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儿给我抚平衣服的褶子,笑着说:「王妃日日都好看。」
我嘿嘿笑了。
芷儿不满地嘟嘟嘴:「小姐,这天怪冷的,你看都飘小雪花片了。都等了半日了,咱们先去用膳吧,等会王爷到了咱们再出去。多冷啊。」说着,芷儿还哈了一口气搓了搓手。
我看兰儿也冷,冻得鼻尖也红了,也不说一句。想想我也是好笑,便进去用膳了。
用着午膳时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窗外,雪片已然簌簌而下了,树枝上挂了一些,地上也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我吩咐兰儿将王爷的大氅拿来,等会一起拿出去。
谁知午膳用到一半,边听得小厮来报,王爷回来了。我顾不得继续吃饭,匆匆忙忙向外跑去。
兰儿撑着伞在我后面追:「王妃,你慢点儿,路滑,小心点!」我一惊,放慢了脚步,万一再摔了可太丢人了。芷儿拿着赵思衡的大氅紧紧跟着。
我们虽不跑了,脚下却也走的急。
赵思衡已经下了马车了,我刚准备喊一嗓子,便见他又向马车里伸出手。一只素白的手伸了出来,一粉衣女子掀开了车帘执上了赵思衡的手。只见她身量纤细,面色姣好,脸上似有红晕飞过。他们对视一眼,眼波流转间是藏不住的情意。
我紧紧攥着我的粉色的衣袖,转身便往院里跑。
一滴泪掉了下来,落在雪地里很快便消失了。我回头看了一眼,雪白的地上只剩一串肮脏的脚印。
兰儿芷儿在后面默默跟着,我真庆幸,刚才她俩没有发出声音。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失魂落魄跑回了屋里,心里堵得难受,脑海里也混沌不清。一种不知是什么的情绪在撕扯着我,让我想叫叫不出来,想说说不出口,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不知道我该以什么样的姿态来面对这件事。
我在屋里换了身衣裳,重新描了描如远山般的眉毛,涂上了鲜艳的口脂。
许清婉,不要哭,不能输。
二十
赵思衡和那个女人进来了。我一盘一盘摆着饭,并不看他:「王爷饿了吧,先吃饭吧。」
他垂眸,似有愧色:「清婉,这是……」
我并不做声,他又说道:「这是沈意,年节前我想请旨封她为侧妃,至于宴席便不用操办了,只在府上摆一桌便罢了。」
我端着碗的手一顿:「知道了。那依王爷看,安排沈姑娘住在哪呢?」
「就住进晚居吧」
「知道了,臣妾会安排的。」
我将此事全权交给了兰儿,我只觉得恶心的紧。为什么呢?为什么会这样?
他叫我「清婉」?清婉?那婉儿呢?没有婉儿了。
为什么会这样,他不是不喜女色吗?为何二十五年都未娶亲,如今却愿意娶了。
男子三妻四妾本为平常,我不是反对他纳妾,我只是怨他为什么将我瞒地滴水不漏?他下扬州两个多月,他有多少机会告诉我,可他就是没说。
他要说他要纳妾我虽心里不愿,却还可能为他精挑细选一番,可如今这般他竟丝毫不觉得与我有愧吗?
他是怎么能对着我说出这种话的呢?让我给他操办纳妾仪式?
更何况我们成婚才不到半年啊,才不到半年啊。
我以为我们之间是有情的,我以为他也有那么一点喜欢我,我以为他不仅仅只是将我当做一个操持府中事务的合格王妃。
看来不过是我以为罢了。
我心心念念穿上他喜欢的衣服接他回家,他却带回一个女人,跟我说要纳她为侧妃。
赵思衡身边的侍卫说,他是在扬州的夜桥上听风赏月时遇见沈意的,两人后来去秦淮河的画舫上听了一夜的曲儿。
是不是我不跟赵思衡说扬州好看,他就不会去夜游?是不是我不告诉他扬州夜景好看,他就不会遇见沈意?是不是他真的很喜欢沈意,即便她都二十了,还仍要将之娶回来。是不是我就算穿上粉色衣服,他也不喜欢?
我一把夺过芷儿手里拿的大氅,将之胡乱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好几脚。芷儿默不作声地轻拍着我的背,我捂着脸任泪水流在指间。
我曾向往的美景让他们赏了,我满的即将溢出来的情衷终究是错付了。
我以为赵思衡很可怜,我以为他缺少很多爱,于是我献出了全部真心。
可是,我好像忘了,缺爱的人是我。
娘亲自我六岁就去世了,爹爹也忙,无时间管我。我好像一个人过了十年,这十年,我很孤独。
这十年也没有人抱过我。所以赵思衡一抱我,我就用尽全部力气卑微地扑了上去。
自作多情,最为致命。
二十一
我让芷儿将赵思衡的东西又搬到了他的听月居。
兰儿见我一直魂不守舍,便拉着我的手劝慰:「王妃,王爷还是体恤你的,不是说了不办宴席,只在府里摆一桌吗?这样一来府里人心里也应该有数了,谁也不敢看轻您。再说了您可是皇上亲自下旨赐婚的,咱们老爷又官至尚书,谅谁也不敢看轻了您去。」
我只是,我只是不想我的丈夫心里有别人。或许他心里也给我留了一隅之地,我却无法接受。我不要不存粹的爱,我想要丈夫心里眼里都是我,难道我错了吗?
我凝视兰儿许久,还是点了点头。
要想在王府活得好,家世很重要,可是男主人的爱也很重要。我不想成为前者,却还是前者。我若是前者,那沈意呢?她会是后者吗?她只是扬州一商户之女,她能在王府里活得好吗?
今天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隐隐感觉,我会输的很惨。
所以我怕了,我许清婉不能输。
当晚赵思衡又来了我的清辉堂。
我俩相对无言,半晌他沉沉开口:「我知晓你是个稳妥的,沈意麻烦你多看顾一下。」
我冷笑道:「你让我去看顾一个比我大四岁的人,你也真好意思说的出口。她也是,二十了才嫁了出去,她现在必定挺高兴吧。没准人家早知道你是王爷,才巴巴儿贴上来的。」
「许清婉,你胡说八道什么,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你现在怎么如此尖酸刻薄。」赵思衡气急。
「我本就刻薄,只是你不知道罢了。你说事情不是我想的这样,那是哪样你说啊?」我红着眼眶反问。
他看着我默不作声,半晌,叹了一口气:「你睡吧,明日让她给你敬茶。」
暗夜寂寂,好像能听见雪落的声音。我静静地躺在床上睁着双眼看着正上方的一片黑暗虚无。
事情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我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我怎么了?我忍不住在黑暗中呜咽出声。
二十二
我怎么了?
我遇见了一个人,他让我发烧,我以为这是爱情,结果烧坏了所有。
我开始变得面目全非。
二十三
沈意是个挺温柔的女子,温柔娴静,日日安安分分地在府上待着。要是没有这事,我估计我能扑在她身上亲亲热热地叫她姐姐。
我自小就想要一个姐姐。还在扬州的时候,知州伯伯家的小哥哥老是给我吃好吃的糕点,他天天跟我炫耀说这都是他姐姐给他做的。他倒是吃的白白胖胖的,这定时是吃糕点吃的。
那时我羡慕极了,便也想要一个姐姐,我就回家找我爹撒泼打滚地求。
我爹点着我的鼻子笑我:「你要是想要一个妹妹或者弟弟还行,你要姐姐实在是不行啊。」
我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为什么不行,我不要弟弟妹妹,我要姐姐,我就要姐姐!」
爹抱着我安慰:「好,今晚就给你生姐姐」。娘站在边上不知为何羞红了脸。
后来六岁的时候,娘去世了。
再后来爹爹被调任到京城做官,再后来又成了尚书。
一句「姐姐请用茶」拉回了我的思绪。
沈意恭顺地举着茶杯,我看见她端着茶杯的手微颤。芷儿注入茶壶里的是刚烧开的滚水,我心知肚明。
我不慌不忙地用左手撑着脸,漫不经心地笑着开口:「你这声姐姐叫本宫好生惶恐,你长了本宫四岁,这声姐姐本宫不知应是不应呢?」
沈意身边的丫鬟沉不住气了:「你,你太过分了。」
芷儿一个跨步上前给了她一巴掌,嘴里还呵斥道:「王妃跟侧妃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份,竟敢这样称呼王妃。」芷儿又打了那个丫鬟一巴掌。那丫鬟捂着脸在一旁抽泣,我看见沈意也红了眼眶。
不过这个丫鬟也着实过分,她主子就听不得一句训诫吗?
兰儿站在我身边悄悄扯了扯我的衣服,我接下了那盏茶:「茶本宫接下了,从今往后你只管好好伺候王爷。尽量早日……」我顿了顿:「为王爷生下子嗣。」「还有,不必来我跟前请安。」
我不愿意看见她一身粉衣在我面前招摇,看见就使我恶心。
二十四
我许清婉平生是个一毛不拔的人,但是这次却花了一大笔钱给自己置办了衣服首饰。
省也是给赵思衡省,我不给他省。
我做了好几身绿色的衣服。看看这绿色多么配我,这碧绿发簪,这碧绿镯子。总之绿色的衣服钗环我买了一堆。即使下着雪我也天天穿戴整齐在府里晃悠。
我让自己忙起来,不去想他们,只日日打我的算盘。
沈意倒也安分,见我了乖乖行礼,倒是她那侍女老对着我流露出那种愤恨的神色。
她凭什么瞪我?她主子勾引别人丈夫,她神气什么,让她主子给我这个正室行礼怎么了,不应该吗?
自敬茶以后,我也不让她给我请安,吃穿用度我也丝毫没有克扣她。
我自认为我已经仁至义尽了,她丫鬟还是要瞪我。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辣手摧花。
她一瞪我,芷儿就说她对我不敬,上去抽她。抽的多了,人也乖顺了许多。
我不怕别人说我跋扈恶毒,既然她做得了小,就应该付出代价。
我就是恶毒,我就是跋扈。我要让她知道,给人做小,贪图富贵的代价。
我以为她会去找赵思衡告状,但她没去。想是她那么大了,也觉得告状幼稚吧。
反倒是还时不时给我送点点心,常常讨好。你别说,沈意做的点心确实好看,但是我看见就烦,一次也没吃过。
我有时也想,沈意这么好看,为何无人求娶,以至于都二十了才嫁出去。商人地位地下,她却生的这般花容月貌,想是眼界太高,觉得一般条件的看不上。
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别的缘由。
正经人家的女儿谁愿意给人做小呢,她不过是一贪图富贵女子罢了?我嗤笑一声,真不知道赵思衡看上了她哪里?或许是漂亮吧。
也或许,沈意贪图富贵是真的,爱赵思衡也是真的。
二十五
腊月初,王嬷嬷回来了。
不是给她放了一个月的假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许是出了什么事?我慌张地问她,她却慈祥地望着我笑了笑:「年节将至,送礼打点惯例老奴怕王妃不熟悉,便回来帮衬帮衬。年节事忙,还不是怕累坏了王妃。」王嬷嬷调笑道。
这一瞬间不知怎么,我就落下了眼泪,抱着王嬷嬷哭了出声:「嬷嬷你真好。」
这些日子我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每天忙着麻痹自己。面对突如其来的关心与善意,我竟然哭了,以前还偷偷骂过王嬷嬷,真是不好意思,臊得慌。
王嬷嬷见我这般,慌张地给我擦着眼泪:「这是怎么了,府中事务可是难管?」
芷儿阴阳怪气地开口:「还不是王爷纳了一个貌美的小妾,那小妾的丫鬟还日日瞪王妃。」
我拉住芷儿,让她不要说了,搞得我像告状一样,我不想让王嬷嬷掺和。
王嬷嬷似是颇为震惊:「这怎会?王爷一向不爱女色,这怎会?」
兰儿开口了:「嬷嬷,是真的,那女子本是扬州一商户之女,年逾二十还未出嫁。貌却是甚美。」
王嬷嬷眼神一凛:「娘娘不若也让老奴开开眼。」我猜王嬷嬷是想看看沈意到底是不是别有目的,贪图富贵之人。
我想了想,王嬷嬷是府中老人,以后也是要见的,便让人去唤沈意。
沈意来时,王嬷嬷正与我说起他侄儿的孩子:「那孩子还会捉着指头吮呢,弄得哪里都是口水。」王嬷嬷说得高兴。
「臣妾给王妃请安。」沈意带着丫鬟行了个礼。
王嬷嬷看到沈意的脸时,笑容一窒,脸上先是恐惧后夹杂着震惊,而后语无伦次地指着沈意道:「你,你,你竟没……」
沈意急急出声打断:「嬷嬷认错人了。」
我觉得这场面十分诡异,便开口问道:「嬷嬷这是怎么了?」
王嬷嬷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无事,不过是想起故人罢了。」
我想着王嬷嬷这些年见过不少人,许是认岔了,便没放在心上。
我跟沈意介绍了王嬷嬷,沈意面色表情也颇不自然。许是嬷嬷看起来太凶了,我之前也怕来着。想到这,便让沈意回去了。
嬷嬷又抓着我苦口婆心说了一大堆话,无非就是那些我是王妃,王爷再喜欢沈意也不会越过了我去。又说让我别闹脾气,犯不上跟她置气。就这些车轱辘话嬷嬷说了很久,说的我眼眶都红了,嬷嬷可真是个好人。
就是我有点不明白,为什么嬷嬷现在对我这么好?倒像是家里的江嬷嬷一样。
二十六
转眼间便到了大年三十,宫里家宴,赵思衡带了我进宫。
我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
我看他真的很喜欢沈意了,但是封妃那天却不让我摆宴席,宫宴也不带她来。沈意也看似并不在意。
有时我也能看到他们并肩走路的样子,赵思衡的手紧紧地抓着沈意的,两人走得缓缓。不时有雪花落在赵思衡的肩上,沈意笑得温柔,轻轻地给他拂去肩上的雪花。若沈意一个趔趄,赵思衡就眼疾手快地扶住沈意。两人不知说起了什么,咯咯地笑了。
有时,赵思衡为沈意摘下一枝红梅,沈意温柔地看着他,两人眼中,仿佛再也看不见旁人。
他们看起来,像已经成婚很多年的夫妻……
而我,躲在角落偷窥,像个肮脏的老鼠一般。
太后娘娘说着些体面话,还让我们衡王府早生贵子。我笑了笑,一杯一杯地喝着案前的清酒。酒入愁肠,让人想哭。
赵思衡欲按住我取酒的手,我不耐烦地推开。其实他近来一直在讨好我,我都视他为无物。我接受不了他心里有别人,但是看见他和沈意郎情妾意,我又难受。
回府的时候,他将醉醺醺的我抱在怀里,我迷迷糊糊地却觉得非常舒服。
他将我抱到了清辉堂,盖上了被子,转身欲走。
我死命地抓住他的手,满眼是泪,痛哭出声:「你当初说的,我招人喜欢,那你为什么不能一直喜欢。你为什么还要找别人,当时喜欢现在不喜欢了吗?」
他叹了口气,将我抱在怀中。他留了下来,那晚他很是温柔,似是无声的抚慰。我觉得浑身软绵绵的,像是沧海中的一叶扁舟,没有目的,没有归处。
我看着他沉睡的侧颜,两滴泪就直直地掉在了他的脸上,我慌乱地拭去了。
眼泪无声而下,许清婉,你还在还真是不堪。
你还是变成了你最讨厌的那些争恩夺宠的后院妇人。
话本上总说不能将自己囿于后院,日日为了丈夫的欢喜而活。
话本上却又说,世上最多便是这类可怜女子。
我看完深有感触,我绝不要成为那种可怜人。
其实以前也不怎么喜欢打算盘,高门贵女嘛,往往看不上这种东西。可后来拿起算盘,话本里的那句话总盘旋不去。
是啊,我要学打算盘,给爹爹管家,我也帮爹爹做事了,我也是有用之人了,我也与后院女子不同了。
后来,只知道看话本的小姑娘管起了家,得到了许多称赞。她以为从此便不会成为可怜人,可她太想得到爱了,终究是一场空。
二十七
初一的那天晚上,赵思衡颇费心思地从京华楼请了厨子来家里做了一桌。
我们三个人就这么坐着不说话。
「婉儿你吃」赵思衡夹了一筷子鸭肉,我以为那是赵思衡夹给我的,谁知沈意却端了碗去接。那一刻我大骇,脑中有无数念头闪过。
他们两个好似方才反应过来都呆呆地看着我,赵思衡冷声道:「没得规矩,我是给王妃夹得。」
沈意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双眼里满是委屈。
我的心里乱糟糟的,不知是什么情绪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心神恍惚地用完膳,我便说想和丫鬟们折了红梅祈福,先退下了。
我没去折红梅,我去找了王嬷嬷。
沈意不可能对着一个不是自己的名字那么流畅自然地无声应和。
王嬷嬷初见沈意时的反应也很奇怪。
我问王嬷嬷的时候,她一阵局促地看着我,嘴巴张张合合,就是吐不出一个字。
「嬷嬷,连你也要骗我?她不是沈意对不对?她到底是谁,你知道对不对?」
王嬷嬷大惊失色,朝我跪了下来:「王妃,老奴,老奴不能说啊。」
我眼中蓄满了泪:「罢了,罢了。」
我转身欲走,王嬷嬷拉住我的衣摆:「她不姓沈,她姓江。」
待我正要跨出门槛时,王嬷嬷又喊住了我:「王妃,有些事情不能较真,无论如何她这辈子也不可能越过了你去,你听嬷嬷的话啊,不要较真。」
我讨厌所有不清不楚的东西,我不愿意不明不白地活。
二十八
沈意姓江,她到底是谁?
想着想着我便思绪模糊了。
半梦半醒间我一个激灵惊坐了起来,江婉,江婉,江晚。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们怎敢,他们怎敢。
江晚是邕王侧妃啊!三年前邕王造反,她不是死了吗,她竟没死。
邕王是赵思衡同父同母的亲哥哥啊!他们怎能干出如此肮脏之事?他们竟连伦理纲常都不顾了吗?
一直以来困扰在我心里的问题突然就有了答案。
为什么刚成亲时,他从来公务繁忙。为什么他从来不跟我回家看我爹爹。为什么他一开始不与我圆房,为什么一开始时他对我颇为冷淡。
原来如此。
为什么赵思衡老是露出悲凄神色,为什么赵思衡对沈意百依百顺却从不带她见人。为什么沈意从来不出门日日只待在府上。
她不敢,她不敢啊,她再如何她也不敢顶着那张脸招摇过市。
赵思衡从不带沈意见人却是在保护她。
他想将我耗死在这王府里,安安分分地做着王妃。而他和沈意……
我抑制住胸中汹涌而来的呕吐感,只觉得胸中似有千钧巨石。整个人仿佛突然被抽干了力气,像一朵秋后的花,枯萎,衰败。
晚居,那是赵思衡为江晚特意准备的吧。阿衡也是江晚那么唤他的吧。
江晚也并非二十岁,他比赵思衡小了两岁,今年也应二十三了。
既如此,赵思衡为何还要娶妻?我自嘲地笑了,因为江晚永远都上不得台面,永远也不敢出现在人前,所以赵思衡需要一个王妃。
原来他这二十五年的少年情深,竟都给了江晚。
我恨他,我恨他给我的一点温情。
我觉得他俩恶心。不知他俩日日看我上蹿下跳如跳梁小丑一般,心里又作何感想。
沈意见我日日刁难,心里是否也在暗暗嘲笑我可怜至极,她是否也有些得意,所以无论我怎么对她,她全然不在意。
今晚她是故意的吧。
今晚她是故意的。
二十九
不行,我不要再待在这一分一秒了。
我要回家,我要和离。对,和离。
我才十六岁,我不要一辈子守着一个不爱我的男人,为他勤勤勉勉地操持一生。
我绽出了一个笑。
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不能活。
这世间仍有良辰美景堪惜,仍有赏心乐事可盼。
清婉,走吧,离开这,做回你自己。
我这么对自己说着。
三十
初二,赵思衡欲同我一起回家看看爹爹。我好似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玩味地看着他:「以前没有去过,如今也不必去了,不若你带着沈意回扬州看看她的爹娘。」说完,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沈意:「今年这是你第一次离开家吧,你爹娘必然想你想的紧吧。」
她哪里来的什么爹娘,她爹娘早在三年前被斩首示众了。赵思衡干的,他们俩真乃绝配,真行。
说完,我便轻笑一声出门了。
家门前,我看着「许府」的牌匾出神。
家丁们笑着给我开门:「小姐回来了。」江嬷嬷出门迎我。
嬷嬷呵斥道:「怎的这般没规矩,说了多少次了。」
我嘴角弯弯:「无妨,叫小姐吧,听着怪亲切的。」
昨日没怎么睡好,眼下一片乌青,今日厚厚的粉也没遮住。
用过晚膳后,爹爹将我唤到书房,他问我,每日高兴吗?
我想说我过的很好,每日都很开心,可出口却是哽咽。
我慌忙拿出了为爹爹买的画,是前朝书画大家王中仁的墨梅图。我说,这图极好,花了好多钱呢,我都直心疼。
爹爹半晌不语,静默地凝望着我:「小婉儿,爹爹是不是错了,是爹爹对不住你。」
我慌忙抬手擦了擦眼泪:「爹爹,你没错。我也没错。错的不是我们。」
今日我不想回去了,我便说要留下来住一晚。爹爹说这不合规矩,却也无可奈何让我留下了。
晚上我和爹爹说起了娘,说起了小时候年节时和娘一起剪窗花的趣事。
其实我早已经不记得娘亲的样子了,脑海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爹爹叹了一口气道:「小婉儿,爹爹想你娘了,好想回扬州啊。」
我沉默了一会开口道:「我也是。」
扬州,是我娘的埋骨之地。
我爹都困得快要眯上眼的时候,我突然问他:「要是我嫁不出去你会一直养着我吗?」
“那是自然。」
「那假如我要是和离了,你还要我吗?」我又问道。
爹爹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莹亮的东西闪过:「小婉儿,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历朝王妃只能被休弃,断无和离一说啊。你是已经上了皇家玉牒的衡王妃,你若想离开,便只能被休弃。那样的话,你这一辈子也算是完了。」
我眼神微闪:「我这不是说假如吗?」
爹爹长叹了一口气:「小婉儿,你先冷静下来好好想想。虽说王爷纳了侧妃,可他心里还是爱重你的。男人三妻四妾本为平常,可你正妻的身份在那,你会活的好好的。若你生下孩子,你的孩子便是嫡出,任王爷再宠爱侧妃,他也越不过礼法。可你若是被休弃了,你这名声就毁了,你这一辈子便只能陪着爹爹了。」
我看着爹爹鬓边白发久久,还是点了点头。
赵思衡罔顾人伦,无耻肮脏,我这一刻都不想与他和沈意共处一室。我就算一辈子再也嫁不了人,我也不想在这肮脏的王府中蹉跎一生。
我要堂堂正正地和他和离,他又凭什么休弃我。
我不过是宽慰我爹罢了,我一定要和他和离。
这一夜我躺在我熟悉的小床上,睡得香甜。我梦见我和爹爹还有娘住在扬州老宅里,我们家不大,却很温暖。娘在屋子后面辟了一块菜地,种了一片绿油油的小青菜。兰儿忙着采青菜,芷儿却捉住青菜地里的虫举到我面前吓我,气得我作势要踢她屁股。
真是个好梦啊。
三十
第二日我刚准备上马车的时候后,爹爹跟我说:「小婉儿,若真的有那么一天,爹爹养你一辈子。」
我笑呵呵地开了口:「我知道。」
回府了以后我决定将这一切做个了结,然后潇洒地离开。有很多事情,我还是要弄清楚,走也应该明明白白地走。
我又去找了王嬷嬷。我让她给我讲讲赵思衡的小时候。
王嬷嬷说,赵思衡与邕王皆为陈贵妃所出。邕王与皇后所生的太子相差没几个月。邕王是为长子,太子则为嫡子。皇上宠爱陈贵妃,连带着对邕王颇为宠爱。但皇上与皇后却是相敬如宾,断不如陈贵妃那般受宠。后来陈贵妃生赵思衡的时候难产去世了,因着陈贵妃骄纵跋扈,在后宫树敌颇多,皇上便将赵思衡给了皇后教养。
皇后规规整整地教养着赵思衡,太子也对这个弟弟极好。邕王因没了母亲,便也想尽办法对赵思衡好。
赵思衡就在邕王与太子间摇摆不定,太子的好也想要,邕王的好也想要。可邕王与太子他只能支持一人,他以为他不做选择便能保全两者。
后来嘉宁帝去世,选了当时的太子,太子登基,是为承安帝。
承安帝登基以后,念着手足情深,并未处置邕王。哪知邕王竟结党营私,勾结外敌,意图篡夺皇位。最后赵思衡亲手杀了邕王,扶了如今的皇帝上位。
我说:「嬷嬷,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些。我都知道了,你给我讲讲江晚吧,给我讲讲他们的小时候。」
王嬷嬷摩挲着杯肚,好像陷入了回忆里:「江晚是前刑部尚书家庶出小女儿,她虽为庶出,见到皇子也并不害怕。那时她就老追在王爷身边跑,说王爷长得好看。两人情投意合,整日吟诗作对,今日吹笛子,明日里弹琵琶。老奴一直以为,她会嫁于王爷,可谁知她最后嫁给了邕王。」
王嬷嬷愤恨地盯着眼前的茶杯:「谁都看得出来,王爷根本没有继位的可能,她放弃了王爷。」
我心平气和地听着,并不多言。王嬷嬷又翻来覆去地说着大家一直跟我说的那些话。
他们都告诉我我是正妻,他们都说我不应该太过清醒,他们都说世间女子都是如此熬下去的。
可我的喜好呢?可曾有谁问过我是否愿意呢?
三十一
从江嬷嬷屋里出来的时候,我遇见了江晚。
我本来想直接就走的,她却要冲上来向我请安。她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紧张,好像又带着一点阴谋得逞的狡黠。
我平静地看着她,用最不屑一顾地目光看着她:「邕王侧妃,怎么,你费尽心机告诉我你是邕王侧妃,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衡王包藏祸心,枉顾人伦纲常吗?」
她慌了神,气急败坏地开口道:「你…..你……许清婉,我就是要让你知道,阿衡心里从来都没有你,他爱的人只有我。你又算什么,你百般欺辱我就算了,你凭什么天天给他甩脸子瞧。你凭什么天天一副谁都对不起你的样子。」
我气急反笑:「当过妾的就是不一般。」我上前一步,一眨不眨的瞪着她,或许是我气势太过慑人,她竟堂皇地退了两步:「本宫对你百般欺辱?你扪心自问,吃穿用度本宫可有克扣你,平日里可曾给你立过规矩?就连打你的丫鬟都是你的丫鬟先对本宫不敬。你若连这都觉得是羞辱,那你就不要做妾啊!你不要给人做小啊。路是你自己选的,怨不得别人。先嫁哥哥,再嫁弟弟,本宫可真是学不来。」
江晚气急,流下两行泪来,恼羞成怒地说:「你以为我就愿意吗?因着我是庶出,家里要把我嫁给邕王,我有什么办法。你日日高高在上,态度倨傲,你凭什么?」
「我凭什么,我凭我是上了皇家玉牒他赵思衡明媒正娶的衡王妃,我凭我爹是朝堂肱股之臣,你爹是乱臣贼子。我倒是想问问你,你又凭什么在这里质问我?就凭着你曾是邕王侧妃这一点,你就永远也不能现于人前,你永远都是阴沟里的老鼠,上不了台面。你以前给人做小,如今给人做小,以后你如果生女儿,也还是庶出,还要给人做小。」我一字一句恶狠狠地说着。
江晚涕泗横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直勾勾地盯了我半晌:「那年邕王谋逆,阿衡连夜派人接走了我。我全家上下除了我和秀儿无一人生还。他说让我走吧,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好好生活。我在外游历了三年,时时将他放在心上摩挲,偷偷放在心里想念。自我嫁给邕王的那一日起,我就明白我和他之间再无可能。可他是我放在心里六年的人啊,我怎么能轻易忘掉,怎么忘掉啊!我本想就这样一辈子,可在扬州却偶然遇见了他,这是老天给我的机会,我再也不要离开他了。」
她擦了擦眼泪,一脸冷笑:「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你没有体会过失而复得的感觉。我知道他有王妃了,我知道我若跟他回去一辈子都只能待在这一方院落中,可我不舍得啊,我不舍得啊!我说以后的路不管多么难走,我都要陪着他,再苦再难我都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江晚的眼泪汹涌而下:「可是我最不能接受的是他对你那一丝一毫超出相敬如宾的情义。
我居高临下地站在江晚的身前,淡淡开口:「你所珍视在意的东西,本宫却是不屑一顾。」
末了,我轻轻附在她耳边:「不知夜深人静,午夜梦回的时候,你可会梦到邕王,你猜他会如何称呼你,「邕王侧妃」还是「衡王侧妃」,又或者是「贱人」呢?」
说完我理了理袖子,带着兰儿芷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不想这样的,可她要来招我,我不会忍的。
他们就是对不起我。纵然他们之间多么情深,纵然江晚那么可怜,我也不会,对他们生出半分怜惜与同情。
三十二
据说当晚江晚就病了,请了郎中来看,却已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因着忧思过度,胎像确是不太稳,郎中叮嘱须得好好静养。
晚居当晚好不热闹。
晚上赵思衡怒气冲冲地跑来质问我:「你到底跟沈意说了什么?」
我玩味地调笑道:「沈意?王爷怕是记错了。这不是邕王侧妃江晚吗?」
赵思衡愣住了,气势也减了大半。只支支吾吾道:「你,你都知道了。」
我冷哼:「王爷瞒的妾身好苦啊,若不是沈意来说,你究竟要瞒到什么时候?」
赵思衡以手扶额:「你既知道了,想必怎么做你应该知道。她此番有孕,你切莫和她置气。」
「我和她置气,你没听郎中说是忧思过度吗?想是她夜夜想起邕王,怕是无颜相见,内心恐惧罢了。」我不屑开口。
「许清婉,你这是什么意思?」赵思衡愤怒地将面前的茶杯扔了出去。茶水四溅,丝丝白气蒸腾而上。
「王爷,我们和离吧。」
「许清婉,你闹什么,本王看是对你太好了。刚纳妾就休妻,天下人该怎么想本王,此事休得再提。」
我看着面前这个虚伪的男人一阵恶心:「我说的不是休妻,是和离。」
赵思衡不耐烦地盯着桌面:「许清婉,我是不是太给你脸了,府中事务我全都交给你了,你是本王明媒正娶的王妃,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到底在胡搅蛮缠什么!」
我毫不畏惧地盯着他的脸:「你娶我不就是为了帮你操持府中事务吗?你根本就没打算好好对我。是不是因着我名中带「婉」,你想起了你的「晚儿」,我才有幸嫁给你。你让我穿粉色衣衫的时候是不是想起了爱穿粉色衣衫的江晚?你既然心里有人,就不应该给我柔情,不应该给我希望。」
赵思衡反驳道:「我刚娶你的时候是想好好对你的……」
我急急打断:「不必说了,不想听了。给我和离书,是我不要你的,你凭什么休弃我。」
赵思衡大喝:「许清婉,我看你是越发恃宠而骄了。」
「恃宠而骄,何来宠?」
「你就在这清辉堂将《女训》、《女戒》各抄一百遍,什么时候抄完了,再来找本王。」
我目眦尽裂地瞪着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就是个虚伪的小人,你若真喜欢江晚当年你为什么不带她私奔。你说你想当个闲散富贵的王爷,我看你根本就是不舍富贵。你这人虚伪无情之至,我看你娶江晚不过就是为了弥补当年没得到她的遗憾罢了。如今不喜我,却为了你的名声不肯放我走,你这个虚伪无耻,枉顾纲常的混蛋。」
赵思衡一巴掌打散了我的头发,我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我想这时我的脸上应该有个清晰且鲜红的巴掌印。
我丝毫不闪躲,看着他笑了:「怎么,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吗?纵然你再神勇无双,纵然你是个合格的摄政王,但你永远是个强占兄妻的小人,我许清婉一辈子看不起你。」
赵思衡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眼中怒意更盛:「你是想死吗?」
我觉得我好像要死了,我喘不过来气了,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一句无意识的「娘」便从嘶哑嗓子眼里挤了出来。
赵思衡不知怎么突然放开了我。我大口大口贪婪地吸着气,因吸得太快艰难地咳嗽着,咳得眼泪都溢了满脸。
「看好她。」我听见赵思衡在门外嘱咐。
三十三
我没有错,我凭什么抄。
我让兰儿芷儿慢点抄,不出门也挺好,每日我们还在院子里散散步。
我一向对下人不错,即使被禁足了,什么东西也没有短着我。
我有时候想想还是心有余悸,我竟然将赵思衡骂的狗血淋头,还差点被他掐死,脖子上的红印十几天才消下去。
想想我就一阵后怕,和离不成再将我小命丢在这里却是不值了。
二月初五,夜晚我只觉得肚子一阵抽痛,身下也是粘粘地,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我看了一眼身下,竟是一滩血。兰儿芷儿惊慌失措地出去请郎中,我当场晕了过去。
我再醒来时,便见赵思衡坐在我的床前,我以为我做梦了。我愣愣问他:「你是来给我送和离书的吗?你是来放我走的吗?」
他冷笑道:「走,你这辈子都别想了。」
这给我急哭了,我扯着他的袖子说:「求求你了,你放我走吧。休书也行,你放我走吧。」
他大怒:「你就这么不想待在王府?你有身孕了。」
我惊慌失措地坐了起来,这怎么可能呢?
赵思衡给我掖了掖被角:「你好好养身体,这孩子到底是嫡出,我不会亏待他的。」
我紧紧地揪着他的袖子,急切地问他:「真的吗?」
他点头。
那夜他走后,我抱着被子哭了出声。
为什么这时候有孩子了呢?难道我一辈子都离不开这个鬼地方了吗?
我和江晚斗,我的孩子还要和她的孩子斗吗?好没意思。
我坐在床上轻轻地抚着肚子,泪水一滴一滴滴落在手上。
原来,眼泪是滚烫炙热的。
三十四
后来我问芷儿为何赵思衡明明心里有人,却又予我温情,令我心动。
芷儿说,王爷这个王八蛋许是像王嬷嬷说的那般。有人对他好,他便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抓住。芷儿说,他就是个混蛋,要我别再为他伤心。
三十五
赵思衡解了我的禁足,王嬷嬷又管起了府中事务。
我日日无事可做,便倒头大睡。
有时睡得多了,就干躺着睁着眼,呆呆地望着床顶发呆。
赵思衡也时长来看我,我没有再摆脸色。我们常常能心平气和地吃完一顿饭,有时也言笑晏晏,好像回到了我们刚成婚后的那段时间。
只是我看见他时早已波澜不惊了,他在我的眼睛中也不再熠熠闪光。
我在故意讨好,赵思衡心知肚明,但他乐见其成。
我怕了。
我怕他对我的孩子不好,怕他因着我脾气不好连带着不喜我的孩子。
赵思衡这段时间很是高兴,我和江晚都有孕了,他还稍稍胖了一点。
不过太医说,江晚忧思惊惧,胎像倒是不太平稳。我整日没心没肺,胎像倒是挺好的。
有时在府里散步时也会遇见江晚,她看起来脸色不太好。我心里暗自无语,身体不好还出来转个什么劲。
我又想: 她的孩子是长子,我的孩子是嫡子,以后出生了,也不过差一个月。
我想起了邕王和先帝,想起了他们的生母陈贵妃和皇后。想到此,后背便发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三十六
三月十五,江晚的孩子没了。
她的胎像本就不稳,这个孩子终究还是没保住。
据芷儿说,那几日江晚日日哭闹不休。赵思衡还请了人来府上给那个孩子念经超度。
身为王妃本该去看看江晚的,但是我觉得她未必想见到我,索性就没去。
都换上薄一点的衣服了,垂柳也吐了新绿。日光和煦,暖风微微,我每日都会悠闲地躺在摇椅上晒一会太阳。
其实一开始我很难过,我觉得这个孩子将我牢牢拴在了王府,叫我不得自由。
可后来我便想,这或许是上天特意派来陪伴我的。我与这个孩子血脉相连,这个孩子将是我在这个王府里的唯一慰藉。
想着想着就高兴了起来,盼望他早日来到我的身边。
我让兰儿芷儿给他做小衣服,我这绣花技术实在是不行。我们做了很多种颜色的衣服。也不知道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今年四月初六我就满十七岁了,真不敢想象,现在我竟都有孩子了。
三月二十日夜,赵思衡喝得醉醺醺地来了我的屋里。他眼眶红红地跟我说,让我好好的,他已经没了一个孩子了。
他紧紧地抱着我,我也没有推开他。我想他心里定不好受,便拍着他的背轻轻抚慰。
他走的时候却问我,能不能把管家的事先交给江晚。江晚刚失了孩子,哭闹不休,给她找点事情做也能分散分散注意力。说是等我生下孩子后,再将管家权交给我。
我看着赵思衡,缓缓地笑了,我说好。
或许他今晚来我这就是为了这事吧,我已经不在乎了。
三十七
院里的花又开了,春色渐浓,百花近酣。
我近日天天嗜睡,今日天气好,就和芷儿出门赏花了。
我兴致勃勃地赏玩了一番,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鲤池这里。我兴致渐厚,便要芷儿去给我取些鱼食来。
芷儿说不能留我一个人在这,我狠狠地敲了她的头。这丫头,越发懒惰了,我打发她赶紧去,自己在这看锦鲤。
好死不死,又遇见江晚了。她上前给我行礼,我瞧着她的面色十分苍白,便开口道:「你身子既还没好全,还出来瞎跑什么,回去好生养着吧!」
谁知她却逼了上来:「许清婉,你现在很得意吧。我的孩子没了,你的孩子却好好的。」
我真是无语了:「你知道你伤心,可是你的孩子没了关本宫什么事?」
江晚似是极为恼怒,厉声道:「都是你,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我怎么可能会忧思惊惧整夜睡不着觉。」
她凶狠地瞪着我,流下两行清泪:「她在我腹中还不到三个月啊,怎么就?你知道我有多恨吗?都怪你,都是因为你。」江晚絮絮叨叨地说着。
这个女人简直不可理喻,我不想和她理论,欲走。
她一把扯住我的衣袖,眼泪糊了满脸,大吼道:「许清婉,你对我那孩儿竟无一丝愧疚之意吗?跟我走,走,去我孩儿的灵堂前认错忏悔。」说罢,还死死揪住我的袖子。
我不耐烦地挥开了:「你这个女人疯了吗?你自己没保住孩子,你怪我干什么。当初是你嫁的邕王,如今是你又嫁的衡王,这不都是你自己选的路。你心神不宁不是因为我直接了当地戳破了你,你忧思过度本就是因为你枉顾伦理纲常,不知廉耻罢了。」
我又想走,她却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钳制住我。我气急了,不知怎么就和江晚推搡了起来。慌乱间,她推了我一把,她重重地推了我一把。我也重重倒地,天旋地转间我看见江晚惊慌失措的脸,和急急伸出捞我的手。
我觉得好痛好痛,脸上发了一层薄薄地汗。我痛苦地捂着肚子,我看见裙子上似有鲜血渗出,那一刻我只觉得那么惊慌,那么无措,我好疼啊。
江晚见我这样慌了神,一溜烟儿地跑了。她怎能?她怎能她这样呢?我知道她不是故意要害我的孩子的,可她怎么能跑呢?
孩子,我的孩子。
脸上豆大的汗水滚滚而下,夹杂着眼泪,落在了嘴里,真咸。
我痛苦地呻吟着,有没有人?
我看见芷儿惊慌失措地哭嚎,我看见芷儿想扶我起来。芷儿哭得真惨,比我揍她时哭得凄惨多了。
她浑身如筛糠一般颤抖着,手也哆嗦不已,满眼是泪惊恐地想扶起我。
我捉住她的手,虚弱地开口:「傻瓜,你哭什么,你一个人扶不住我。别怕,去前头多叫几个人来。」
说罢我又戚戚然拉住芷儿的袖子呜咽出声:「芷儿,你让爹爹来接我回家吧,我不想在这了。」说完我眼前一黑,晕过去了。
三十八
悠悠转醒时我又在床上了,床前又是赵思衡。
我泪眼问他:「孩子还在吗?」
赵思衡恸哭出声:「孩子,还会有的。婉儿,我没了两个孩子。」
我说,你叫的「婉儿」是「江晚」的「晚」,不是「清婉」的「婉」,我听着恶心。我从前不是你的「婉儿」,以后也不会是。
我说,你从前在你大哥与三哥间摇摆不定,你求的太多了。如今,你又在两个女人间摇摆不定,到最后你也注定一无所有。
我说,你看,这是你罔顾伦理纲常,上天都要惩罚你呢。
我说,是你错了。你不该娶了我却不爱我、怜我、敬我。是你错了,娶了江晚却不全心全意对她。是你将她囚禁于这诺大的宅院,一辈子上不了台面。是你罔顾人伦,强占兄妻,导致她惊惧忧思,失了你们的孩子。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我好像听见了爹爹的声音,爹爹一脚踹开了门向我奔来,我从未觉得爹爹如今日一般神勇。
爹爹说:「小婉儿别怕,爹爹来晚了。」说罢便抱起了我,我搂着爹爹的脖子落下泪来。
爹爹一句话也没和赵思衡说,怒气冲冲地抱着我转身欲走。
赵思衡出手阻拦:「尚书大人这是要干什么?」
爹爹横眉冷对:「赵思衡,我将我如花似玉的掌珠交予你,你就这么,你就这么对待她。你看看她现在这个样子,你还有脸出口挽留吗?」
「王妃跟尚书大人回去住一些时日也好,过段时间本王去接你。」
爹爹大喝:「不必了」,大步走了出去。
我说,爹爹你都好多年没抱过我了。
爹爹又红了眼眶:「小婉儿不怕啊,爹爹带你回家,再也不回来了。」
爹爹说再也不回来,爹爹定有办法,我再也不用回来了。
真好,我紧紧地抱着爹爹,感觉好有安全感。谁也伤害不了我了,好像我还是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六岁孩童。
三十九
上马车时候,我最后看了一眼门口古朴文雅的匾额,看着这个我曾经生活过九个月的地方。
我想起嫁入王府的这段日子。虽然只短短九个月,我却觉得像是好多年倏忽而过。
我想起这段情爱,想起我是如何轻轻拿起,又是如何重重放下。
从今往后,爱过也好,恨过也罢,再无瓜葛了。
四十
回到家以后,日头都将落了。
爹爹将我抱到屋里,让我好好休息。
我在屋子里从日落坐到夜深人静,在夜深人静时嚎啕大哭。
我曾无比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我会像爹爹疼爱我一般疼爱他。定将他捧在手心,让他快快乐乐地长大。
可是我怎么就那么蠢,怎么就不知道多带两个人出门。
我怎么就不能跟江晚低头呢?
我怎么那么趾高气扬,高高在上?
若是我跟着江晚去给她的孩儿道歉,我的孩儿是不是就不会死?
他才在我肚子里待了不到两个月就离开我走了。
我还不知道他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我给他准备的小衣服他也没机会穿了。那绣了一半的小鞋子也不必做了,看来他没有打算穿呢。
我恨不得将江晚剥皮抽筋,大卸八块。我恨不得杀了她吃肉喝血。
可是她不过是一个为情所困的可怜人,我杀了她我的孩子也再回不来了。
当夜,我迟迟没能入睡。第二日日上三竿了才起,如未出嫁前一般自由。
第二日用午膳时,我看见爹爹额头上缠着带血布条,我大惊失色。爹爹却又嘿嘿一笑,从身后拿出了和离书,献宝一样捧在了我的面前。
「爹爹,你额头是你怎么搞的?」我急忙上去检查。
「没什么,爹爹进宫求了太后懿旨,他赵思衡不敢不遵。」
我爹真傻,真的,看这样子又是以头抢地那架势,额头都磕破了。
我爹清了清嗓子说:「小婉儿,爹爹也顺道启请致仕了。」
我闻言拍案而起:「你疯了,你才三十六,你致仕干什么。」
我急得落下眼泪:「你不是说你要对得起先帝,你要辅佐幼主。爹爹,你糊涂了吗?你以后可能更进一步,你干什么为了我做到这种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