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动了动眼睛,那东西就又轻轻飘起来落在了我的鼻尖上。
我伸出手来,在鼻尖的位置轻轻触碰了一下——
似乎是只蝴蝶。
这蝴蝶并不畏惧我的触碰,它的蝶翼柔软而洁净,在我的手腹下微微地颤动着。
是一种微小生命的颤动。
「好痒。」
那蝴蝶像是听懂了,又扑打着双翼停落在我伸出的手指上。
我低下头,虽然仍旧是一片黑暗,但却像是能够看见这手指上的蝴蝶一般,盈盈的,应该很温柔。我愣了愣,也不管这蝴蝶是否能听懂,便低着头笑着说道:「从前在深渊之沼,灵物最不喜欢接近我,就算我化作本体也是。这里应当是仙界,难道仙界的灵物会格外喜欢我一些?」
这蝴蝶便在我的手指上微微动了动。
在那一瞬间,我仿佛能够看见它的模样。
像一团光。
可就在下一秒,我身旁传来了脚步声,与此同时我手上的重量也消失了。
蝴蝶似乎飞走了。
这气息与长生的不同,让我想起醒来的那一日,感受到的温柔与冰冷。
或许在这个人的身上,温柔与不近人情,并不对立。
「你是扶桑?」
我将手收了起来,而后弹了弹袖子,转过了头看向那个方向。
那人的脚步在离我还有一些距离的时候停下了。
他浅淡的,宛若山涧流水的声音,轻轻响起:「东君说你失忆了。」
这声音很耳熟,也很好听,但我并不喜欢。
「东君?」我若有所思地开口,「你是说长生?他不是叫这个名字么?」
「长生,是你给他取的名字。」他缓缓道,「长羡,你当真失忆了吗。」
我不以为意地又转过头来,向着池水的方向看去:「我没有失忆。」
话音未落,那人似乎脚步往这里又走了一步。
「我应该只是把想忘的都忘了吧。」不紧不慢地,我笑了笑说道:「可能这段记忆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好东西,那我不要也罢。你,包括那个长生或者是东君。」
「……我是你师尊。」扶桑的声音有些异样,但我听不出来是为什么。
我摸了摸少掉一颗心的胸脯:「长羡……我在深渊之沼时并没有名字。这个名字,难道也是你给我取的?」我缓缓念着这个名字,不由笑了笑继续说道:「这个名字挺好的。」
不远处的人并没有再往前走一步,他似乎在看向我这里:「你近来身子怎么样?」
扶桑想,他应该是不后悔当初做的决定的。
莲毓是他第一个主动收的徒弟。
当年孱弱的少女伏在他的身前,声音婉转:「我拜神君为师,也望神君能为我赐名。」
他一眼看透她的本体——
是一朵月白的莲花。
少女端美静柔,眼神洁净,瞧着便是从未受过磨难的模样。
他看着少女,淡淡说:「莲毓,莲为本体,钟灵毓秀。此后,你便叫莲毓吧。」
莲毓就像是月亮一样,温柔、体贴,悄无声息便能够融入人心。
但是长羡不一样。
她看人时永远带着警惕,哪怕她在淡淡地笑着,也总让人觉得疏离。
其实在深渊之沼救下长羡,并不是扶桑第一次见她。他将当时还没有名字的少女带到了仙界,为她取名「长羡」。
当时的长羡想了想,然后向他绽开浅浅的笑来:「长羡长羡,很合我心意。」
到底是何处合了她的心意呢?
扶桑没有问,长羡也没有说。
直到那一日莲毓将醒,扶桑久违地在梦魇中惊醒,他的心疼痛起来。
莲毓虽可能会醒,但大概率会神志不清,倘若没有相近之力的支撑,莲毓完全不能平安地化成人形重回仙君之位。
于是容华在旁边说:「师尊,当时您救下长羡,不就是为了今日吗?」
扶桑想,是的,当时的他救下深渊之沼的长羡,只是为了莲毓,为了百年之后莲毓能够完美地回归仙君之位。
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说:「长羡也是你的徒弟。」
但另一道声音反驳道:「那莲毓呢?莲毓怎么办?不要忘了当初救下长羡,就是为了莲毓。如今时机成熟,长羡也该报答这三百多年的师徒恩情了。」
扶桑从榻上缓缓抬起头,他看着已经迫不及待的容华以及面有顾虑的宫吟,扶着疼痛欲裂的头开口道:「我将封住下界之路。长羡对你们二人未必没有顾虑,你们去寻东君,亲手剜了心来。」他的手颤了颤,而后又缓缓说道:「只要心。」
没有了心,还能活。
莲毓能够醒来,长羡也还能活着。
他的两个小徒弟……
突然,那一开始在脑海中响起的声音,此时冷冷的,带着一丝讽刺的笑——
「扶桑,你没有看清你的心。」
我轻轻转了头:「你是在问我身子如何么?」我说出来都觉得有些好笑,只是迎面吹来的风冷冷的,我的笑也渐渐隐下去了。
「扶桑,你剜了我的心,夺了我的眼,你觉得我会好么。」
这句话宛若惊雷一般在扶桑耳边炸开。
他皱起眉,原本温和的眉眼此时已不见了那似水的柔缓,扶桑快步向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像是质问一般:「剜你的心,夺你的眼?」
他抓得很紧。
我看向他,看向说不准能在黑暗中看清的人,但并没有出乎意料的,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我轻轻嗯了一声,笑着说:「你口中的那位东君说的,难道不对么?」
还没有等扶桑开口,一簇火便已经升腾在了他与我之间——
那位东君回来了。
东君。我想着这个名字,东君司火、司春,乃是赫赫有名的、耀眼明媚之神。
那他呢?
我从扶桑的手中想要抽出手臂,但扶桑只是挥了挥袖子,那簇火便消失了。而下一秒,我的另一只手臂便已经被东君抓住,他的力道甚至比扶桑的更大,手指仿佛都要掐入我的肉里。
我微微皱了眉说道:「放开。两个都是。」
东君握得更紧了,他的声音带着很明显的紧张:「姐姐,他和你说什么了吗?你一定不要信。」
「你是指你叫东君的事么。」我淡淡地开口,「难道你不是东君?」
东君的手指颤抖起来,他沉默了一会,说道:「我是长生。」
「姐姐,我是长生。」东君呢喃自语一般,又重复了一遍。
扶桑冷冷地看着他。
这位向来面容温和的神君,总在不经意间给人高高在上之感的神君,此时却露出了一抹嘲讽的笑来:「东君,你是忘了亲手做的事,是吗?还是需要我重复一遍给你听?」
「闭嘴!」
东君的手变得灼热起来,像是火焰一般不断吞噬着我的皮肤,他几乎是歇斯揭底地喊了一声。
天上的龙车声隆隆作响——
那是属于东君的坐骑。
此时东君的眼已经慢慢红了,他看着这向来不染尘埃的扶桑神君,突然笑了一声又一声:「扶桑,那你呢?是谁的指令,难道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他顿了顿,像是意识到什么,而后拖长了音调,带着难言的讥讽缓缓说道:
「还是说扶桑神君……你连你自己的心,都看不清吗?」
我很清晰地能感受到这死寂的氛围。
扶桑没有接东君的话,东君也没有再开口,两人紧紧握着我的手臂,好像借此能够分出高低。
但很快,这种寂静就被打破了。
传来的几阵脚步声,像是追逐着什么似的,又停在了离我不远的地方。
「东君你怎么……扶桑神君,啊不,师尊?」
伴随着女子焦急却听上去十分温柔的嗓音,扶桑的手指微微松了一些。
「师尊,你怎么和东君在这里……」
女子的声音欲言又止。
这声音像是受惊的小鹿一般,听上去便觉得心里痒痒的,但又带着似乎能够体贴人心的温柔。而我当然能够听出来这是谁——
莲毓,那位多次给东君传声的女子。
不仅如此,还有两道脚步声跟随其后。
再次响起的声音带着一丝惊讶,与我不理解的愧疚:「……长羡?」
扶桑的手指终于全部松开了。
他的声音冷冷的:「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从来没有听过扶桑神君这么冷的声音。莲毓愣了一下。
自她醒来之后,看见的第一个人便是扶桑神君。他温柔、强大、对她充满了耐心,除了有时会突然看着她发愣,他面对她时的眼神永远是专注的、平静的。在扶桑神君的身边,莲毓也感觉到从所未有的安心,因此,在扶桑神君告诉她,曾经的莲毓是他的徒弟时,莲毓是高兴的,那时候,她的心里就好像被某种不可言说的心情充斥得满满当当。
而且,他从来不曾这么冷地对她说过话。
这是第一次。
莲毓的心底,突然升起了一丝慌乱。她看到了刚刚被扶桑拉住的人——
和她长得很像。但很显然,这个与她七分像的女子,眼睛是看不见的,而且那三分不像,几乎要将剩下的七分像都掩盖住。淡淡的神色,苍白的面容,在这一瞬间,莲毓的脑海中闪过一道人影,但很快被一个名字覆盖住。
「长羡。」莲毓的心底冒出这个名字。
仙婢口中的「长羡仙君」,两位师兄偶然起争执时的「长羡小师妹」,东君时常消失去见的人,以及,扶桑听到时会愣住的名字。
而在莲毓身旁,此时愣愣地看着长羡的,正是宫吟。
「她看上去很不好。」——
宫吟的脑中,只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他神色复杂地看了眼身旁的莲毓,又看了一眼长羡,重新垂下了头。
「我本来是想和东君道谢,没想到神君突然像有了急事……」莲毓紧张地看了眼东君,向着扶桑说道。
然后便看到了这样一副场景。
扶桑静静地看着她,并没有回答,而是转过身对着东君淡淡道:「东君,你还不放手吗。现如今长羡身子本就虚弱……」
他的话还没有说话,东君已经打断了他,冷冷一笑:「不知你说的是哪种放手?但无论是哪种放手——我都不会放。」
「可我不想被你握着。松开。」感受着手臂如同沾染着火的痛感,我开口道:「东君,松开。」
「……」
我看不见东君面上会是什么表情,但沉默半晌后,他的手先是紧了紧,而后缓缓地松了开来。
「长羡,你当真失忆了么?」就在这时,另一道有别于这些人的嗓音缓缓响起。
我「看」向声音响起的地方,不由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来:「你怎么不问我还有没有心,亦或是还有没有眼睛呢?」我慢慢地继续说道:「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是听见你这声音,我就觉得有点恶心。礼貌点,我合该问你尊姓大名,只是我怕你说出名字来,又污了我耳朵,便还是不问罢。」
「你——!」
说话的人正是本在一旁看热闹的容华。他冷冷看着不远处的人,眼中闪过一丝狠毒:「原来失忆后人的性情也会大变。」
站在旁边的莲毓不由微微皱了眉,她看了眼脸色阴沉的东君,忙扯了扯容华的衣袖,轻声道:「师兄,算了吧。」
听到莲毓的声音,容华的眼神瞬间变得温柔起来,他对莲毓笑了笑,说道:「莲儿,我听你的。」
并没有在意这两个人在说些什么,我专注地「看」了一会那位莲毓的方向。
那位莲毓的身上,总有一种让我觉得十分熟悉十分亲切的感觉。
就好像我的心、我的眼。
亦或者……两者皆有之。
我缓缓移开本就看不见的视线,终于对这样的场景感到厌烦。
无论是谁投来的目光——
一直紧紧盯着我的东君、悄无声息却的确注视着我的扶桑、还是似有若无看过来的莲毓……
「我要回去了。」我淡淡说道。
听到我这话,东君立马说:「好,姐姐,我们走吧。」
「等等,长羡……」这时,那扶桑神君突然开了口,他像是想要说些什么的样子,但下一秒,我便已经被东君带回了休息的地方。
东君已经又拉住了我的手,轻声说道:「姐姐,不论他们说了什么话,你都不要相信。」
我没有接他的这句话,沉默片刻后,我抬起本来微微低垂的头,缓缓对他说道:
「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这句话刚一落下,我便能察觉到东君似乎将要爆发的愤怒,他拉住我的手在颤抖,并且力气越来越大。
我并没有在意,而是继续说:「我想回深渊之沼去。」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想待在仙界了,仙界让我恶心。」
那股将要爆发的愤怒缓缓平复了下去。换来的是沉默。
我没有将被握住的手抽开,而是轻轻地反手覆了上去。「若你愿意……你可以不做东君么?」
我在这片沉默中,和我的动作一般,轻轻地唤了一声,「长生。」
那被我覆住的手几乎要握成拳头。
而在这久违的等待中,那拳头又缓缓地松了开来。
「……姐姐,如果是你,我愿意。」
「姐姐,我们一起一辈子,好不好?」
他的声音颤抖着,听不清是喜悦还是其它的什么。
「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姐姐,我们要一直在一起,不要有其他人,好不好?」东君突然又握住我的手。
那期待的、紧张而忐忑的视线,紧紧地盯着我。
而我笑了笑,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长羡离开仙界的那一日,扶桑是知道的。
他就站在遥遥的云端,静静地看着那两道身影。
他今日仍穿的月白的衣衫,站在云上,仿佛就要融为一体。
扶桑远远地看着熟悉的身影,突然低头看了眼手掌——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条八股红线。
粗糙的鲜艳的红色。不像是仙界之物。
扶桑看着看着,脑袋便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微微握紧了那已经有些粗糙的八股红线,不由地抚上了额头。
他微微闭上了眼睛。
心脏处也传来猛烈的、不容忽视的跳动声。
与此同时,一个念头升腾起来——去拦住他们。
长羡的名字是他取的,长羡这三百多年的功法是他传授的……她是他亲口承认的徒弟。
她怎么能离开?
神力随心而生,这位高高在上的扶桑神君的眼中,闪过一丝猩红。
但身后传来的怯怯的声音,将这一丝念想击破:
「师尊。」
扶桑微微转过头去,看见了眉间若水、眼带笑意的莲毓。
莲毓走过来,向着转过头的扶桑露出一抹笑来:「师尊,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站着呢?」
她的视线,绕过扶桑,转向他方才看的地方——那里什么也没有。
寂寥的云,寂寥的山,层层,叠叠。
扶桑并没有回她的话,只是看着那张脸。
被温润如玉的师尊这么看着。莲毓不由地红了脸,微微低下头去。
而就在这两相无言之际,扶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而后轻轻抚上对面那张如同白玉般的面容。
本还低着头不知如何是好的莲毓,此刻只觉得羞得满脸通红,她不由微微抬起了脸,而下一刻,这往日不近人情的强大神君,此时已眼神深深,他用指腹温柔地摩挲着白衣女子的脸,沉默片刻后,俯首吻了下去。
深渊之沼,位于人界与仙界之间,它就像是处于两个界面之间的一道裂缝,无数的罪恶、黑暗,都深藏于此处。
这里没有凡人,自然也没有仙人。
但事实上,早在几万年前,深渊之沼是大荒的第一片境域,至高无上的「天」在这里抚育了三位神君,而后又赐下诸境界,自此世界初成。但万年以后,随着仙人与魔族的成长,一场大战无可避免。于是深渊之沼便成为了神魔的第一战场。此后,深渊之沼堕落,变成了比魔界更为恐怖阴森的存在。
而我,便是在这里长大的。
深渊之沼的中央,是寒彻入骨的万年冰潭,而冰潭的旁边,便是万丈的山崖,山崖对面,即是遥远的人间之色。
在我的记忆里,这片人间之色,是我在深渊之沼生活之中最感慰借的景色。
那里有青翠的染上云雾的山,有遥遥的升起很高的炊烟,妖、仙与人,毕竟有所区别,同样一眼,或许凡人只能看到无边的云色,但我能够看到山上半开的花以及垂蔓的枝桠。
只是现在看不见了。
我知道我站在百年前曾站的地方,对面是我看了不知多久的人间之色,身后是我染上不知多少邪佞之血的深渊之沼。
而现在只是一片黑暗。
我静静地「看」了一会,开口问站在我身旁的东君:「你看到了什么吗?」
东君愣了愣,他本在看着我,此刻似乎转过了头去,片刻后道:「云、山、鸟。」
「那你知道我能看到什么吗。」我笑了笑而后微微侧了头,缓缓道:「……一片黑暗。」
这片深渊之沼,就是所有身处光明之人的克星。
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在说完那句话后,用我这些日子里积余的力量,狠狠地将身旁的东君,推入他身后的万年冰潭。
我知道,以神君之位,东君会很快反应过来。
但这是没有用的——在这里,就是我的主场。
他身后看似平平无奇的冰潭,不仅有万年之久,在那平静的冰面下,还拥有主火的东君最为惧怕的极寒之水以及千年藤蔓。
那从冰潭深处张牙舞爪伸出来的藤蔓,是我当年花费百年收服的妖物——
东君的神位不是一人长久享有的,在这个位份上,因为神魔之战、亦或是其它缘由而转世重生的东君不在少数。
而现在的东君,自然也是已经历经转世重生的东君——
修为只有千余年的他抵挡不住极寒之水与藤蔓。
因此,在我的耳畔,我听见本命武器破冰而出的声音。
以及东君那一声凄厉的「姐姐」。
我自然听见了东君的喊声。
于是我沉默片刻后,转过身去,缓缓地向着东君走去。
藤蔓为我开路,极寒之水在我脚下又重新凝结成冰。而炽热难掩的神君之力,就在我的身前。
「……姐姐。」
东君沙哑的声音响起。
不解、愤怒、失望、伤心。我都听出来了。
他的视线此刻紧紧地盯着我,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东君的声音却逐渐平静了:「姐姐,你是在和长生开玩笑,是不是?」
他说着说着,不受控制地猛地喷出一口血来,那血有溅到我的下巴上,于是我伸出手擦了擦,笑道:「你认为我是在开玩笑吗?」
这片沉默中,深渊之沼的魔鸟在上方盘旋,它们尖叫着,声音刺耳。
东君的整个身子都淹入了极寒之水中,而极寒之水迅速结冰的同时也使得他动弹不得。更不用说此时的他还被藤蔓紧紧地缠绕着,那千年藤蔓的毒刺,也并不让他好过。
神血一落,不知将吸引多少魔物来到此处。
「姐姐,我不明白。」东君看着身前的人,他没有再管嘴角流下的血,也没有再管身上不断被刺穿的伤口,那凄厉的魔鸟叫声之下,他颤抖着唇瓣,笑了笑,像是在问对面的我,又像是在问自己。
那藤蔓变得更紧了一些。
于是连东君也止不住发出了痛苦的声音。
我是知道这藤蔓的厉害的。
我缓缓蹲下身,「看着」或许应该很狼狈的少年神君,轻声问道:「东君,痛吗?」
这话刚落下,东君似乎是想要伸出手触碰我——
我察觉到了他突然迸发的力量,但与此同时又很快熄灭于一瞬,那从藤蔓中挣扎出来的手、沾染着高贵的神血,而后缓缓地触碰到了我的衣角。
他扯了一遍,似乎是想要更往上一些,却被很快纠缠上来的藤蔓扯住往下拽去。
「……姐姐,长生痛。」东君呢喃着,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
于是我伸出手去。
他将脸靠近过来,就像是瘦弱的小狗,贪求温暖一般。
我碰到了他的脸。
而后我轻轻地抚着那沾有血迹的面容,轻轻地、冷冷地开口道:「你已经不是长生了。你是东君,仅此而已。」
「我的长生,永远不会背叛我。」
「他虽然调皮,虽然捣乱,但他心里永远会想着我。哪怕是小时候生病,我的长生也会扮鬼脸逗我高兴,说,姐姐,长生没关系,一点也不难受。」
「……我的长生,不会剜他姐姐的心,也不会挖他姐姐的眼。」
在东君急促的呼吸声中,我凑到他的耳边,轻声低语,宛若在给小时候的长生唱摇篮曲:
「东君,我没有失忆啊。」
我在深渊之沼度过了那么多年,深渊之沼的唤灵草也早已经对我没有什么效果。
说到底,我仍旧是对东君有过犹豫之心的。
我怎么会没有犹豫呢?
对于我亲手养了两百多年的长生,我怎么会没有犹豫。
我会想,或许他只是一时没有想开。
所以我想给他一个机会。
但可见我还是错了。
我笑了一笑。
而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东君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无比,他颤抖着唇,紧紧盯着身前的人,似乎是想要扯出一抹笑来,但眼泪已经先从眼眶中落了下来。他微微闭了眼睛,而后睁开,似乎还抱有一丝期待:「姐姐,你在骗我,姐姐,你肯定在骗我。」
他呢喃自语着,然后声音越来越大,直到最后,竟然放声笑了起来:「姐姐,你是骗我的对不对?我们是要在这里一起过一辈子的,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他的笑声,渐渐地被哽咽声遮掩住了。
这面容清俊本如青竹的少年神君,此时像是失了心智一般,缓缓地一面落泪一面笑,但仍旧紧紧盯着身前的人——
「姐姐,你明明答应过我的!你说你愿意一直陪着我的!姐姐!」
「你说你愿意的!」
他高声喊着,声音沙哑,身上的神力如同将要燃起的熊熊烈火,几乎要从万年寒冰下喷涌而出。
我淡淡听着这些话,而后轻声道:「我从未教过我的长生,用别人的东西去抵自己的恩情。在你剜心之时,你就已经不是长生了。说实话,我现在说到这个名字,还是心痛,只是……」
「更多的是恶心。」我顿了顿,笑着,继续说。
「……」
淡淡的神色,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容,那抹讥讽的笑意也很快便消失了。
东君的声音骤然停了下来。
他的神力也收敛了起来。
多熟悉的一张脸。每一眼、每一笑、甚至嘴角的每一个弧度,他都是这么熟悉。
但为什么就是不能只属于他呢?
东君沉默片刻,而后轻轻地开口:「姐姐,你为什么就不能只喜欢我呢?」
在他恢复东君的记忆之前,作为「长生」的他不敢抒发这种感情,他害怕姐姐就此不喜欢他、疏远他、离开他,他也知道,姐姐喜欢扶桑神君,所以他想,「长生」只要能够默默陪伴着姐姐就好了。
但恢复记忆之后,他猛然醒悟,扶桑神君怎么配姐姐的喜欢?他明明就是在算计的前提接近姐姐的,他怎么配得上姐姐的喜欢?「长生」不敢的,「东君」不配的,难道扶桑他就配?
可是姐姐怎么就看不清他呢?看不穿这个伪君子呢?
后来姐姐失忆了。他又是高兴又是伤心,但是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从此以后,姐姐就再也不喜欢扶桑了……
那么,是不是「东君」就有机会了呢?
所以他不要神位,也不在乎那什么莲毓,他只是想和姐姐一辈子待在一起……如果姐姐会喜欢上他呢?
「姐姐,你怎么能骗我失忆了呢?姐姐?」东君又笑了起来,他一面笑着,口中不断地流出血来,此刻周身神力不断地在溃散,他心痛得几乎要晕过去。
但是神君怎么会像普通的凡人那样晕过去呢?
只是心痛欲裂。
听着他已经逐渐开始胡言乱语的声音,我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轻轻地开口:「神君,那你怎么能用两百多年的岁月来欺骗我呢?」
「神君,我的眼睛,你挖的可还顺手?」
「我曾为妖,也做过仙君,但当神君的滋味,我从来不知道。或许,当神君应该很好吧?最亲近之人的心,想剜便剜了,曾照顾他两百年的人的眼,想挖便挖了……」
我微微笑了起来,在这一片黑暗中,轻声笑着,慢条斯理地说道:「所以啊,神君的眼,我也想借来用一用。看看这神君的眼,到底是否比我的眼看得更清呢?神君的心,我也想挖出来看看。看看这神君的心,与我的心到底有什么不同呀?」
千年的藤蔓缠绕住我的手。
而我抬起手,缓缓地,
覆住了东君的那一双眼。
在我覆住东君眼睛的手掌之下,我感受到了东君的泪水。
于是我不可控制地想起他还曾是「长生」的时候。
长生还小的时候,性格其实并不坚强。小时摔倒了会哭,睡醒起来找不到我会哭……
我的手指轻轻颤动了一下。
藤蔓缠住我的手指——
「姐姐——」
东君压低的痛苦的喊声,在这片寂静的天地中响起。
而我就这样,取出了那一双属于神君的眼睛。
这双眼睛,正如东君的神职一般,充斥着滚烫的强大的神力,这对于现在虚弱的我而言,其实并不合适。
但我,从来就不需要什么合适。
在这强大的神力贯穿我的身体之时,那霸道的排斥之力瞬间扑向了我的胸膛,周身溢出的力量,刚刚存在于世间之时,便又化作了火苗转瞬即逝。
此刻的我几乎就是在火中燃烧。
而这种不可避免的排斥与痛苦,应该就是当初扶桑他们选择剜我心救莲毓的原因吧。我冷冷地想着。
我紧紧咬着牙,唇瓣中难免溢出了呻吟声,索性还有身后以及胳膊上的藤蔓支撑着我。而仿佛是听见了我强忍疼痛的声音,身前的东君慌忙伸出手臂摩挲着喊我:「姐姐,你怎么了,姐姐……是不是很痛?」
我没有理他,而是指挥着藤蔓取出一些极寒之水来。在极寒之水倾倒过我的身体之后,那种炽热的感觉终于慢慢消失。
「姐姐……」
在东君慌乱的声音中,我缓缓睁开了眼睛——
「神君,你的眼睛真是不错。」
我伸出手掌,上面升腾出一团焰火,而在这闪烁的焰火之下,照出东君那张熟悉的面容来。
火焰慢慢熄灭,我看着东君额上不断流下的汗珠,淡淡地问道:「神君,不知你现在感觉如何呢?」
「……」他缓缓抬起头来,慢慢扯出一抹笑来,「姐姐,你会原谅我吗?」
我看着他,也笑了笑,吐出两个字来:「不会。」
此话刚刚落下,我手上便立时凝聚出已经化为己用的力量,而在下一秒,这力量便已经猛地冲向东君的胸膛——
「啊——」
天地颤动,这是属于神君的力量。
那颗携裹着火焰的心脏,就这样出现在我的眼前。
头顶之上,龙车震怒,隆隆巨响,闪电与火苗相互穿梭在这片天地。但我知道,它们进不来这一片区域。
因为这里是深渊之沼。
身前的东君面容上早已没有什么血色,他合着眼,颤抖着声音,明明不知有多么痛苦,此时却像在笑着,轻声问道:「姐、姐姐……我能不能、叫你长羡……姐姐,你、你原谅我,好不……」他还没有说完,一口血已经吐了出来。
东君呛着血,大声咳嗽着。
我静静地看着他,眼前的心脏仍然在跳动着,明明这么灼热、鲜红,但为什么会做出那些事情呢?我垂下眸,缓缓移开了视线,那心脏便又重新回到了东君的胸脯之中。
「我还以为神君的心会有什么两样。」沉默半晌,我看着早已支撑不住倒下的东君,说道。
东君喘着气,露出苍白的笑容来:「对、对不起姐姐……」
看着他这副样子,我缓缓站起身来,用这一双本属于东君的眼睛,环顾了一圈四周,而后重新看向躺在地下的少年神君,弯下腰轻声道:「如果你只是东君,我取了你的眼,也挖过了你的心,倒也罢了。」
「但,你也曾是长生。」
「所以,还没有结束。」
那被我封印百年、曾杀过不知多少魔物的本命武器,自冰潭中一跃而出,而后轻轻落在了我的手掌心上——
那是一把墨色的、平平无奇的长鞭。
三百多年前被扶桑所救后,我便将这把曾经杀戮过许多魔物的本命武器封印在了冰潭之下。
当时的我,或许正是在意扶桑的看法。
所以我穿上了他最喜欢的白衣,封印住充满杀戮之气的长鞭……
但长羡终究不是莲毓。
似乎是在回应我,墨色的长鞭在手掌上微微晃动,我抚了抚它,轻声说了句抱歉。
本命武器是由我的莲台化成的,自然与我心心相映。
它散发着温和的力量,亲密地贴了贴我的手掌心。
我笑了笑,抬起眼来,看着地上的东君。
本属于东君的神力,在我身体内的仙骨中化用之后,便慢慢变成了我的力量。我站定身子,握住长鞭,淡淡地开口道:「长生,接下来的三鞭,你接好了。」
似乎是没有想到我叫了他「长生」,东君垂下来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扯出一抹笑轻声道:「姐姐,你终于愿意叫我长生了。」
我握住长鞭的手紧了紧,而后高高扬起手臂,在东君的身上重重落下一鞭——
「啪——」
这鞭子的力量,并不只是打在身上那么简单。作为我的本命武器,运用上我的仙力之时,它不仅能带给肉身疼痛,折磨的更是此人的灵魂。
而东君,却是紧紧咬着牙,一声不吭。
他的坐骑龙车就在头顶上隆隆作响,天地雷鸣之间,深渊之沼的力量同时也阻止着龙车的进入。
第一鞭结束,我调转仙力,看着大汗淋漓的东君,缓缓开口道:「这第一鞭,罚你作为长生不孝之错——」
「我抚养长生两百多年,无论他是妖、是魔还是仙、神,其实我都不在乎。我曾经捡到你的时候,也只想着你能够健康平安地长大。我虽不奢求你待我如亲姐,但这两百多年的点点滴滴,我自诩从无过错,却最终换得你剜了我的心、挖了我的眼。我是恨的,但我也想过,是否你只是一时做错呢?……我养了你两百多年,也教了你两百多年,但我也从未教过你这么对待养你长大的姐姐。」
「为幼,你不敬长。」
「此为第一鞭,罚的是长生的不孝之罪。」
每一句话的落下,东君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闭着眼,没有说话,嘴角的血迹仍旧鲜明。
我看着他,重又扬起手臂,落下第二鞭——
「啪——」
他再次吐出一口血来。
我冷冷地望着,而后继续说:「这第二鞭,罚你作为长生无义之错——」
「我虽对于你和莲毓之间的往事并不清楚,但这一切,不应该是你对我动手的理由。」
「从你们的只言片语中,我猜到作为东君的你或许欠了莲毓一些什么,但你犯下的错、该偿的因果,也该由你自己来承担。你不应该如此轻贱别人的性命,也不应该窥窃别人的东西。还是说,你觉得,你把我的东西给了莲毓,抚养你疼爱你两百多年的姐姐,不会责怪你呢?」我顿了顿,不由笑了,「长生,你随我两百多年,你当真不了解我吗?」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可以心疼你、照顾你,但我也不会去承担属于你的因果。」
「为友,你不守义。」
「此为第二鞭,罚的是长生的无义之罪。」
我能看出来,在这两鞭之下,东君的状况已经十分差了,甚至连头顶上方的龙车,都已经想要冲进深渊之沼来保护它奄奄一息的主人。
我低头看了眼长鞭,又环顾了一圈四周,目光在那片人间之色上停留片刻,而后缓缓转过头,在东君的身上重重落下第三鞭——
「啪——」
长鞭收回,我弯下腰,虽然知道东君看不见,还是指了指头顶上方的龙车以及远处的人间,轻声说:「这第三鞭,罚你作为长生、却又是东君的不忠之错——」
「为了莲毓,你变成了长生,抛弃了东君之责。东君司火、司春……而在这两百年间,你知道人界遭遇了多少本不该有的劫难吗?如若不是你的坐骑龙车还算勤勤恳恳,凡人又不知道得熬过多少年的苦楚。」
「我曾说过的……我的长生,对于这世间百态,我望他都能珍之看之,淡然待之。而在你因为一些小事怨天尤人之时,天下又有多少因为灾难而失去至亲之人?又有多少因为劫难而消失的山河美景?」
「你天生神君,享着尊贵的神君之位。可你忘了,你也有需要去尽责的职位。你可以想成为长生,但更是东君。」
「为神,你不忠职。」
「此为第三鞭,罚的是长生、也是东君的不忠之错。」
我停了停,没有再看东君,而是缓缓地抬头看向天上,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轻轻地,落下一滴泪来。
或许只有我自己知道。
「桥归桥,路归路,东君,你我恩怨已清,此生也不必再相见了。」
「姐姐,长生错了,原谅长生好不好……」
「姐姐——」
身后的东君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喊出这个称呼。
而我没有再回头,离开了这里。
我已经足足三百多年没有回深渊之沼了。
这里阴暗、危险,但的确是我长大的地方。事实上,更久远一些时候的事情,我也记得不太清楚了,从我有记忆起,我就在深渊之沼。
在我的莲台还没有修炼完成时,我很勉强地维持着人形,数次死于魔物的手下。到了后来莲台修成,实力增进,深渊之沼其实没有什么妖物魔物能够伤到我。而三百多年前的那一只大妖,修为超群,却隐隐有仙君的实力……
想到三百多年前的旧事,我沉思片刻,不,那只大妖的实力,说不定更甚仙君……
虽然我知道深渊之沼藏龙卧虎,但那些上古的老妖物魔物其实并不经常出来,它们虽然实力强大,但经过了这么长久的岁月,更喜欢缩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休养生息。
所以那只大妖是什么来历呢?
就在我想这件事的时候,旁边的水潭中传来「嗡——」的一声。
心念一动,长鞭出现在我的手中。
我站定,淡淡开口:「谁?」
水花四溅,地面震动,一只巨大的玄色乌龟慢吞吞地从水潭中爬了出来。
我看着这只乌龟,挑了挑眉,喊出他的名字:「重净?」
这只乌龟慢吞吞地爬上了岸,而后口吐人言:「小莲花。你回来了?」
声音苍老低沉。
「……嗯。」
这只已经活了不知多久的老龟,名曰重净,乃是我在深渊之沼中的好友。他性格温吞,不喜欢争斗,但因为活得够久,也拥有不容小觑的实力。
在我修炼莲台之时,便是重净在一旁指导,我才能顺利地结出莲台。
对于我而言,重净亦师亦友,虽然是长辈,但相伴多年,更甚亲人。
重净虽然已有了化作人形的实力,但并不喜欢化形。此时的他低下头看着我,似乎像是叹了一口气:「我刚刚就看见你了。」
他指的是我对东君做的事。
「你少了很多莲子。」重净慢悠悠地说话,「看样子遇到了不少事。」
我笑了笑,也没解释什么:「是,你这些年如何?」
「倒也没什么,我都不记得过去多少年了,只是你很久没来看我了。」重净缓缓道,「你刚刚取了那位神君的眼睛,想来现在修为并不稳固吧……不过你这一身仙骨,倒是修炼得好。」
我收回手上的长鞭,说道:「两百多年修炼出来的,应该没有给你丢脸吧?」
听到我这句话,他低声笑了笑,回道:「自然。」
我走了一圈,一面走一面打量着四周,慢慢说道:「我从前总想着离开这里。」
「这里黑暗、危险,我一不小心就会没了命。所以我总想着,怎么才能离开这里呢?不过呢,我要是想走,的确也走得了。只是这天地之大,不知哪儿有我的容身之处罢了。」我停下脚步,有些想笑我自己,「我想,我应该是不后悔和扶桑出去的。扶桑……重净,你知道他是谁吧?我走之前,应该和你打了个招呼的。他教了我三百多年,然后命人追杀我,剜我的心,去救他以前的徒弟。」
「虽然沦落至此,但我并不后悔出去。至少那几年,我也真的高兴过、开心过。所以说,有光的地方真好啊。」
「小莲花……」重净喊我。
我抬起头来,笑了笑说道:「对了,他还给我取了个名字,叫长羡,长久的长,羡慕的羡,是个好名字罢?」
重净沉默片刻,慢慢又爬回水潭之中:「……长羡长羡,的确是好名字。」
这些天,因为要吸收尽东君的神力,我便只在重净待着的水潭边歇着。
深渊之沼的日子向来是安静的,长久不见光亮的森林,给深渊之沼带来的只有阴沉之感。
有时候重净会爬到岸上与我聊一会天,但大多时候,重净都是静静地待在水潭下面,正如几百年前一样。
我吸收差不多的时候,又去了极寒之水旁散步。
这里早已不见了东君的身影,想必是回仙界了。
我收回视线,静静地看向山崖的另一边。
而在此时,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团光亮。那小亮光宛若坠落在眼前的人间之景中,却又比那遥远的山色碧色更为明亮,它轻盈地跳动着,而后来到我的身前。
「小蝴蝶?」
我看着这小亮团,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这白色轻盈宛若雪花的蝴蝶,若是我没有认错,便是当初我在仙界时见到的那一只。
轻盈、美好、温柔。
在看到这只蝴蝶的时候,心中会涌起无数类似的情感。
但……我已经没有心了。我伸出手指,那蝴蝶便飘飘荡荡地停在了我的指尖,风吹而来,仿佛便要将它吹走。
我不由微微皱起了眉。这只蝴蝶如此脆弱,是怎么来到了深渊之沼的范围呢?
蝴蝶像是感受到了我的思绪,它随即又晃悠悠地飞了起来,而后缓缓落到了我的头顶上。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突然有一道碧色的光芒在深渊之沼中射出。
「重净……」
那道光芒很快便消失在我的眼前——
重净离开了深渊之沼。
我面色淡淡,望着那道已经消失不见的光芒,心下思绪万千。
仙界。
此时的仙界并不太平,无他,只是因为扶桑神君座下大弟子、东海龙族后裔容华——
堕魔了。
穿着一身白衣的容华冰冷地看着对面的人,眼角的红痕显而易见。
而在他的身边,则是不少毁坏的建筑残骸,可见刚刚发生了一场战斗,而战斗的主人公,一位是堕魔的容华仙君,一位便是他的师弟宫吟仙君。
而站在对面的宫吟仙力比不过容华,他的身上因此沾染了不少血迹,他握着长剑,不可置信地对着容华说道:「容华!你身为龙族后裔,神君大弟子,你为何要堕入魔道?」
话音未落,容华便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他冷声笑了笑说道:「宫吟,这不都还是你们逼我的吗?」
「当初,是我第一个喜欢上莲毓,也是我一心一意地对她好,而你们呢?」
「宫吟,你就像是人间的苍蝇一样,在莲毓的身边嗡嗡吵个不停。那位几百年前缠着莲毓的东君也是,不过现在好了,他瞎了。」说到这里,容华止不住地笑出声来,「一位神君!失去了眼睛?往日他拿身份压我,可他的神君之位,又是否坐得稳当呢?」
「还有扶桑——人面兽心!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匆匆现身的扶桑神君,就站在他的对面。听到这儿,扶桑往日温和的眉眼此刻已经完全冷了下来,他冷冷地看着这位堕魔的大弟子,周身神力环绕——
「容华,你错已至此,还不知悔改!」
容华笑了笑:「师尊,不知我何罪之有?是说中了你的心事吗?」他紧紧盯着一袭白衣翩翩的扶桑,一字一顿地说:「扶桑神君,你到底喜欢的是莲毓,还是那个……长羡呢?你到底能不能看清自己的心?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在长羡和东君下界的那一天,你对莲儿究竟做了什么?」
「扶桑,你把莲儿当什么呢?」
刚刚赶来的莲毓,就站在扶桑的身后,她想起当日的荒唐,却又听见后面这一番话来,那秀雅的面容上一时惨白一片。
而周围围起来的仙君,也都窃窃私语起来。
莲毓眼睛一红,她看着对面已经堕魔的师兄,咬了咬唇,唤道:「师兄……你为何?为何要堕魔?」为何要这么说师尊?
她抬起头偷偷看前面的师尊,却只看见师尊冷冽的面容。
没了往日的耐心与温柔。
心念一动,神力骤现,容华瞬间便被击倒在地上。
「逆徒,还不住口。」看见这样的容华,冷着脸的扶桑杀心已起。
容华在地上慢慢爬了起来,他看了眼莲毓,又看了眼扶桑,缓缓擦去了嘴角的血迹,而那眼中,此时已变作猩红。
见到容华猩红的双眼,站得最近的宫吟一下子便明白了他想要做什么,他忙转过头去高声喊道:「师尊,让——」
此话还未喊全,容华已先出了手,他虽然只是仙君,实力远低于扶桑神君,但作为东海龙族的后裔,自然也有一套夺命的招式。
现身本体,龙血洒出,那锋利的龙爪眼看着就往扶桑胸前抓去。
而就在这个关头,莲毓飞身闪到了扶桑的身前。
见此,容华大惊,但龙爪已至,并且深深地陷入了莲毓的脊骨中。
仙力在一刹那间散开,莲毓背对着容华吐出一口血来,她似乎是想要与面对着的扶桑说些什么,却在下一秒便倒了下去——
莲毓的仙骨毁了。
这一日,容华逃之夭夭,而为师尊扶桑挡了致命一击的莲毓仙骨尽毁,昏迷不醒。
景灵殿内,大大小小的仙君站了不少,俱是两两相望,相顾无言。这一片沉寂之中,面色极差的扶桑神君就坐在榻边,而榻上昏迷不醒并且仙力不断在散去的,正是他的徒弟莲毓。
而就在刚刚,被硬拉来的清儒仙君只淡淡扫了一眼,留了句「药石无医」便又趁众人不注意溜走了。
仙界之中,医术最好的莫过于清儒仙君。清儒没了法子,药医殿中的其他仙君更是束手无策。
此时此刻,尽管扶桑贵为神君,却也无计可施。而在他的脑海中,虽然飞快地划过了一个想法,但只要一想到,心便疼痛得不行。
旁边站着的宫吟自然也不敢轻易出声,他看着扶桑神君难得阴沉的面容,又看了看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莲毓,一时间多少心思,只按下不言。
仙骨对于仙人而言,是最为重要的一种象征。而成为仙人最重要的标志也就是修炼出仙骨。而莲毓此次仙骨尽毁,除非寻找到另一位仙君的仙骨,而这仙骨的资质,还必须与她相适应……
想到这里,宫吟猛地抬起头看向站起来的扶桑神君。扶桑神君面色冷漠,眉眼之间早已不见了往日的温柔,他寒声问下面的一众仙君:「容华人呢?」
「回神君,容华仙君……逃走了。」
听到这立,扶桑只觉得控制不住心中的怒火,周身的神力也越发动荡,他冷冷扫了眼殿内的众位仙君,训斥道:「已经堕魔,怎能再称仙君!不过一介魔人,尔等竟然都抓不回来,你们怎配仙君之位!」
三神君之中,东君并不称职,而扶桑又掌管众多事务,对底下的众位仙君实力其实并不了解,剩下的第三位神君……
神君一怒,下面的众位仙君自然战战兢兢。
而宫吟看了眼榻上脸色越来越差的莲毓,咬了咬牙,只得上前回禀道:「师尊,师妹的状况似乎越来越差了。追捕容华仙……魔人的事情,不妨往后先推一推。」
听到宫吟这么说,扶桑微微转过头,果然瞧见莲毓极差的颜色,一时间那个想法又升腾起来,引得心脏疼痛不已——
长羡……
她。
也只有她。
没有其它办法了。
她与莲毓连莲子莲心都俱为相配,想来仙骨也必定如是。
只是心脏处的疼痛几乎让他紧紧皱了眉,扶桑深深呼吸一口,想起早已回到深渊之沼的长羡,眼前好似又出现了不久之前的那一幕——
长羡与东君相携而去。
孽徒!孽徒!实在是孽徒!扶桑按住心脏,冷冷想道。
若是将长羡的仙骨给莲毓……不行,长羡也是他的徒弟。更何况,长羡的眼睛以及心脏都已经给了莲毓,这实在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