答我的疑问。
三十天,每过一天,我就在记上一笔。
我家墙上写满六个「正」字的那天,什么事儿都没发生。
我寻思,是不是被外乡人给诓骗了?
要真是被骗,说明我死期未至,这自然是好。
可是眼瞅着村里的外乡人越来越少,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那天,我照常坐在驿站里喝茶,头上没戴我的小牌子。
但是,却有一位漂亮姑娘径直朝我走来,坐在了我的对面。
她跟我打招呼,娇媚地笑,她笑起来像是三月春水,浇得我心上长草,痒得难受。
平常啊,我若是不戴着那个小木牌,是不会有外乡人来和我搭讪的。
她是唯一一个。
例外,总是意味着一些缘分,我不禁浮想联翩。
这样静坐下去总归是不好的,我想主动一点,问姑娘的芳名。
结果她先开口道:「认不出我了?我是策划。」
我一口热茶喷在她脸上。
对不起……实在是没忍住。
姑娘丝毫不介怀,被我喷了一脸茶,她没事儿人似的和我说,这才是她的本尊。
她之前来见我,都是借用了别人的身份。
我搞不懂了:「你到底是男是女啊?」
「正因为是男的,才要用女号。」她的态度,像是在表达某种立场。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
她幽幽地告诉我:「明天就要结束了。」
我急忙问:「停伏是不是结束?」
她笑我懂得还挺多。
不对,我什么都不懂。我是怕死。
村民们才过上好日子,我们都没享几天福,我不想这么快死去。
她跟我说,她也不知道结束后会发生什么,不知道我会不会死去。
策划温柔地安慰我:「说不定,你不会死。我感觉啊,你们全都不会死。」
我很难过,我都没能看看外面,去别的村子走走。
为什么我之前没想过出去走走呢?我后悔得肠子发青。
那时候我离死好远,若是及时动身,说不定已经去了好多地方,游记都能攒成厚厚一本书。
她既然会遁地,我想请她带我出去逛逛。
可她遗憾地告诉我,一次都没去过的地方,没法传送,带不了。
得知我对村子外面的世界感兴趣,策划给了我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地图。
在这张地图上,我们村是个几乎看不到的小点。
村子东边,有个小城,看着是离村子最近的一个。
「这咋过去啊……我能过去吗?」
从地图上看,这村和那城之间隔了两条大河,三座大山。
「能啊。」策划拍了拍自己的腿,她的微笑散发出一种说不清的光辉,不是肉眼能够看见的,得用心灵去感受。
她教了我一个道理:「每位踏上冒险的侠客,最开始,都是靠这两条腿。」
她说,我一定也可以的。
踏上这条路,我是不是能朝着外乡人的世界更近一步了?
走遍地图上那些城镇,我是不是就能理解外乡人的语言了?
让人不安的是,不知道能不能走完这趟旅途。
策划与我告别前,最后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她说在这边,要数完二十四次日升月落,才算是真正地过了一天。
这种历法我是第一次听说。
「路,我指给你了。要不要走,由你自己决定。」
策划说着,环顾了小村一眼:「当初,文案给这里起了名字的,没用。」
她偷偷告诉我,那个名字是「启明村」——启明星一般的村子,象征着新生。
说完这些话,她静静地离开了,像一缕穿堂而过的微风。
我想,或许这并不是永别。
以后在某个地方,说不定我们还能再见。
第二十一次日升月落。
这些天,我把策划告诉我事,一字不落地说给村里其他人听。可他们好像不太在乎,生活照旧,按照原本的轨迹行进。
惶恐的只有我一个,我是如此格格不入。
我也想了很久,是不是该留在村子里,陪大家一起等待结局。
那样的话,起码不是一个人走,不算太寂寞。
第二十二次日升月落。
我最终决定,得赌它一把。
我一辈子本本分分,不曾做过出格之举,如果这真是结局,就让我疯狂一次。
起码,我要死在一条崭新的路上。
万一我没死,我就能亲眼见见外乡人的世界,等我下次见到他们,他们一定会很震惊。
那时候,我要与他们把酒言欢,谈天说地,再也不用担心听不懂他们的话。
第二十三次日升月落,我和村子里的众人依依告别。
王婶嘱咐我,记得回来看看。
我会回来的。
只要我回得来。
第二十四次日升。
我背上行囊,踏着布履,站在村口。
我回望了村子,晨曦清浅,它也尚且沉沉睡着。
它是不会死去的,我是如此笃定地相信。
因为它在旭光中是如此熠熠生辉,散发出澎湃的生机。
有朝一日,我定会回到这里。
就这样,我朝着日出的方向,缓缓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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