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叹了口气,道,
「这糖块滋味甘甜,我甚是喜欢,若是这世间药物都如同这糖块一般就好了。」
「夫人若是喜欢,草民回去多做一些送到府上就是。」我连忙回复到。
「杨老板,我有一事想问,有些冒昧,希望你不要介意。」
「夫人请讲。」
「我听闻你从前是陆府的家仆,还颇受陆家大夫人和大少爷的喜欢。可是你却一意求去,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反而选择独自一人艰难求生,不知是为何?」
「回夫人,是子规自知福薄,不配陆家,故而离去。」
「杨老板,这套说辞就不必在我面前说了,我想听听真话。」
???我脑子里蹦出三个问好,这夫人这么直爽的吗?
我将思绪快速翻转两遍,直言到,
「回夫人,子规之所以选择离去,是因为子规想主宰自己的人生。陆府虽富丽堂皇,但却没有子规想要的自由。」
「想不到你一介女子竟也有这般傲气,别说这陆家妾室,就是王府侧室只怕你也看不上。好好好,我就欣赏你这样的女子,有志气,有傲气,比那些矫揉造作之人讨人喜欢,咳咳咳,好,甚好。」
知州夫人一边点头一边赞许一边咳嗽到,
「许久没碰上个和我如此投契之人,我长你几岁,你若不嫌弃,可唤我一声姐姐。」
「这,草民不敢。」
「嗐,什么敢不敢的,我苏青青没那么多规矩,全凭喜好。你若觉得好,就这么定了。」
这知州夫人看着文静典雅,温婉贤淑,没想到竟然有着大丈夫的豪爽。我当下回到,
「是,姐姐。」
我就这么多了一个知州夫人姐姐,实在是意外之喜。
回到兰君楼后没几天,官差又上门了,说是知州大人亲自审查盗贼案,让我前去配合调查。我自然是欣然前往。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知州大人很快查清了真相,想必也已经猜到其中内情。
通判虽然有监察知州之责,二者相互牵制,但是这知州大人乃是当朝参知政事的亲侄子,后台强大,通判大人自然不敢与之对上。
于是,在兰君楼被封两个月之后,在鞭炮锣鼓声中,兰君楼终于重新开业。
开业当天,我就将一块告示牌子挂了出去。
告示上写明,除开业前三天的优惠之外,此后兰君楼的菜品价格将大幅度上调,且特色菜品限量供应。
三天后,我亲自登临明月居,有我同知州夫人的关系在前,又有我抛出的橄榄枝在后,明月居老板爽快的见了我。
在商言商,我也不同他虚头巴脑的应对,开门见山说明来意,我只是一介女子,只想在禹州城立足,有片瓦遮顶,有寸身立世,何必为难?大家都是开门做生意,希望能同明月居和平共处,互利共赢。
明月居老板见我诚意十足,也不为难,至少彼此之间表面上达成了一致。
7
此后几个月,兰君楼安安稳稳的做生意,只是陆公子再没来过。
直到这年年末,陆公子突然带着小厮来了。
我自然是热情的将陆公子迎进门,还是一如既往的兰字包间。
「陆公子许久未来,不知想吃点什么?我让人去准备。本店又推出了一些特色菜,陆公子要不要尝尝?」
「不必了,此番我前来另有事情。不知杨老板可还记得你还欠我一个人情?」
「这个自然是记得。陆公子大恩,子规岂敢忘记。」
我心里咯噔一下,难不成这陆公子今日是来要我还人情的,只是这救命之恩,他又要我如何偿还呢?听说他的婚期就定在下月,难不成,是要我做妾?做情人?
不,不对,依陆公子的为人应该不会提这种要求。可是他都几个月没来了,万一最近他变了心性咋办?
不,不行,我一个受过现代高等教育的大学生,怎么能与人做妾?这,这这,有违我的三观啊。
我脑子里猜测了各种可能,脸上的神色也必定十分精彩。
陆公子看我脸色一会儿喜一会儿忧,觉得有些好笑,用扇子在我面前晃了晃,
「诶,想啥呢?你这脸色变的都可以开染坊了。」
我回过神来,将乱七八糟的思绪抛到脑后,礼貌的笑笑,回道,
「子规是在想,陆公子今日亲自上门询问子规所欠人情,想必是想要子规做些什么,只是子规想来想去也不知自己能为陆公子您做些什么?故而疑惑。」
「哦?你真的,不知道,做些什么——吗?」
他故意拉长了尾音,神色也颇为挑逗,我心内的不安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只知道结结巴巴的回答,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知。」
他却突然笑了,仿佛猜到我的心思一般,看着屋子里的兰花说道,
「我陆文虽风流却不下流,我爱赏花却不摘花,你这屋里的兰花我甚是喜欢,虽也想过抱回家,不过君子不夺人所好,陆某又怎会强求?」
我心内松下一口气,表情放松的有些太明显,只好尴尬的笑了笑。
他也不点破,只接着说道,
「今日我前来确有一事。杨老板想必也知道,陆某下月望日大婚,我听闻这兰君楼的点心是一绝,连知州夫人都赞不绝口。我本想为婚宴订购一批兰君楼的点心,却听说这兰君楼的菜色点心都是限量供应的,既然杨老板欠了我一个人情,我也就厚颜来讨了。」
「就这?」
我吃惊不已,暗暗想着,虽说我这兰君楼贴了告示说菜品点心都限量供应,但是就凭你陆公子的面子,我难道会拒绝吗?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想明白,他从来不是为了让我还人情,只不过是找个借口让我不再对他心有负担,让我与他与陆家两清。以后,无论是他还是陆家,再没有人能因为此事让我做事,让我还情。
「哦?就这!看来杨老板是觉得太轻了,既然如此,那陆某婚宴的点心就由杨老板全包了吧!还请杨老板多多费心了。」
???我想起大少爷婚宴上流水的点心,兰君楼,全包?这得花多少银子啊?我兰君楼经过一次重创,这才刚缓过劲儿来呢。我眉头不自觉的拧了起来,感觉有些心疼。
还没等我心疼完,陆公子低头,凑到我的耳边,他的气息吐到我的耳朵上,我觉得有些痒痒的,他轻声说道,
「我成亲,大哥会回来!」
「啊?」
我愣在原地,为啥突然跟我说这个,这个陆公子的思维未免也太跳了吧。
陆公子看我呆愣的样子,脸上漏出戏谑的笑容,眼睛里却没有任何情绪,他摇了摇手中的扇子,潇洒的转身离去。
为了准备陆公子婚宴的点心,我特意关门三天,让楼里所有的伙计和厨师专心做糕点,甚至还把红杏姐夫妇请过来帮忙,还招了几个临时工,才总算将婚宴所需的点心准备齐全。
婚礼当天,我看着一担担系着红绸子的糕点如流水般送进陆府,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陆公子迎亲的队伍恰好经过兰君楼。
我看见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铺满了街道,一眼望不到边际,唢呐声喜乐声响彻长街,经久不息,红色的队伍像一道红色的长龙,蜿蜒着前进,传闻中的十里红妆大概就是如此吧。
我站在二楼,看着迎亲的队伍逐渐走近,走近,陆公子身着大红色喜服,骑着高头大马,不时对着街道两旁祝贺的百姓拱手回礼。队伍行进到兰君楼楼下,他突然抬头往楼上看了一眼,我不知为何,竟然慌忙的躲到了门后,直到队伍渐行渐远。
我看着渐渐远去的红色长龙,心中默默祝祷着,愿陆公子和夫人夫妻恩爱,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我正想着,听到登登登的上楼声,随后,李叔出现在我身后,对我说道,
「姑娘,我仔细算了算这次陆少爷婚宴糕点的大概花费,特来向您禀报。」
我回过神,道,
「李叔请讲。」
「姑娘,这次糕点光是所用面粉,蔗糖,鲜果,豆类等原料加起来就用了大概三十贯钱,所请临时工的工钱,装糕点用的盒子钱,以及您要求付给王老板夫妇的钱,约六十贯钱,共计九十贯,折算成银两大约是 90 两。」
「什么?李叔您说多少?90 两?」
我感觉我的肉好疼。结果李叔接着说,
「我还没算这三天没开门的损失,若是加上这三天的损失,估计一百二十两都不止。」
我感觉白花花的银子在我的眼前化成了点点的星光,然后,一点点的消失不见。
我顿时将成亲的陆公子给甩出脑子,啊呸,还为你祝祷,你大爷的差点害我破产。
我对李叔说,
「李叔,赶紧的,开门营业!」
自陆公子成亲一事之后,兰君楼的财务状况不是很乐观。为了及时回血,身为老板娘的我以身作则,忙完前厅又盯后厨,整得楼里的伙计谁都不好意思偷懒,个个精神抖擞。
这一日傍晚,忙碌了一天的我觉得着实有些劳累,交代好伙计,回后院歇会儿。
谁知,我一口热茶还没来得及下肚,伙计急匆匆的跑过来,跟我说前厅来了位贵客,指明要兰字包间。
我说,「兰字包间若是空着就领他去就是了,何必慌张?」
「领了领了,已经领进去了,只是……」伙计连忙回我。
「只是什么?」我看他神色颇有些不自然,
「难不成来了个找茬儿的?」
「没有没有,来人斯文有礼,年纪虽轻却老成持重的样子,他说是您的旧识,让我来邀您前去一叙。」
「哦,这样啊,那你等我换身衣服,我马上就来。」
我身上穿的衣服忙前忙后已经皱皱巴巴的,我打发走小伙计,翻出一身青色素雅的衣裙换上,再拢了拢头发,这才向前厅走去。
我知道来人是谁。
我轻叩房门,应声而入。果然是他,陆家大少爷。
几年未见,他面容虽未改,但是却没有了曾经的青涩,也少了几分纯粹的书生气,脸上多了些世俗的风霜。他原本就气质清冷,不苟言笑,如今这般,更显冷峻。
他站在那幅水调歌头前仔细端详,好似要将里面的每个字都盯出花儿来。
我向他福身行礼,
「子规见过大少爷。」
他这才转过身,说了和陆公子一般无二的话。
「你如今已不再是陆家的奴仆,亦非我婢女,不必如此多礼,也不必再唤我大少爷了。」
这,那我叫啥啊?陆公子已经用来称呼二少爷了,大少爷难道还叫陆公子?我突然脑中一个闪念,随即应声回答道,
「是,陆大人。」
如今他身居要职,在京为官,一声陆大人,再合适不过。
他听了,也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然后,转头继续看字。
我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心内将这大少爷吐槽了一句又一句,
「这人怎么这样啊?叫我过来又一句话不说,那叫我过来干嘛?不尴尬吗?」
「你不尴尬,我尴尬啊!大哥,你还要盯着那字看多久啊喂。」
「这么久不见,这人怎么还是这么,唔,闷骚。」
「你到底看完没有,你要是没看完我就走了!」
「我数十声,你要是还不开腔姑奶奶就撤了。」
「一,二,三……七,八……」
还未数到十,陆大人突然出声,
「我听二弟说你这兰字包间里挂着一幅水调歌头,字迹娟秀工整,书写的气韵流畅,同这水调歌头的意境颇为相得益彰。今日一见,看来二弟所言非虚。」
我被他突然的说话打断了数数,听他说了这么一段话,一时有些懵。我怔仲在原地,不知如何回答。
他回头见我呆呆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不等我回答又说道,
「你这屋子里的兰花养的甚好,气韵悠长,清新淡雅,我甚是喜欢。不知子规可愿意赠我两盆?」
「啊?可是,你院子里不是有好多兰花吗?」我有些疑惑的问道。
他轻叹一口气,
「这些年我长居京城,这博雅院荒废许久,院里兰花也无人打理,早已枯萎。」
哦,原来是这样,想必是那些下人们见主子不在,便偷奸耍滑,兰花娇气,得不到精心护养,自然枯萎了。
「既然陆大人喜欢,我便差人送到陆府便是。」
「不必劳烦,一会儿我离开时带走就行。」
我回道,「这样也好!」
然后,又陷入长久的沉默。
良久,陆大人才终于开口,
「听说你这兰君楼菜式新颖,不知你有何推荐?」
我连忙向他推荐起店里的菜式,我还记得大少爷口味清淡,不喜吃辣,不喜油腥过重。便向他推荐了几道清淡爽口的开胃小菜,还有淡而不寡的珍珠丸子、白菜如意包,甜酸适中的樱桃肉、山楂小排,软糯可口的糯米鸡、荷叶粉蒸肉,以及一锅汤味浓郁却不失清香的莲藕排骨汤,再配上一壶新酿的桃花醉,想必大少爷会很喜欢。
待菜上齐,我不好意思跟他坐在一起吃,他估计我不好意思让我看着他吃,于是我便告退出来。
我去前厅去后厨,却总也静不下心来,索性回了后院。
待到打烊时分,我看着落下的夜色,觉得好像松了一口气。
还未待我将气喘匀,小伙计又匆匆跑来找我,
「老板娘,兰字包间的客人还没走。」
???「还没走?没去请吗?」
「嗯嗯是,那位客人的小厮还在门口不让我们进去。」
「什么?我去看看。」
我整理了一下衣裙,就往前厅走去。
兰字包间门口,我看见张生站在那儿,似乎是被大少爷附身一般,不苟言笑,神情严肃,将门口的小伙计堵在门外。
见我走近,他向我点了点头。
我让小伙计离开,出声询问,
「陆大人,还在里面吗?」
他嗯了一声表示回应。
「我能进去看一看吗?」我试探着询问。
谁知张生立马侧身,将门口让出来。
我敲门,没有声音,我只好推门而进。
我进门,看见陆大人趴在桌子上,身旁倒着几个酒壶。
我轻声叫他,
「陆大人,陆大人。」没反应。
我提高了音量,
「陆大人,陆大人?」还是没反应。
我忍不住上手,一边摇着他的肩膀一边叫,
「陆大人!陆大人!」
他终于有了动静,脑袋动了动,然后缓慢的抬起头,眼睛里一片迷蒙。
看见眼前的我,嘴里呢喃着,「子规,子规。」然后二话不说的将我拥入怀中。
他高我一个头,正好将下巴放在我的头顶,我能感受到他说话时下巴的动静。
他用我从未见过,听过的语气,那是一种无比眷恋,相思,委屈,压抑还有痛苦的语气。对我说,
「子规,我很想你。我好久没见到你了,我真的,很想你」
「你在我屋里换的兰花我知道,你为我换的各种点心我知道,你托张生点的安神香我知道,还有你绣在羊毛布袋子里的字我也看到了,愿君金榜题名,我就真的榜上有名。」
「子规,我……」
不等他说完,我用力挣开他的怀抱,后退几步,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对他说,
「陆大人,您喝醉了,我去叫张生送您回府。」
怀中人突然落空,他抬头看着退到墙边的我,迷蒙的眼里似乎有了三分清明。他定定的望着我,一步一步,慢慢的走近我,我警惕的看着他,生怕他再次发疯。
他只是用双手扶住我的肩膀,注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
「为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啊?什么为什么?」我不明所以。
「我看的出来,在陆府的时候,你看向我的目光是不一样的,我见过你失神的样子,我看的出你眼里的情意。可为什么,每次当我想要细看的时候,想要接近你,了解你的时候,你就又变得冷静,克制,疏离,所有的情意仿佛只是幻影。可我知道我没有看错,但是你眼里的淡漠却又真实的存在。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给我错觉,又为什么那么快消失不见,哪怕是错觉,为什么不愿意停留久一点呢?哪怕就一点,一点也好!」
我看着眼前的这张脸,近在咫尺,一样的剑眉,一样的瑞凤眼,一样提拔的鼻梁,一样形状的嘴唇,唯一不同的,只是少了一颗眼角的泪痣。
我看着这张脸,渐渐地同我记忆里,那个男孩的脸重合。
多少次,我看这张脸看到失神,多少次,我看这张脸看到忘却身份,忘却处境,多少次,我看这张脸看到甚至分不清现实。
可是,纵然这张脸无数次在我心里激起水花,我仍然清醒的知道。
他,不是他。
眼前的这个人,是生在男权社会,受着封建礼教,背负着家族复兴希望的陆家少爷,而不是那个宠着我的任性和撒娇,给我买冰淇淋的大男孩。
眼前的这个人,可以因为爱我而纳我进门为妾,可以因为爱我而宠我护我,可他却绝不会为我反抗礼教,娶我为妻。
眼前的这个人,他是说一句爱我我就得感恩戴德,恨不得诉尽衷肠的大少爷,而不是那个嘴上从来不说,却将我所有的烂摊子收拾干净,默默将我规划进他的未来里的男孩。
眼前的这个人,他给我的爱,是恩赐,是福分,而不是平等与尊重。
我曾因为这张相同的脸,相同的沉闷性子而心生恻隐,可我却始终清醒的知道,他,不是他。
是啊,他怎么可能是他呢?他们之间相隔的,是一千多年的鸿沟,无法跨越这道鸿沟的,不止是他,还有我。
我抬头看着他的脸,那双眸子,是那么深情,那么专注,那么,可怜。
我也多希望他是他啊,可是,一千年的鸿沟,他不是。
我眼里积蓄着泪水,为陆大人,为自己,也为他。
陆大人看着我的眼眶鼻尖渐渐发红,眼里的泪水快要夺眶而出。他的眼中出现一丝慌乱,原本沉稳的话也说的不再流畅,
「子,子规,你莫哭。我没有逼你的意思,我,我只是,我只是想知道,你心里,可有过我?我只是想知道,当初我看到的,不是错觉,对不对?」
我眨了下眼睛,用力将眼里快要滴落的泪水收回去,我听见自己清楚而缓慢的说道,
「陆大人多心了,于我而言,大少爷只是大少爷,从前是主子,现在,是贵客。除此之外,别无他意。」
我看见他眼里希冀,期待,渴望,甚至祈求的光芒一点一点的暗淡下去,我的心也跟着疼了一下。
他放下双手,又再次扶住我的肩膀,目光如炬的看着我说,
「你是不是害怕我纳你做妾,你别怕,我不会的,我知道,能说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女子怎会甘愿为妾,怎么甘愿困于一方院落。我不是来强迫你的,我只是,只是想知道一个真相,而已。你如实回答我,可好?」
他向来老成持重,不急不躁,年少功成,自有其骄傲。
此刻,在我面前,他却放下了满身的骄傲,甚至没有了往日的沉稳,像个害怕失去心爱之物的少年,语气里充满着无助的慌张与卑微的祈求。
可我,却只能将所有的动容,所有的不忍压下,对着他说道,
「是少爷多心了,子规对少爷,从无半点妄念。」
我看着他眼里的光芒消失殆尽,他无力的垂下双手,良久,才转过身,跌跌撞撞的离开。
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落下。
8
一夜惊梦,我不断在现实与梦境中来回拉扯。我梦见了陆大人,梦见了陆公子,还梦见了他,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呼唤我,都在叫我的名字,只是两个人在叫子规,一个人在叫阿媛。我知道他们在叫我,可我却一个都不能回答,似乎有一道锁锁住了我的咽喉,让我闭嘴。
我是被伙计砰砰砰的拍门声给惊醒的。他隔着门喊道,
「老板娘,陆府的张生来了,说要见你。」
我心下疑惑,暗道,「张生,这大清早的,他又来做什么?」但是嘴上仍忙不慌的回小伙计说,「好的,我知道了,你先去前厅招呼着,我换身衣服就来。」
张生看见我,不似昨日的冷淡疏离,我还没问,他就率先对我说,
「大少爷让我来拿兰花。」
「兰花?什么兰花?」我疑惑道。
张生说,「大少爷说你昨天答应要送他两盆兰花,昨天回去的时候忘了带走,差我今天来拿。」
我这才记起昨天好像的确是答应了这件事。只是后来那戏剧性的一幕让我让他都忽略了。没想到他还记得,还让张生上门来。
我没有表露太多情绪,连忙道,
「哦,这件事啊,张生哥,你稍等一下,我去拿。」
我挑选了两盆上好的碧玉兰,用麦秆编的篮子装好递给张生。
本欲再留他吃盏茶,他却推辞要走,我自然不再勉强,将他送到门口。
张生脸上似乎有些纠结,看了我一眼,眼神闪烁。
我直接问道,「张生哥,你可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张生听了,低头沉思片刻,少倾,抬起头对我说,
「子规,你可知,陆家要举家迁往京城了。」
「什,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几天,大少爷此次回来,一是为二少爷成亲一事,但最重要的乃是这搬家一事。」
我又问,
「是整个陆家都要迁走吗?」
张生回道,「现如今老太爷还在,膝下只大老爷和二老爷二子,又只生了大少爷和二少爷两个男丁,如今自然是都要迁走的。」
这是自然,陆家两位少爷虽是堂兄弟,但奈何这一辈只他二人两个男丁,如今陆大人在京城站稳脚跟,自然是要扶持一二的。
「那,陆家的奴仆也都要跟着主子一起入京吗?」我问张生。
张生回我道,「那倒不会,只会带一些管事的和年轻灵巧的,一些上了年纪的奴仆,听大夫人的意思,是要留在禹州守陆家老宅。」
我心下思索片刻,斟酌两遍才开口对张生说道,「张生哥,我想求您一件事儿。」
张生忙说,「不必说求不求的,你直说就是。」
「刚刚听你那样说,想必李么么不在此次入京之列,她年岁已高,且身子一直不好,我想让你帮我向主子求个恩典,让我把李么么接出来,我想为她养老。本来该我亲自去的,只是我身份尴尬,贸然上门,只怕会惹主子不快。所以,还请您帮忙,替我在主子跟前说说。」
张生看着我,眼睛里闪动着复杂的情绪,似是欣慰,似是赞赏。
轻声回道,「这都是小事,你放心,包在我身上就是。」
我对他福了一福,低垂着眼睑,真挚而郑重的说,「多谢。」
不得不说,张生果然是陆大人身边最为得力的人,办事效率着实快。当日下午,一辆陈旧的马车咯吱咯吱碾过青石板路面,停在兰君楼门口。
从马车里率先下来一人,不是李么么,而是王么么,她下车后,向车里伸出手去,将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妇人扶下车,不是李么么又是谁。
不过几年未见,再见李么么,她仿佛苍老了十几岁,原本只是略有白发的她已是满头灰白的头发。
我连忙上前将她扶住,她看到我,瘦如骨柴的手紧紧抓着我,眼里噙满了混浊的泪花。
我只觉鼻酸眼涩,眼前有些迷蒙。用力的扶住她瘦弱的身躯,王么么也在一旁红了眼睛。
一时无话,只有无言的情绪在四周蔓延开来。
张生见状,说道,
「别站在这儿了,进去让李么么坐下吧。」
我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将李么么王么么扶进兰君楼。
扶着李么么王么么坐下后,我站在她们面前,一时只觉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王么么拉着我的手,看到了我戴在手上的镯子,正是当初她送我那只。她看着镯子,叹息道,
「当初怕你出府后没有依靠,怕你日子过不下去,怕你流落街头,却未曾想你这丫头不但是个有主意的,也是个有本事的。如今看你过得这样好,我也就放心了。」说着,轻轻拍了拍我的手。
我将眼里的湿意忍下,将喉咙里的哽咽咽下,对王么么说道,
「王么么,我,我愧对您的关心和教诲,是我一意孤行,是我自作主张,让您操心和费心了,是子规不好。」
王么么却笑了,欣慰的道,
「傻丫头,有什么愧对的,我又没怪过你。」
她看了看身边的李么么,回过头将我的手握的更紧,
「你是个好孩子,不忘本,我没看错你。以后,李么么就托付给你了,也不用我嘱咐,相信你也会将她照顾的很好的,我就不多说了。只是,孩子啊,听么么一句话,你再强,也不过是一个女子,莫要太为难自己,么么希望你呀,能早日找个依靠,有个家才是。」
王么么在陆家是重要的管事么么,且丈夫儿子都颇受主子重用,此番必然也是要一同进京的。这一别,不知此生还能不能再见面了。
我知道她此行的目的,不止为了送李么么,还是为了来同我道别,为了来看看我。
我想起初来这个世界的无助,迷茫,是王么么手把手教我种花,刺绣,识文断字,教我这个世界的生存之道,教我为人处事。
是她,将愚笨的我安排进没有勾心斗角,没有那么多腌臜事的博雅院做事,让我在李么么的庇护下安然顺遂的长大。
又是她,虽气我不吭一声的做决定离开陆府,却还是费心的为我安排后路。
我心知此一别是再见无期,而此间恩情,我只怕无法回报。
对着王么么,我屈膝跪下,郑重的对她磕了三个头。
谢她一生善良怜我孤弱,谢她一路护我安稳长大,谢她倾心教我知礼义,辨是非,谢她无数次无偿相助,谢她满腔的真情与关心。
抬起头道,「王么么,子规知道了。」
王么么眼含热泪,拉着我的手不住的道,
「好,好好,好孩子,好孩子……」
我将李么么安顿在我隔壁,方便时刻照应。
李么么拉着我的手说,
「我一生孤苦,无依无靠,未曾想,还能有你这丫头给我养老送终,我,我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好孩子,好孩子,么么,么么谢谢你,孩子。」
我连忙道,
「么么,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护我小,我自然该护你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说谢谢,不是要折煞我吗?」
李么么不再说话,只是紧紧握着我的手,看着我,泪眼婆娑。
陆家搬家的速度实在是快,不过短短七八天的时间,就已经收拾完毕,整装待发。
装满行李箱子的马车乌泱泱的排满了街道,碾过青石板街道,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排头有两人,格外引人注目,他们骑着高头大马,丰神俊朗,风采卓绝,矜持有礼的向两旁祝贺,欢呼,祝福的百姓点头回应。
车队行过兰君楼,我站在一楼的人群中,注视着车队,注视着马上的人,和所有人一样,轻轻的挥手,向他们道别。
马上的二少爷似乎察觉出什么,微微转头,向着我的方向,同样举起手,轻轻挥了挥,我知道,那是他在同我道别。
我目送着马车队远去,似乎有什么东西也在渐渐离我而去,我抓不住,也留不住。
后来我才想明白,那是我懵懵懂懂,无所适从,恐惧害怕,处心积虑又战战兢兢的曾经。
20,
陆家举家搬迁,为了方便管理,处理了不少产业,其中就有不少黄金铺面。许多商家都卯足了劲儿想要趁此机会扩大规模,兰君楼自然也不例外。
不知是巧合还是运气,我看中的几间铺面,或卖或租,反正全数都落到了我手里。
我虽感到惊讶,却并没有去细想原因,因为有些事本不需要想的太明白。
看着新入手的铺面,我斗志昂扬,撸起袖子要大干一场。
于是,兰君糕点坊,兰君酒铺,兰君制衣店,兰君胭脂阁纷纷开业。
在我的提议下,红杏姐姐夫妇将自己的糕点铺子同兰君糕点坊合并,我出铺面和人工原材料,红杏姐姐负责制作和管理,利润五五分成。
知州夫人苏青青时常来我店里光顾。每次一来,张嘴就来,
「小规规,你这又上啥好东西啦?快拿过来给姐姐瞅瞅。」
举止言谈没半点大家夫人的样子,若是换个性别,她大概是个花楼常客。还小龟龟,每次听了都掉一地的鸡皮疙瘩。
无奈,这大腿还得抱。我只得忙不迭,笑盈盈的回答,
「苏姐姐,好东西当然给你留着呢。你过来瞅。」
「你看看,这是我最近新研制出来的糕点,用的是天然水果熬制的果糖,口味清甜,不发腻也不发胖,最适合你这种爱吃甜食的啦。」
「还有这个,是我调制的甜汤,是用桃胶,银耳,枸杞,木瓜和蔗糖文火慢炖三小时做出来的,冬季食用有美容养颜的功效。」
「还有这个……」
苏青青几乎每次都会说,
「唔,不错不错,小规规,那就各给我上一份吧。」
亏了苏青青一次次的赏光,整个禹州城都知道我同知州夫人交好,这知州大人同知州夫人感情又极好,对知州夫人几乎是百依百顺。
是以,我的兰君产业虽日渐扩大,但也再没有谁来找我的麻烦。
日子就这么一日日的过去,转眼已是五年。
红杏姐姐和王大哥的感情着实是好,他们的孩子,一个男宝四岁,一个女宝两岁,现在,又揣了一个在肚子里。
我每日打理生意,照顾李么么,空闲时再带带小孩,倒也是过得怡然自得。
只是李么么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
自多年前那场大病之后,李么么的身体就大不如前,汤药也未曾断过,如今,也终于到了尽头。
李么么卧在床上,神色衰败,大夫前来诊断皆摇头不已。
她颤颤巍巍的向我伸出手,我伸手握住她枯槁的手,眼泪如珠串般掉落。
李么么道,「丫头,不,不要哭,么么这辈子,不遗憾,值,值了。只是,么,么么放心不下你啊。」
我知道她放心不下什么,这五年以来,李么么总是操心我的个人问题,只不过每次,都被我打哈哈过去了。
「丫头,你是个女孩子,这女孩子啊,总要有个家才行。不然,你这家业做的再大,没有人继承,又有什么用呢?我运气好,遇上你,为我养老送终。可是,丫头啊,你呢?你若是一直这般下去,等你老了,又有谁给你伺候汤药,给你送终呢?」
我看着她牵挂的眼神,握紧她的手,对她说,
「么么,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也会好好规划自己的后半生的,我也,会有个家的。」
李么么拉着我的手,眼里都是牵挂,她想用力握握我的手,却无力的垂下来。
「丫头们,来看看,么么给你们带好吃的回来了。」
「丫头啊,咱做下人的,就得守好本分,记住自己的身份,可千万不能仗着主子的喜欢就生出非分之想,不然碧桃就是下场。」
「丫头啊,这喜鹊夹袄真是你亲手做的?做的真好,么么很喜欢。」
「丫头啊,你跟在大少爷身边,就好好服侍,别挂念么么,么么啊,没事。」
「丫头啊,你怎么就想出去呢?这是么么这些年攒的一些积蓄,你都拿着啊。」
「丫头啊,你再要强,也只是个女孩子啊,这女孩儿家的,总得有个依靠啊,听话,改天我找个媒婆打听打听有没有好人家,你且瞅瞅。」
「丫头啊,这些是你当年没带走的那匣子东西,么么还给你留着呢,就当么么给你攒的嫁妆啊。」
「……」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我跪在李么么面前,紧紧拉住李么么的手,从默默流泪到低声啜泣,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么么,李么么,你别走,你别扔下我,没了你,这世界上就再也没有疼我的人了。」
「么么,你醒来看看我,你还没看我出嫁呢?你不是一直盼着我嫁人嘛?我嫁,我听你的,你起来看看我好不好?」
「么么,你起来好不好?」
「么么,你再,再疼疼我,好不好?」
红杏姐姐怀着身子站在我旁边也默默垂泪。这些年来,红杏姐姐也常往我这儿跑,有时陪着李么么聊聊天,有时和李么么一起给小孩子做衣裳,更多的时候是和着李么么一起操心我的婚事。
我以女儿的身份送走了李么么,将丧事办的体面且隆重。
我在禹州经营多年,自有一圈子人脉。许多交好的商铺老板,生意主顾都前来吊唁。那几天,我忙的脚不沾地,头不沾枕。
待到丧礼结束后,我打开了李么么留给我的那只匣子。比起我初见时,里面又添了好些东西,应该都是她这些年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
我开始认认真真的思考李么么的话。
是啊,我现在还年轻,不过二十多岁,我身强力壮,体力充沛,我可以将我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生意上,将兰君号发扬光大。或许,我还能成为一个传奇,一个属于女子经商的传奇。
可是,么么说的对,我再要强,我也只是一个女孩子,我也会感到孤独,我也真的,想有个家。
所谓家,不是一个房子,不是一份产业,不是有很多钱,而是,有人。
有家人陪伴的地方,才叫做家。
以前,么么在时,我有家。可如今,么么去了,我又没有家了。
走在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夫妻相携,父子母女相依,爷孙和乐。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无依无靠,无所寄托。
不知不觉间,我走到了一个地方,我抬头一看,牌匾上写着慈幼局三个字。
这是朝廷专门收养鳏寡孤独之人的地方。里面都是一些老无所养,幼无所依的老人和孩子。
我迷迷糊糊之间走到了这里,或许,这就是天意。
接待我的是一个中年妇人,见我衣着较好对我甚是热情。
听到我的来意,想要收养一个孩子时更是热情的将我领到一间屋子里。
屋子里挤挤攘攘的铺着稻草,凉席,被褥,十几个衣着破烂的小孩儿就挤在这一个屋子里。
我将手中的糕点交给妇人,让她分给孩子们吃。屋里的小孩儿一拥而上,伸长了手讨要糕点。
在这一群小孩儿中,每个人拿到糕点就狼吞虎咽的往嘴里塞,生怕晚一秒就被旁人抢去。
只有一个小丫头,个头小,大概三岁的样子,好不容易分到一块糕点,却并不急着自己吃,反而向隔间跑去。
出去好奇,我跟着她来到隔间。只见一个小男孩儿躺在地上,衣服破烂,头发凌乱,脏污不堪,额头上还有半干的血迹。
小丫头小心翼翼的举着手里的糕点,喂到男孩儿的唇边,男孩儿却紧闭了嘴唇,用力抬起手将糕点推回给小丫头。
小丫头见男孩儿不肯吃,急得直哭。
「哥哥,你吃一点,吃一点嘛。」
男孩儿微弱的声音哄着小丫头道「乖,你吃,哥哥不吃,妹妹吃。」
一块一寸见方的小糕点,两个孩子却一直推拒着。
我走过去,又递给男孩儿一块,说,「别推了,你俩一人一块,快吃吧。」
两个孩子这才吃了起来。
管事的中年妇人见我不见了急忙找过来,问我可有看上的孩子。
我向她询问那两个孩子的情况,为何男孩儿身上有伤,为何孤零零的躺在地上,连张草席都没有。
从妇人的口中我知道,这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三岁,本是兄妹,因家人俱亡,哥哥带着妹妹一路流浪到禹州,因为饥饿,哥哥便偷了一个馒头给妹妹,却被人发现,打破了头,后来被好心人救下,送到了这里。又因为偷窃为人所不齿,所以被其他孩子排挤到了这里。
我将两个孩子带回了兰君楼,给哥哥取名叫思君,妹妹取名叫思文。
楼里的伙计看我带回两个孩子,都惊讶不已,不过一瞬之后,又一副了然的样子叹口气,自去做事了。
洗漱完换了衣服的思文拉着思君站在我面前,想说什么却憋红了脸也说不出话来。
我出声道,「你们不用叫我娘,我本来也不是你们的母亲。今日我将你们领回来了,重新取名字只是为方便上户籍,既然你们随我姓,便叫我一声姑姑吧。」
思君这才领着思文端方有礼的对我行礼道,「姑姑。」
9
我让伙计小刘给两个孩子安排了房间,嘱咐小刘好生照看着,若李掌柜有空就教他们些本事。而我则忙着打点最近因李么么去世而疏于管理的产业。
好在,我手下的这批人都是得用的,因着我之前效仿现代企业的企业文化,也给伙计们制定了一些规训守则,所以这段时间我虽不怎么过问,各个铺子基本上都运营良好,让我省心不少。
苏青青早在一年前就随着知州大人升迁离开了禹州。原本我还有些惴惴不安,守护神走了,没得大腿抱了,万一又有人找我麻烦可如何是好?
谁知,还未等我想好如何跟新任知州打好关系,这新任的知州大人就自己先上门了。
知州大人姓王,一身低调的黑色滚边长袍,鸦青色暗纹腰带,皂色鹿皮长靴,神色平淡,走路悠哉,带着个十多岁的小厮,宛如一个富贵闲人。
我将王大人迎进竹字包间,好茶好酒好菜好点心跟不要钱一样往上摆,又悄悄命伙计去找李掌柜准备大红包以备不时之需。
这伸手不打笑脸人,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不管有没有用,反正姿态得先摆正了。
谁知这王大人扬了扬嘴角,笑着说,
「杨老板不必惊慌,也用不着讨好我,今日我前来,可不是为了收银子的。再说,就算你给,我王某人可不敢收。」
「王大人客气了,您是咱的衣食父母官,这我们做百姓的。孝敬孝敬岂不是应该的?」我那语调谄媚的连我自己都忍不住恶寒。
「哈哈哈,杨老板还真是风趣,今日我言并非是客套,我敢说,在这禹州地界,无论谁来当这知州,都没人敢惹杨老板您麻烦。」
说完,不管我的愣怔和疑惑,端起面前的茶,向我敬了一敬,我连忙端起茶杯回敬,一仰脖子喝干。
送走王大人,我并未觉得轻松,此间我一直明里暗里打听原委,他那样说,想必定然是上面有人罩着我,我心里虽有几个答案,但是却并不确定是谁。
谁知这王大人跟个泥鳅一般滑溜的很,半点口风都不透,只是一味的说什么,既有贵人相助,不必太过执着。
我迷糊中往回走,思考着谁最有可能性。一不留神撞到一个小小的身子,撞落一堆书册。
思君连连认错赔罪,十分惶恐不安的样子。
我捡起书册,除了普通的账册外,还有一本三字经,应该是之前给红杏姐姐的孩子大虎准备的,谁知那小子真应了他名字,虎头虎脑的,只喜欢打拳耍剑,一听书就睡的老香了。
我和红杏姐姐试了几次念给他听,他除了呼噜声有大小以外,其他没有半点变化,于是我和红杏姐姐就都熄了让他从文的心思,这本书也就放在一边落灰了。
我将书册拿在手上,问面前的思君,「这几日过得可好?李掌柜有教你东西吗?」
思君有些拘谨的回道:「好。李爷爷教我看账本,说以后让我好好学习算账管事,好在店里帮忙。」
想必李掌柜和底下伙计都觉得我领养这两个孩子是为了给自己培养继承人,好帮我打理兰君产业,所以教这些是最好不过的了。
我指这那本三字经问,「你可识得这些字?」
思君点点头道:「嗯。」
「你以前可是念过书?」
「只念过弟子规,三字经还没念完。」
我问思君「你可想继续念书?」
思君闻言猛的抬起头,眼里刹那间闪过一抹明亮的光,点了点头,可随即又低下头,摇了摇头,说:
「思君不敢妄想。能跟着李爷爷学本事就很知足了。」
大概经历的太多,所以才一直这般少年老成的样子。
我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别怕,我既然领你们回来,就不会再抛弃你们,我也不是为了让你在我这儿帮忙,当小伙计。你都叫我姑姑了,就该把我当姑姑看,不需要那么拘谨。」
我顿了顿,继续道:「既然你喜欢念书,明天我就去给你找个学堂,送你去上学。等思文也到了启蒙的时候,我再给她聘个西席。店里的事你也别管了,就安心读书就是。」
思君眼眶红了,但到底是个小男子汉,只是向我道谢时有浓浓的鼻音。
给思君安排入学的事很快就办妥了,是禹州城数一数二的文室书院,当初大少爷和二少爷就在此读书。
我亲手给他做了新衣裳,新书袋,买了新的笔墨纸砚,又让小刘亲自送他去学堂。宛如一个小少爷。
思君不同于大虎,对读书颇有天分,入学后,又努力刻苦,自律坚持,故学识突飞猛进。
为了让他有个好的学习环境,我买下了一座三进三出的宅院,带着思君思文搬了进去。思君和思文都有了独立的院落。
我还是不习惯买人为奴,只是像招伙计一样招了七八个婆子和小厮打理宅院和照顾思君思文。我给他们的月钱丰厚,福利颇多,但我家规严厉,有不识相的就立马辞退。
是以,几番下来,宅院里倒是十分的和谐安宁,毕竟谁也不愿意失去一份高薪福利好的工作。
看着这座宅院,正门上的牌匾上写着杨府两个大字。虽然远远及不上陆府,但是这是我自己给自己的家。
挺大,还挺有钱,我挺满意。
时间飞逝如流水,转眼已是十年光景。
思君十年如一日的勤奋刻苦,学业也小有成就,十二岁就考过了秀才,和大少爷一样。
不过,在我十年的爱心关爱温暖呵护下,他终于明白,自己不会被随意丢弃,渐渐改了曾经拘谨的性子,虽然还是一副老成持重,不苟言笑的样子,不过却是比曾经倒是舒朗了不少。
我却渐渐养一个坏习惯,总是忍不住逗他,有时在他读书读的忘我的时候,非要送一碗绿豆汤或者莲子羹过去,强行抽出他的书,逼他先喝完汤再看。
有时将他屋子里提神醒脑的香换成助眠的安神香,让他看不了两个时辰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有时会故意拉着他陪我和思文去爬山去逛街,让思文将新学的曲子弹给他听,还得让他点评一番。若是点评的不好还要抄 50 遍水调歌头或者 100 遍思文是全世界最聪明可爱善良美丽大方的姑娘。
当然,每次他都会选前者,思文就会气鼓鼓的盯着他哥哥,在他抄的时候捣乱。
面对我们的捣乱,每次思君都会无奈的笑笑,象征性的埋怨两句,然后继续配合我们下一次的恶作剧。
至于思文,我从没想过将她培养成一个新时代女青年,而是给她聘了西席,女先生,教她读书识字,琴棋书画,管家理事等古代女子学习的技能。
只不过告诉她,作为女子,要先学会爱自己,如此,才会有人爱你,也才值得被爱。
红杏姐姐家的大儿子大虎继续打拳耍剑,后来还拜了一个师父,倒是越来越有模有样了。
二女儿蕊希同思文年纪相仿,一同学习,两个小姐妹感情好的不得了。三儿子亭文喜静不喜动,但是在读书上好像也没什么天分,反而对算账特别感兴趣,故而读了几年书后就跟着李掌柜了。
秋去春来,暑尽冬藏,一转眼,思君竟已 18 岁了。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微抿,往哪儿一站都是人群焦点,气质清逸出尘,身姿昂轩挺拔,行事越发稳重,周到妥帖。
不日,思君也要进京赶考。
小刘送来一堆上好的羊绒毛,我拉着红杏姐姐,做了两对羊绒护膝和护肘,还缝了两个大而厚,软且暖的布袋子。
兰君布庄接了我的命令,也暂停了一些业务,加紧缝制思君他们的新衣裳。
除了两个小厮和伙计小刘,我又让大虎陪思君一同入京,一来护思君安全,二来也去见见世面。
这一次,我将思君送到了渡口。
思文扶着我,眼泪婆娑的看着思君,想着一直养在身边的孩子要离开自己去那样远的地方,竟也有一种雏鸟长大出巢的感觉。
我叮嘱完小厮好生照顾思君的衣食住行,不可冷了热了渴着饿着,叮嘱大虎注意安全,若遇贼人不可逞强,安危为重,又反复叮嘱思君保重身体,千万不要磕着碰着,更不要生病。压力也不要太大,尽力就好,大不了下次再来就是……