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用平静的语气写出超级虐的故事?

他大婚那日,我诈尸了。

棺材板掀开,我爬出来,一步三撞挪去喜堂,正赶上鼓乐高奏,二拜高堂的好时候。

新郎官目瞪舌彊,冲上前抱住我摇摇晃晃的身子,咬着牙唤我名姓,三分狐疑,七分欣忭:「棠儿……」

「红包。」我生涩地逼出几个字,掏出红纸裹着的三五铜板。

不是很熟悉这里的规矩,希望不太失礼。

倒是小娇妻顾不得什么礼节,她自行扯下盖头,脸绿成新割的韭菜,高声惊道:「她,她不是死了的?」

一时间喜堂之中人人异色,谁都知道宁府的秋姨娘体弱,前不久旧病复发。

行将就木之际宁将军便急不可耐,要娶镇南王府的郡主作正妻。

也许是这秋姨娘性子烈,不肯见主母入府,昨夜先撒手人寰,棺椁如今还停在佛堂的偏殿里。

一片哗然声中,见了鬼的兴奋与惊惧袒露无遗。

直到见过大世面的老王爷秉着一口气,一字一顿地喊出:「三拜高堂。」

一对新人被摁着头夫妻对拜。

礼还是成了。

翌日,宁府院落正中的海棠木一夜枯死,遍地残花……

1

我起死回生的事儿,成了大街小巷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成了宁海谣这位新夫人长龄郡主的心头恨。

这是她这个月第十七次找麻烦了,前十六次的退让后,她变本加厉。

她令我跪于厅堂,让手下的人抽我的脸,左右开弓,红成一片。

「你再不认,我砍了她的手。」

武夫的刀子正摁于我贴身婢子寄奴的手腕,左右摩挲,故意折磨出一道道细细碎碎的血痕。

我为鱼肉的寄奴早已哭得梨花带雨,人抖成了一个筛子,求饶的字都蹦不出来半个。

长龄真能做得出来,我知道的。

「夫人要我认什么?」我反问。

「便是你在我汤药中加了红花,意图害我不孕。」长龄尖着嗓,「我可是镇南王府的郡主,是将军明媒正娶的夫人,你是什么出身,胆敢如此行事!」

说实话,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甚至不知何谓红花,又何谓镇南王府。

但我寻思着,区区一认,她便不割寄奴的手,听上去似乎稳赚不赔。

「好,我认。」

长龄愣住了:「你可知,认了是何后果?」

「换成断我的手?」我大大方方递出一只胳膊,「那来吧。」

「好好好,这可是你自找的。秋姨娘,你自己说吧,哪只手下的药,咱们就断哪只。」

这个问题很难答,因为我真没下,于是两只手都伸出来:「夫人选吧。」

长龄露出恶毒的笑:「那不如,都砍了的好,省得以后继续作恶。」

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她这副得寸进尺的样子实在很惹人厌。

「夫人,夫人您不能这样!」角落里寄奴爬了过来。

她出息了,刀子从手腕上挪开,她一下子就解除了说话封印,「将军从前多疼秋姨娘,满府上下人尽皆知,您今日这般行事,将军定不能放过您!」

长龄很是不屑:「你也说了,是从前。」

她走过去,一个窝心脚将寄奴踢翻在地,金线缎面的鞋子在她心口死命地碾:

「将军愿为她出头,早就出了,何必冷眼等到今日?你细想想,当初我把针按进她身体里,拔都拔不出来的时候,将军说了一个字?这整整一个月,将军又去看过你们姨娘一眼?」

倒也确实没有。

寄奴吃着痛喊:「夫人,断人手足不是一般的事儿,您三思……」

「三思了。」长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得断。」

有点吵了,我耳朵疼。

「够了。」我叫停她们的吵吵,抄起桌上的刀,对准了左手,「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吧。没什么问题的话,我自己来了?」

长龄也没想到会这般发展,与寄奴面面相觑,一时间竟全然语塞。

「那我动手了啊。」

手起刀落。

血溅了长龄一脸。

——可惜劲不够大,只伤了一层皮,唉,都怪我平日里太孱弱。

「没事没事。」我安慰瞠目结舌的长龄道,「我再试一次。」

刀子再一次高高举起……

「要不,要不算了……」长龄先怂了。

只是话音未落。

「你在做什么?」门口传来宁海谣的声音,一分疼惜,九分愠恼,「快住手!」

他咬牙切齿走过来,丢掉我手中的刀,勒住我的颈脖:「你若再敢伤害自己分毫,我杀了你,再烧了整座九夷山给秋棠陪葬。」

好狠啊,只是杀我就杀我,烧山做什么,太不保护环境了。

我笑着推开他的手:「将军,你怎么可能舍得杀我呢?」

2

宁海谣一勒绸布,嘶,好痛。只是若不是这痛,恐怕我不知何时才能见着他。

他在战场上包扎过太多伤口,本是三两下的工夫,唯独这一次,却是镌脾琢肾般小心翼翼。

我在他好看的一对瞳仁里瞧见了水一样汩汩流淌的柔情,可惜不是对我。

「你不该伤这身子。」冲我开口,他总是寒如坚冰,「这么深的口子,怕是要留疤了,棠儿从前最是爱美……」

「我也爱美。」很显然,宁海谣并不在乎。

他依旧语气淡淡:「你也不该招惹长龄,她是镇南王府的郡主,是皇上亲赐的婚。再不久,南边就要开战了,朝廷得借镇南王府的兵。」

男人总有那么多理由。

见伤口不再洇出殷红,宁海谣释了口气,正欲匆匆离开,被我一口叫住。

「将军。」我埋着脑袋,「将军觉着我不该在此?」

「不在此,你能去哪?」

我哽住了。

「好好待着吧,好好护着你这身子。」宁海谣背过身去,「长龄那边,我会让她收敛着些。」

「将军本最是疼爱姨娘,怎的如今……」瞧着他的身影远去,寄奴这句老生常谈的话又窜至嘴边。

管他什么话,「本」字连着「如今」,一开口就听着满腔哀矜。

宁海谣疏远我,其实是从长龄嫁入将军府的两个月后。

那一夜我同他秉烛长谈,过了三更,他跌跌撞撞冲出我的房门,自此,再不肯来我这里走上一遭。

也是从那日起,宁府上下皆知秋姨娘失势,长龄开始没有下限地收拾我,而宁海谣从来缄口以默,没说过半个字。

诚如长龄所说,她曾因我穿绣有海棠的长衫,以海棠尊贵,此举对她不敬为由,将绣房中的长针刺入我的身体。

「唐明皇以海棠比杨贵妃,留下『海棠春睡』的典故。你不过合该早死的贱命,哪来这样的脸抬举自己?」长龄一边骂着,一边愈发用力。

因为锥入太深,她拔不出来,索性按了进去,直至抵入白骨。

宁海谣知道之后,只请来大夫帮我取出长针。

「别留疤。」他吩咐后,一句未曾多言。

听着我在榻上咬着布巾哀号,寄奴死死攒着那根拔出的针,愤然道:「若是过去,将军定然杀了那个毒妇。」

过去?过去也不会。

说来宁海谣倒是个专一的主儿,娶得郡主前,府里只我一人,得他百般宠惜。如今娶了郡主,便该也只郡主一人,不让我脏了长龄的眼。

「寄奴,以后都不会了。」我用手沾了点伤口的黑血,仔细端详着,「除非,这世上的秋棠,还是秋棠。」

「姨娘,不就是秋棠?」

「我说我不是,你信吗?」不等她应答,我先笑出了声,「逗你呢,不然,我还能是妖精变得不成吗?」

3

那之后,长龄的发难明显减少。

她怕了,她说将军那房姓秋的,是个疯婆子,疯起来连自己都砍。

她说得没错,但她也并不用怕,我会砍自己,但舍不得砍她,因为宁海谣需要她。

不知是不是补偿,砍手未遂事件过了没多久,宁海谣送来了一株九夷山独有的垂丝海棠,栽在了我的庭院,不许任何旁人动它分毫。

打从入府以来,长龄做了太多事儿。

首当其冲的一件,便是连根刨了满园的海棠,堆在府外,看着它们失尽生机,衰为一堆腐木,焚于一把烈火。

海棠又没惹她,不过是通了我的名讳,白白遭此毒手。

其实也犯不着她发难,宁海谣亲自从九夷山挖回来赠予秋棠的那一株,早在他们大婚之日便自行凋亡,一夜枯朽,为我的生还赴了死。

那就是一株垂丝海棠,与如今这棵如此相像。

寄奴对此爱不释手,围着它来回打转:

「姨娘还记得吗?当年那株送过来时,长得可不比这棵好,叶儿都打着蔫,一副垂死的模样,是姨娘亲手给养活了。」

「记得。」我小心地打理着它的枝丫,「一年多前的事儿了,将军若不把它送来宁府,恐怕它早已死在九夷山中。」

「可不么,算来正好是将军大婚的一年前。」寄奴今儿格外欢快,可能真的是宁海谣太久没表达出对我的一丝示好了。

「那会儿姨娘您身子就弱,将军终日想着法子护您性命,又是寻丹问药,又是遍求名医,通通都没什么用。」

「姨娘身子还是一天不比一天。说来也怪,后来啊,倒像是这海棠花救了姨娘似的。那会儿姨娘明明都断了气了,第二天竟又从棺材里爬了出来。如今还一天胜过一天。」

我望向她,一字一顿问:「你说,是那株垂丝海棠救了我?」

「什么?」寄奴一愣,旋即笑道,「姨娘怎么还当真了,我说笑呢。海棠救人,天下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儿?」

是啊,这天下,怎么偏偏有这样多的奇事儿呢。

4

到了七月里,雨水渐渐多了,我伏在榻上,背后似有千万只蚊虫咬似的,翻来覆去,怎么都不痛快。

寄奴眼尖,隔着帘幔主动问我:「姨娘是不是老毛病又发了,一到这样的天气,旧伤就开始痒痒?」

旧伤?

我轻轻摩挲起自己的后背,早就觉得那一寸寸的皮肤粗粝不堪,却没想过我这养在府中的姨娘,身上会有什么伤疤。

「寄奴,给我拿镜子来。」

驱走房中的人,我立起铜镜,褪去身上的亵衣,扭过头看,入眼竟是一片目不忍视的伤痕累累。

这具清冷较弱的身子上,不想藏着无法褪去的赫赫鞭痕、三角烙印,甚至是刀锋割过的破碎皮肉。

哪怕如今它们已然愈合,却依旧残存于此,触目惊心。

难怪,难怪长龄的针刺下去,这具身体竟也觉得没什么。

宁海谣,这个曾表面待我情真意切的男人,究竟对我做过什么?

我和衣而起,刚想着出去散散心,寄奴端了汤药进来,冲撞着我,正泼我一身。

「这什么玩意儿?」我捏起鼻子,汤药的气息令人反味。

「将军特意为姨娘找滇池的老道寻的方子呀,姨娘过去不是一直在喝吗?」

寄奴丝毫察觉不到我的反常,自顾自直说得起劲,「前些日子,这雨刚开始下,将军就特意吩咐了我。说姨娘这些日子怕身子又要不快了,汤药一定要备齐。我看得出,将军心中总是有姨娘的。」

「是吗?」我拿起勺子,皱着眉头强行灌了一勺下去。

未及喉头,我一声干呕,尽数咳出,恶心感从肺腑直冲印堂。

寄奴吓得伫于原地,良久蹦出几个字:「姨娘,有了?」

「有什么有,这什么鬼东西?」我忿道,「宁海谣想我死吗!」

如果这个时候,我就知道这是什么鬼东西,也许我咳出的便不只是药,而是一口心头血。

而之后的很多情愫,我们便不必暗生了。

可惜了,我偏偏无知。无知,是我最大的造孽。

5

渐渐地,宁海谣准我陪着他。

他不让长龄郡主入他的书房,却许我进。

因为我不认字。

我甚至起初也不会研墨,不会铺纸,他便手把手地教。

我聪明,一学就会,所以我不敢听他讲学,不敢看他练字。

我怕自己太聪明,太快学会读书识字,从此也进不了他的书房。

直到有一日,他主动指着纸上的笔走蛇龙问我:「你知道这写的是什么吗?」

我直摇头,其实那会儿我已经能看懂几个字,什么「海棠」,什么「春风」。

「前朝方岳先生的词,『明日海棠犹旧,春风不老秋娘。』」宁海谣蓦地一把抓住我的手,顺便把我人也勾进怀里,让我捏住笔架上的狼毫,「棠儿,我教你写字吧。」

这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唤我棠儿。

后来我才知道,那日他心情好——镇南王爷,终于借了他五万兵符。

「以后你诵,我写,你在府上摆弄花草,我去沙场建功立业。」

他如此含情脉脉地环着我摇身,脑袋轻枕在我颈肩,万般不舍地索取着我脸颊上脂粉的香气,「我知道,我一早知道,她就是回不来了。你走了,她一样回不来……」

她是谁,我们闭口不提,却心知肚明。

宁海谣摩挲着我手腕上早已愈合的疮口,果不其然,留疤了,瞅得叫人揪心。

「我也爱美,将军。」我回应道,「所以您放心,我会照顾好这张脸蛋的。」

我学得的确太快了。

不出月余,别说寻常写字读书,我连兵法都能看懂一些。

他书房里的藏卷被我翻了个大概,还有些什么本朝记事,诸如镇南王府发迹,尚家满门被屠,海上倭寇横行,让我总算对外面那方天地管中窥豹。

宁海谣并不开心,他说不是这样的,秋棠没这么聪明,她甚至比常人还要鲁钝些许,她不该这么聪明,聪明会害她。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宁海谣没有那么了解秋棠,甚至不如我了解。

其实我也没那么聪明,比如,我没法在他面前装作鲁钝。

他带我去骑马,我学得更快,不出半个时辰,我便撒了欢地驾着烈马在九夷山里钻来钻去,又跑回来,绕着宁海谣打转。

宁海谣今日也兴致颇高,他举起弓箭,刚要射窜进灌木的黄喉貂,被我一把攒住箭头。

「不要,将军,别杀它。」

宁海谣想了想,收了回去:「好,齐宣王以羊易牛,因闻其声,而不忍食其肉。这么看,棠儿是位女君子。」

他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跳下来牵住我胯下马儿的缰绳,一步步地走到山崖边。

继而,他指着不远处齐刷刷的方阵和人群:「看到了吗棠儿,那是我带领的数万将士。」

他的声音渐说渐弱:「棠儿,我就要出征了……」

「出征?」我也不懂这个词。

「就是领兵作战。」宁海谣回头看我,「倘若我回不来,我回不来……」

「不会的,不会回不来。」我慌了,跳下马去捂他的嘴,被他捉住挪开。

宁海谣看着我,那是第一次,我觉得他看着的是我。

他说:「你就回九夷山吧,千万别守在将军府,别守着这具身子了。」

6

我才知道,等待竟是这样的焦心滋味。

我不知等了多少个昼夜,宁府的门终于被敲响。我雀跃地奔赴,打开,却是与一陌生男子四目相视。

「公子找谁?」我问。

他上下打量我一番,沉着气道:

「您是这府上的小姐吗?我乃云游四海的一介道士,早听闻宁府乱象丛生,前有女子死后诈尸,后有海棠一夜枯亡,小道此行,是特来前来驱魔降妖。」

说罢,他猛吸一口气:「小姐这府上,虽还未入内,便可嗅到浓浓的妖气啊。」

我不由自主地往后撤上一步,额前的一层细汗叫人从头冷到脚。

尚未想好逐客之令,身后蓦地传来一声。

「哥哥?」

没反应过来,不知哪儿窜出来的长龄郡主已然扑进面前这男子的怀里:「哥哥,你来看我?」

「不是看你,是看这位。」他抱着长龄转了几圈才将她放下,转而面向我道,「秋姑娘,不好意思,方才与您开个玩笑。」

我佯装镇定:「无妨。」

「在下镇南王府世子李牧安,长龄的长兄。」

他一拍手,身后的随从拧进来大大小小的包裹,「特来和秋姑娘赔罪。早听闻长龄骄横,数月来多有得罪,承蒙秋姑娘多担待了。」

我倒是有些手足无措,这么久以来,除了宁海谣和府上的小厮,我从未见过一个府外的男子。

李牧安往前一步,我便往后一步,憋红了张脸,说什么都不是。

好在长龄适时地打破僵局:「哥哥,你不知道,她是疯的!」

「你闭嘴。」李牧安回头斥道,继续望向我。

良久的的四目相对后,李牧安停止了步步紧逼,他深吸一口气,凑近我:「林儿,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

林儿,记得,他?

林儿是谁,他又是谁?我错乱了,屏息不语,生怕说错一个字。

我看看李牧安,又看看自己无处安放的双手双脚,情真意切地摇摇头。

「真的吗林儿?」他附于我耳畔,用长龄听不清的气音逼问我,「你背后的烙印还在吗?宁海谣把它烙上去的时候,你还记得是什么滋味吗?你鲜血淋漓的濒死之际,忘了是谁救了你吗?林儿,你怎么能爱上他……」

林儿不能爱上他,那秋棠呢?

7

那日在李牧安面前,我一个字也没有说,好在长龄及时拉住他。

「哥哥,别逼她,她发起疯来可狠了。」说完,长龄自己先抖了三抖。

寄奴后来告诉我,这些都是旧伤了,我自己不肯说,府上谁也不知是何时添上,又是如何添上的。

可即便如此,从那些医师口中也能窥得一二,这些都是伤及了肺腑的重手,是害我身子虚弱,行将就木的祸首。

李牧安莫名造访的五天后,宁海谣一行凯旋而归。

他咬着我的耳朵亲吻我,从前我也不会亲吻,都是他教的。

他说他馋我,然后将我置于床榻。

「我不会……」我抵住他的肩。

「我教你。」宁海谣一如既往地好为人师,「棠儿,别的事儿学起来慢,这桩事上,你可一向聪明得很。」

在承欢于他这件事情上聪明,听上去也并不像在夸人的话。

情到浓时,他哀求着我:「棠儿,棠儿你看看我,你爱我,别再推我走了。」

我很想告诉他,我确实是爱他的,而曾经,我以为秋棠爱他更甚。

那一宿,我感觉到了一种破碎的活力。

就像碾在尘里的海棠花瓣,分明已是枯槁,却仍在竭力地舒卷着自己,宛如回光返照般地搔首弄姿。

红烛重新点上,宁海谣将我锁在怀里,捏着我的手腕,蓦地开口:「棠儿,那道疤呢?」

「没了。」

「没了?」

「我答应过你,护好这身子的。」我翻个身,双臂缠上他颈脖,与他四目相视,「半年过去了,我现在有这本事了。你喜欢的这具身子,以后没人能伤她分毫。」

这本事同样让长龄震惊。

长龄的生辰宴上,她眼瞅着我的玉镯晃荡在白皙无暇的皓腕上,捂着嘴去扯宁海谣的衣袖:

「将军,您看呐,她是妖精变的。当时那口子明明那么深,我们都见着血了,怎么可能疤都不留。」

宁海谣抬手喝了口酒,不置可否。

「知道我是妖精变的,夫人还不给我些颜面。」我打开给她备的礼,一枚明晃晃的银针,她曾经扎进我身体里的那一根,「如此厚礼,我担不起,还给夫人。」

南边的仗打完了,朝中皇上的意思,是要对镇南王府恩威并施,宁将军也该威慑着镇南王一家些。

这些事儿我是不感兴趣的,但宁海谣要我别再被长龄所欺,我得听他的话。

「怎么秋姨娘?」长龄恼了,她皮笑肉不笑地抽搐着嘴角,「想让我再扎一次,教教你谁才是这府里的主子吗?」

我淡淡地抬眼瞧她,只一眼,长龄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半年,我花了整整半年时间,才恢复了这么多。

不说我是妖精变得吗,那就看看妖精的厉害。

「夫人。」我走到她身边,凑着她的耳朵道,「秋棠才是这府上的主子,是将军心里的人。你也好,我也罢,不过是鸠占鹊巢,登不上台面的人儿。」

她蓦地抄起桌上的茶盏,狠狠掷在我身上,窜着热气的滚烫茶水顺着我锁骨往下滴,我却没事儿人似的站在那。

长龄不服,又捡起地上的玻璃碎片,狠狠往我脸上招呼。

一下,两下,三下,见不到血痕,只有她挥舞的手臂后我蔑然的哂笑。

直到她累了,她挥不动了,她坐在那,放大着瞳仁不住地喘息。

「告辞了夫人,生辰快乐。」

见我快走出厅堂,她终于站起来冲我大喊:「秋棠,你是个什么东西!我明儿必然寻来道士,除了你这妖精!」

8

我的身体一天天在恢复,心里却并不畅快。

我只觉得很奇怪,一切似乎都与我想象的不尽相同。

我原本只见过宁海谣与秋棠郎情妾意琴瑟和鸣,见过宁海谣用一万种法子将秋棠捧在手心,见过秋棠无时无刻不乖顺温婉。

却唯独没想过秋棠背后的满目疮痍,没想过宁海谣需要求她爱自己,没想过李牧安口中还有一个鲜血淋漓的林儿。

我开始琢磨起自己的决定,我看到的真的是真的吗。我被浮云遮了眼,来到这儿真的是对的吗?

来不及想这些,长龄再一次发难了。

这回,她找来真道士,满嘴咒语,手举桃木剑的那种。

我喉头一阵窒息感,只是不等我应对,宁海谣先将人拦在了门外。

长龄急得直跺脚,指着我和宁海谣分辨:

「她真的是妖精,我都听那老道说了,那些修炼多年的狐狸成了精,便可化为曼妙女子,慑男人心魄。将军,您就是被她给迷惑住了!」

我松了口气,满嘴胡言乱语,看来也不是正经道士。

「别闹了。」宁海谣语气淡淡,抓着她胳膊,把她往里屋拖,「棠儿入府五年,是人是妖我自然明了。」

「好,好,将军,我说她是妖精你不信,那我就试给你看。」说罢,长龄拔下脑后的长簪向我扑来。

她好狠啊,什么试试,分明对着的就是心脏的位置,她是想斩妖,是想我死吧。

躲,是能躲掉的。

但我该躲吗?她真的捅进去,我能活吗?她捅完不见血,我就能活吗?

好在长龄到底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她力道太弱,动作太慢,那簪子也太金贵了,戳不出致命的伤自己就先折了。

我微微侧身,让尖刺穿透我的胸膛,却未伤及丝毫肺腑。

看到血顺着簪子往外钻,长龄讶然地松开手,往后退着直到绊倒在地。

「你不是很厉害吗……你不是金刚不坏之身,划你脸的时候,你不是不会受伤么!」她错愕地高喊,一边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你就是妖精变的,好好的怎么会流血呢?」

谁说妖精不会流血,妖精还会死呢。

更何况,这不过就是具肉体凡胎罢了。

9

我不知道昏了多久,也不知道流了多少血。

阖上眼之前,是宁海谣冲过来接住我摇摇欲坠的身子,将我死死攒在怀里。

睁眼,也还是他。

他焦头烂额,又是心疼又是愠恼:「为什么,为什么,你本可以不让自己受伤……」

他话一出,我心有些凉了,他关心的,到底只是这具身体好不好,而从来不是寄居于此的我。

甚至,他待我只有嗔怪,有埋怨。

「那道士就在门外瞧着,将军难道真想让他和长龄看到我刀枪不入,然后让全城都知道,宁将军曾百般宠爱的秋姨娘,起死回生后变成个妖精吗?」

我咬着牙,「我是无所谓,大不了一走了之,可将军呢?」

宁海谣垂着脑袋,深深地吸着气。

「当今的圣上,自己是个寻丹求仙的主儿,却连一本说伏魔降妖的话本小说都要封禁。」

天知道那一簪子扎过来,我想了多少,「如若圣上知道将军家里藏了个妖精,他就能容得了自己的江山有如此怪力乱神之事?他能容得了我,又容得了将军吗?流点血罢了,换家宅安宁,是不亏的买卖。」

「棠儿……」他唤我。

「将军,将军你知道我叫什么吗?」我俯下身子,去仰望他低垂的面庞,「将军叫这身子棠儿,又可知道我是谁吗?」

长久的静默,宁海谣站起来背过身,不去看我殷切的目光灼灼,不冷不热丢下句:

「本以为,纵然你是假的棠儿,糊里糊涂,自欺欺人,便也可走完此生,填补些她早逝的遗憾。可我终是忘了,你就是你,占着她的身子,也还是你,是有名有姓的人。」

我不是宁海谣心中的秋棠,也不是李牧安口中的林儿,纵然寄居于此身,竟还是奢望得到一丝只属于我的温存。

「将军,这么些日子了,你我相伴朝夕,你教我读书写字,教我古今人事,教我男女之欢。到头来,你真的只当我是秋棠,没对我动过半点心吗?」

宁海谣想了又想,到头来还是一句:「别闹了,棠儿。」

到底我错了。

10

我初初转醒,宁海谣便要扭送长龄回镇南王府。

她哭着伏于地上,蚍蜉撼树般抱着宁海谣的腿,求他不要送自己回去。

「你是王府的郡主,我没别的法子。」宁海谣瞧也不肯瞧上她一眼,「若是旁人,意欲杀人行凶,是该扭送官府的。」

长龄哭闹着不走,折腾急了,竟还眼一黑,哭昏在地。

我冷眼看着一切,一言不发。

下午宁海谣让李牧安来领人,李牧安的目光却始终驻留在我身上,看得我坐立难安。

不仅如此,他反客为主,非要同我聊聊。

到底是镇南王府的世子,宁海谣驳不了他的面儿,只叮嘱了一句:「过往的事,世子别和棠儿再提。」

「林儿。」见了我,他还是这样叫我,「无论你记不记得前事,算我求你,别送长龄回去。」

「为何?」

「若回镇南王府,长龄必不会好过。」李牧安字字恳切,「你可知,她为何恨你如此?」

这倒是个好问题,也是,媒妁之言的婚事,说长龄爱宁海谣爱得死去活来大抵不会,只是为了主母的威仪也不至于此。

我反问:「又不是我举着簪子要杀人,我怎会知道?」

「长龄是王府的庶女,她生母原是青楼女子,出身卑贱,诞下她没几年就被王妃折磨致死,拖去乱葬岗喂了野狗,灵位都没立上一个。长龄原是极不受我爹待见,直到家中另两位姐妹夭亡,长龄成了独女,我爹才正眼瞧了她一次。」

这就有趣了,自己个儿小时候不痛快,大了便要旁人都不痛快。

「长龄从小便要强,只为讨我爹青睐。终于她年过二八,到了嫁人的年纪,我爹于是将她送进宁府,算是与将军联姻。」

李牧安说着叹了口气,「她大婚那日,是我爹第一次与她多说了几句话,甚至帮她理了头发,亲自主持了典礼。那本是长龄此生最风光最难忘的一日,谁料那天晚上……」

「我诈尸了?」

李牧安点了点头:

「你死而复生,来到喜堂之中,扰了长龄的婚礼,更驳了我爹的脸面。那夜我爹愤然,说长龄没出息,给不得脸,不该抬举,还不如镇南王府一条能看家的狗给主人长脸。你自然能想,如若长龄被夫家嫌弃送了回去……」

他抬头看我,我也看他,笑嘻嘻的。

思忖半晌,我倏然拍手:「好啊,好故事。所以呢,告诉我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如此,我就该原谅她可恨吗?」

我才不吃这套,仿佛听了这么个椎骨剖心的故事,再不原谅她就是我的错一般。

可分明,是她用簪子,扎我的心口啊。

李牧安盯了我良久,蓦地也笑了:「林儿,你和过去,还真不太一样。」

「过去哪样?」

「宁海谣那般对你,你能忍辱负重,与他假意恩爱五年。」

「世子,我不稀罕和长龄争将军的宠,也不稀罕看她辛酸落魄。」我岔开与宁海谣相关的话题,「这样,您帮我办件事儿,我劝将军留下长龄。」

11

很顺利,我一开口,宁海谣作了罢。

长龄闻言又哭又笑,反应过来之后冲我大喊大叫,一会是诅咒,一会是谩骂。

我尽收耳中,眼里心里却只装得下面前这株海棠树。

「长得真美啊。」我赞不绝口,「当年,我也这么好看吧。」

「姨娘说什么呢,您如今也人比花娇。」寄奴在我身侧附和道。

「是啊,娇艳欲滴,不然这身子这么得宁海谣喜欢呢?」我絮絮叨叨地说着,「从前,秋姨娘亲手养活了那株海棠,在那海棠花眼里,将军和姨娘是比翼连枝的佳偶天成,叫人莫名动了凡心。后来秋姨娘死了,它愚鲁,不知这人间的定数与事理,以为占了秋姨娘的身子,就是救了她……」

寄奴瞠目结舌:「姨娘,姨娘您在说什么?」

「谁知道,将军一面嫌她鸠占鹊巢,却又怕她走了,秋姨娘这具身子死亡腐烂。于是,将军自欺欺人想着,反正秋姨娘已亡,不如留着她做个念想……」

寄奴不说话了,我「扑哧」一声笑出来,继而大笑不止:「别怕,在编故事呢。他们光说我是疯的,是妖精,都舍不得花点工夫,编个故事替自己圆圆慌。寄奴,我这故事好吗?」

「好。」寄奴吞了口唾沫,「就是听上去,也太奇了。」

奇吗?

不奇,这本就不只是个故事而已。

只是,我没想到,不只我这秋棠是假的,曾经看到的引我动了心的一切,竟也都是假的。

长龄说得没错,我的确是个妖精。

原本是只九夷山上精变的黄喉貂,可不像话本里写的那般,精变的狐狸就能变个小姐,到处勾引少爷书生。

实实在在的肉体凡胎哪里是能变出来的,我们不过是活得久些,更有灵气些。

两年前,我因遭人追猎,伤了心脉,无奈之下灵体出窍,附着于海棠木上,任凭肉身被人抓走。

妖道亦有道,我不能占据旁的鲜活躯体,只能选了一株初初凋亡的海棠。

可惜我受了重创,十分虚弱,尚不能保全自己,折腾得这海棠树一边发着新芽,一边枯死着枝干。

直到在九夷山下练兵的宁海谣发现了我,将我带回宁府,栽种于庭院,得秋棠悉心呵护,我终于重焕生机。

我不是没想过离开这海棠,只是一则,肉身难觅;二则,灵体出窍后至少需要一年逐渐恢复,才能再次离开躯体。

不知是造化还是孽缘,偏巧,一年后,秋姨娘病逝。

宁海谣与长龄大婚那日,我炸了尸。

12

长龄这簪子一扎血一流,我肉眼可见地虚弱下来,久不见好。

我站也站不了太久,走也走不了一会儿,常常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被乍暖还寒的冷风吹得寒战连连。

宁海谣挺急的,我自己个儿也挺急的。

他总往我这儿跑,见我日益话少消瘦,望着窗外失神,关切地问我:「棠儿,你在想什么?」

「我想回九夷山了。」我咬着唇,「将军,你说,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你没错,若不是你,棠儿现在已经是具白骨了。」

「我不知道我这是占了旁人的身,我还以为我在救她,其实,也是我自己动了心吧。过去我常瞧见将军把海棠花别在秋姨娘的发间,将军无限柔情,秋棠温婉如斯,那时我便贪慕了……」

我咳了两声,「我到底,是贪慕着不该属于我的东西。」

宁海谣把我搂在怀里:「我也为你别一朵海棠花。」

「可如今也不是花期,要下个月,下个月才会开……」

那夜,宁海谣一宿未归。

翌日他回府,取下别在耳旁的粉海棠,戴到了我的发间。

「哪来的?」我不可思议地睁大眼。

「往南四百里,那边天气暖得早,海棠这会儿开得正好。」

我不明白,我看着他,真的想不明白,这样的宁海谣,秋棠为什么曲意逢迎,却始终不肯爱他分毫。

宁海谣到底对她做过什么,用一切都弥补不了她的抱恨与敌意?

我也不明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剖根挖底地自我折磨:「将军这样对我,只是把我当秋棠吗?」

他顿了良久,摩挲着我的脸道:「小久儿,你若真想回九夷山,便去吧。任这身子腐了,你有你的人生。」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我不叫秋棠,我叫小久儿。我们山里的妖精,都这样随随便便地起名。

哪怕大多终其一声也没有旁人叫,我已经很幸运了。

宁海谣的这一句,险些打动了我,让我甘心做零落成泥的落花。倘若,我没有知道一切的真相……

13

见我总是缠绵病榻,宁海谣又让寄奴端出那令人作呕的汤药。

她才半只脚踏进屋内,便引得我捏住鼻子:「姨娘,这汤药还是要喝的,去年喝了那么久,确实是有见效。」

「什么见效?见效进了棺材?」我啐道,「不知道是什么腌臜玩意做的药引,让人一口都咽不下去。」

「姨娘忘了吗,这是滇池的游医特意教将军的法子。」寄奴眉飞色舞地介绍着,「从前将军为了您,到处寻方子。有个颇有威望的游医说,九夷山沐天地之灵气,走兽花草吸收百年便可精变,精变之后也有一口灵气,若吃了那精变的活物,便可药到病除,甚至起死回生。」

那不可不是传言,我冷哼一声:「这你们也信?」

「我自然是不信啊,可为了姨娘,就是那游医要将军的心做药引,将军也信。」寄奴信誓旦旦,「那人还说,九夷山的黄喉貂最通灵性,若是能寻来一只精变了的,唇边长了白须的黄喉貂,以其心脏为药引,在将皮肉制成肉干,发病虚弱时便熬上一碗药汤……」

「你说什么……」我手中的蜜饯倏然坠落。

黄喉貂,精变,药引……

这些词连成了一个无比完整却恐怖的事实。

我看着那青花碗中泡发了的肉,闻着那无法言喻的气味,心死死绞着一般痛,像被人扼着喉咙,无法喘息,无法思考。

一张口,是剧烈的咳嗽。

寄奴递来帕子,我咳出一口心头血。

好啊,好啊,竟是这样的。

那游医诚不欺他,这方子的确有用。

秋姨娘本是该药到病除,与宁海谣相伴百年的。

——如果,如果不是那只黄喉貂为脱身出了窍,将灵体附在了初死的海棠木上……

原来,打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场孽。

14

我埋了剩下的皮肉,葬于九夷山的海棠丛中。

那种感觉太微妙了,仿佛是自己将自己寝皮食肉,再自己给自己挖坟收尸。

宁海谣是不解我所为的,他眼睁睁瞧我拖着病躯,一锹一锹地砸在土上,费尽力气,才留下一个个平平浅浅的坑。

直到我实在力竭,他上前夺过我手中的铁锹:「弱肉强食,古来如此,你何必不顾自己身子,非要葬了这能救你养你的名贵药食?」

我懒得同他分辨,人类有个词叫鸡同鸭讲,我现在要是非和他讲些什么道理,就像一只黄喉貂在上蹿下跳地叫嚣着人权,滑稽而无效。

是,我的确恨他为一己之私毁我肉身,伤我灵力,还将我推进这惨惨戚戚的红尘客梦,陷入万劫不复的情网恢恢。

可书里也说了,无心作恶,虽恶不罚。

宁海谣说的也这么个理儿,生灵万物,本就是自然之馈赠。他有本事取我肉身,也是天地之规则。

——这是高高在上的人类最信奉的自我开脱。

只是……

「将军,你我相伴一场,饶是缘分,也是注定。说没动过真心肯定是假的,说没恨过你待我薄幸自然也是假的。」我站起身背对他,「只是,时候到了。我曾以为留在将军府是我毕生所幸,可如今,竟已触目皆是凄凉。」

「小久儿……」他似是预料到了我的决定,拉住我胳膊却说不出挽留的话。

「前朝晏殊先生作《玉楼春》,说『海棠开后晓寒轻』,看见花开得这样好,日子就要渐渐转暖,展眼,又是一年了。」我替他理了理衣襟,「七日后,便是去年将军与郡主成亲的日子,也是我鸠占鹊巢的开端。那时我灵体已复,是时候同将军拜别。」

静默。

我不知我还在期待什么。

宁海谣教我诗词歌赋,也教我记下了这首《玉楼春》中的后一句——不如怜取眼前人,免更劳魂兼役梦。

眼前人,却非心上人。

半晌,他道:「你走后,秋棠会如何?」

「肉身腐烂,化为白骨。」我细细打量着他的神色,「怎么,将军曾说我想走就走,可事到临头,又舍不得这身子了?」

他不死心地看向我:「人说九夷山上精变的走兽,生食了心,便能让人起死回生,是真的吗?」

不知为何,他的话让我周身发冷,一股寒意从脚趾窜上额头,惊出细密的汗珠。

事到如今,他竟然还在想,还在想让秋棠复活的法子。

「是真的。」我咬着牙告诉他,「当年,你虽杀了那只黄喉貂,可它灵体外逃,不过留下一具空壳。倘若,趁它灵体尚在躯壳之中,取了它的心……」

他看着我神色愈发哀戚,愈发狰狞。

直到我主动指着胸口跳动的某处:「宁海谣,你想要我的心吗?」

15

之后的数日,我闭门不出。

我一闭眼就想到那一日,宁海谣恍神多时,最终还是点着头道:「我想,说实话,我想。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以为,只要秋棠能好好活着,什么代价我都在所不惜……」

「你做梦,你想都别想!」我狠狠搡了他一把,这颗凉透了的心,有什么可稀罕的,「宁海谣,我就是死了,也带着这颗心一起死。」

「你别死,别死,小久儿。」他摘下一朵海棠,别上我的发髻,第一次,我在他眸子里寻见了他看秋棠的目光,只不过,这次是对我。

「好好活着,用什么样的身子,去什么样的地方,都好。我说笑的,我想要,却不敢要,也不会要。小久儿,你忘了九夷山外的一切,忘了这里发生的事情,从此以后,好好活下去。」

时隔多日,我一想那一幕,仍是百爪挠心。

诚然,我自己也始终在动摇,虽然一切自秋棠而起,可到底,也是秋棠救了我。

没有她,如今我已是灵体不在的一株朽木。

她灌溉我,修剪我,呵护我,她让我见到了宁海谣的温柔,对红尘之事动了心。

之后的几天,宁海谣来过数次,每次都只在门口徘徊,或是半只脚踏进来却欲言又止。

寄奴看出他的别扭,揶揄他说:「将军怎么像初嫁人的新娘子,『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宁海谣终于找着机会似的,走进来兴师问罪:「又是你教她的这句诗,都学会来戏谑我了?」

我背过身:「过不了几日,将军想听,也没人教了。」

说罢,我和衣侧躺在床上,算是逐客。

翌日,李牧安来寻我。

「你交代的事,都妥了。」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我,「死牢之中有个明日问斩的杀人屠夫,我都安排了下去,白绫一勒,留具全尸。只是我不懂,你要我给你弄着尸体,究竟做什么?」

我眉头颦蹙,嫌弃道:「什么屠夫,不要屠夫,就没什么妙龄女子?」

「也有一个,容颜俊俏,身姿婀娜,只可惜,是个烟花柳巷混迹的主儿,曾经为了银钱亲手杀了自己的恩客。」

这世上的人和事儿,可真脏啊。

我嫌恶地展了展眼,好奇怪,我都想归去九夷山了,为何还在贪恋这人世间美妙不可言的皮囊呢。

「给我寻个干净些的女子尸身吧,明日晚上,放在九夷山的海棠林中。」我吸了口气,又长长释出,「世子,我答应你的,往后这将军府中,不会再有人污秽郡主的眼,她定当安和喜乐,做她的将军夫人。」

见我起身去往屋外,李牧安匆匆叫住:「林儿,林儿你要去哪?」

「吃饭啊,你不饿吗?」我顿了顿,「还有,林儿到底是谁啊。」

16

那天晚上,我便知道了林儿是谁。

一切也终于在今日串点成线。

某种意义上,今儿是秋姨娘真正的忌日,也是我可再次出窍的一年期满的前一天。

我最后再在宁府中走上一遭,一如当年灵体脱了海棠木,从去往佛堂的路开始走。

刚进佛堂,正撞上宁海谣。

他虔诚地立着,面前的暗格里,放着我从未见过的一个牌位,上面写着,「爱妻尚林儿」。

我蓦地想起我曾在宁海谣书房看到的本朝记事,其中有一则,尚家因与倭寇勾结,暗通款曲,传递消息,被满门入狱。严刑拷打后供出原委,那年秋日里被诛杀九族,数十人口无一幸免。

这尚姓也不是什么大姓,再加上这名字。

尚林儿,尚林儿,双木为林,尚木为棠,秋日里举家问斩……

那这尚林儿,莫不就是……秋棠?

「你如此聪慧,自是能猜出端倪。」宁海谣看着我脸上的恍然大悟。

「所以,秋棠身上的伤是……」

「是我亲手把她打成重伤,终身缠绵病榻,只为了让她在认罪书上签字画押。也是我定的罪,我监的斩,我看着她全家老小的脑袋滚了一地。」

宁海谣深吸一口气,「她自己被打成那样,还在我脚边求我放她爹娘一条生路,换她车裂凌迟。我假意答应她,其后,故意让世子劫狱,让她幸免于难……」

宁海谣倒出原委,尚宁两家交好十余载,他也爱慕尚家小姐林儿多年。

却不想,还来不及表露心迹,再见已是牢狱之中。

尚家因勾结倭寇举家获罪,他的烙铁按上林儿无暇的肌肤,在惨叫声后,他抓起她绵软的手,就着血,又按上控诉自己爹娘的罪状……

难怪,背后那满目疮痍。

我突然又觉身后的旧伤如百蚁噬咬,问他:「可尚家,真如那记事中所说,勾结倭寇,意图叛国?」

「你是不是很希望像话本子里最爱写的那般,尚家原始忠烈,为人所害,而我出于无奈,皇命难违?」宁海谣苦苦地笑着,「不是的,话本里似乎从无恶人,可这世上,明明谁都不干净。尚家的确行悖逆之事,勾结外贼,盗取国土。而我,也的确是为得皇上信任,为连坐镇南王府,扩充自己权势,而夸大罪行,诛杀了他们九族四十七口,除了林儿……」

宁海谣安排李牧安劫狱,又以手上镇南王府的把柄,再从李牧安手中要回重伤的尚林儿,并给她改名秋棠。

之后的五年里,秋棠心灰意冷,麻木而乖顺。直到自知行将就木,在宁海谣为兵符权势迎娶长龄郡主的前一夜服毒自戕,与他长辞。

可是,纵然使出浑身解数,他依旧护不住她的命,也得不到她的心。

宁海谣贪了,他什么都想要。

到头来,却终究是误了我,也误了她……

17

离开秋棠,回到九夷山的第三日,我还没完全适应这新身子。

总觉得她残残破破,像是缝缝补补的一个麻袋,随意地套着我这无枝可依的灵体。

我养了只老得几乎跑不动的黄喉貂,瞧上去也就一年半载的活头。

它总是趴在我怀里,蔫蔫地喘息,没有白色的胡须,没有天地的灵气,它善始善终,竟是比我幸运百倍。

我守着它,准备等它生命枯竭,让我占用它的身体,做回九夷山上东奔西跑的小小生灵。

而在我等到那一天之前,宁海谣先来寻我。

他寻人的方式,不是我意料的千军万马,也不是放火烧山。

他一步步走着,一声声唤着,这次他不再叫秋棠,他喊我「小久儿」。

他叫「小久儿」时多好听,为什么,为什么过去偏偏吝啬于此。

我躲着不出来,似乎只为多听他叫上几句。

直到他在山林的杂草后里发现我。

他过去从未见过这具身子,但一眼,他就认出了我。

「小久儿,你吃了吗,你饿吗?」他蹲下,轻轻摸着我的脸颊,摸着摸着笑出了声,「原以为你要做走兽,做飞禽,竟不想,你还是爱美,要做一个妙龄姑娘。」

「找我干什么?」我冷着嗓,「是秋棠的身子,存不住了?」

「嗯。」

「所以你来找我?」我哂笑,「可你现在找我有什么用,不足一年,我又不可能再附她的身。」

「我知道。」

「那你还来?」

「若我说,只为看看你。」

见我久久不答,宁海谣叹了口气:「也罢,见你一面,总算没什么遗憾。」

他擦掉我额头不知何时粘上的尘土,「小久儿,我就要上战场了,这回,可能要半年,要十来个月。」

我蓦地抬起头,睁大眼死死看着他。

「没事的小久儿,别怕,不会有事的,我身经百战,从无败绩。只是可惜,这次纵然凯旋,也无人相迎。」

他依依不舍地望着我,「小久儿,你好生照顾自己。不是照顾别人的身子,是照顾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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