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私矿的案子揭发,周彦总算明白了,父亲为何对他三番四次的拉拢装傻充愣。
又为何坚持往京里申请调令。
只差一步,他们全家便可离开棣州。
只差一步,他便可以娶秦俭。
京里来的审案人,为何偏偏是个太监。
但凡来个青天大老爷,也能明明白白的看出,周家并未参与那些贪赃枉法之事。
可是太监连案子都懒得审。
知州,同知,通判,县丞……
一丘之貉,全部抄斩示众。
棣州变天了。
若真死了,也便罢了。
玲珑绣庄的苏掌柜出面,给了那阉人一笔不少的银子。
阉人答应留他一命。
但是在牢里打的半死不活的时候,直接给净了身。
周彦废了。
他再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
十五岁,家破人亡,物是人非。
站不起来了,让他就这么死了吧。
他想死,可是秦俭那犟丫头不让。
死躺在那里,是那犟丫头喂药喂粥,连下半身肮脏溃烂的伤口,都是她脱了裤子亲自上的药。她才十一岁啊,一边哭一边清理伤口。
周彦的心,在那一刻直接被击碎,化作齑粉。
原来,万念俱灰的人还会被重创伤到。
秦俭固执的要他站起来,握着他的手,一遍遍的告诉他——
死是很容易的事,但是就这么死了,阿彦哥哥能甘心吗?
我不信周伯伯是共犯,但我是女孩子,没能力伸冤,所以你要振作起来,好好的活。
周家蒙冤,大仇未报,我不准你死,阿彦哥哥你起来啊,俭俭陪你一起走下去可好?
你振作起来啊。
谁说她是个蠢丫头呢。
她知道燃起他滔天的恨意,那是他活下去的希望。
为了周家,为了他自己,也为了秦俭。
周彦去了趟牙行,卖身为奴。
他与秦俭告了别。
那小丫头看着他,结结巴巴道:「那,那我怎么办?」
一瞬间,全身蔓延着剥皮抽筋的痛。
他说:「你好好待在绣坊,以后,找个人家嫁了吧。」
秦俭摇了摇头:「可是,我跟你有婚约……」
他握紧了拳头,颤抖着心,极力隐忍,五脏六腑都仿佛被人碾碎。
「你是不是蠢!事已至此还提什么婚约,从此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我永远不必再见。」
秦俭不知,出了那个院子,他便红了眼圈,落了泪。
初入安王府,他在吴公公手底下当差。
一个卑贱的小太监,只配给大太监当牵马小厮。
吴公公出门时,他不仅要掀帘子,还要躬下身子,让阉人踩着背上马。
安王府的仆人那么多,他与很多阉人睡一间屋。
太监也分三六九等,诸多恶趣味。
尊严,脸面,都是没有的,他学会堆满笑,对吴公公低头。
吴公公像拍畜生一样拍了拍他的脸,满意道:「长安呐,咱家就喜欢你这样听话的狗。」
来王府一个月,秦俭就追来了。
她抱着包袱,怯生生的说:「阿彦哥哥,我只有你了,你在哪儿,秦俭就在哪儿。」
周彦心里像掀起了一场海浪,秦俭以为她能留在安王府,是因为她的固执。
殊不知他心乱如麻,是如何暗骂自己卑鄙。
她才十一岁,她懂什么呢。
周彦,你放过她,让她离开……她不懂事,你不能不懂啊。
可是另一种情绪占了上头,那声音在说,留下,秦俭留下,若你愿意留在我身边,阿彦哥哥拼尽全力,护你一生。
那三年,秦俭在安王府埋头洗衣,那双会刺绣的手,生满了冻疮。
周彦不忍去看她,因为每一次看她在受苦受罪,心里都在滴血。
而他毫无办法。
可她每次见了他,都洋溢着惊喜的笑,如从前在周家,傻的可怜。
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傻的人呢,周彦抹了把泪。后来他偷偷去看她,站在她看不见的角落,一遍遍告诉自己,周彦,你不能输。
你若输了,秦俭又算什么呢?
出人头地,并非那么容易。
入安王府第二年,他终于寻到机会,越过吴公公,在萧瑾瑜面前展露身手。
萧瑾瑜的目光望向他,眼底是不为人知的赞赏。
从此,他得王爷重用,成为了他手里的一把刀。
然而这条路,才刚刚开始。
好在如今,秦俭不用再整日埋头洗衣服了。
在陶氏身边,他最能安心。
周彦杀人的时候,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从前也曾心慈手软过,结果发现厮杀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博弈。
对别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同伴都说他心狠手辣,从不留活口。
因为他要最大程度保证自己的安全。
因为还有很多事没有做,还有需要守护的人。
秦俭十五岁,已经出落的十分标致。
般般入画的眉眼,唇红齿白,乖巧干净。
萧瑾瑜喜欢美人,秦俭算不得绝色,但那份干净皎洁是独一份的。
果然,她被看上了。
萧瑾瑜试探他,想将秦俭收房。
既是在试探,说明如今的他,在他眼里是有价值的。
周彦掩住情绪,声音低沉:「王爷,长安就这一个妹妹,绝不可能给人做妾,哪怕是您也不行。」
萧瑾瑜闻言一愣,哈哈大笑:「好你个长安,爷竟没看出你们兄妹二人还有这等野心,倒不愧是本公子身边的人。」
谁没有野心呢。
萧瑾瑜的野心明目张胆。
周彦想,秦俭终归是要嫁人的。
与其碌碌无为一生,倒不如遂了萧瑾瑜的愿。
周彦眼底沉浸了一片晦暗,秦俭,你的福气在后头。
但凡我在,你便不是孤身一人。
阿彦哥哥要将你推向更高的位置,一步一步,立于高处,睥睨众生。
你这一生,便交托给我吧。
只要我在,定会护你周全。
赵王府的冬夜,庭院萧索。
秦俭趴在窗台看月亮,秋水似的眼眸盈盈点点,映着天际残月。
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呆呆楞楞的小傻子,神情恍惚。
周彦斜躺在树上,顺着她的目光,遥遥望着夜幕中的那轮月。
傻瓜,残月而已,有什么可看的呢。
你这样的人,应该身在高处,与皎月同辉。
秦俭十六岁,他终于开口,让她给王爷做侧妃。
可她是那么倔强,隐忍着泪水冲他扔了个茶杯——
「我跟你有婚约,这辈子只能嫁你!」
她殊不知,此言一出,在他心里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原来,她心里竟是这么想的吗?
她竟然从未改变过心意?
周彦心中五味杂陈,欣喜过后,苦涩、酸胀、绝望,各种情绪排山倒海而来,将他全然淹没,透不过气。
无法呼吸的窒息感,疼痛难忍。
周彦紧握拳头,指节泛白。
「别傻了,我能给你的就这么多。」
身为王府暗卫杀手,他从不饮酒,可那晚他如一个溺死之人,急需救援。
他喝了很多酒,麻痹了那股剜心之痛。
可胸腔里空落落的,仿佛什么东西没了。
秦俭,秦俭……是幼时与他定下婚约,青梅竹马的小秦俭,离他越来越远。
那晚,他做梦也没想到,秦俭竟然在房内等他。
恍惚之间,还以为是在做梦,可那触感如此真实。
他猛的拍了拍额头。
秦俭红着脸唤了一声:「哥哥。」
她还说:「俭俭喜欢你,要做你的女人。」
周彦觉得她疯了。
可他自己也疯了。
本就如此,倘若秦俭坚持,他从来都没有勇气将她推开。
甜蜜,懊恼,悲痛……但唯独没有后悔。
只要秦俭不后悔,他永远不会后悔。
入京刺杀,折了好多兄弟。
好在最后成功取了太监姜春和郑岚的人头。
在姜春府上,他还遇到了楚楚。
棣州贺家的楚楚。
砍下姜春的脑袋时,楚楚就在现场。
血溅到她的脸上,与她眉间那抹朱砂红一样鲜艳。
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神情却透着兴奋,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扑到怀里呜呜的哭——
「周家?你是阿彦哥哥对不对?」
隔了六年,她竟还能凭声音和一双蒙了面的眼睛中认出他。
哦不,是他杀人时面对惊恐万分的姜春说的那句:「姜公公,棣州武定府周家,来讨你的命了。」
杀人时,他眼底那份恨意似火在烧。
杀人后,面对贺楚楚突然的相认,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同样是杀意弥漫。
他没有认出她。
听她自报家门,急切的说她是贺家的楚楚,他仍是半晌才回想起来。
他这一生,背负的太多。
过往如云烟,前尘旧事天翻地覆,故人?什么故人?
他的故人只有俭俭,相依为命的俭俭。
但他还是将楚楚安顿了下来。
因为楚楚看着他,一边颤抖一边唤起他的回忆——
「阿彦哥哥,你不记得我了?我是楚楚呀,俭俭最好的朋友,贺家楚楚。」
「我与俭俭关系要好,每次见面都一起画画、投壶,以前王嫣嘲笑她画的水牛是水鬼,我还教她画画来着……」
他记得,确如她所说,印象中王嫣总是欺负俭俭,贺楚楚倒是和俭俭关系不错。
俭俭应该,挺喜欢她吧?
那就把她留下,日后送给俭俭。
京中三年,云波诡谲。
五王争执不下,明枪暗箭,阴谋诡计,防不胜防。
闲暇时会想起俭俭,初时想要给她写封信,又不知从何说起,怕她担惊受怕。
王爷倒是坦然自若,他从不会给王妃写信,玉扇一摇,叹道:「京中形势复杂,大业未成,何必让妇人担忧。」
周彦觉得有些道理。
萧瑾瑜心机深沉,其余四王也不是吃素的。
入京已有一年,耗尽心力,仍知此路多难。
每天都在打,相互算计,痛下狠手。
萧瑾瑜登上那个位置,用了三年。
那是漫长而曲折的三年。
登位路上,困难重重,连萧瑾瑜都没了耐心。
他站在皇宫城楼之上,目光重重的眺望大宁江山,问周彦:「长安,他日功成名就,你最想做什么?」
周彦斜靠城墙,抱着双臂,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柔软,勾起一抹笑。
「娶妻。」
简单两个字,说完又着重加了三个字:「娶秦俭。」
萧瑾瑜一愣,倒是很爽快的笑了下:「好啊你,总算给爷说了句实话,早在赵王府我就看出你们之间的关系绝非兄妹那么简单,竟然敢糊弄我。」
「对不住了王爷。」
周彦道歉,但声音毫无诚意:「秦俭与我有幼时婚约,我也曾想过不能误了她的终身,只她不愿,执意如此。」
「她是我此生挚爱,从未改变,长安一生,永不负她。」
十五岁入安王府,辗转九年,城楼之上,是他第一次与萧瑾瑜推心置腹。
他讲棣州武定府周同知家,严父慈母,生活无忧。
也讲秦俭的犟脾气,周家灭门后,一路追随。
萧瑾瑜也同他讲了幼时之事。
先帝不喜他生母,他幼时在宫中,过得极其艰难。
帝王之家,没有兄友弟恭,也没有父子天伦。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堂堂的安王萧瑾瑜,幼时会被身边的太监猥亵。
因他弱小,因他无人可依,连太监都认为可以欺凌。
兴许就算他死了,皇帝掉几滴眼泪,日后便再也不会想起这个儿子。
人啊,最终只能靠自己。
站在最高的位置,掌控一切,这是他多年筹谋应得的权利。
萧瑾瑜笑了,万里江山,来之不易,但就在眼前。
那天过后,周彦觉得萧瑾瑜待他又不一样了。
他肯推心置腹,自然是信任有加。
又因各自经历,彼此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周彦提笔给秦俭写信——
俭俭,一别经年,寤寐思服,好否?安否?思否?
千言万语,提笔却寥寥几句。
想说的很多,从入京刺杀,到军营卧底,再到替王爷挡刀。
从身上的每一处刀伤,到如今大业未成。
信写好了,放在桌上,仍是没有送出去。
因为彼时更大的事发生了。
成都王被杀。
尘埃落定,接下来是萧瑾瑜登基。
改国号明德,大赦天下。
一切结束,又是半年。
京中那处宅子,是萧瑾瑜一早为他置办的,楚楚一直住在那里。
三年以来,他很少踏足。
为了迎接秦俭的到来,他亲自去布置。
院里移植了桂树,从前武定府周家,俭俭住的地方就有一颗。
整个府邸都要焕然一新,尤其是俭俭的院子,厅堂匾额上的「雨燕」二字,是他亲手所写。
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房间的柜子和书架用的是楠木,床和桌椅是宝塔纹榉木。
窗花剪纸,烛台香炉,还有整套的刺绣工具……每一样都是他细细挑选。
周彦想,还是委屈了他的俭俭。
俭俭的房间,更应该用沉香木做房梁,金丝楠木做家具,金银装饰窗花,珍珠做门帘……
知道俭俭要来,楚楚仿佛比他还要高兴,跟着下人们一起打扫,一遍又一遍的问他:「大人,俭俭真的要来了吗,我与她多年未见,不知她如今是何模样。」
她神情那样欢喜又紧张。
周彦的目光柔软下来:「俭俭她,与从前无异。」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她一直都是那个样子,最好的秦俭。」
最好的秦俭。
大概连他自己也没发现,只要提起俭俭,他身上那股凌厉气息会慢慢消散。
他的眼神会柔软下来,连清冷的声音也染了几分暖意。
楚楚怔怔的看着他。
秦俭的命怎么那么好呢?
她从前也是唤周彦一声「阿彦哥哥」的,那时周彦待她比待秦俭还要好。
甚至母亲说过日后要与周家结亲,把她嫁给周彦。
她比秦俭还要更早认识周彦,那时她才五岁,明明青梅竹马的是他们才对。
可这三年,她每次见周彦,都见他行色匆匆,周身散发着冷意。
她连一声「阿彦哥哥」也不敢叫。
周彦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她知道他杀人时的狠戾,姜春的血曾溅在她的脸上。
可他提起秦俭的时候,脸上那一抹笑,仿佛又变成了从前武定府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楚楚是这样嫉妒秦俭。
秦俭那种木头疙瘩有什么好呢,她想,兴许她也可以在周彦心中有一席之地的。
是的,如果没有当年那场变故,兴许她会同他喜结连理。
俭俭来的时候,原来冷漠无情如周彦,也会紧张的红了耳朵。
在外尚能自持,回到房间,便迫不及待的将她拉入怀里,紧紧相拥,如至宝一般。
周彦看着秦俭,恍惚觉得像是做梦一般。
三年而已,他的俭俭站在面前,眉眼如新月弯弯,眸子漆黑乌亮,笑容羞涩含蓄,美的不可方物。
他只感觉呼吸一滞,手摸上秦俭的脸,长久以来空荡荡的心,突然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踏实、欢喜,像是漂泊风雨之中的船,此刻终于靠了岸。
秦俭是那么的美好,令他眼眶湿热,感受到了岁月的平静。
时光流淌,他只愿永远留在此刻,与秦俭相拥。
俭俭说她是二十岁的老姑娘了。
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嫁给他。
周彦心里泛起的喜悦与满足,快要将他淹没。
可是还不行啊,他说:「还不是时候,俭俭,再等等。」
快了,等他完成皇帝交托的任务,杀了广陵王。
介时他可以不再是长安,请旨恢复原来的名字。
俭俭,再等等,等我以阿彦哥哥的身份,堂堂正正的娶你过门。
追杀广陵王,比想象中的难。
锦衣夜行,死伤无数。
终于在一个雨夜,成功的堵上了人。
成王败寇,广陵王没有求饶。
他望着周彦,眼底是诡谲云涌。
「本王真是做梦也没想到,会死在阉人手里,长安,你是个太监,爬的再高,终究是没根的,权利再大也是皇权下的一条狗,今日你来杀我,焉知他日皇帝不会卸磨杀驴。」
他很聪明,试图拉拢周彦饶他一命。
可是周彦那把刀没有放过他。
广陵王临死时,还摆了他一道,使出一记毒镖。
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回到京城,才知秦俭已经离开。
是了,他走的时候俭俭还在生气。
因她执意要与他圆房。
周彦苦笑。
俭俭,始终还是一个小孩子。
她如何懂得他从一个完好无缺的男人变成一个废人的痛苦。
身体上的痛苦,精神上的痛苦,以及不敢面对心爱之人的痛苦。
俭俭不会嫌弃他。
可他嫌弃。
那样美好干净的秦俭,委身给他这样残缺不堪的阉人。
他只是还没准备好而已。
料想的是大婚那日,再与俭俭坦诚相待,可她突然提出圆房,令他措手不及。
周彦没有去找她。
他在治伤,伤好之后,已经是西厂的厂督大人了。
去找秦俭之前,皇帝萧瑾瑜好心的给他提了个醒——
「皇后说秦俭之所以离开,是因为你有了别的女人,话说这小秦俭也忒霸道了些,着实该冷落一下给她点教训。」
周彦皱眉,请旨去见了皇后。
接着是一番震怒与杀意。
那日他握着剑,拎着贺楚楚从房间出来,冷笑道:「我念你是一介女流,又与俭俭关系交好,当年你父亲贪赃祸及周家,我想着你也是年幼无知,因家遭罪,竟是我错了,你们贺家没一个好东西,都该死。」
楚楚直接吓懵了,跪在他脚下,泪流满面,脸色惨白:「大人,别杀我,是我错了,我一时糊涂,竟想取代秦俭陪在你身边,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她说着,毫无尊严的去抱他的腿:「别杀我,我可以跟俭俭解释,我做什么都可以……」
周彦厌恶至极,一脚踢开了她。
去接秦俭的路上,想了很多。
有心疼,也有郁闷。
他是怎样的人,秦俭竟不知吗?
宁愿相信一个外人,也不肯信他?
生气之余,又安慰自己:「是我不好,没有给俭俭足够的安全感,害她伤心了。」
俭俭伤心离京,也是因为心里在乎他罢了。
各种复杂情绪,到了钱塘,稍一打听,丢了魂儿一般,面若死灰。
短短半年,秦俭有了别的男人,不要他了。
周彦不信,怎么可能?
俭俭对他的心意,怎么可能变的那么快。
她冲出来为那男子挡剑,脸上那份决绝,令他心痛作死。
原来是真的。
夜夜春宵,春风一度……
周彦觉得自己快死了。
活不下去了,这些词,每一个字眼,都在要他的命。
字字诛心。
不知是如何回的京城。
只知道自此麻木不仁,躯壳之下仿佛没有灵魂。
日日借酒消愁,醉生梦死。
梦里也不得安宁。
回的是花间小院,看到年少的自己将那小小的女孩推倒在地。
看到女孩一脸害怕,讨好的叫他阿彦哥哥。
是报应啊,原来是报应。
他低低的笑,拿一把短刃,刺向胸口。
太疼了,心脏那里疼的受不了。
剜出来就好了。
没有了心,就不用去想秦俭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她会成为别人的妻子,生儿育女,与那男人做任何亲密无间的事。
这些,他统统都做不到。
周彦,你就是个废物,难怪秦俭不再爱你。
短刃刺入胸膛,鲜血染红衣衫。
俭俭,俭俭……
阿彦哥哥没有你,真的活不下去了。
我这一路走来,腥风血雨,见惯了丑恶,能撑到现在,仅仅是为了你啊。
你不要我了是吗,那我也不要了罢……
那日,短刃已经刺入胸膛。
醒来时,看到的是皇帝萧瑾瑜。
萧瑾瑜如此聪明,看着他冷笑一声:「为了个女人,什么都不顾了?」
「周彦,忘了你周家的冤案了?泼上的脏水不想洗干净了?」
一句话,迷糊灌顶。
吴公公后来被周彦杀了。
一剑毙命。
他大概死也不会想到,当年那个被自己拍着脸说:「长安呐,咱家就喜欢你这样听话的狗。」
那条狗一路在血里趟,越来越狠,越来越阴,连他也害怕起来。
他是来向他卖个好的,告诉他他发现了皇室的秘密,那位小太子还活着,被曾经的宦官八虎之一的刘公公藏了起来。
可惜,那条狗承了他的好,但并不领情。
死的时候才知,原来宦官,真的没有几个有好下场的。
周彦脸上,冷若寒冰。
平叛乱、削藩、整顿改革……皇帝需要做的事,还那么多。
一路走来,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仍是需要信得过的人来做。
周家的案子沉冤得雪,可周彦却仿佛泄了一口气,整个人都陷入了颓废之中。
皇帝交代的事,做的仍是滴水不露。
只是,手段残忍到连皇帝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萧瑾瑜说:「周彦,自古以来,还没有宦官敢明目张胆的杀害皇族之人。」
皇帝是要削藩的,但没让他做的那么绝,齐王室的一条血脉都没留。
周彦神情漠然,面不改颜:「陛下有慈悲之心,为何不早说。」
萧瑾瑜被气的说不出话。
周彦转身离开了。
天不怕,地不怕,死也不怕。
这样的人,没有软肋,着实可怕。
人人都怕他。
西厂周大人,他若想让人死,大概连皇帝都不会说什么。
风头最盛。
上赶着巴结奉承的人,什么都送。
府里现在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他也曾自暴自弃过,派去打听的人说,秦俭梳的是妇人发髻,应该是嫁了人了。
她都如此了,他还做什么正人君子呢。
可是当女人洗干净了送到床上,他目光隐晦的望着,突然没了半点兴致。
秦俭是已经刻在骨子里的人,他眼里容不下别的女人,身体也容不下。
她都已经不要他了,他还是爱她深入骨髓。
明明说了从此泾渭两清,再无瓜葛。
还是特意派人面见了苏州织造府的人,照顾她的生意。
她一个女子,多赚点钱,总是好的吧。
年关了,处处热闹,一派喜气。
府里住了很多人,也挂起了红灯笼,点起了炮仗。
皇帝诏他入宫觐见。
说了好一番话,他心不在焉抬头,一句都没听进去:「陛下方才说什么?」
萧瑾瑜目光怜悯:「周彦,朕感觉你跟个死人没区别了,这世上没你在乎的东西了。」
周彦笑了一声:「也许吧。」
人活着,总要有个奔头。
奔头没了,人也完了。
萧瑾瑜叹息,同他道:「朕已经通知卫离,让秦俭做好回京的准备了。」
秦俭的名字,猝不及防的被提及。
周彦红了眼,目光一瞬间阴寒,对他道:「不要去打扰她,我不想她恨我。」
「放心,她不会恨你,卫离说了她未曾嫁人。」
「未曾嫁人,与心里有人,有何区别。」
周彦声音冷淡,萧瑾瑜静静的看着他,也冷笑一声:「瞧瞧你这副样子,秦俭不回来,朕如何安心。」
古往今来,敢给皇帝甩脸色的宦官,他怕是独一份了。
萧瑾瑜将折子砸在了他脸上,将他撵出了宫。
一个月后,秦俭回京。
周彦没想到,皇帝还是这么做了。
听闻秦俭入宫,一向沉稳自持的厂督大人,突然慌了神。
第一时间赶去宫内,站在殿外等候。
再次相见,原以为从此如一滩死水的心,突然又开始颤动,掀起惊涛骇浪。
秦俭总是有这样的本事的。
她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站在那儿,他便满盘皆输。
他的俭俭,眉目如初,还是从前那副模样,又平添了温婉与淡然。
嘴上说着让她走,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的阴暗。
已经回来了,今生今世,都别想离开。
秦俭嫁给了他,成为了他的妻。
周彦觉得像是做梦一样。
如果是梦,他愿意一辈子沉浸其中,再也不醒来。
终于活的像个人了,触手可及的俭俭,脸庞轮廓美好,笑容浅淡又温柔。
她静静地看着他,说她愿意嫁他,与他生死与共。
周彦突然觉得,生死与共,大抵是这世间最美好的词。
萧瑾瑜这招棋走对了。
宦官周彦,竟然也会笑了。
长久以来身上那种根深蒂固的阉人阴郁之气,消散的如此之快。
见了文官武将,竟也能温和的朝人打招呼。
惊愕又惊恐,人人自危。
皇帝听闻之后,哈哈一笑,同身旁内侍道:「朕就知道,他翻不出秦俭的手掌心。」
翻不出,大概也是不想翻出。
笑着笑着,萧瑾瑜突然又有些愣神。
贵为天子,什么都有了,可是那种弥足珍贵的感情,他似乎不曾有过。
萧瑾瑜一生,放荡不羁。
他心思藏的极深,对谁都不曾付出过真心。
把控朝政,天下万民之主,竟不会去爱一个人。
真的没有真心吗,也不是。
他曾经年少新婚,对那个望着他眉眼含情的少女,也是动过心的。
可他要的东西太多,儿女之情轻如鸿毛。
直到那个女子毅然决然地吊死在冷宫,不曾留下一句遗言。
自她死后,他突然后知后觉的想起了她的好。
何必羡慕周彦有秦俭,回首过往,他身边也曾有那么一个人,坚定不移的握着他的手。
内侍看着皇帝以手撑额,身子轻颤,似是在笑。
可近看才知,是皇帝哭了。
天子悲恸,无异于常人。
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明德八年,周彦带回来一个孩子。
七岁的女孩,瘦瘦小小,眼睛很大,也很漂亮。
他知道,俭俭一定喜欢。
周彦与秦俭,加一个小小的周时。
一家三口,终得圆满。
原本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被填的圆圆满满,周彦如同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男人,如此满足。
心已安定下来,旁的东西,似乎都变得无关紧要。
明德十二年,皇帝的身子已经变得不太好了。
秦俭要送周时回钱塘,周彦知道,走不掉的。
是时候了,杀出一条血路,还是任人宰割?
最得他器重的干儿子,随时准备动手了。
若没有秦俭,无牵无挂,这条路是必定要走的。
他手里还有牌。
以他今时今日的权利和地位,是有胜算的。
可是权势滔天的大宦官,犹豫了。
如俭俭所说,萧瑾瑜是明君。
海晏河清来之不易……
可是与他一个阉人何干?
太子厌恶权宦,若他登基,势必提升内阁,打压宦官。
反与不反,一念之间。
可是萧瑾瑜,又岂是等闲之辈。
无根之人,爬的再高,权利再大,如何大的过皇权。
是拼上一拼,还是保险起见,护秦俭及周时安全。
萧瑾瑜病重了。
唤他入宫觐见。
本不该去的,事已至此,入宫,兴许是死路一条。
但是萧瑾瑜如此了解他。
他对太子说:「他会来的,春华夫人还在京中,他不敢赌。」
他早就知道的,从秦俭被接来京,周彦注定会输。
萧瑾瑜禀退众人,对周彦道:「长安,君臣一场,朕放你和秦俭离开,如何?」
他唤的是长安,不是周彦。
天子也学会晓之以情了,周彦笑了:「陛下明明知道,我走不掉的。」
萧瑾瑜久病缠身的面容,闪过倦色:「可是朕可以保证,秦俭走的掉。」
一句话,尘埃落定。
哄骗秦俭离京那日,她果真是起了疑惑的。
周彦将萧瑾瑜的密令拿给她,哄她上了马车。
临别时,她突然一把握住他的手,眼眸平静:「我等你,你说过的,一定会回来找我。」
周彦心里突然泛起疼痛,凑上前,吻了她的鬓间。
「好,夫人放心。」
秦俭带着周时走了。
一个月后,京中大雪,纷纷而落。
天子殿上,年轻的君主一身龙袍,眉眼深沉。
罪己诏早已昭告天下。
如今颁布的,一条一条,是宦官周彦的七宗罪。
他这一生,手染鲜血无数,只要皇帝愿意,多得是罪名。
殿外大雪纷飞,银装素裹。
行刑的侍卫们白着脸,在一旁等待。
临死之前,周彦见了卫离。
将身上的外衣脱下,交给了她。
「不要告诉俭俭,她会哭。」
点天灯,死无全尸。
周彦仰头看天,雪落在他眼睛上,冰冰凉凉。
他笑了,目光遥遥,忆起秦俭温良的眉眼,眸光也变得温柔了。
俭俭,不亏的。
愿你知晓,我这一生,原是桎梏于泥潭,污秽不堪,因你才得见青天,洗尽一身尘埃。
不亏,且无怨无悔。
但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愿你我仅是旧时堂前燕,求一个最终圆满。
【番外:堂前燕】
太光二十七年。
武定府同知老爷家发生了件大事。
年仅十四的小公子,于清晨留了封家书,不见了踪迹。
信上只道——昔有楚子熊绎九十辟在荆山,今小儿周彦,自荐太晟府,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望家中勿念。
总结一句话,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去投奔了边城越州太晟府的梁国公。
梁国公作为前朝封爵大臣,在大宁称得上是一代纯臣。
可惜当今太光帝,宠信宦官,阉党独大,对朝野之臣诸多打击。
发展到最后,皇帝荒政,东厂司礼监八大太监,权势滔天,竟能把控朝政。
梁国公等多位老臣,已无力挽狂澜之力。
内阁的陈大人一腔热血,不顾阻拦多次上表辱骂阉党,最终遭了报复,落了个斩首示众。
梁国公失望之下,为求自保,在幕僚的建议下,自请前往边城越州,镇守太晟府。
北方边城,是个落破之地,常有游牧蛮子骚扰,抢杀掠夺。
最严重的一次,太晟府前太守被刺杀,导致朝廷出兵北伐。
当时领兵的便是梁国公。
如今他又自愿请求驻守北关,太光帝挽留了几句,然后敲锣打鼓的给送走了。
如此连阉党宦官都松了口气,又少了一个整天叭叭叭的老匹夫,他们乐的在京城逍遥自在。
周父读了周彦的信,简直被气笑了。
周母哭啼,连忙派了家中随从去追人。
周父无奈叹息,十四岁的少年,已经如此张狂不从管教了么。
大人们焦头烂额时,十岁的秦俭老实的站在一旁,心不在焉,目光呆滞。
她不敢说,前晚阿彦哥哥离开时,站在她窗户外面看了她一夜。
当时可把她吓坏了。
阿彦哥哥前些日子就怪怪的,看她的眼神深沉、隐忍、眷恋,简直跟从前判若两人。
白日里见了,她照常躲着他绕路走,竟被他一把拽住。
本以为又要被骂几句,结果一向不耐烦的少年,静静的看着她,柔声道:「俭俭,送我一个络子吧。」
秦俭呆愣愣的看着他,脸又白又红。
从前也是送过的呀,被他打落在地,说了句什么鬼东西。
周彦是怎么了,何时变得如此奇怪。
他的目光炽热,眼底笑意盈盈,如三月春水。
小女孩如何招架得住,赶忙点头,结结巴巴,乖巧的表示现在就去打络子。
结果慌不择路,转头走两步撞上了院中的树。
周彦一愣,快步上前,又心疼又好笑的帮她揉了揉额头。
「小丫头,你慌什么。」
秦俭的脸涨的通红,看了他一眼,赶忙起身跑开了。
在她把络子交给周彦没几天,他就不辞而别了。
也算不上不辞而别。
那晚月色正浓,周彦在她窗外站了一夜。
最后走的时候说了一句——
「俭俭,等我回来。」
好后悔,她当时紧张不已,装睡了一夜,却又一夜未眠。
隔着窗户的那道影子,虽是初夏的晚上,但也染了寒露的吧。
周彦走了三个月了,派去寻他的家丁,杳无音讯。
又过了一个月,家丁回来了,直言自家小公子真的去了太晟府,梁国公将他留下了。
周父震惊,周母震惊,不知为何,秦俭突然不震惊了。
只是隐约觉得,似乎什么东西变了。
周彦走后半年,秦俭的生活与从前无异。
去玲珑绣庄学刺绣,跟李妈妈学写字,偶尔周伯母带着去看花灯、皮影戏。
周伯母提起周彦就诸多抱怨,李妈妈这时便劝慰她:「小公子还是贴心的,每个月都寄家书,夫人有什么好担心的。」
说到这里,周伯母看了一眼秦俭,突然笑了:「哪儿是给我寄家书,咱们是沾了小秦俭的光,只怕家书是送东西时顺便捎来的。」
秦俭脸一红,结结巴巴不知说什么好。
周彦的信每月都有,送来的时候往往还带着一些小东西。
都是些小女孩喜欢的东西。
瓷娃娃、梳蓖、小玉环……还有一只拨浪鼓。
秦俭托腮坐在屋里的时候,手拿拨浪鼓玩了两下,红着脸就笑了。
周伯伯的调令下来了,伯母说,过了年她们就可以迁去京中。
他们好像都松了一口气。
秦俭知道,这调令很难得,周伯伯申请了好多次。
可是没等过年,十一月底,京中又来了文书,命周伯伯即刻入京任职。
那场搬家,走的慌里慌张。
马车出发前,周伯母抱怨:「詹事府的人可真是,一声令下,咱们就要火急火燎的迁家,也不提前打声招呼。」
周伯伯调任的是京中詹事府左司谏,从九品。
地方的五官,到了京中只能做个九品官,但周伯伯好像并不介意。
他好脾气的对伯母道:「夫人莫要抱怨,反正是要调离棣州的,早走三个月,兴许是件好事。」
周伯母点了点头:「也对,棣州这地方,离开一日便能安心一日。」
秦俭被李妈妈搂着,坐在马车里,有些不解。
她敏锐的发现,那位一向笑眯眯与周伯伯关系甚好的贺知州,竟然没来送他。
想必是人走茶凉,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家曾经提议与周家结亲,被伯伯婉拒了。
秦俭未做他想,躺在李妈妈膝上,半路睡的迷迷糊糊。
马车颠簸,她隐约之间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大批的锦衣卫入了棣州,武定府周家,李妈妈一把将她推开,焦急的喊——
「她不是周家的人,她姓秦,叫秦俭,是城南玲珑绣庄的学徒!」
猛然惊醒,已经是一身冷汗。
李妈妈笑眯眯的看着她,用帕子帮她擦了擦额头的汗。
「妞妞做噩梦了?」
秦俭紧紧依偎在她怀里,脸很白。
万没想到,三个月后,在他们安顿在京中时,东厂大太监姜公公奉旨办案,将棣州武定府的大小官员定了斩首。
秦俭想起那个梦,心有余悸。
同样心有余悸的还有周伯伯和周伯母。
周伯母的脸都白了,按着胸口说:「菩萨保佑,真是菩萨保佑我们。」
伯母信佛,府里一直设有佛堂。
秦俭总觉得不对劲,直到詹事府的府丞李大人过来提醒,叮嘱周伯伯最近谨慎处事,不必外出。
她才知晓,原来锦衣卫也是因棣州的案子来调查了的。
只是天子脚下,又有詹事府的二品詹事出头,要求京卫镇抚一同协查,东厂那帮阉人才松了口。
李大人是周伯伯的上级,他很客气,同周伯伯作揖道:「周大人,冒昧问一句,您与梁国公有何渊源?」
周伯伯一脸懵,赶忙回礼:「梁国公乃两朝元老,肱骨重臣,小人虽仰慕,并无缘拜见。」
李大人惊奇了下:「那倒是奇怪,詹事府提前三月下了调令文书,皆因国公爷从越州寄了书信,詹事大人才匆匆下令。」
与梁国公有渊源的,想必只有投奔了太晟府的周彦了。
可是,如今算来,他也才十五岁,凭什么得国公爷的器重呢。
秦俭惊讶。
她近来时常做梦,仿佛同一时空,世上还有另一个她,此时跟随周彦的脚步,去了幽州。
时间一晃,便是三年之后。
周伯伯仍是默默无闻的詹事府九品司谏,伯母持家有道,常常感叹京中物价太高,连柴火都很贵。
秦俭知道,伯伯俸禄不高。
可伯母对她的培养是下了功夫的。
她刺绣时的手棚、罗缎,身上穿的衣服,皆是最好的料子。
那三年,她如普通的深闺小姐,很少出门了。
伯母对李妈妈说,俭俭长大了,闺中女子不好抛头露面,安心在家中养着吧。
待那小子回来,便为他们成婚。
秦俭心如小鹿乱撞。
那小子已经三年未见了。
书信倒是没有断过,有时一月一封,有时两三个月一封。
无一例外,都是带了些精致的小玩意给她。
从小女孩喜欢的瓷娃娃,到如今的发簪,胭脂……
周彦似乎是在慢慢将她当作大姑娘待了。
秦俭专门用了个箱子,放周彦送她的各种小玩意。
没事的时候就一个个的拿起来看,眼中闪烁着亮光。
又过一年,她已及笄。
三月的一个傍晚,离家五年的周彦,终于回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身边还跟了个女子,以及一队武官。
女子看着约莫十六七岁的年龄,身材高挑,眉眼明艳,那些人唤她大小姐。
周伯伯和周伯母以礼相待。
她是梁国公嫡亲的孙女。
梁大小姐来的时候,身穿红氅,骑着四蹄雪白、通身黑亮的乌骓马。
她长得那么好看,一头黑锻似的长发,笑容灿烂,落落大方。
与一旁同样高骑大马的周彦,无比登对。
周彦与五年前有所不同,长高了些,身姿挺拔,如寒崖青松。
容貌倒是没什么变化,漆黑英挺的眉,幽深的眼,鼻若悬胆,薄唇微抿,风华绝代。
周伯母见到他的瞬间,眼眶红了,抱着他哭成泪人。
周彦拍着她的后背,眉眼含笑,柔声安慰。
然后他的目光四下巡视,落在了一旁安静乖巧的秦俭身上。
十五岁的秦俭,柳叶弯眉,眸光流转,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一瞬间红了鼻尖,神情惶惶。
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团聚,伯伯伯母有说不完的话,兴高采烈的叮嘱下人们准备宴席。
屋内谈话,大家才得知如今周彦在梁国公麾下,做了一名副将,极得重用。
此番只是回来探亲,十日后,他是要返回边城的。
说罢,无人料想,周彦突然起身,冲周父周母行了大礼——
「爹,娘,回去之前,儿子想先与秦俭成家,请二老做主操办婚礼。」
秦俭站在一旁,对上他漆黑深邃的眸光,心慌不已,赶忙低下了头。
因时间紧促,婚礼定在第五日,操办的简单,不甚隆重。
但周彦归家当晚,夜深人静,便进了秦俭的屋子。
天色已黑,灯光幽幽,秦俭不知所措的看着他。
他上前,她后退。
直到退到了床榻边,再没退处,才鼓起勇气对上他深沉含笑的眼睛。
她紧张道:「阿,阿彦哥哥。」
周彦上前坐在床边,顺势一把拉过她,抱在怀里,坐在腿上。
秦俭惊呼一声,长睫颤动,面红耳赤,声音娇弱,直打哆嗦。
「阿彦哥哥……」
周彦的手摩挲她的脸。
手掌粗粝,她的脸却娇嫩,一时两人都心颤了下。
他的手指又抚摸上她的唇,眸光异常柔软,按耐着性子,哑着嗓子哄她:「俭俭,今晚,我来陪你好不好……」
秦俭的脸红的快要滴出血来,咬着嘴唇连连摇头:「不行。」
「为什么,反正我们都要成亲了,早几日圆房也无妨的。」
他在她耳边引诱她:「我好想你,一刻也不想等了。」
他的心跳的奇快,秦俭只顾自己羞涩,全然没有注意到,周彦此刻也是耳朵红透,故作镇定罢了。
但秦俭向来是个规矩的孩子。
那晚,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绝对没做。
周彦抚额,幽幽叹息:「俭俭,我这几日怕是都睡不好了。」
前几日是他睡不着,后几日轮到秦俭睡不好了。
鞭炮声中,热热闹闹的气氛下,她嫁给了周彦。
怕是没人像她这般,出嫁新妇,连个地方也没挪。
新婚那晚,周彦如愿宿在了她房中,捏着她的脸揶揄,「你完了秦俭,跑不掉了吧。」
后几日,简直是连房门也很少出。
小两口浓情蜜意,周伯母和李妈妈欣慰的笑,还特意叮嘱府里下人不许打搅。
晚上没完没了,秦俭受不住,红着脸锤他。
周彦哑着嗓子,喉头一哽,也不知为何,莫名的红了眼圈,在她耳边道:「俭俭,我不是在做梦吧。」
梦……
秦俭有些怕,伸手抱住他,「不是,阿彦哥哥,这不是梦。」
周彦临走时,依依不舍,摸了摸她的头发,「俭俭,你信我,再给我一点时间,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隔千里了。」
秦俭点头,瞪着眼睛看他:「我信,阿彦哥哥,我等你。」
这份浓情,终于令那位梁大小姐死了心。
梁国公唯一的嫡孙女,从小要强,性格率真。
第一眼见到周彦,便芳心暗许。
梁国公有意将她许给周彦,周彦婉拒。
梁大小姐不死心,非要跟上来看一看小周副将心心念念的未婚妻长什么样,值得他如此挂念。
来了一趟,心灰意冷了。
二人感情太好了,成婚那几日,房门都不出。
梁大小姐哭了好几日。
回程之时,扬手挥了一鞭子,率先离开了。
周彦此去,又是一年。
太光帝重病的消息传来时,他的一封家书也适时传来。
道是时局不稳,天下动荡,让周父务必谨慎小心。
其实他多虑了,周父仅是个九品小官,朝党纷争,怎么也闹不到他头上的。
接着是皇帝炼丹意外驾崩,太监把控朝政。
朝堂染血,几乎每天都有大臣被杀。
好在周父这种瞧不上眼的小官,根本没有进天子殿的机会。
詹事府的詹事就不一样了,每天战战兢兢,每次退朝回来浑身湿透。
京中乱了,周伯母每日命人紧锁大门,若无要事,谁都不许出去。
如此过了半年,忽有一日,五王起义入京。
京中防守异常森严。
然而一天夜晚,秦俭睡的迷迷糊糊,房门被人推开。
她睡眠浅,当下惊醒,刚要大喊便被人捂住了嘴巴。
来人竟是周彦。
他紧紧的抱住秦俭,思念宣泄,一遍又一遍的呢喃:「俭俭,俭俭,我好想你……」
青帐垂落,衣衫尽解。
事后秦俭得知,五王入京,梁国公暗中也是出了力的。
他支持的是安王。
秦俭想起了那个梦,她突然很想问问周彦,大太监姜春和郑岚的头,是谁挂在城门上的?
可她不敢问,她怕事情确认,那个梦也成了真的。
梦里的点点滴滴,她都不愿发生。
五王纷争闹的第二年,秦俭有了身孕。
伯母和李妈妈震惊,周彦走了一年多了,她又整日未曾出府,哪里来的孩子。
她只好如实相告,红着脸说出了周彦几次夜翻墙头,偷溜到她房内留宿之事。
周伯母又气又喜,儿子果然是个白眼狼,几入家门,不曾见父母一面,直往媳妇儿房里钻。
李妈妈笑的合不拢嘴,秦俭的脸红到了脖子跟。
周彦再来的时候,仍是往她房里钻,秦俭制止了他的手,告诉了他自己怀了孩子。
周彦愣住,脸上闪过欣喜:「真的?真的!」
秦俭看着他笑:「你为何这么高兴。」
「当然高兴,我有孩子了,俭俭,我竟然有孩子了,咱们俩的孩子……」
他兴奋的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将她搂在怀里,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还隐约又哽咽了一声:「俭俭,你告诉我,这不是在做梦对吧。」
秦俭躺在他怀里,半晌,轻声道:「周彦,咱们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好。」
「叫周时如何?」
身躯一顿,周彦神情呆滞,不敢置信:「俭俭,你说叫什么。」
「周时。」
秦俭抬头看他,笑着笑着,眼泪猝不及防滑落:「周时,我猜应该是个很漂亮的女孩,我们的孩子,叫周时。」
浑身的血液仿佛凝结,又沸腾着烧开,周彦望着她,红着眼睛,呜咽流泪,如孩童一般:「俭俭,你也做了那个梦对不对,不,那不是梦,是真的,那些过往如烙印一般印在我的脑子里,我知道那不是梦。」
庄生梦蝶迷蝴蝶,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如今身处何处,又为何身处此处……
秦俭解答不了,她无比清醒,抱着周彦,无声的笑:「阿彦哥哥,一路走来,辛苦你了。」
辛苦你了,秦俭无能,一直被你护在身后。
梦里梦外,皆是你在厮杀,置身乱世,染一身尘埃。
一年之后,安王登基,改国号明德,大赦天下。
周家公子,卸甲而归。
归来那日,他站在高高的城门上,回首望向大宁万里山河,眼底闪着细碎的光。
这一世,行至此路,未来如何,已经与他无关了。
时间流逝,往后的每一日,都弥足珍贵。
他要回家看父母妻儿,看廊下燕飞。
也要带秦俭四处走走,看一看山川河流,日出日落。
……
周父是个九品小官,京中府邸万千,他们周家的渺小如斯。
秦俭梳着妇人发髻,柳叶细眉,眸光温柔,正在家中抱着年幼的女儿周时,指着廊下那一窝燕子给她看。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咿呀学语的稚嫩孩童,发出笑咯咯的声音。
廊下燕子衔春泥,有一只扑棱着翅膀,叫唤一声,飞入周母设立的佛堂。
菩萨慈眉善目。
周母正虔诚祈祷,李妈妈点燃了香火,拜了拜,插入炉中。
普贤汝当知,一切诸众生。
无始幻无明,犹如虚空华。
依空而有相,空话若覆灭。
虚空本不动,幻从诸觉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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