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

17 世纪的法国哲学家笛卡儿( René Descartes ,1596 年—1650 年)对认知世界的可能性进行了彻底的怀疑,他想要把一切知识建立在稳固的、无可怀疑的基础之上,为此他尝试把任何容许丝毫怀疑的事物通通打上问号。比如他问:我们怎么确知,我们的生活会不会只是一场梦?毕竟我们在梦中的时候,常常也不知道我们其实是在做梦,而且总是把梦中的经历当成真实的。这番怀疑推论的最高点,是个跟缸中之脑很接近的思想实验。笛卡儿说,我们可以想象有个恶灵,它有办法在我们心中制造各种感觉与思想,并以此作为手段,在我们的眼前变出一个几可乱真的虚假世界,而且就连最简单不过的事物,恶灵也能骗过我们,比如说它能让我们以为一加一等于三,我们甚至不会注意到这其实是错的。在这里笛卡儿问了:有没有什么事情是这个恶灵绝不可能骗过我们的?有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无可怀疑的,哪怕是有这样一只恶灵竭尽所能地误导我们?笛卡儿认为,是的,这种无可怀疑的确定性是存在的,那就是「我正在思考」的这个事实;哪怕我思考的一切内容都是被蒙蔽的,「我在思考」的这件事仍然成立。我的的确确在经验一些什么、思考一些东西,哪怕我的经验是虚妄的,我所想的都是错误的,但我的内心确实在进行一些什么,这一点我能百分之百地确信,而若是能确定这一点,那我也必定是存在的。「我思故我在」( Cogito ergo sum ),笛卡儿如此写道。对自己经验的意识,是人类知识无可怀疑的基础,同时也是自我存在的证据。

指涉必须有因果联结

普特南把笛卡儿的恶灵思想实验转译到我们的时代里。既然今日的科学认为,我们所意识到的经验,都是经由脑内的运作所产生的,所以原则上,对大脑进行有目标的刺激,是有可能制造出特定经验来的,这个过程不需要身体,因为毕竟这些经验都是在大脑里被制造的。当我们看见一朵红玫瑰,我们的眼睛先把讯息传达给大脑,接着大脑会制造出红色的图像;而如果能够在大脑内制造完全相同的状态,则从眼睛到脑的过程就可以省略了,只要有人的大脑受到此讯号的操控,那他也会看到同样的一朵红玫瑰,即使四周其实一朵也没有。至于看到日落、散步,或者一个亲密的吻等经验,也可以如法炮制。通过脑部操控,原则上没有什么经验是变不出来的,也许普特南所想已经实现了,也许我们的大脑已经都泡在培养液里,被接上密密麻麻的信号线,并在有意的操控之下,自以为拥有身体,自以为正在读一本书。我们该如何排除这种可能性?我们是否能确定,自己不是被泡在玻璃缸中的一块大脑?

普特南认为:是的,我们能确知自己不仅仅是一块缸中的大脑。他的论证十分繁复,让不少哲学家想破了脑袋。普特南思考的路线,是从另一个思想游戏开始:

请想象一下,有只蚂蚁在沙地上走,留下一些痕迹,结果这痕迹看起来像是丘吉尔的肖像。现在请问你:这只蚂蚁真的画了丘吉尔的肖像吗?应该不是吧,蚂蚁的足迹很像丘吉尔只不过是出于偶然,蚂蚁本身根本没有要在沙地上为丘吉尔画肖像的意思,毕竟蚂蚁根本不知道丘吉尔是什么东西,根本也无法这样做。

就好像如果一个幼儿在纸上乱画,意外画出像是爱因斯坦著名公式 E=mc2 的图案,我们也不会认为,这个小孩写出了爱因斯坦的公式,毕竟这小孩既不知道爱因斯坦,也没有理解广义相对论的能力。

到这里为止都没有问题,但是这些例子究竟想指出什么?普特南的意思是,在这两个情况里,指涉关系都失效了。蚂蚁的足迹画并不指涉丘吉尔,小小孩的涂鸦指的也不是爱因斯坦的能量公式,这两个例子里头都少了表述与被表述之间的联结,不管那只蚂蚁的足迹有多像丘吉尔、小孩的涂鸦有多像爱因斯坦的公式都一样。光只是「像」,似乎不足以构成意思的呈现( Representation )。但是这些推论跟上述问题「我们是否可能真的只是缸中的一块大脑」又有什么关系?

根据普特南的理论,我们并不是什么事物都能指涉;我们所指涉的事物,必须跟我们有因果的联结。例如当我在原野上漫步,眼前出现了一棵树,这棵树会在我内心引发知觉印象,因此我会想:「我眼前有一棵树。」因为「树」这个字有所指涉,才会让我产生此知觉印象。同样地,当澳洲某处的树丛燃起了大火,原住民大喊「哇布!」时,我们会认为,「哇布」指的是火,因为恰好是火促使他们如此表述。现在让我们把这种说法应用到缸中之脑的问题上:假设有一块泡在培养液里的大脑,它相信它看到前面有一棵树。当然,这个感官印象不是由一棵树触发的,而是来自一台与这块大脑联机的超级计算机。如果这个人从出生起就如此连上这台电脑,他也就从来不曾接触过真正的树,他一切对树的感官印象都不是来自真正的树木,而是由计算机所触发;那么,如果「树」这个字是触发「树的感官印象」的原因的话,那么当这脑子泡在玻璃缸里的人使用「树」这个字的时候,关联到的只能是计算机指令——这个人绝无可能指称真正的树木。

就像蚂蚁不能指称丘吉尔,缸中之脑同样也不能指称外在世界的客体,他的整个世界只是那部计算机;即使这个被插满信号线的人体验到和我们一样的内容,他也无法指称树木或人,不能指称落日,也不能指称天鹅。他所有的感官印象都是计算机指令的产物,所以当他说「树木」「太阳下山」或「天鹅」时,他指称的也只是计算机指令,就连当他说「大脑」时也不能例外。他甚至无法思考大脑或玻璃培养皿,所以根本也无从思考自己会不会只是缸中之脑这样的问题。唯有我们这些不是缸中之脑的人,才能够思考缸中之脑的问题。所以,以为自己只是玻璃缸中的一块大脑,这种想法必定是错误的:要么我是缸中之脑,那我就不可能以为自己是缸中之脑;要么我不是缸中之脑,那么我虽然可以这么猜想,但这一定是错误的推断。然而说到这里还是有个问题:我怎么知道我能否思考缸中之脑的命题?我要从何得知,我所说的话语是否能指涉真正的树木和大脑,还是这一切其实都只关涉到计算机指令?

普特南排除缸中之脑可能性所用的这些论证,引起了广泛的争论,支持者与反对者始终无法达成共识——在哲学里常常都是这样。然而我们约略可以得出,怀疑论的主张几乎是无法击溃的,搞不好我们一辈子活在一个长长的梦境里,或者我们真的是缸中之脑也不一定。百分之百排除或许办不到,但是这并不能代表什么,不管好还是不好,我们都得与这种不确定性共存。有些怀疑论论者认为不确定性的好处大过于坏处,因为我们需要这种不确定感,才能过幸福的生活。这就是所谓的「皮隆学派」( Pyrrhoneer ),我们将在下一个思想实验中讨论。

◎明希豪森的三重困境

请想象一下,你有个四岁的孩子,整天不停地问你「为什么」。「你现在得穿上鞋子了!」「为什么?」「因为我们要出门了。」「为什么?」「我们还得去买东西。」「为什么?」「冰箱已经空了啊。」「为什么?」剩下的请自己想象。也许你很清楚这种困难,因为自己小时候就这么问过:不管大人给出什么理由,小孩子都能往下问下去;大人才说完一个理由,小孩又问出另一个问题,如此接连下去没有终止。

从逻辑的观点,你有不多不少三个选项:要么你持续地给每个理由提出理由,但这样的话你得跟小孩说个没完,以至于无法在商店打烊前去采购。要么你解释到了某个时候就不玩了,直接说「这本来就是这样,没有什么理由好说」。要么,作为第三个选项,你可以给出循环的论证,比如你对小孩说:「我们得去采购,因为你肚子饿了。」「你肚子饿了,因为冰箱已经空了,而我们得去买吃的。」A 的原因是 B, B 的原因是 C, C 的原因则是 A。可惜这三个可能的选项都不能令人满意:无休止的论证序列只会没完没了,而独断地终止问答过于专横,最后的循环论证却根本是无效的。

于是你困在三难困境里,完全没办法好好给你的小孩解释,为什么他现在应该穿上鞋子!

这个三难困境一般认为是由古代怀疑论论者阿格里帕( Agrippa ,公元前 64 年或公元前 63 年—公元前 12 年)所提出,德国哲学家阿尔伯特( Hans Albert ,1921 年—)将之称为「明希豪森三重困境」( Mü nchhausen-Trilemma ),引用的典故是明希豪森男爵靠着拉扯自己的头发,把自己从流沙里拉出来的故事。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但是要替问题找出原因,真的像把自己拉出流沙一样不可能吗?「是的。」古希腊皮隆学派的怀疑论论者如此认为。皮隆学派的祖师爷与典范是来自伊利斯 [1] 的皮隆( Pyrrhon von Elis ,公元前 360 年—公元前 270 年)。据说他将一切都置于怀疑之下,因而总是能保持内心的宁静。有文献称他有次在海上遇到暴风雨,全船的人都非常惊慌,但是皮隆仍然面不改色。他指出,虽然有暴风雨,但是船上的猪还是气定神闲地吃着东西,因此他认为,在保持内心宁静的这件事上,人类还有很多要向猪学习的地方。

搁置你的判断

皮隆学派的怀疑论是最彻底的怀疑形式,信奉者相信,我们所能判断的,仅仅是事物如何出现在我们眼前,却从来不能判断,事物的真实存在到底是什么模样。他们认为,在每一句论断上,都应该在前面加上「我此刻觉得……」这几个字。若是不加的话,就是狂妄,或者会导致矛盾。苏格拉底的名言「我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严格说来是自我矛盾的——谁要是什么都不知道,也就不可能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然的话,他就是同时既什么也不知道,但却又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一件事,而这是互相抵触的。类似的批判也适用于「一切都是相对的」这个主张,此主张本身究竟是相对的还是绝对的?如果是相对的,那么就失去了其论证的效力,但如果是绝对的,那又与自身的命题自相矛盾。皮隆学派的追随者试着避免这类陷阱,办法是,他们只陈述事物此刻在他们眼前是什么情况,例如:「我觉得,我们无法确知任何事物。」或者说:「一切看起来似乎是相对的。」

皮隆学派认为,每种意见都存在同样有力的理由来支持与反对,不管主题是什么,正方与反方永远势均力敌。宇宙是有限还是无限?上帝是否存在?核能应该支持还是反对?头巾该禁止还是允许?动物该宠爱还是屠宰?民主应该保护还是废除?理性与感觉哪一个更值得信赖?物理学与秘密宗教哪一个更值得信仰?皮隆学派的人认为,所有的问题都不可能做出有充分理由的判断,你随时可以找到同样多的理由来支持一方与另外一方,他们把这种对反观点之间的平衡称之为「均力原则」( Isosthenie )。

他们认为,谁要是明白在每个问题上,正方跟反对方的力量都一样大,就会停止再继续判断,他们用 Epoché [2] 来表达这种不做判断的状态:从这种状态里可以获得内心的宁静,即所谓的「心如止水」( Ataraxie )。因为谁要是能从所有固定的意见解脱出来,也就能放下所有忧虑,不再受愤怒与急切之扰;如果你根本不能确定金钱财富值不值得追求,那当你遇到强盗,或当社会发生动荡时,你的反应就会很平静,因为对你来说,那并不是世界末日;如果你认为绝对真理并不存在,就会对持异议者更为宽容,也不会轻易在旅途上,因为各地的风俗民情差异而失去平常心。然而这种对万事万物保持距离的心态,不只带来了冷漠的危险,还会导致决断能力的丧失,对此皮隆学派也有应对的办法:无论在思想还是行动上,他们都以主观印象为依归,端看事物对其造成什么影响;尽管支持与反对的理由似乎势均力敌,他们却依然倒向其中一方,而且不需要理由——也许顺从他们所受的教育、所属的文化,或者单单只由于当下的心情。他们并不反对这种不需要理由的倾向性。

也就是说,皮隆学派的怀疑论论者认为,要达到内心的宁静,就要先搁置判断,而判断之搁置,又是因为他们相信每一种确信都不比反面的信念更为强大。然而他们要如何论证这个均力原则?彼此反对的意见之间存在力量的平衡,这件事又该怎么证明?为此,皮隆学派的追随者准备了一整座弹药库的怀疑论证。除了上述的三难困境以外,相对性论证是他们最重要的怀疑理由,这个论证是说:对一件事情,总是会有多个视角,从不同的视角看去,或者在不同的背景脉络底下,事物看起来是不一样的,因此每个现象总是容许不止一种解读。如果我们硬是要坚持其中的一种解读,那就可能发生一个情况:未来的世世代代会把我们的观点当成笑柄。人们一度相信地球是个圆盘、有女巫的存在、黑人是次等的,以及科技进步必定会给我们带来幸福等等谬论,虽然直到今天,我们还对动物的价值低于人、机器人无法有感觉、我们不能永远活下去等说法深信不疑,但是,等着看吧!

对于皮隆学派的相对性论证,有一点必须说明:尽管人们有各种不同的观点,但是从此事实并不能得出一切都是相对的、没有所谓对与错这样的结论。一方可能是对的,另一方可能是错的。比如拿两性平等的问题来说,从前多数人认为,女性并不具有跟男性相同的权利,但那样的观点完全是错的。「但是在那些人的观点里那并没有错」这样的反驳,完全可以代换为「他们把一件错误的事当成是对的」。不过,为什么我们今天可以这么肯定我们是对的?因为我们对支持两性平权,比起反对两性平权,有更好的理由。可是,问题又来了,什么叫好的理由?符合《古兰经》的教义,可以算是支持一个信念的好理由吗?原教旨主义者就认为算,要他们接受相反的信念,需要耐心、同理心,以及敏锐的洞察力。就你个人而言,如果要改变你根深蒂固的信念,让你的世界观崩溃倒下,会需要多少工夫?比如说,如果有人要让你不再相信物理学与人权,而是改信巫毒教,并相信奴隶制度在道德上并无可议之处,他该怎么做?光用论证够吗?

我们还是可以拥有知识

最后让我们回到明希豪森三重困境:这个论述指出,任何给出理由的尝试都是注定要失败的,给出理由到了某个阶段,就不得不中断,而且没有理由。因此,我们用所有信念所堆成的高塔,其实只是奠基在散沙之上,随时都可以崩溃倒下。但是真的是这样吗?所有理由序列的结束点都是专横且无理的吗?让我们考察一个例子:莉萨觉得身体不舒服。我怎么知道的?她告诉我的。她的话可信吗?我觉得可以吧,我不觉得她像在说谎,也想不到她有什么理由需要对我讲假话。但是我能不能排除她有可能说谎?没办法很肯定。可是我还是会认为,我确实知道她身体不舒服,毕竟是她亲口告诉我的。那我还要求什么别的呢?我又不能跑到她的身体里去感觉一下她所感觉到的。如果一定要钻到别人的身体里才能知道,那我们就真的对其他人的内在感受完完全全地一无所知了。但这种说法却是荒谬的,就好像有人主张,能够一分钟内治好所有疾病的人才真正算是个医生,所以这个世界没有医生一样的荒谬。这种要求根本违反现实,也没有人提,所以我们并不这样说。

我们可以再看看另一句话:昨天晚餐时有意大利面可以吃。我怎么知道?我还记得。我的记忆不可能骗我吗?可能。不过一般来说我的记忆没什么问题。用记忆来证明一个说法是可靠的,这样够吗?如果这样不够的话,那我们就得把一切事情都记录下来,以便隔天还能确知我们昨天都做了什么。这太荒谬了!

最后让我们再观察一下「明天会下雪」这个论断。我怎么知道?我看了天气预报。我怎么知道天气预报准不准确?目前为止预报大多都是准的。所以虽然不必然表示这则预报会准,但是准的概率很高。18 世纪的苏格兰哲学家休谟( David Hume ,1711 年—1776 年)就指出:我们永远不能确定明天太阳还会升起。虽然这是对的,但是我们应该就此停止判断明天太阳是否升起吗?大概不用吧。所有迹象都指出会,没有证据指出不会。所以呢,我们完全有理由这么说:「我知道明天太阳将会升起。」但是我们还是有可能是错的。这种哲学立场是「可谬论」( Fallibilismus ),而且或许是当今最显赫的哲学立场,可谬论区分知识与确定性。可谬论论者认为,即便无法绝对确定,我们还是可以拥有知识。这样说很好,因为绝对的确定性是我们永远无法企及的。此一洞见正是拜怀疑论论者之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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